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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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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上)

酉時二刻, 鄭五帶著三個身形壯碩的漢子步履匆匆地折返而歸。

“你們究竟是怎麽做事的?連個女人都抓不住!”

他面色沈沈,回首睇一眼落在最後那一左一右搬著麻袋的二人,語氣一時愈加煩躁,

“還磨磨蹭蹭的做什麽?速速將這個處理幹凈了, 再全都給我滾出去找……”

“五哥。”

身邊的黝黑漢子突然出聲打斷他, “咱們的主院裏怎麽亮著燈?”

“……”鄭五登時一楞, 順著黝黑漢子示意的方向望了過去。

他們平日裏為了掩人耳目,鮮少會在主院裏點燈, 可此時此刻, 融融的暖光確實正從主院之中幽幽地散發出來。

鄭五瞬間擰起眉頭,利落甩出匕首持於身前,

“怕是來者不善, 腦子都放機靈點。”

……

麻袋被隨手扔在了大門外,鄭五打頭, 四人自側門無聲魚貫而入。

進門之後才發現宅子裏簡直安靜得近乎詭異, 他們離開前明明尚在院中留了看門的人,出去打個轉也至多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眼下遽急歸來, 那些留守的人竟全都不見了蹤影。

今日的天黑得也早,後院拱形的內門被月光拉成了一道黢黑的陰影, 沈而陰森地籠罩著腳下的路, 蔥郁的茶條槭枝丫斜出, 乍一瞧上去竟如兇猛異獸般張牙舞爪,無端令人憑生畏懼。

鄭五默默吞咽一口,回頭沖著黝黑漢子打了個手勢,

“你們從……”

“嘖。”

一聲輕嗤突然自不遠處悠悠傳來,晦暗廊頭旋即亮起, 金昭玉粹的少年提著個燈籠閑庭信步,下巴微微上擡,瀲灩的眉眼間滿是毫不遮掩的鄙夷與嫌棄。

“亮著燈的主院不走,非要偷摸走這昏天暗地的後院,各位還真是,好興致。”

他出現得無聲無息,身後並未跟著大隊人馬,姿態也是相當的泰然從容。

然鄭五一幹人卻是立時驚出一身冷汗,一個個都不自覺變了臉色。

“……這位公子。”

空氣幾不可察地凝滯一瞬,鄭五將匕首藏進袖中,上前一步打破了沈默,

“不知這位公子不請自來入我宅院,有何貴幹?”

鐘席訣拉長調子‘啊’了一聲,“我來找我的貓,它跑進那間屋子了。”

他邊說邊用手指了指左起的第三間無窗邊廂,“你是主人家?正好,我見那屋子上了鎖,刀劍又砍不斷鎖頭,趕巧你回來了,煩請借鑰匙一用。”

這話說得放肆又失禮,鄭五驀地一攥拳頭,面上卻仍舊客客氣氣地拒絕道:

“那邊廂是我小女兒的臥房,若任由公子一個外男貿貿然進入,實屬不合規矩。不如公子給我們留個地址?待到尋著了貓,我親自給公子送過去。”

鐘席訣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規矩嘛,左不過就是些因循呆板的死物罷了。”

他十分和善地彎起眼睛,“同樣的,今日你若不給我鑰匙,你也可以是個死物。”

“……”

鄭五神色愈冷,沈默半晌,終於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鐘大人,我們兄弟幾個都是良民,你想搜查我的宅子,搜查文書總要先給我吧?”

鐘席訣點了點頭,“自然是該先給的。”

他笑意愈濃,“可我沒有啊。”

身後的黝黑漢子聽不下去了,“沒有你就滾出去!裝腔作勢得和我們擺……”

“鐘大人。”鄭五擡手示意他噤聲,“不論官府還是欽差,辦案都得講規矩,你無憑無證,只憑一張嘴就要搜我的宅子,只怕於理不合。”

他振振衣袖,朝鐘席訣比出個‘請’的手勢,“舍下寒微,鐘大人還請……啊!”

他沒料到鐘席訣會突然出手,冷白的二指極具技巧性地扣住他的手肘,重重一壓再狠狠一折,鄭五便應時厲聲哀嚎著跪倒在了地上。

鐘席訣的臉上隱約還帶著點笑意,“我方才有沒有說過,規矩是死的,你也可以是。”

他語調轉冷,“還想要你這只胳膊,就把鑰匙拿出來。”

跟在鄭五身後的三人大喝一聲,很快舉著利器沖上前來,鐘席訣面不改色,一腳踹上鄭五的恥骨,直將他踹得冷汗涔涔,再爬不起身;

繼而利落抽刀,抵上迎面襲來的刀鋒驀地後壓,再故技重演,一腳將黝黑漢子同樣踹倒在地。

燈籠掉在地上,火苗撲爍,將鐘席訣的身影投射拉扯成一只矯健又狠戾的獸。

他持刀換手,將第三人的武器‘鋥’聲打落,以刀柄重重擊向那人後頸;

最後瀟灑收刀,一拳便將第四人的面門揍得血肉模糊。

不過撩個簾子的功夫,這場‘以一敵多’的險要境況便被強行改了走向,蒲毅將前院的人一具綁好,急三火四地趕過來支援,尚不待靠近過去,就聽得鐘席訣涼涼道:

“你綁人打得是同心結?動作這麽慢。”

蒲毅一噎,心道這哪裏是他慢了,分明就是鐘席訣太過兇殘,動作快到不正常。

面上倒是訕訕笑了一笑,輕聲請示鐘席訣道:“副使,那間邊廂?”

鐘席訣從鄭五腰間摸出一串鑰匙,揚手扔給蒲毅,“裏頭放的八成就是那些刻有單瓣蓮花印記的刀劍暗器,你將正確的鑰匙試出來,再把那些東西一並作為證據帶回去。今年的會試就快開始了,至少咱們先能……”

話未說完,便有一人自內門邊上手腳並用地爬了進來。

“快,快點……”

那人形體壯碩,臉上身上卻都是血跡,一道二尺長的猙獰血痕更是自肩頭而下,直直劃向腰際,傷口深可見骨,幾乎要將他從背後劈成兩半。

鐘席訣皺起眉頭,提步走了過去。

……

泠泠夜風將雲層吹散,皎白的月光徐徐灑下來,冉冉照亮那人面容——

鐘席訣身形滯頓,瞳孔驟然一縮。

是石頭。

……

原來就在他們自宅院離開不久,鄭五便已發現了竹簡被盜,他從前院牽來一只獵犬,草草嗅聞過草料之中的味道,繼而便由著那獵犬引路,一路快馬加鞭追了出去。

封清桐與石頭雖走的是樹木繁茂的山間小路,可她二人無馬無車,如何跑得過訓練有素又有獵犬引路的精良走馬?

二人不多時便被追了上,石頭先前在那處墜過崖,知曉這看似陡峭的斷崖下方含有一處極為隱蔽的藏身之所,他難得機靈了一回,讓封清桐踩著他的身體攀下崖去,自己卻留在了上頭將眾人引開。

他挨了一刀,又昏昏沈沈地被裝進了麻袋,鄭五將追蹤的隊伍分成兩撥,一隊繼續尋找封清桐,另一隊則先將石頭帶回宅子,直接分屍了事。

石頭氣若游絲地緊闔著眼,意識模糊間感覺自己被人扔到了地上,直至耳邊隱約聽到了鐘席訣的聲音,他才又拼盡全力睜開眼來,手腳並用地掙紮著爬了出去。

“快去找姐姐,她,她還在林子裏,歪脖子樹的山洞,懸崖下的山洞,有,有壞人在抓她。”

……

自來的游刃有餘好似輕煙飄散,蒲毅下意識向後退開一步,屏息看著鐘席訣深深斂起眉眼。

濃重又陰沈的兇戾一如浪潮迸湧,轉瞬闐滿了整座小院。

“蒲毅,你留下來善後。”

***

與此同時,封清桐揣著那卷竹簡,屏聲躲進了斷崖之下的一處天然形成的小小山隘。

這山隘十分隱蔽,三尺長的碩大圓石自峭壁之間延伸而出,上方又生有一棵歪脖子樹,樹冠扁圓茂盛,一如坊間的廊檐雨篷,恰好將圓石遮擋了個完全。

封清桐雙手環膝,腦袋埋進臂彎間,就這麽默默地蜷縮在了角落裏。

她身上的兩只火折子在方才攀援時就掉下去了,此刻夜色濃重,即便外頭尚有月光,可她又不敢貿貿然探出頭去,幾乎就和個睜眼瞎沒什麽區別。

她攥了攥指,心裏突然就恨起了自己這個拖累人的毛病。

石頭尚不知生死,她在下來之前又沒留下什麽明顯的特殊記號,僅只在混亂間匆忙撇下一只耳墜子,沒什麽特點不說,能不能被人發現都是個問題。

封清桐深呼吸一口氣,肩膀益發地垮下去。

沒事,

沒事的。

她在心底不住地告誡自己,

事情還沒到最糟糕的那一步,石頭當時掉在此處,最後不也絕處逢生了嗎?

待到明日天亮,她說不定就能尋到出路,然後再速速趕回元興府,找鐘席訣來救石……

思緒至此驀地一停,封清桐身軀一滯,眼眶忽然有些發熱。

她又想起了遭萬煥兒擄劫的那一次,彼時她也是如現下這般,睜眼瞎似的孤身待在黑黢黢的廊道裏。

可那時候的鐘席訣卻是很快就找來了,安都城中的廢棄廟宇那麽多,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怪異又尖啞的鳥鳴盤旋著響徹夜空,混亂思緒夾雜著沈甸甸的沮喪密不透風地席卷而來,幾乎要將她囫圇淹埋。

封清桐收緊手臂,整個人愈加往裏縮了縮。

——然後她就感覺到自己的發頂被人輕輕地撫了一下。

與此同時,肩頭倏爾一重,溫暖幹燥的袍子順勢罩下來,徹底為她擋住了闃靜夤夜裏的淒寒。

那袍子上的氣息實在太熟悉了,熟悉到即便視物不清,也能讓人一瞬間猜出來人身份。

封清桐眼睫顫動,滾燙的淚珠尚且掛在眼梢上,整個人卻即刻凝定在原地,甚至連細微的抽噎都停止了。

她一動都不敢動,只怕這是她在氣餒之餘尤自生出的美好幻象。就這麽渾身僵硬地停滯許久,直至來人輕笑一聲,俯身張開雙臂,牢牢將她抱進了懷中——

她才終於確定,鐘席訣是真的再次找來了。

“哭了?”

鐘席訣無聲喟然,下巴抵在她的頭頂上,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對不起,這次是我的疏忽。”

他極為軟和又耐心地安撫著她的情緒,聽見她嗚咽地說出石頭的名字,又第一時間給她餵了一顆定心丸。

“蒲毅在照顧著,石頭不會有事的。”

他托著封清桐的下巴讓人擡起頭來,一手翻開衣袖,用裏側幹凈的布料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淚痕,

“我還在崖頂留了記號,最遲明日一早便會有人找來,我們也不會有事的。”

封清桐哽咽著點了點頭,左手不自覺攀上他的肩膀,然指尖卻在這時不期然地接觸到了一片溫熱的濕濡。

“席訣?”

她於是覆又驚慌起來,

“你受傷了?還是原本的傷口崩裂了?”

鐘席訣笑了笑,“無妨,下來的時候不小心被樹枝劃到了手臂,一點皮外傷而已。”

他見封清桐泣聲再起,便又無奈地嘆出一口氣,略一思忖,忽然毫無征兆地問她道:

“姐姐想出去看看月亮嗎?”

他將封清桐散亂的鬢發柔柔別回她耳後,

“我最鐘情月亮了,姐姐陪我出去看看月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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