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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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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非常紳士地把蘇小姐和和約翰·克蘭送上出租汽車,然後客氣地跟他們告別。驅趕咒已經失效了,游人重新進入了海德公園,松鼠們繼續上上下下地在樹叢和草地上尋找食物,一切都在恢覆正常。溫暖的陽光催生著樹木的新葉,小草在發芽,過不了多久風就會吹開野花……

這是多麽美好的一天啊!

亨利這樣想著,決定不坐地鐵,也不叫出租汽車,就這麽走過幾條街。他懷著極為愉悅的心情和樓下餐廳的女招待們打了招呼,乘電梯回到了診所。

單電梯門打開的時候,一股嚴冬的氣息撲面而來。

盡管室內還是安全的寵物醫院的模樣,但是安靜地有些不正常。所有的住院病號,貓、狗、倉鼠,都蜷縮在籠子裏,拼命把自己的頭埋到爪子下,要不就是用臀部朝外,耳朵耷拉著,恨不得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而這詭異的氣氛都來自於縮在角落中的莎士比亞——他已經不再維持帥氣的外表,恢覆了龍的模樣,細瘦的脖子彎曲下來,翅膀垂落在背後,兩條腿伸出去,腆著渾圓突出的肚子。他用前爪在光滑的地板上劃著,身上有一種可怕的怨氣朝周圍擴散。當看見亨利回來,他只是嘆了口氣,淡淡的白煙從嘴巴中噴出來。

格羅威爾醫生皺起眉頭:“別一副世界末日的模樣,莎士比亞。”

龍擡起腦袋,豆子一樣眼睛裏充滿悲哀:“她把他抓走了?”

“是的。”亨利笑著回答,“任務圓滿完成。”

“天啊,天啊。”莎士比亞痛苦地揉著爪子,“終於還是發生了,多麽殘酷的女人呀!”

“你不該這麽說她,”亨利不滿地看了看飛龍,“蘇小姐是一位聰明也很善解人意的美麗女性。”

莎士比亞的爪子依舊在地上畫著圈,頭也不擡:“她當然很聰明,也很美。可這有什麽用?她不懂得愛情。越是美麗的女人越是無情,這真是至理名言。她的心是銅鑄的,不會因為愛情的暖流而軟化。她對待情侶像死神對待他的獵物,沒有一點兒憐憫。你瞧見她看我的眼神了嗎,我給她奉上一顆心,她卻把它捏碎了……”

亨利冷冷地掃了龍一眼:“從你們最開始見面到現在,也不過幾個小時。你想得太多了,莎士比亞,蘇小姐不會知道你任何自作多情的想法。”

但這話對情緒低迷的龍並沒有任何作用,他還是固執地畫著自己的圈:“好吧,即使她不能回應我,那麽從她對待情侶的態度上也能看出她怎麽對待愛情。瞧,老板,今天的事情多可悲。愛情在一個低智商的松鼠和一個下等妖魔之間那麽堅固,難道在具有理智和才能的人中間反而會變得脆弱嗎?”

盡管對莎士比亞失戀的酸楚非常不以為然,但這個問題本身卻讓亨利產生了一點興趣。

他認真地想了想:“也許這個事情本身就完全沒有邏輯可言,所謂‘愛上’本來就是感覺,越是理智的人越是容易掐滅這樣的感覺。莎士比亞,你覺得喜歡蘇小姐,只不過是對她外表的短暫迷戀,當然不會維持多久。事實上,當你發現她和你的前女友內在都一樣,就立刻結束了這段‘感情’。由此可見,你的觀點也不是沒有道理。如果要獲得比較簡單的愛情,降低智商是必要的。”

——“當然了,其實那玩意兒你本來也沒多少吧。”醫生悄悄地把這句話咽回了肚子裏。

黑龍直勾勾地看著亨利,眼神雪亮。“多睿智!”他幽怨地說,“老板,您很少有這麽聰明的時候,但我偏偏不喜歡。”

“沒人樂意聽實話,我理解。”

莎士比亞又低下頭,喃喃地念叨:

“羞愧呀!何必說你會愛人呢,

既然你對自己漠不關心!

好吧,許多人愛你,

但顯然地,你並不愛任何人……”(註:這段來自於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亨利不再理會失戀的龍,徑直來到裏面的房間,把外套掛在衣架上,準備收拾剩下的事情。這個時候,一個銀色的小亮點兒從外面飛進來,穿過玻璃,準確地停在他面前。

亨利點開這封魔法信,一張具有絲綢質地的透明紙浮現在眼前,上面娟秀的英文標記出蘇小姐的名字。

美麗的特派員再次向他表示感謝,並說明二福的出境體檢已經由魔法事務管理部直接進行。而“紅玫瑰”去中國的問題也很方便,部長已經做出了口頭承諾,允許它成行。“這對二福的安心服刑很有幫助”,她這樣寫道,並估計那兩只小松鼠會在大興安嶺的某個限制區域——三棵松樹上——生活近一百年。

親親熱熱,長長久久。亨利都快嫉妒了:那是多麽甜蜜的刑期。

他很快回覆了這封信,並送出去,然後探出頭看了看黑龍——莎士比亞還蜷縮在地板上,繼續憂郁著。於是亨利決定無論如何都不告訴他蘇小姐的仁慈和智慧讓“羅密歐”和“朱麗葉”有一個多麽圓滿的結局。

這可以使黑龍犯同樣錯誤的間歇期更長一些,診所的麻煩也少一些。

——《戀愛中的莎士比亞》完——

《獅子育兒法及其實踐》

*宅龍和醫生父子的故事

(1)

狄更斯說過:“父親,應該是一個氣度寬大的朋友。”

亨利·格羅威爾醫生對此嗤之以鼻。

此刻他正剛剛從手術室出來,扯下橡膠手套扔進垃圾桶裏,臉上浮現出厭惡的神情,就好像吸血鬼剛剛被迫吞下一顆大蒜。背後的工作臺上有兩只小精靈,其中一個個子很矮,還不到一英尺高,正無力地呻吟著,另外一個個子大點兒(當然也沒有超過一英尺五英寸),插著腰在旁邊不停地用尖銳的聲音怒罵。他們都有著相同的灰色皮膚、透明的翅膀、尖尖的招風耳、細瘦的四肢和鼓出來的肚皮,甚至連那雙大得超乎比例的眼睛都長得一模一樣。

格羅威爾醫生非常想要堵住耳朵,但出於禮貌又不能這樣做,於是不得不提高聲音打斷了他:“蒙納特先生,請不要再責備米爾了,小孩子貪玩是很平常的事情,有了這樣的教訓。下次他就不會跑到山怪的洞裏去玩了。”

“再有下次幹脆讓他被山怪吃掉算了!”大個子的精靈憤憤地揮舞著拳頭,然後扇動著翅膀飛到他面前,“醫生,他的傷什麽時候能好?”

“或許得一個月。”亨利來到櫃子前取出一些藥,然後寫下了每日劑量和次數交給這個父親,“還好只是腿部的問題,翅膀沒有任何損傷,否則就麻煩了。”

“活該!他得為自己的不聽話而付出代價!”

“米爾還不到一百歲呢,蒙納特先生,他只是個孩子。噢,還有,”亨利叮囑道,“千萬別忘記吃藥,如果病情有反覆,您可以隨時來找我。”

“謝謝,格羅威爾醫生。”

“樂意為您服務,先生。”亨利一邊客套著,一邊提高聲音叫道,“莎士比亞——”

一個深色皮膚的黑頭發少年從工作臺邊站起來,他手上捧著一本書,封皮上寫著《傲慢與偏見》。

“請開門送兩位蒙納特先生出去。”

“好的,老板。”

所謂門,其實是房間屋角的一個五星盤,只要撒一點茴香粉,就能打開魔法通道。病人們往往通過這個地方來問診。

當精靈父子的身影從通道中消失的時候,亨利忙不疊地打開了診所的窗戶,讓帶著寒氣的風吹進來。

“你這樣做是對的,老板。”黑發的少年拍拍手上的粉末,笑著說,“那兩個家夥身上有股泥土的腥味兒,我坐在這裏的時候好像被埋在了地裏,連奧斯汀小姐美妙的故事都無法讓我專心。不過,您能夠當著病人的面做到禮貌周全,這是值得讚美的職業態度。”

亨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以為龍的鼻子沒有狗那麽敏感。”

莎士比亞聳聳肩:“噢,這到底是侮辱還是諷刺呢?”

“選一個你喜歡的解釋。”

“或者是您喜歡的?”

亨利不再想和他鬥嘴,把臉轉向了窗外。現在正是倫敦的冬季,馬上就快要到聖誕節了,雪雖然下得很厚,但街道上的行人依舊很多。各個建築上都裝飾著彩燈、門口放著雪人、聖誕樹,還有馴鹿玩偶,窗戶和門上掛著榭寄生。

亨利·格羅威爾的房子也不例外,他早就在招牌上掛上了一個小小的聖誕老人頭像,並且在大門上掛了一對彩色長襪,以討好從街上進來的、抱著寵物的客人們。

他這家對外宣稱治療動物而實際上是倫敦最大妖魔醫院的診所矗立在舊肯特路靠北的地方,西南方是滑鐵盧車站,拐過街角就是倫敦橋。底下的兩層分別租給了咖啡館和一個律師事務所,而診所和亨利的住處位於第三層和第四層。診所的成員就只有兩個,作為老板的亨利和作為助理的莎士比亞——一條黑龍。

當然了,平常的時候莎士比亞是保持著人類的外形。自從他在1215年開始為格羅威爾家族服務之後,一直嚴格地遵守著契約,在這近八百年間他稱得上是一個合格的助理。不過他卻很難得到醫生們由衷的喜愛,這固然和他的饒舌有關,還有一點則是他對於愛好有一定程度的癡迷——沒錯,莎士比亞愛好人類的文學作品,並樂意以此剖析人性。

誰也不願意被剖析,特別是當老板的。

“今年是您成為妖魔醫生的第四年了,”人形的黑龍興致勃勃地看著外面的風景,說道,“還記得您繼承這個診所也是在一個聖誕節,對嗎?上一位格羅威爾醫生給您的禮物就是這個。”

“你已經老得開始懷舊了嗎,莎士比亞?我記得你連成年期都還沒過吧?”

“我知道您不情願,老板,我一直記得您讀了轉讓文件時的表情。可是——”黑發的少年搖晃著腦袋說,“格羅威爾家族的長子一直都得從事這個行業,從來沒有例外,相信我,我八百年來還從來沒看到一個反抗的人成功過,這就叫做命運。”

現在天色逐漸暗下來,風也大了,亨利估計著房間裏的味道已經被吹散了,於是關上窗戶回來。他桌子上的老式座鐘敲響了六下,下班的時間到了。

“你得把這裏收拾幹凈才可以去休息,”亨利一邊穿上大衣一邊吩咐,“晚上的時候記得加一個魔法封印,如果又讓那些住院的貓咪和狗偷偷溜進來,我就扣掉你這個月的津貼。”

“是,老板,我記住了。”莎士比亞哼哼道,“順便補充一句,您一到聖誕節就心情不好,如果想要說您在快快樂樂地從事這給各種妖魔灌藥汁兒的工作,那就是撒謊。我看見您臥室裏的沖浪板,我看見了!”

亨利充耳不聞地來到辦公室,脫下白大褂,然後換上了便衣。他穿過外間堆滿了籠子的“住院部”,冷漠地看著那些貓、狗以及寵物鳥,在確認籠子都關好以後徑直走到電梯間,按下了“上”的箭頭——他的住處在上一層樓。

紅色的數字從“1”慢慢跳到“3”,然後頂“叮”地一聲,電梯門打開了。亨利正要進去,就看見兩個人從裏面走出。

“抱歉,今天已經下班了。”年輕的獸醫含糊地說,他可不想這兩位客人走進去就看到一條黑龍正在張牙舞爪地把一天來的醫療廢物堆在壁爐裏燒掉,並且診所裏面的那道大門正在翻轉扭動,變成一堵墻。

走在前面的那位男士脫下帽子,他大約六十歲左右,有一頭退色的金發,雖然眼角和額頭都有了皺紋,可是輪廓仍舊是很分明的,英俊的臉上長著一雙睿智的藍眼睛。

“亨利,”他對醫生說,“聖誕快樂。”

格羅威爾醫生楞住了,他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後臉色逐漸發白,跟著又慢慢變紅,隔了兩分鐘終於從牙縫裏迸出一句話:

“聖誕快樂,爸爸。”

魯珀特·格羅威爾先生是一個有魅力的男人,無論是他六歲還是六十歲的時候。他有出色的外表,優雅的風度,並且隨時隨地都對一切事情胸有成竹,這可不是一般人能辦到的。在妖魔醫生這個行業中,他的技術之高是有目共睹的。他曾經成功地給一條冰龍取出過膽結石(莎士比亞的協助功不可沒,盡管這是他少有的卓越的工作成績),他也受到森林精靈的邀請,為他們的小公主修補翅膀(後來那位小公主發誓要嫁給他),他還來到最幽暗的地底洞穴,為矮人國王治療風濕(為此得到了一顆大鉆石,足有600克拉)……

無論怎麽說,有這樣一個父親,對於女孩子來說是非常幸運的,不過對於男孩子來說,就非常非常不幸了。

身為著名妖魔醫生的獨子,亨利·格羅威爾一直生活在期待的目光中。所有來診所的病人都會撫摸他的頭,對他繼承於父親的頭腦和外表大家讚賞,而絲毫不在意他在想什麽。亨利對那些奇怪的病人和魔藥、法術都毫無興趣,對於他來說,運動是更有意思的事情。在他十歲之前,母親還健在的時候,一家人曾經去斐濟度假,於是亨利對於親水運動變得很熱衷,不過他要想以此為終身的職業卻遭到了父親的反對。

中斷近八百年的妖魔醫生的家族事業去當一個玩滑板的雜耍演員?這件事情傳到魯珀特·格羅威爾先生的耳朵裏,卻並沒有讓他憤怒,他只是笑了笑。當然了,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他那樣笑是完全有理由的——結果顯而易見。

自從四年前魯珀特·格羅威爾先生把診所完全交給了兒子之後,單身了快二十年的他便開始了環球旅行,隨便拜訪自己的老朋友和病人。他玩得很盡興,所以這四年來當亨利絞盡腦汁與病魔以及莎士比亞作戰的時候,診所的前主人正在加勒比沿岸潛水,或者在愛斯基摩人的地盤乘狗拉雪橇。亨利只能收到他如同炫耀一般寄回來的明信片,每一張都會為自己心中的怒火添上一塊柴。

而現在,毫無預警地,魯珀特·格羅威爾先生活生生地站在了兒子面前,帶著被陽光曬成了淺棕色的皮膚,意氣風發、精神奕奕。

亨利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正思考著說點兒什麽,魯珀特先生卻把後面跟著的人請上了一步,客氣地向他介紹道:“亨利,親愛的孩子,我想你一定得認識一下米娜·卡爾喀小姐,她是我在洪都拉斯認識的朋友。”

“你好,亨利,”那位女士大方而親熱地說,“你和你父親真像。”

這可一點兒也不算恭維,年輕的醫生在心底嘀咕,但是他還是無法討厭這位來客:她是位矮個子的嬌小的金發美女,皮膚白皙,聲音甜美,漂亮的臉上始終帶著熱情的微笑。

“歡迎您,卡爾喀小姐,請進來坐吧,請……”亨利又頓了一下,瞟了瞟魯珀特先生——他還不了解這位被父親帶來的女士究竟是普通的人類還是別的什麽。

“卡爾喀小姐是人魚族。”診所的前主人明白兒子的疑慮,很快就補充道,“你有上好的礦泉水就可以了,別拿咖啡或者酒。”

“啊,好的。請進吧。”亨利客套地笑著,領著她走進了診所的大門,魯珀特先生則把女士的大衣和自己的外套、帽子掛在了衣架上。住院的“病人們”好奇地註視著這兩個陌生人走進了最裏面的那個房間,然後穿過一堵墻,不見了。

在被魔法隔絕的內層空間裏,一條身高如同幼兒的三角形腦袋、細脖子、大肚皮的黑龍,正翹著尾巴,撲扇著小得不成比例的翅膀飄浮在半空中,同時吐出一股金紅色的火焰,點燃了壁爐。

“莎士比亞!”魯珀特先生用愉快的口氣叫著龍的名字。

正興致勃勃地焚燒醫療廢品的龍尾巴抽搐了一下,然後源源不斷的火苗“咻”地一下就沒了,扇動的小翅膀也僵硬了,它就像一個沈重的布袋一樣,嘭的一聲摔到地板上。

黑龍戰戰兢兢地回過頭,烏溜溜的小眼睛看了看來的客人,幹笑了兩聲,嘴角噴出一小股黑煙:“魯珀特先生……好久不見了……”

“是很久了,莎士比亞。”

黑龍飛快站起來,轉身就變成了一個黑皮膚的少年。他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迅速把長沙發上收拾幹凈,請兩位醫生以及客人坐下。

“要礦泉水,莎士比亞。”亨利對他說,“杯子得洗幹凈。”

龍一句怨言也沒有,乖乖地來到角落的壁櫥裏,從那裏取出使用了三百年之久的一套茶具,然後又跑到外面的冰箱裏取出一瓶“依雲”。他靈巧而又迅捷地對著茶具念了一遍清潔咒,然後把礦泉水倒進玻璃杯,把紅茶放到茶壺裏,他一手拿著杯子,一手托著茶壺,兩者很快就冒出了熱騰騰的蒸汽。龍把飲料都放進了托盤裏,用一種老派的管家的氣度,端到了沙發前。

魯珀特先生笑咪咪端著杯子聞了聞,然後對莎士比亞說:“真是令人懷念的味道啊。”

黑皮膚的少年彎下腰:“永遠樂意為您服務,先生。”

亨利咳嗽了兩聲,莎士比亞退到墻邊上,規規矩矩地垂手站立著。“我沒有想到您會回來,爸爸,怎麽?您想要過聖誕節嗎?”亨利不太友好地問,“您知道,我對過節可沒多大的興趣,那些基督徒的妄想不適合我們。”

“你誤會了,親愛的孩子,”魯珀特先生慈愛地看著他,“我完全明白你為什麽不喜歡聖誕節,不過不用擔心,我不會強迫你做你不喜歡的事情。”(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莎士比亞和醫生同時抽搐了一下。)

“事實上這次我回來是為了卡爾喀小姐。”年長的紳士同情地看著那位人魚,“她最近好像得了一種奇怪的病,當地的妖魔醫生無能為力。我覺得我有必要幫助解除她的痛苦,於是請她來到倫敦治療。亨利,我覺得你會很樂意為一位美麗的女士服務的,對嗎?”

醫生的臉色變了兩下,確切地說是在父親的最後兩句話說出來的時候變的。他控制著面部肌肉,讓它們組合成一個客套的微笑,然後又命令聲帶和口腔違背大腦的指示,說出“非常樂意”這句話。

魯珀特先生讚賞地看著兒子,卻突然轉口聊了些無關緊要的旅行逸事,不再提那位小姐的病。亨利對他那種以自我為中心的跳躍思維已經習以為常了,只是希望卡爾喀小姐不要介意。好歹那位美人兒並沒有露出不悅,一直乖巧地坐在旁邊。當亨利越來越不耐煩,莎士比亞的腿越站越酸的時候,魯珀特先生才決定放過他們。

“那麽,今天也不早,我記得咱們還有間客房,對嗎?”

亨利點點頭,轉身說:“莎士比亞,請你帶卡爾喀小姐先去休息,小姐——”他客氣地對美麗的人魚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們明天給您作個檢查,再來討論病情。”

“好的,亨利。”女士用甜美的聲音說,“其實我需要泡個澡,你知道,我們可不能離開水太久的……”

“哦哦,是的。莎士比亞,去把客房裏的浴缸放滿水,溫度要合適,別太燙。”

黑龍溫馴地說了聲“是”,然後請人魚小姐跟著他離開。他大步朝外面走的時候,似乎帶著一種掩蓋不住的慶幸和解脫的快感,如果他是保持龍形,一定把尾巴翹起來。

當龍和人魚消失在門外後,站起來送客的兩位男士重新在沙發上坐下,他們之間有一種極為詭異的沈默。壁爐裏的火苗慢慢地熄滅了,它們委屈地掙紮了兩下,就把頭縮回灰燼之中,將這個治療室徹底交給父子倆。

“莎士比亞大概不會再下來了。”亨利說,“他是個狡猾的家夥。”

“哦,”魯珀特先生從衣兜裏拿出一支古巴雪茄,點燃,“我其實很喜歡他,也懷念他用燃燒的手指為我點雪茄,那跟火柴點燃的味道完全不一樣。”

亨利幹笑道:“好了,爸爸,說吧,您到底想幹什麽?”

魯珀特先生吐出幾個煙圈,那形狀就好像是圓規描畫出來的一樣完美。他笑起來,卻沒說話。

“得了,爸爸,你到底把那位人魚小姐帶回來幹什麽?您自己就是妖魔醫生,最好的,如果您都沒辦法治好她,帶回來也沒有什麽用。難不成您想讓我去治療嗎?”

魯珀特先生盯著兒子,笑得更加開心。

亨利的臉上僵硬了,他像看著一條眼鏡蛇一樣看著父親,擠出一絲微笑,過了幾分鐘後,他絕望地叫起來:“天啊,您不會真的想讓我來給她看病吧?”

(2)

亨利了解他的父親,非常了解。

他可以不知道吸血鬼的最討厭的是大蒜,可以不知道小精靈們最喜歡的是茴香豆,可以不知道躲避食屍鬼的方法是給它灑胡椒粉,他甚至可以不知道莎士比亞沒有收藏過第一版第一次印刷的《失樂園》,但是他一定得知道魯珀特先生每個笑容的含義。

他可以從笑容中窺知父親的心思:嘴角的幅度,眼角皺紋的多少,牙齒顯露的顆數……都會告訴他父親在想什麽,那對於他來說至關重要。童年時代他就揣摩過父親的每一個笑容,然後考慮該不該提出要求,比如買個冰淇淋或者玩具車什麽的。

而此刻魯珀特先生那輕松愉快、興致盎然的模樣,就是表明他在告訴兒子:“你想的完全正確,一點兒都沒錯!”

亨利感覺到胸口一陣氣血翻湧:“千裏迢迢地帶著一個陌生的病人回來,讓醫術遠遠不如你的兒子看病?噢,爸爸,這可不像你會做的事情,坦率一點兒,您到底想幹什麽?”

魯珀特先生不緊不慢地抽著雪茄,對臉色難看的兒子說:“最近診所的生意怎麽樣?”

亨利楞了一下,還是老實地回答:“我覺得還不錯,爸爸,您的老客戶都來,新客戶也沒有投訴我,一切都跟原來沒什麽差別。”

“和莎士比亞合作得還好嗎?”

“哦,誰能和他和睦相處呢?要知道八百年來他就怕過您一個人。不過他還沒燒掉診所,這能說明問題了吧?”

“你仍然在抱怨,我的孩子。”魯珀特先生攤開雙手,“抱怨,永遠都有抱怨。你還在抗拒這份工作,討厭這個診所,對嗎?”

“這不是我想要的!”亨利提高聲音,“我從來就沒有表示過我喜歡幹這行!如果您認真傾聽過我的意見就知道,我並不會因為繼承您的事業而感到榮幸。”

“格羅威爾家族一直都在從事這個職業,你別無選擇。“

“不,是您不給我選擇!”亨利憤憤地說,“我的志向不在這裏,沒興趣的事情做起來就只有枯燥可言。我對鉆研新的治療技術毫無興趣,那些稀奇古怪的病人也不比動物園裏的猴子多一點兒觀賞性。瞧吧,格羅威爾家的從醫事業在我手中是不會有進步的,您犯了一個大錯。”

魯珀特先生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抽完了手中的雪茄,兒子的怒氣並沒有影響他的笑容。他拍了拍亨利的肩,對他說:“好吧,既然你這麽說,就讓我來修正這個錯誤。“

亨利楞了一下,對他的話還有些不能理解。

魯珀特先生把煙頭摁進煙灰缸中,說:“這次卡爾喀小姐病很奇特,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果你能把她治好,那麽你將來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亨利的眼睛瞪大了,不可置信地看著父親,好像看到一叢荊棘土壤變成了玫瑰花。魯珀特先生十指交叉,優雅地靠著沙發,等著兒子答覆。

“等一等,”亨利冷笑著說,“這算什麽?考驗?還是賭約?”

“對你來說兩者都是,只要說出你是否願意接受就可以了。”

亨利煩躁地揉了揉額頭:“真可笑,你丟下診所出去了四年,然後一回來就說我有了個機會可以幹別的。”

魯珀特先生露出迷人的微笑:“孩子,生命中總是充滿了變數,你時刻得準備著迎接新的挑戰。”

“這聽起來倒很誘人,可是診所怎麽辦?您回來經營嗎?”

“這不是問題。”魯珀特先生為所謂地聳聳肩,“也許我把這裏租出去,也許結束營業幹別的。反正這幾年我也想通了,既然最古老、最強大的妖魔種族都會滅絕,我們診所也不一定非要矗立在這裏。”

亨利沒有吭聲,只是皺著眉頭沈思,大約過了十分鐘,他終於向父親伸出了手。“好吧,”他說,“我願意試一試,只要您能遵守承諾。”

魯珀特先生鄭重其事地和兒子握手,然後心滿意足地站起來:“大老遠地趕回來,哪怕是走傳送門也非常累的,我想先睡一會兒。哦,對了,我還是住自己的房間,你讓莎士比亞把晚餐送到門口就可以了,他知道我喜歡什麽。”

亨利站在原地,對於父親輕松扳一下道岔就改變自己人生列車的方向這件事還有些回不過神,而魯珀特先生卻毫無心理負擔。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像想起來什麽一樣沖兒子笑了笑,大聲說:“我得聲明一點,亨利,對於你的人生,我可沒什麽幹涉不幹涉的。你知道達喀爾拉力賽吧?賽程艱苦啊,非常艱苦,每次都有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退出,雖然參賽者機會均等,可往往冠軍只有一個。”

亨利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床頭的燈發出柔和的桔色的光,照在他的臉上,他拿著一本《馬爾代夫:人間天堂》半天也睡不著。蘋果形的鬧鐘上顯示著十一點整,然後發出了沙沙的響聲。

亨利在按鈕上拍了幾下,那聲音仍然繼續響著,過了幾秒鐘他才發現聲音來自於臥室的門。他不大情願地起來,打開門,然後看到了端著牛奶的黑皮膚少年。

“晚上好,老板。”莎士比亞露出討好的笑容,“我猜您今天不大容易睡著,所以……”

他把牛奶舉高了一些。

亨利的嘴角抽動,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才把門打開了一些。莎士比亞乖覺地進來,輕輕地把托盤放在床頭。

亨利在床上坐下,看著龍化為原形,為自己的壁爐加了把火。“真難得,”他對龍說,“從我父親走進門到現在的四個多小時,你總共才說了不到十句話。莎士比亞,這是一個了不起的記錄。”

黑龍扇動著翅膀在他身邊徘徊,似乎有些害羞,他不安地揉搓著自己的前爪,似乎在選擇用詞。這個模樣的莎士比亞讓亨利覺得分外可怕,就好像是一只狼面對羊的時候為選擇從頭開始吃還是從肚子開始吃而煩惱。

“哦,把你那副倒黴樣子收起來吧!”亨利厭惡地說,“我不想做噩夢。”

龍寬容地笑了笑,降落到了椅子上。“刻薄的話雖然很傷人,但我不怪您,老板。您很煩躁,”他用輕柔的語調說,“我明白,我完全理解。誰不怕他呢?您的父親是一個完美的人,只要他在,我們倆都會感覺自己像堆垃圾。可您知道他曾經做過的事情:他給冰龍取出膽結石的時候,要我握住那家夥的手,您看,於是到現在我尾巴上還有三個牙印。”

“他沒讓你把尾巴放在冰龍的面前。”

“可當時那家夥趴在地上,我站的位置是別無選擇的!”

“好了,我們不說這個行嗎?”

莎士比亞聳聳肩:“對不起,我跑題了。”

亨利表示他不介意,不過又問:“你從來沒關心過我的睡眠,莎士比亞,今天是為了什麽?”

龍咳嗽了兩聲,嘴巴裏蹦出兩三點火星兒:“老板,事實上,我想知道您的父親是否會回來住很長的時間。我的意思是,這樣我會好好考慮一下該怎麽招待他。您知道,在他三十多年的從醫生涯中,我不光是他的助理,也是他的管家……所以……”

亨利點點頭:“好吧,好吧,莎士比亞,我懂你的意思。拐彎抹角地探聽消息可不是你的長項,我可以告訴你實情,畢竟你也算是診所的一員,有權力知道。”年輕的醫生選擇最簡單、清晰的詞把父親的建議告訴了他。

其實對於莎士比亞來說,如果診所不存在了,而格羅威爾家族還在,那麽他與這個家族定下的契約就仍然有效。也就是說:如果魯珀特先生決定把這個地方變成超市,黑龍就可以當收銀員;如果把這裏變成公寓,他沒準能當門衛;如果把這裏弄成一個玻璃藝術作坊,他同樣可以大展拳腳。

但是亨利卻看到了龍生氣的表情——雖然他現在不是一張人的臉,但是他的鼻翼張開、眼睛發紅,嘴巴裏冒出了黑煙。

“詭計!”莎士比亞怒氣沖沖地說,“這絕對是個詭計!您的父親不過是為了找一個更加正當的理由把您繼續留在診所罷了!無論您治得好,還是治不好,他都不會讓您心想事成的。您看,如果治不好,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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