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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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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威名

永安三十五年六月十九, 天氣依舊陰沈。

雨水一旦下起來便淅淅瀝瀝地落個沒完,鐘伯行和鐘承澤在昨日進入封若時的書房之後便再沒出來過,封清桐起了個大早, 特地熬煮了一鍋燕窩粥, 讓芷雨趁熱送了進去。

距離鐘席訣下獄已經過了整整六個時辰, 曹靖昌一炷香前偷摸來了一趟封府, 他告訴封清桐,眼下溫淮屹雖未正式露面, 但京兆府尹顯然已經得了授意, 鐘席訣昨日甫一入京兆府便直接被提去了刑訊室,不僅一夜未能休憩, 且還挨了鞭笞。

他說到此處有些汗顏, 吞吞吐吐的呢喃裏滿是羞愧,

“我平日在衙門裏不大能……不過我已經盡力了, 暗中叮囑賄賂了那執鞭刑之人, 要他盡量手腳輕些。小鐘大人身體康健,幾百鞭子下去約莫也不會……呃……總之就是,封小姐, 你莫要太過憂慮。”

封清桐誠懇又平靜地同曹靖昌道了聲謝,將人一路送至偏門外, 繼而又一仍舊貫地去正院裏侍奉韓容清用補湯。

“娘。”

她耐心地將食盒裏的補湯晾至適宜入口的溫度, 雙手端給了韓容清, 瞧著自家娘親小小飲下一口後又斂裙跪到了踏步上,神色鎮定平和,一字一頓道:

“我在送去爹書房的燕窩粥裏下了些藥。”

韓容清飲湯的手一頓, “雖然不知道你爹他做了什麽事,但我們桐桐不能再給他一個機會了嗎?”

封清桐抿唇莞爾, 自顧自地繼續道:“娘,我已經準備好了,半個時辰後我就會嘗試著去救席訣出來。但在此之前,我想求娘帶著爹,帶著秦姨母和阿嬋,帶著鐘伯父和鐘小叔先一起出城去。”

封若時不僅是她封清桐的爹,他還是與溫淮屹分庭抗禮的刑部尚書,是‘新秀’一派中舉足輕重的封大人。

他的立場即是新秀一派裏所有朝臣的立場,當下天子抱恙,時局未明,兩方一具按兵不動,就連稍占先機的溫淮屹都只敢於私下裏指使京兆府尹給鐘席訣一些苦頭吃。

所以,封若時不應該,至少不能在封清桐行動的初始便公然地站出來,不論是支持她,亦或阻止她。

“娘,對不起。”

封清桐微微垂首,將臉貼到韓容清的膝頭上,

“我沒辦法看著這世道就這麽混沌下去,我也沒辦法不管他。”

……

那日與鄭雪婷不歡而散後,她曾期期艾艾地問過鐘席訣,是否偶爾也會如旁人那般,覺得她是因為腦子不靈光才會三番四次地上當受騙。

出乎她意料的,當時的鐘席訣稍一思忖,竟還當真無比悃誠地點了點頭。

封清桐一臉木然地望向他,“那你日後別來找我了,當心沾染上我的蠢笨之氣。”

鐘席訣捏著她的手指悶悶地笑,他問她,“你還記得七歲的時候,你獨立做出第一碟點心的那日,和阿嬋說了什麽話嗎?”

封清桐有些詫異地瞠了瞠眸,“七歲的時候?我說了什麽?”

鐘席訣道:“你舉著那碟子點心,說你要在今日正式立下人生之志,勉力讓這世上的所有人今後都不會再挨餓,都能有點心吃。”

那年北方大旱,許多地方鬧了饑荒,確實有不少流民一連數月都食不果腹。

封清桐經他一提醒,自己也隱隱憶起了這事,她有些臉紅,賭氣一般地抽回手,揣著滿心的不悅憤然質問他,“所以你從那時候起就覺得我虛浮愚蠢了?”

鐘席訣覆又將她的手拉過來,“世間苦難之人多如牛毛,單憑你一人之力,自然無法改天換地。因此,我當時確實認為你既幼稚又天真。”

他頓了一頓,彎著眼睛輕輕笑起來,“可是心念一轉,我又有些想直接替你擔了這副‘憂國恤民’的敏感心腸。畢竟你也清楚的,太容易共情旁人的人,總會活得更累一些,當時的你本就郁結瘦弱,我不願意,也不忍心看你再憑添憂悒。”

糾纏的十指不知何時已經牢牢交握在了一起,鐘席訣目不別視地凝望著她,眸色溶溶瀲灩,比天邊的夕暮還要柔軟。

“於是啊,我一面傾慕著你的至純至善,一面又心疼於你的自耗自省,日久歲深無法自拔,以致於到了最後,我只希望這天下之事都能涇渭分明地割裂成兩半,所有的苦難不公都由我來替你承受,而你只要看到這世間純粹美好的一面就足夠了。”

……

窗外落雨漸漸連接成線,封清桐擡起頭來,眼眶微微泛紅,眸光卻很堅定,“娘,您幫幫我吧。”

韓容清蹭了蹭她的眼角,“給你爹下了什麽藥?”

封清桐抿了抿唇,“昏睡散。”

她略一停頓,又輕聲補了一句,“最大劑量的。”

韓容清頓時笑出聲音,“等著瞧吧,你爹日後必定要為著這事傷心難過得哭上好幾日。”

她煞有介事地感嘆了一句,隨即卻又話鋒一轉,眼神清明地看向封清桐,腰背挺直,慢慢沖她伸出了手,

“桐桐,把解藥給娘。”

“……”

封清桐倏地身軀緊繃,凝眸倔強看向她,一言不發地搖了搖頭。

韓容清用指尖點了點她蹙起的眉心,

“桐桐,娘理解你的‘放不下’,但你也需得理解娘才行。你可以是大勰清醒的子民,也可以是席訣可靠的盟友,但不管你當下的身份究竟為何,你都首先是娘的女兒。你放不下席訣,娘難道就放得下你嗎?”

她再次嘆息,愈加向前伸了伸手,

“所以,兩個時辰。我身為你的娘親,兩個時辰是我允許自己放手的最大時限。兩個時辰之後,不論你是否事成,娘都會帶著所有人趕回來。”

說罷又頓了一頓,

“還有,今日天氣寒涼,不管你稍後要做什麽,記得多加件衣裳。”

她是個生得相當清貴的美人,即便此刻說著略顯強硬的話,整個人也依舊散發著一種淡雅柔和的包容氣息。

封清桐眼眶愈紅,雙手緊緊摟抱住自家娘親的腰,緩了好一會兒後才將袖中的解藥交了出去。

“娘,謝謝您。”

***

晨炊一過,風雨愈烈。

正陽大街平日裏最是熱鬧,然今日直至午時三刻,長街卻依舊寂寂無人。

潮濕的水汽將天地都氳成了一張濕漉漉的大網,鐵鋪的掌櫃抖抖雨棚,抽著一袋旱煙長籲短嘆,

“也不知那小鐘大人何時才能被放出來,有沒有哪路神仙願意顯顯神通,將人速速……”

喟嘆至此戛然而止,掌櫃倏地噤聲,一臉驚愕地望向了街口。

噠噠馬蹄隨之震響,一片濃白雨霧之中,竟還當真出現了個縹緲如仙人的纖巧身影。

那身影欺風壓雪,遒勁破開連綿雨幕,封清桐騎著連錢驄,身前載著喜兒,就這麽容色鎮定,飆發電舉般洶洶而來。

她除冠散發,端得一副勢必會被人津津樂道的不合理教的荒唐模樣,然整個人高居馬上,脖頸連著脊背都挺直成了一條堅韌的線,韻致眉眼間尚且帶著慣常的溫婉,眸中神色卻已剛毅如不屈松柏。

“各位。”

封清桐勒緊韁繩,於人稠廣眾之下昂首朗聲,

“古有賢臣蹈節死義,我雖一無功名二無敕封,卻也由衷祈盼盛世之公道中允。元興府殺人案與魚躍樓斷手案一具驚耳駭目,主犯桑槿暴虐無道,卻因心智有異逍遙法外,此番京兆府判決之草率偏頗,何其悖謬荒唐!今日便由我當街呈出證據,以證桑槿之暴行。”

喜兒在她說話間便已自行露出雙肩,細弱身軀本能蜷縮一瞬,緊接著卻也如封清桐那般不卑不亢地挺直了脊梁。

她是個說不出話的可憐小啞巴,即便滿心憤懣,此刻也只能無力地高高舉起雙手,一遍又一遍比劃著那些或許根本無人能看懂的手語。

可她又是那般的勇敢坦蕩,坦蕩到任由那些冰冷的雨水絲絲縷縷地澆灌在她肩頭的蓮花烙印上,而後再化為灼灼巖漿,於整條正陽大街轟然掀起鼎沸巨浪。

“我懷中女童的肩頭烙印便是最好的證據,桑槿行兇時神思清明,其滔天罪行無可置辯。諸位若仍舊存疑,也該將此案繼續交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聯審,而非就此草草揭過,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封清桐快速替喜兒拉好衣衫,同時微微傾身,以自己的身軀阻擋住迎頭而來的大部分雨水,盡管出發前已經遵循著韓容清的安囑多添了兩件衣裳,然此時此刻,她渾身仍是不可避免地濕了個透徹。

四肢軀體幾乎已經沒了知覺,然心中火焰卻愈燒愈旺,封清桐咬緊牙關攥緊五指,忍住手腳戰栗,益發擡高了聲音,

“既如此,提刑按察副使鐘席訣便不該因此獲罪入獄。”

“真相未明之前,鐘席訣,理應無罪!”

……

得到消息的京兆府衙役自另一頭聞風而來,披鋒執銳的大批人馬勢焰熏天,卻在即將進入正陽大街時被一隊錦衣衛囫圇攔了住。

曹成硯松閑踱步,手中悠悠晃蕩著一把繡春刀,風姿卓躒浪蕩不羈,刀刃卻已露了三分鋒芒。

“對不住了,錦衣衛巡邏。”

曹成硯輕磕刀柄,對著眼前面色不善的京兆府人馬咧嘴一笑,銀白牙尖隨之露出,狂妄又囂張,

“煩請各位,繞個路吧。”

……

雨下得更大了,似乎要將天地都一並吞沒。

正陽大街已然喧嚷成了一鍋沸粥,溫淮屹站在高樓之上,手中拈弓搭箭,箭頭直指馬背上的封清桐。

封清桐似有所感,迎著箭光擡起頭來,一手將喜兒護住,同時毫不避讓地迎上了溫淮屹的視線。

她今日穿了一件水綠色的綢紗夾襖,此刻身陷迷蒙雨簾,裙擺輕紗茫茫渺渺,恍惚便如立於懸水之下,任憑身後水霧如深淵巨獸甕聲轟鳴,她卻依然自若從容,沒有佯裝高深,沒有故弄玄虛,就那麽始終一貫地平和鎮靜。

她太篤定了,以至於溫淮屹看在眼裏心念一動,突然就有點不舍得這麽‘失手’殺了她。

咻!

不過一個恍神的功夫,另一只箭便已猝然破風而來,溫淮屹反應極快地閃身後退,卻仍不可避免地被那箭矢囫圇削去一小截長發。

嗡——

長箭幾乎貼著他的面頰釘進窗扉,箭尾紅羽當即迎風搖擺,溫淮屹冷眼看著那深深沒入格板的銳銳箭首,視線下移,徐徐擰緊了眉頭。

樓閣之下,不知何時趕來的鐘星嬋就站在封清桐身邊,她同樣散發除冠,脖頸卻恣肆高揚,俏麗的狐貍眼中怒火沖天,黑眸死死盯著溫淮屹,示威一般又緩又慢地收起了手中弓箭。

秦以忱一襲黑衣擋在二人身前,高大身軀挺拔屹立,沈眼斂眸,神色凜冽,

“元興府殺人案與魚躍樓斷手案一具存疑,聖上下旨,命大理寺覆返重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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