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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撥雪尋春(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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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撥雪尋春(十一)

黑色的靈帳前跪滿了舉袖呼號的蕃官。巫祝戴著高聳的鳥冠,披著斑斕的虎帶,在擊鼓騰躍,數不清的馬牛羊,黑壓壓的男女奴隸,把祭臺上擠滿了,這是一場生殉的喜宴。 綠度母的轉世真身並沒有賦予沒廬氏任何起死回生的神力,王太後在一夜之間詭異地衰老了。只有德吉卓瑪肅穆地坐在靈帳裏,身後是彩繪的大棺和豪奢的多瑪供,她左手握著讚普生前用過的弓箭,右手拎著男人用的敞口大酒罐。 芒讚一鉆進靈帳,腳步驟然滯重了。德吉的赭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隆重,紅褐色變成了青黛,顴骨上兩抹黑,像折斷的蝶翅,也像潦草的淚痕。 “卓瑪……”芒讚艱難地蠕動著嘴唇。 德吉把酒罐撂在地上,濃烈的青稞酒氣溢出來。她的袖底亮出雪似的刀刃,那刀尖是對著芒讚,“嘎爾家的芒讚,咱們以後是敵人,不是朋友。”聲音比刀子還冷硬。 芒讚急了,“卓瑪,不是……” “你以為我是個蠢貨嗎?”德吉猝然打斷,喝了一聲,“出去,這裏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她變成了盛氣淩人的公主,不再是兩小無猜的玩伴。芒讚的臉又白了一點,他慢慢退後,像個倨傲的貴族那樣,對德吉稍微彎了彎腰,掀簾出去了。 讚普的陵寢在拉日神山下,被積雪覆蓋的一座地宮。人牲是要生祭的,滾燙的血匯成汩汩的河,把地宮前的雪都融化了,多瑪供跟在大棺後頭,流水似的送進陵寢後,貴族們抹了眼淚,接過各自的馬韁。 有人在厚實的察桑下哆嗦了一下,狐疑地看著夢魘般陰沈的天,“冷得古怪。”剛還冒著熱氣的血水,眨眼的功夫,凍成了冰淩柱子,人們悄悄地交頭接耳,“好幾天沒看見太陽,是不是要黑災了?” “把心放回肚子裏。”大相的一句話,大家都仿佛有了主心骨,各自騎上馬。論協察猛灌了幾大口青稞酒,活動了一下凍僵的手指,臉上露出嘲諷的微笑,“蓮師在雲端裏看著呢,什麽災都沒有!” 蓮師早已蹤跡渺渺。老天好像要故意跟論協察作對,夜裏冷得刺骨,早上人們去羊圈和牛棚,發現一多半的牲畜都凍死了,連馬也互相傳染了瘟病,任憑鞭子怎麽抽,鼻…

黑色的靈帳前跪滿了舉袖呼號的蕃官。巫祝戴著高聳的鳥冠,披著斑斕的虎帶,在擊鼓騰躍,數不清的馬牛羊,黑壓壓的男女奴隸,把祭臺上擠滿了,這是一場生殉的喜宴。

綠度母的轉世真身並沒有賦予沒廬氏任何起死回生的神力,王太後在一夜之間詭異地衰老了。只有德吉卓瑪肅穆地坐在靈帳裏,身後是彩繪的大棺和豪奢的多瑪供,她左手握著讚普生前用過的弓箭,右手拎著男人用的敞口大酒罐。

芒讚一鉆進靈帳,腳步驟然滯重了。德吉的赭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隆重,紅褐色變成了青黛,顴骨上兩抹黑,像折斷的蝶翅,也像潦草的淚痕。

“卓瑪……”芒讚艱難地蠕動著嘴唇。

德吉把酒罐撂在地上,濃烈的青稞酒氣溢出來。她的袖底亮出雪似的刀刃,那刀尖是對著芒讚,“嘎爾家的芒讚,咱們以後是敵人,不是朋友。”聲音比刀子還冷硬。

芒讚急了,“卓瑪,不是……”

“你以為我是個蠢貨嗎?”德吉猝然打斷,喝了一聲,“出去,這裏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她變成了盛氣淩人的公主,不再是兩小無猜的玩伴。芒讚的臉又白了一點,他慢慢退後,像個倨傲的貴族那樣,對德吉稍微彎了彎腰,掀簾出去了。

讚普的陵寢在拉日神山下,被積雪覆蓋的一座地宮。人牲是要生祭的,滾燙的血匯成汩汩的河,把地宮前的雪都融化了,多瑪供跟在大棺後頭,流水似的送進陵寢後,貴族們抹了眼淚,接過各自的馬韁。

有人在厚實的察桑下哆嗦了一下,狐疑地看著夢魘般陰沈的天,“冷得古怪。”剛還冒著熱氣的血水,眨眼的功夫,凍成了冰淩柱子,人們悄悄地交頭接耳,“好幾天沒看見太陽,是不是要黑災了?”

“把心放回肚子裏。”大相的一句話,大家都仿佛有了主心骨,各自騎上馬。論協察猛灌了幾大口青稞酒,活動了一下凍僵的手指,臉上露出嘲諷的微笑,“蓮師在雲端裏看著呢,什麽災都沒有!”

蓮師早已蹤跡渺渺。老天好像要故意跟論協察作對,夜裏冷得刺骨,早上人們去羊圈和牛棚,發現一多半的牲畜都凍死了,連馬也互相傳染了瘟病,任憑鞭子怎麽抽,鼻孔裏的氣越來越少,大家慌了神,忙去請巫師來驅邪。戴雞冠子的巫祝,用酥油把馬廄裏的火燃得旺旺的,桑煙燒得濃濃的,撚了只孔雀毛,沾了藏紅花的水,在牲畜的身上點了一點,最後也無奈地搖了頭,說:“國人不服其令,鬼神不饗其禮,人丁逐食,牲畜受害,這是上天對沒廬氏的懲罰!”

論協察領著巫祝踏進紅宮時,王太後也被傳說中的天罰所震懾,正跪在佛像前,垂眸默念六字真言。巫祝只將這老婦人看了一眼,就洞察了其中的玄機,他篤定地告訴論協察,“她的肩頭並不是藍蓮花,而是一只皮毛發藍的鼠魔,正噬咬她的命燈。讚普的命燈肯定是鼠魔咬斷的。”

沒廬氏被拖進了神祠,巫祝當著論協察及各部族首領的面,在她的胸口上塗上了一種秘制的藥粉,那萎縮的雙乳並沒有分泌出乳汁,這說明,沒廬氏從未生育過子女,陵寢中的所謂讚普,是個來歷不明的奴隸種。首領們大為震怒,同意了論協察的提議,將沒廬氏流放至尼婆羅,東道節度尚絨藏也將被追究私通漢人之罪。

阿普篤慕的馬也生了病,他步行經過拉康寺,那曾經顯現過神跡的沸泉,已經沒人敢來瞻仰了,蕃兵們把彩塑佛像一股腦推進了沸泉,旁邊是被繩索捆了的沙門弟子,這些游方僧人追隨蓮師的蹤跡到邏些,還沒來得及翻開佛經,就被從各個寺廟裏搜了出來,要和沒廬氏一起,被流放至尼婆羅。

有個赤腳的僧人,被推搡得東倒西歪,還在固執地搖著轉經筒,那聲音在蕃兵的呼喝中異常清越。這種不動聲色的威嚴讓阿普想起了遙遠的阿蘇拉則。他站住腳,握拳看了一會,然後想起了阿姹。

阿姹還在紅宮陪著德吉。阿普推開宮外把守的蕃兵,飛奔到了德吉的寢殿。

公主的寢殿竟是難得的平靜祥和,火塘裏散發著松柏的香氣,溫柔的雪光從細密的格子窗透進來,照著紫檀木的菩薩雕像,壁畫輝煌耀目,是婆娑雪域湧金蓮。可能是芒讚的緣故——阿普心裏猜測,他這段時間也和芒讚成了陌路人。

阿普和德吉說話,眼睛在搜尋阿姹。

原來阿姹混在了吐蕃婢女裏,在火塘前用紡錘撚羊毛。頭發結成了細細的辮子垂在肩膀上,辮子裏纏著珊瑚和蜜蠟珠子,腰上還系著磨的發亮的螺殼和海貝,稍微一動,“沙沙”的輕響。

她真是個無比聰明敏捷的啞巴,把羊毛線撚得綿長潔白,一張臉被塘火映得紅紅的。阿普不禁咧開嘴笑了一下。

對著德吉,他又嚴肅了,“舅臣的東道節度被罷免了。”

“下一個要輪到我了。”德吉顯得異常平靜,望著窗外的雪嶺,紅山依舊巍峨,紅宮卻已崩塌。

“白雪山失去白獅子,

大河水失去金銀魚,

高草原失去花母鹿,

綠松石兒寶座旁,

好姑娘苦等在白氈房。”

德吉又唱起來了,聲調是憂傷的,憤怒的。

論協察走進殿,看見阿普篤慕在火塘邊,眼睛在婢女身上,德吉在窗下,芒讚給她鬧得魂不守舍——年輕人,就是這樣三心二意。論協察有些不快,但他仍是一副和藹的笑臉,接過了婢女手裏的酥油茶,他指著外頭,提醒阿普說:“畫眉鳥叫了,開春就要對回鶻用兵,讚普鐘的人馬和輜重,什麽時候才能到無憂城?”

阿普皺眉道:“相臣,這樣的天氣出征,士兵會凍壞手腳的。”

烏爨人的搪塞讓論協察大怒,他笑道:“軍情急,火海刀山都得去,讚普鐘可不要以為綠松石寶座上沒有人,漢人就能得勢了。學墻頭草,可不是英雄所為!”

阿普眉毛也不動一下,懶洋洋地說聲“是”。

“相臣,”德吉不耐煩地插進話,“殺害我阿帕的刺客,有下落了嗎?”

“刺客是薛厚的人,扮成俘虜混進了邏些,”論協察咬死了這個說法,“漢人就關在拉康寺,殺他一兩個帶頭的,自然就招了。”

德吉驚愕,“相臣把漢皇陛下也不放在眼裏了嗎?”

“漢人的皇帝,不是吐蕃人的皇帝,公主何必怕他們?”

德吉臉上露出憂傷,低聲道:“天上的陰霾遮擋住了尼瑪,大地的血紅得像雞冠,臣民謀叛,世系子孫斷絕,大蕃要崩塌了,相臣你還要趕著人馬去北方送命。論騎射,蕃兵可趕不上漢人和回鶻人!”

論協察笑道:“我軍人馬皆披鎖子甲,刀槍不入。”他嘲弄地看了一眼德吉,“你一個女人,就不要操心這些事了。”臨走之前,他在阿普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那雙滿是老繭和骨節的手,有的是威懾力,“金箭和銀鶻一到,讚普鐘的人馬就得啟程。別到處亂跑了,在宮裏陪著德吉——你倆的婚事,早該辦啦。”

兩個年輕人板著臉,等論協察揚長而去,德吉冷笑道:“嫌我礙眼了。”

此刻在紅宮,論協察的話,勝過讚普的詔敕,阿普只能來到隔壁的經堂。在墻上靠坐著,他把手邊不知誰的呷烏翻開來,裏頭是一尊阿搓耶小金像。看到阿搓耶沈靜秀美的面容,有時讓阿普想起阿姹,有時則是阿蘇拉則,這兩個人,像他的左手和右手,都在年少時無情地離開了他。

阿普不願意叫五千個羅苴子為了吐蕃去送命。那裏頭還有跟他一起長大的娃子,結伴爬過蒼山,下過洱河。

耳畔響起了嘩啦的水聲,還有女人身上的香氣,阿普立馬合上呷烏,坐起身來,是一個年輕的女奴,剛在樟木盆裏洗了手,把香柏枝插在金瓶裏。

女奴扭過頭來,不是阿姹。阿普失望了,又百無聊賴地躺下去。

德吉冷著臉,把阿普從氈毯上搖起來,“跟我去外面轉一轉,我有話要說。”她不無戒備地看一眼房裏的婢女們,“這裏的耳朵和嘴巴太多了。”

“走。”阿普精神一振,經過火塘,他把皇甫南從吐蕃婢女中拽出來。

皇甫南立即丟下了手裏的紡錘,緊緊地靠在阿普身上,她個頭剛過他肩膀,像只棲息在人臂彎的白翅膀雀兒。

德吉的眼神裏有了不滿。

“阿姹聽不懂吐蕃話,你放心吧。”面對眾人驚異的目光,阿普沒松手。在紅宮裏對著一群語言不通的陌生人,他知道那種滋味。

德吉只能瞪了皇甫南一眼,對阿普讓步了。出了紅宮,她躊躇了一下,“去拉日山。”蕃兵舉著長矛要來阻攔,“我也是犯人嗎?”德吉怒氣沖沖,一鞭子抽過去,蕃兵跌成一團。

三人騎馬,爬到了拉日山下,送葬那天的血跡和馬蹄印早被雪蓋了,腳下是讚普的地宮,皇甫南一路東張西望,慢慢地落在了後頭,阿普不時瞟她一眼,和德吉到了崖壁前。

德吉下定了決心,對阿普說:“我答應你,咱們以前的誓約都一筆勾銷,但你得幫我。”她把匕首握在手裏,堅毅地說:“我要向噶爾家覆仇。”

阿普警惕地打量著她,就算是德吉,他也不輕易暴露心思,“芒讚怎麽辦?”

“不怎麽辦,誰讓他也姓噶爾呢?”德吉冷酷地說,心不在焉地擺弄著匕首。

“光咱們倆可不夠。”阿普想得比德吉深,也比她沈得住氣。“你得先去找另外兩家的人,替舅臣說話。”他有些同情德吉,“沒廬氏只剩你和尚絨藏了。”

德吉背對著阿普,在用手抹眼淚。

阿普又轉過頭,去看不遠處蹓跶的皇甫南。

他一楞,皇甫南早沒影了,雪地上只剩下一串雜亂無章的馬蹄印。

作者的話

赭面喜事為紅,喪事為黑。 牧民厭惡老鼠,傳聞格薩爾王曾和鼠魔惡鬥。 吐蕃人認為男女的命燈分別在左右肩膀。 吐蕃調兵以金箭為契。 無憂城為四川理縣,吐蕃和南詔交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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