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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撥雪尋春(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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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撥雪尋春(二十三)

韋康元在無憂城靜候東陽郡王的大駕。 這也是個滑不溜手的人物。碰了面,韋康元只字不提漢爨聯軍破蕃南的功績,只恭賀蜀王遙領雍州牧。皇帝這詔令突然一下,韋康元還在困惑,見到傳聞中蜀王最寵愛的幼子,他便恍然大悟——子肖其父,蜀王蟄伏多年,嗣君的位置是勢在必得了。 帶兵的人,比皇甫達奚爽快,當晚就設了宴,和翁公儒等人把酒言歡了。他倒沒有厚此薄彼,皇甫佶也被請了來,就坐在李靈鈞的下手。 韋康元顯然跟皇甫佶要熟絡點,他拍皇甫佶的肩膀,“你們都是少年人,不要拘束嘛。”話裏話外地提點他,“聽說你和三郎在京都時,大棒子打也分不開,蜀王有喜,你怎麽不敬酒?” 皇甫佶話不多,人也頗幹脆,當即添了酒,雙手敬向李靈鈞,“三郎,請。”他夜裏不用守城,換了素色袍,不配刀劍,渾身上下沒有一點驕狂之氣,完全看不出是皇甫達奚的愛子,薛厚的心腹。 在外人面前,李靈鈞略顯矜持,“同喜,請。” 韋康元笑著打量座上的人,不露聲色,“吃菜,喝酒,杯不要停。”他殷勤地勸。 皇甫佶目光又瞟向僮仆打扮的皇甫南,一群人圍上去向東陽郡王敬酒了,見皇甫南離席,他立即放下牙箸,起身跟出去。 戰事剛消弭的無憂城,空氣裏還透著血腥氣,韋康元的行轅外頭,也有持槊的士兵林立,皇甫佶站住腳,餘光望見兩個人在正堂的廊下探頭探腦,那是李靈鈞身邊的北衙禁衛。 他們是在盯誰?皇甫南還是他? 皇甫佶眉頭微微一皺,背對著正堂門口,審視皇甫南,說:“你瘦了。” 不止瘦了,臉上還沒什麽血色,兩個眼圈下烏青。他在席上就留意到了,這會斟酌著,沒有追問,自從京都一別,他倆就好像隔了一層,生分了。 “阿兄。”皇甫南卻有點急切,她湊近皇甫佶,那是種茫然無助的姿態,“我……做夢。”她不由自主打個寒噤,“惡夢。” 皇甫佶心裏一震,“你夢見……舅父舅母?” 皇甫南點頭,她聲音低了,“我在西嶺立了冢,你如果經過,替我拜一拜。” 這話說的,有種訣別的意思。皇甫佶察覺了不對勁,他…

韋康元在無憂城靜候東陽郡王的大駕。

這也是個滑不溜手的人物。碰了面,韋康元只字不提漢爨聯軍破蕃南的功績,只恭賀蜀王遙領雍州牧。皇帝這詔令突然一下,韋康元還在困惑,見到傳聞中蜀王最寵愛的幼子,他便恍然大悟——子肖其父,蜀王蟄伏多年,嗣君的位置是勢在必得了。

帶兵的人,比皇甫達奚爽快,當晚就設了宴,和翁公儒等人把酒言歡了。他倒沒有厚此薄彼,皇甫佶也被請了來,就坐在李靈鈞的下手。

韋康元顯然跟皇甫佶要熟絡點,他拍皇甫佶的肩膀,“你們都是少年人,不要拘束嘛。”話裏話外地提點他,“聽說你和三郎在京都時,大棒子打也分不開,蜀王有喜,你怎麽不敬酒?”

皇甫佶話不多,人也頗幹脆,當即添了酒,雙手敬向李靈鈞,“三郎,請。”他夜裏不用守城,換了素色袍,不配刀劍,渾身上下沒有一點驕狂之氣,完全看不出是皇甫達奚的愛子,薛厚的心腹。

在外人面前,李靈鈞略顯矜持,“同喜,請。”

韋康元笑著打量座上的人,不露聲色,“吃菜,喝酒,杯不要停。”他殷勤地勸。

皇甫佶目光又瞟向僮仆打扮的皇甫南,一群人圍上去向東陽郡王敬酒了,見皇甫南離席,他立即放下牙箸,起身跟出去。

戰事剛消弭的無憂城,空氣裏還透著血腥氣,韋康元的行轅外頭,也有持槊的士兵林立,皇甫佶站住腳,餘光望見兩個人在正堂的廊下探頭探腦,那是李靈鈞身邊的北衙禁衛。

他們是在盯誰?皇甫南還是他?

皇甫佶眉頭微微一皺,背對著正堂門口,審視皇甫南,說:“你瘦了。”

不止瘦了,臉上還沒什麽血色,兩個眼圈下烏青。他在席上就留意到了,這會斟酌著,沒有追問,自從京都一別,他倆就好像隔了一層,生分了。

“阿兄。”皇甫南卻有點急切,她湊近皇甫佶,那是種茫然無助的姿態,“我……做夢。”她不由自主打個寒噤,“惡夢。”

皇甫佶心裏一震,“你夢見……舅父舅母?”

皇甫南點頭,她聲音低了,“我在西嶺立了冢,你如果經過,替我拜一拜。”

這話說的,有種訣別的意思。皇甫佶察覺了不對勁,他說聲好,心裏揣摩起來。皇甫南也忌憚什麽人似的,說完這話,就匆匆地走了。

這場宴也算賓主盡歡,李靈鈞被韋康元親自送到寢房外頭,燈火一照,他素來白凈的臉也染了一絲薄紅,剛踏進房,他踉蹌的腳步就穩了,一邊叫人煎茶。兩個寬大的袖管裏,被他不著痕跡地倒進去幾甌酒,已經濕漉漉的了,李靈鈞把換下來的錦袍甩在地上,翁公儒跟了進來,把門反手合上了。

“這個韋康元真是滑頭,”翁公儒坐在案邊搖頭,“你看他好像喝得醉醺醺——我提了幾次,無憂城和老翁城要劃到哪個州治下,他都裝作沒聽到。”

李靈鈞道:“見風使舵,和皇甫達奚一路人。”

“郎君今晚可看清楚了?”翁公儒把上身往前探去,雙眼裏含著犀利的光,“薛厚是有意於劍川的,無憂城一個皇甫佶,益州長史薛昶是他兄弟,”仆從把滾茶用托盤送了上來,翁公儒也不怕燙手,用指頭沾了茶水,在案上畫了幾道,“郎君看,西北、西南,成犄角之勢,京都被夾在中間,成了孤城,一旦薛厚有異心,陛下和蜀王殿下只有往東一條路。”

李靈鈞看得清楚,“河北到山東,都是藩鎮,山西,有晉王——陛下和父親,無異於羊入虎口了。太原郡公也不堪大用。”

“蜀王殿下這些年偏安一隅,到底還是吃虧了。郎君,你要把韋康元籠絡過來,對殿下可助益匪淺啊。”

李靈鈞想到剛才韋康元故意對皇甫佶做出的那副熱絡,他臉色淡了,“要把薛厚的人從劍川調走才行。”

“薛昶膽小如鼠,他好說。難就在皇甫佶,這種少年人,初生牛犢不怕虎,又對薛厚死心塌地,勸是勸不走的。”

“跟陛下請旨,把他調走?”

“他現在只是個微末小將,連個名頭都沒有呢,特意下旨把他調走,別人不會覺得奇怪嗎?若說調,也只能薛厚自己調他走。”翁公儒笑著捋須,“郎君,薛厚會使離間計,咱們也可以照葫蘆畫瓢嘛。“

看他那樣子,早已經成竹在胸了,但這個人總忍不住愛買弄的毛病。李靈鈞忍著不快,說:“快講。“

翁公儒只好道:“蕃南這一戰,因為涉及到爨人,要賞誰,怎麽賞,陛下遲遲還沒有定名分,何不請蜀王殿下上疏,親自為劍川將士們請功?殿下鎮守西南,這本來也是分內之事,只是之前礙於親王的身份,又怕陛下猜忌,不好太參與軍情要事。如今嗣君之位已定,就不需要太過避諱了。替韋康元請功,這是肯定的,殿下到時候正可以捎帶上一筆,把皇甫佶也加進去,請陛下在劍川之外,賜他一個無關緊要的武職,一來,把這人調開了,二來,薛厚看到,怕不以為是皇甫佶獻媚於殿下?畢竟如今殿下身份不同以往,皇甫佶又和郎君有私交。”

李靈鈞也不得不佩服了,“翁師傅,此計甚妙。”見皇甫南走進來,他臉上的興奮斂去了,“這封信,就勞煩你的筆墨了。”

翁公儒滿口答應了,見皇甫南從地上拾起李靈鈞的外袍,把革袋裏的銅印、水蒼玉都取出來,放在案頭,李靈鈞則目不斜視——之前還如膠似漆的兩個年輕人,突然就相見如仇了,翁公儒玩味的笑容只在臉上停了一瞬,他起身時,指向案頭,意有所指,“郎君,無憂城可不是蜀王府,印信之物,還要仔細收好啊。”

李靈鈞頷首,翁公儒退下後,他坐在案邊不動,目光落在那一盤黃澄澄的枇杷上。身後水聲潺潺的,打濕的熱手巾送到了面前,他沒有接,把皇甫南的手握住了。

皇甫南吃了一驚,但沒有退避。自從阿普篤慕那事後,她面對他,總有種怯生生的味道。李靈鈞心煩,有什麽東西憋在胸口,想要狠狠地發洩一場。

把她的手放開了。“我要吃枇杷。”他忽然像孩子賭氣似的說,“口幹。”

皇甫南默然地放下手巾,替他剝枇杷。她的手指是很靈巧的,眸光低垂著,顯出尖尖的下頜。李靈鈞的臉繃不住了,他說:“小時候你到蜀王府時,也是吃枇杷的季節。”

皇甫南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她抿起了嘴唇,“還好你現在不愛舞刀弄槍了,不然這盤枇杷也遭了殃。”語氣裏是有點嗔怨的。

枇杷剝好了,李靈鈞搖頭,用熱巾子替皇甫南擦手,他沒幹過這種伺候人的事,但是很細致,把她一個個指頭揩幹凈,嘴唇在她額頭上溫柔的碰了碰。“這一路辛苦你了。”他笑了,笑得粲然。被下毒的陰霾早煙消雲散,他眼裏又煥發了神采。今晚韋康元的逢迎,讓他難免有些得意。把皇甫南纖瘦的腰身摟住,李靈鈞難得地說起了孩子話,“小時候他們看見你坐在枇杷樹上,說你是枇杷精變的。我不信。”

皇甫南臉貼在他胸口,眨了眨眼睛,“你不信鬼神?”

“不信,”李靈鈞很篤定,“我和陛下不一樣。”他懷裏這個人是真的,手指間的馨香、肩背的玲瓏,是真的,還有那小心翼翼的呼吸,低低切切的私語,也是真的。

城外的事,李靈鈞忍了。

他的肩膀比她寬厚,氣息也比她沈穩。既然拉下臉先求和了,李靈鈞也沒有再矜持,他告訴皇甫南:“我要請韋康元替我們主婚,就在無憂城辦。”

“……這麽快?“皇甫南驚呼,說不上是激動,還是惶恐。

“快嗎?”李靈鈞不以為然,“等到了京都,就不是我能自作主張的了。”這事李靈鈞早盤算好了,他不假思索地說:“和德吉假意聯姻的事,朝廷裏是有人知道的,陛下也怕閑言碎語,索性快刀斬亂麻,在劍川就把婚事定了,到時候只說事急從權,陛下不會怪罪。封郡王妃的禮儀,都可以回京後再補。”他湊到皇甫南的耳邊,“韋康元人就在劍川,如果這事他置之不理,也說不過去。正好請他主婚,由他去和皇甫相公說和,到時候他和蜀王府這層關系,也難撇清。”

原來如此。皇甫南微笑著把李靈鈞推開,“你把誰都想到了,卻唯獨沒有問我願不願意。”

她的反應在他預料之中,李靈鈞並沒有作色,“難道你不願意?”

皇甫南笑著搖頭,坐在榻邊,她穿著僮仆的黃衫,發髻裏也只有一根銀簪,但狡黠起來,眉梢眼角都是無比的俏麗,真像琵琶盤裏蹦出來的精怪。

“關系女兒家一輩子的大事,要我願意,可沒有那麽容易。”

李靈鈞道:“你說出來。”

皇甫南卻從榻邊跳了起來,端起托盤,“這枇杷你不吃,我拿走了。”

李靈鈞把她的手腕拿住,“別急,我還有話問你——皇甫佶今晚跟著你,都和你說了什麽?”

皇甫南臉露詫異,她猶豫著。

“薛厚有預謀劍川之意,這個表兄,你也要護著嗎?”

這話裏,有別的意味。皇甫南的臉色微微發白了,李靈鈞目光一凝——是為了阿普篤慕。誰知皇甫南苦笑了一聲,說:“我請六兄替我祭拜亡父亡母。”

“哦?”李靈鈞半信半疑,“你父母葬在哪裏?”

“謀逆之人,早就身首異處了,哪有墳冢?”皇甫南憂傷的雙目望著李靈鈞,嘴角漸漸含了一抹笑,“我要你設靈位,下跪祭拜我父母,以李氏子孫的名義,否則我寧願嫁個販夫走卒,也不做這個郡王妃。你能做到嗎?”

李靈鈞沈默不語。

皇甫南逼近他一步,“我能在陛下面前下跪,你不能在我父母面前下跪?”睨了一眼李靈鈞,她擡腳要走。

“我能做到。”李靈鈞忽道。皇甫南還在發怔,李靈鈞當即開門,叫廊下的禁衛,“設香案。”

仆從麻利地將香案設好了,問李靈鈞:“郡王是要謝恩?謝陛下還是祖宗天地?”

“你們退下。“李靈鈞自己撚了香,在條案前倏地雙膝跪地,劍川的月光灑在他身上,沒有了沈重繁瑣的冕服和金冠,他的背挺得格外直,一如當初在崇敬寺立誓那樣鄭重其事,叩首之後,李靈鈞道:“皇天在上,段使君,段夫人有靈,我……”

一只柔軟的手把他的嘴捂住了,“噓,“皇甫南眼裏盈滿月光,人也全心依賴地靠了上來,“隔墻有耳。”她對他露出微笑,“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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