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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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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在屋檐下,容不得明窈有半分異議。

陪嫁的隨從多是婦孺,兩個侍女,四個老嬤嬤,還有兩個禮儀女官一個醫官,一行十人,莫說駕車,便是騎馬都做不好。

原本趕車的士兵也盡被趕走了,最後只剩下狄霄站在馬車旁,眉頭緊鎖,瞧著更兇更難相處了。

隨從們擠在明窈身後,腦袋都快要埋進胸口,目光所及只有自己的腳尖,完全不敢擡頭。

明窈也怕,可她左右看看,根本無處可躲。

“上車。”狄霄說道。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裏,狄霄說什麽就是什麽。

他讓棄掉一駕馬車,隨從們只管小雞啄米。

他讓所有人都到一駕馬車上,眾人頓時顧不得尊卑,馬車三面長凳,只給公主留了一面。

公主出嫁,除了隨從還有許多首飾細軟。

狄霄和狄宇兩人將所有裝著嫁妝的大木箱擡到一駕板車上,一人拉板車,一人拉公主,剩下的車板車廂原地丟棄,只把馬匹帶走。

處置好這些,車馬即刻啟程。

狄霄駕車的水平不可謂不高,忽視車程坎坷,原本數十日才能結束的旅途硬生生被他縮短至四天。

仗著對路線的熟稔,他連晚上也在趕路,除了偶爾停車方便,其餘時間則是一刻不停。

明窈從被顛簸得食不下咽,到能面不改色地喝水吞囊,好不容易等到馬車停下,雙腳踩在地上,她的人卻還在飄著。

不等她緩過來,前面出現七八個結伴跑來的男孩,四五歲的樣子,上半身□□著,下身則是獸裙,披發在背,兩鬢用彩繩紮著小辮,右耳耳骨同樣帶著小指長的乳白獸牙。

孩子們看見明窈等人緊急剎住腳步,目光驚疑不定,交頭接耳許久,直到看見狄霄從馬車上跳下,才歡呼著擁上去。

但與明窈想像的不一樣——

這些男孩沒有抱上去,而是全部停在距離狄霄一步遠的地方,仰頭說著什麽。

明窈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並不妨礙她看見那一雙雙稚嫩的面孔上毫不掩飾的信任和崇拜。

有孩子爬去後面的板車,手還沒碰上木箱,就被狄宇揪著後頸扔下來。

“必喀西!”不可以!

對上狄宇,孩子們就沒有那麽敬畏了,一言不合撲過去,似打似鬧地廝打在一起。

狄霄呵斥一聲,他們又迅速分開,撓撓頭,互相做個鬼臉,重新跑回狄霄身側。

也不知道狄霄對他們說了什麽,孩子們瞧著有些不情願,但還是聽話地離開,臨走時偷偷望了明窈一眼,好奇又戒備。

等把孩子們打發走了,狄霄重新開向明窈:“走。”

明窈:“哦——”

一起趕了四天的路,“走”和“哦”成了兩人唯一的交流方式。

狄霄看著兇,行事作風也頗為粗獷不拘小節,但幾天下來,明窈從未見過他動手打人,哪怕黑臉嫌她們拖累,可也沒少了任何吃喝,夜裏還為了顧及她們稍稍放慢腳程。

有這樣的相處在前,明窈對狄霄也算改觀了些許。

雖然還是怕,但總不會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遠處的孩子已經高聲喊了好多聲,隨著他們的呼喚,大大小小的氈帳裏走出更多人。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明窈這才意識到,她們已經到了拔都兒部。

孩子們挨家挨戶地喊“首領回來了”,只要是在部族裏的,全都從氈帳中走出來。

此時正是晌午,婦人們在準備膳食,有人手上還沾著肉星,卻也不妨礙她們出來迎接首領。

人們接連和狄霄打招呼,狄霄沒有出聲回應,只大步走在前面,身後則後面跟著明窈一行人。

這是明窈第一次真切地見識到狄霄在族中的地位。

除了對首領歸來的興奮,面對來自望京城的公主,並沒有出現什麽隆重的迎接場面,她們好像只是首領帶回來的客人,千裏迢迢,自遠方而來。

沿途的族人都在好奇地打量著她們,哪怕知曉他們不帶惡意,但過於肆意的打量還是會讓人不舒服。

明窈斂目,擡手壓了壓兜帽。

部族周圍搭鑄了圍欄,每隔三五步都會插一面黑色獵旗,上面用白色顏料畫著繁瑣的圖騰,隨風獵獵作響。

草原民族的生活方式同中原有極大的不同,不論大瑜還是大越,百姓皆定居一處,世代傳承,若非升遷或變故,上下數代定居在此,身死仍講究落葉歸根。

而到了草原上,定居對於太多人都是奢望。

他們信奉鬼神,有敬拜的圖騰,但對於更多人,族長才是一族之精神所在。

相傳草原部族眾多,最大的部落足有萬人,牛羊成群,糧草成堆,男人外出狩獵,女人孩子留守耕種。

但顯然,這和拔都兒部沒有關系。

拔都兒部很小,小到圍著部族走一圈,連半個時辰都用不了,從頭走到尾,七十多個族人,住著人的氈帳只不到四十座,其餘帳子全是空的。

最後在一頂灰色的氈帳前停下,恰巧裏面的人也走出來了。

是個弓著背的老婦人,瘦瘦小小的,穿著一身灰撲撲的棉袍,頭上戴著一頂狼皮縫制的帽子。

狄霄半蹲下去,將視線和對面的老人平齊,張口說了一串明窈聽不懂的話。

他回首指了指明窈,又說了幾句,見老人點頭,才展開眉頭,繼而和明窈介紹:“莫拉阿嬤。”

明窈楞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急急忙忙喚了一句。

狄霄又說:“走。”

“?”要不是莫拉阿嬤招了招手,明窈真不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她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什麽。

陪嫁的隨從下意識想跟她一起,誰知狄霄在族人中找了個人,然後對隨從們說:“跟她走。”

隨從們躊躇片刻,到底還是選擇聽從他的吩咐。

隨著其餘人離開,剩下的族人們也陸陸續續返回氈帳,繼續做之前的事。

莫拉阿嬤的年紀很大了,她瞎了一只眼睛,眼睛邊緣全是醜陋萎縮的疤,另一只眼睛也已渾濁,步履蹣跚著,一根細細的枝丫做支撐,顫顫巍巍的,仿佛隨時能斷掉,讓人不禁捏緊心神。

有狄霄在後面盯著,明窈連頭都不敢回,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在阿嬤身後,幾步的距離,走了將近一刻鐘。

等進了灰色氈帳後,背後銳利的目光終於消失,明窈緩緩吐出一口氣,將註意力放到氈帳內唯二的人身上。

莫拉阿嬤在進帳子時就把枝丫丟掉了,進來後摸索著帳壁,行動更加緩慢,廢了好大勁才在地上的皮氈子上跪坐好。

她指了指前面,又指了指明窈。

明窈心領神會,將兜帽放下,又學著她的姿勢在對面跪坐。

當一只粗糙的掌心覆在她眉心時,明窈明顯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要向後躲,誰知莫拉阿嬤提前拽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躲閃的動作。

隨後,一陣帶著奇怪節律的音符從莫拉阿嬤嘴中吐出,恍惚間,明窈好像聽到了自遠方傳來的號角。

不知過了多久,等明窈再回神,眉心的手已經移開了。

“公主,歡迎來到拔都兒部。”老人笑瞇瞇的,僅存的一只眼睛似乎清明了片刻,又很快被渾濁覆蓋。

只這麽一句話,就讓明窈心中翻起滔天駭浪。

“您——”明窈啞然失語,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您會將大越語嗎?”

等了許久,莫拉阿嬤慢吞吞地點了點頭:“公主想問什麽嗎?”

明窈有太多的疑問。

她想知道為什麽和親的部族如此小,想問剛才的儀式有什麽深意,想問拔都兒部的族人對她有什麽看法,想問……

但這些疑問,終被一個強烈的念頭所壓蓋。

“您……能教我說草原話嗎?”

在拔都兒部,甚至在整個草原,人們說著最熟悉不過的言語,只有她聽不懂,只有她是個名副其實的外人。

可人總是想活著的。

明窈不覺得她能有離開草原的機會,與其怨天尤人,倒不如盡快找到活下去的資本。

莫拉阿嬤也沒想到她是這個想法,手腕顫了顫,很快又恢覆了平靜,輕輕吐出一個字:“好。”

“公主想知道那些草原話呢?”

明窈從小都在學東西,小時候學琵琶學女紅,稍大一點學禮儀學詩書,她算不得聰明,唯獨記性好些。

教書的先生說她聰敏,殊不知她根本聽不懂那些繁瑣的經義,完全是靠出色的記憶力,等先生檢查了,她便原封不動地背出來。

她低頭沈吟片刻,問:“阿哈、新賽尼是什麽意思呢?”她刻意模仿了狄宇的聲調,再平常不過的詞語,到了她嘴裏,卻平添幾分繾綣,溫溫婉婉的,又有點黏軟。

莫拉阿嬤微微楞了下,很快就綻開笑。

她臉上有很深很深的褶皺,笑起來並不好看,可那只泛著濁色的眼睛裏全是包容和慈和。

“阿哈呀……你是聽阿宇喊得吧?他與首領是親兄弟,從小被首領帶大,狩獵的本事都是首領教的。”

翻譯成大越話,阿哈就是大哥的意思。

莫拉阿嬤回憶起往事,難得有人陪她,忍不住多說了些。

明窈便知道了狄霄和狄宇的名字,又知道狄霄小時候去河邊摸魚,不小心跌進河裏,一頭紮進淤泥,多虧阿爹救了他,保了小命卻沒能逃過一頓竹筍炒肉。

多年後,這一幕在狄宇身上重現,炒肉的人也跟著變了。

聽到兄弟倆小時候的軼事,明窈莞爾笑出聲,仿佛看見兩個尚不及她腰高的小娃娃,在水裏撲棱水花。

若非轉念想起男人冷凜的面孔,明窈定能笑上個一天。

“是嗎……首領竟也有頑皮的時候。”她彎了彎眉眼,略有心虛地往氈帳外看了看。

“那新塞尼呢?”明窈問道。

莫拉阿嬤的笑更燦爛了,擡起滿是灰斑的手,親昵地在她手腕上點了點:“新塞尼,美麗的新娘。”

想到那兇險的夜晚,狄宇確實是指著她喊“新塞尼”的。

明窈面上出現一層薄薄的紅色,她輕咳以掩飾羞敏,正在想如何轉移話題,莫拉阿嬤又說:“能看見首領娶妻,我便是死也能安心了。”

“……”明窈無法回應,只能保持緘默。

莫拉阿嬤說了許久,或是回憶年輕時的部族,或是講一講草原上的風俗習慣,唯獨沒有說為什麽她也會大越話。

“你之前住在宮殿,來到草原也不知習不習慣,草原不比你們皇城,許多東西都沒有,若是實在緊缺的,不好意思跟首領講,便來找我。”

她笑著說:“我這老嬤,在大家跟前還是有點面子的。”

莫拉阿嬤畢竟上了年紀,精力有限,陪明窈說了半個時辰就有些支撐不住了,明窈乖乖道了別,想了想,又用阿嬤剛剛教她的禮節做了個敬福禮。

頭顱低垂,手指依次在雙肩、額頭和胸口輕點。

“好,好孩子。”莫拉阿嬤拍了拍她的手,側身躺下去。

從莫拉阿嬤氈帳裏出來,明窈還沒舒口氣,一轉頭就看見站在一側的高大男人。

也不知狄霄在外面站了多久,他抱著肩,側目看著她。

“……咳咳咳!”明窈一口氣沒上來,竟直接把自己嗆到了。

作者有話說:

氈帳:大家可以想像成蒙古包,肯定沒有現在的蒙古包那樣繁華啦,但大致構造還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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