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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銀蒼碧洱(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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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銀蒼碧洱(七)

阿姹是被晃醒的。 她以為自己在船上。以前阿普篤慕領著她去西洱河,劃著牛皮小竹筏,到對岸摘黃柑。洱河裏一蓬蓬的綠荷葉,筏子陷進荷塘裏,阿普篤慕跳下水去摸竹篙,把筏子搖得好像在浪裏顛。 那回阿姹落了水,差點被淹死。嚇傻的阿普篤慕死死勒著阿姹的脖子,把她拖上了岸。 脖子疼,胳膊好像被阿普扭斷了……阿姹想伸伸四肢,動彈不得。有烤茶的香氣,馬在“呼哧哧”地噴鼻息。阿姹猛地睜開眼——她蜷縮在裝茶餅的竹簍裏,被馬馱著走。 手腳沒有捆,只是酸麻。阿姹忙躬起背,手指抓著茶簍,兩眼透過篾條的縫隙往外看。 一群趕馬的吐蕃人,一邊甩著鞭子,扭過頭來說話,嘴裏嗚哩嗚嚕的,是正宗的吐蕃話。趕路熱了,他們把袍子解開,粗豪地敞著胸膛。 阿姹屏住呼吸,從袖子裏摸出雙耳刀,緊緊攥在手裏。 不待她張嘴,馬蹄嘚嘚的,領頭的人返回來了,有個少年聲音在頭頂,帶著點擔憂,他說的是漢話,“還沒醒,是手勁太大了嗎?” “怕是嚇暈了吧?”這個腔調老成得多,一只手把茶簍的蓋掀開來了。 騎在馬上是兩個假吐蕃人,一個絡腮胡子面無表情,另一個是先頭捧琉璃瑪瑙碗的隨從,混脫帽不見了,身上的翻領錦袍還穿得嚴整。他皺著一雙英氣的眉毛,寬肩膀,身量頗高,十四五歲的年紀。 阿姹呆了一瞬,猛然在茶簍裏站起身。 絡腮胡子以為她要逃,“哎別跑!” 少年飛身跳下馬,要伸手抓她,又猶豫了一瞬,阿姹已經投進他懷裏,雙臂牢牢攬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臉激動得發紅,“阿兄!” 少年臉上也有些紅,手不知所措地垂了會,慢慢擡起來,落在她的背上。 絡腮胡子“咦”一聲,質問阿姹,“你認識這是誰嗎?” 阿姹毫不猶豫,“這是皇甫家的表兄,皇甫佶。” 絡腮胡子的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阿姹和皇甫佶相認後,便放開了他,她把匕首偷偷藏回袖子裏,沖皇甫佶含羞微笑。 皇甫佶心裏的段表妹是熟悉的,眼前鮮活的少女,卻眉毛眼睛都透著陌生,他腦子發懵,不禁懊惱道:“早知道,就叫翁師傅不要把你…

阿姹是被晃醒的。

她以為自己在船上。以前阿普篤慕領著她去西洱河,劃著牛皮小竹筏,到對岸摘黃柑。洱河裏一蓬蓬的綠荷葉,筏子陷進荷塘裏,阿普篤慕跳下水去摸竹篙,把筏子搖得好像在浪裏顛。

那回阿姹落了水,差點被淹死。嚇傻的阿普篤慕死死勒著阿姹的脖子,把她拖上了岸。

脖子疼,胳膊好像被阿普扭斷了……阿姹想伸伸四肢,動彈不得。有烤茶的香氣,馬在“呼哧哧”地噴鼻息。阿姹猛地睜開眼——她蜷縮在裝茶餅的竹簍裏,被馬馱著走。

手腳沒有捆,只是酸麻。阿姹忙躬起背,手指抓著茶簍,兩眼透過篾條的縫隙往外看。

一群趕馬的吐蕃人,一邊甩著鞭子,扭過頭來說話,嘴裏嗚哩嗚嚕的,是正宗的吐蕃話。趕路熱了,他們把袍子解開,粗豪地敞著胸膛。

阿姹屏住呼吸,從袖子裏摸出雙耳刀,緊緊攥在手裏。

不待她張嘴,馬蹄嘚嘚的,領頭的人返回來了,有個少年聲音在頭頂,帶著點擔憂,他說的是漢話,“還沒醒,是手勁太大了嗎?”

“怕是嚇暈了吧?”這個腔調老成得多,一只手把茶簍的蓋掀開來了。

騎在馬上是兩個假吐蕃人,一個絡腮胡子面無表情,另一個是先頭捧琉璃瑪瑙碗的隨從,混脫帽不見了,身上的翻領錦袍還穿得嚴整。他皺著一雙英氣的眉毛,寬肩膀,身量頗高,十四五歲的年紀。

阿姹呆了一瞬,猛然在茶簍裏站起身。

絡腮胡子以為她要逃,“哎別跑!”

少年飛身跳下馬,要伸手抓她,又猶豫了一瞬,阿姹已經投進他懷裏,雙臂牢牢攬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臉激動得發紅,“阿兄!”

少年臉上也有些紅,手不知所措地垂了會,慢慢擡起來,落在她的背上。

絡腮胡子“咦”一聲,質問阿姹,“你認識這是誰嗎?”

阿姹毫不猶豫,“這是皇甫家的表兄,皇甫佶。”

絡腮胡子的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阿姹和皇甫佶相認後,便放開了他,她把匕首偷偷藏回袖子裏,沖皇甫佶含羞微笑。

皇甫佶心裏的段表妹是熟悉的,眼前鮮活的少女,卻眉毛眼睛都透著陌生,他腦子發懵,不禁懊惱道:“早知道,就叫翁師傅不要把你打暈了。”

阿姹問:“阿兄,是阿耶阿娘叫你來接我的嗎?”

皇甫佶搖頭。

“是你收到我的信,特意來看我的?”

皇甫佶又搖頭,“我跟著翁師傅在隴右,一年多沒有回京了,沒有看到你的信。”

阿姹眼神黯淡了,“你不是來找我的?”

皇甫佶忙道:“翁師傅來烏蠻辦事,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在烏蠻,所以才跟了他來,原來你真在雲南王府。”

阿姹低頭弄衣帶,她知道自己這會不好看,蓬頭赤腳,手臉還沒有皇甫佶潔凈。在別人眼裏,她大約也是個蠻人。阿姹有些赧然,“雲南王是我舅舅。”

“你跟我說過,我都記得。”

這話聽著倒鄭重其事。阿姹兩眼盯住他,“你還答應我,如果阿耶真把我送到烏蠻,等你長大了,一定來接我回去。”這語氣,說抱怨控訴,也不算,但直勾勾的眼光叫人招架不住。“我在烏蠻等你三年啦,你總也不來。”一聲輕輕的嘆氣,讓皇甫佶滿心慚愧,阿姹又嫣然一笑,“你小時候教我的詩,我都還記得,”她一字一句地念,臉上頗認真:“折花逢役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你是隴頭人,我是江南客。阿兄,我沒記錯嗎?”

皇甫佶隨著她這席話,臉色幾度變幻,最後總算得以松口氣,“沒錯。”他手腳自在多了,臉上也露出笑容,“我說要來接你,肯定說話算話……”

絡腮胡子聽話頭不對,滿臉愕然地走過來,皇甫佶立即正了臉色,跟阿姹說得仔細,“這位是鄂國公、兵部尚書、節制四州諸軍事、鄯州刺史、西北道行軍大總管、薛厚薛鄂公……”

絡腮胡子“呵”一聲笑,截過話頭,他將手朝天一拱,“薛相公,那自然是天神一般的人,不過這些頭銜都和我沒有半點幹系。”話雖謙遜,表情是傲然的,“在下只是薛公帳下一名小小的功曹參軍,翁公孺。”

皇甫佶對翁公孺頗尊敬,“昨天夜裏我跟翁師傅提了要接你走的事,翁師傅還發了一通脾氣,說我胡鬧,等回到鄯州,要請薛公狠狠地罰我。”他說完,吐了下舌頭,露出點難得的稚氣。

皇甫佶向來沈穩,這回先是死皮賴臉要跟來烏蠻,又突發奇想要從各羅蘇府裏劫人,翁公孺還大惑不解。如今聽了個中緣由,簡直氣得鼻孔裏冒煙,他冷笑一聲,“原來是為了皇甫小郎君你的君子一諾,咱們這回可是把雲南王府,還有皇甫相公、薛鄂公,得罪了個遍啦。”

皇甫佶少年老成,但也不乏狡猾勁,“翁師傅,各羅蘇肯定以為是西番人幹的,豈不是正和你的心意嗎?”

翁公孺甩開披氈和胡帽,低頭把絡腮胡子扯掉,現出一張短髯精悍的瘦長臉。他搖頭道:“你想得倒美,可還沒問過段小娘子,她願不願意跟你走呢?”

阿姹立即道:“我願意!” 她眼圈倏的紅了,楚楚地說:“阿兄,你剛進王府,我就認出你了,可我很怕你不認識我,更怕在金圭寺等不到你。我原本打算,如果你不來,我、我就從崖上跳下去,讓水流把我的屍骨沖回姚州!”

皇甫佶的面容越發堅定,他看向翁公孺,語氣裏沒有了商量的意思,“翁師傅,如果各羅蘇要來找麻煩,就叫他來皇甫家找我好了。段表妹自幼在姚州長大,和他們習俗語言都不同,怎麽能忍受在烏蠻過一輩子?”

翁公孺這人素來不愛廢話,只不動聲色地將阿姹審視一番,“罷、罷,”他笑呵呵地上馬,“開弓難有回頭箭。”他拂過鞭鞘,乜兩人一眼,“郎君和娘子,你們人小主意大,請問現在咱們是往東,還是往西?”

要回姚州!阿姹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回姚州,豈不還在各羅蘇和薩薩的眼皮底下?她更怕段平不由分說,再把自己送回烏爨。

她心思轉得快,當即便改了主意,“我想姑母了……”

皇甫佶望著阿姹的臉,“翁師傅,各羅蘇一準會往西番的方向追,咱們送表妹到皇甫家,再回鄯州。”

“悉聽尊便。”翁公孺突然對皇甫佶和阿姹客氣起來,他翻身上馬,徑自叱一聲:“駕。”

皇甫佶曳住轡頭,面露難色地看向阿姹,他怕阿姹不會騎馬,“表妹,我抱你上馬……”話沒說完,阿姹已經踩蹬上馬,身姿輕盈地像片雲。她倒落落大方,主動拉起皇甫佶的手。

阿姹的手纖細柔軟,竟也很有勁,皇甫佶上了馬,兩人腹背相貼,他略微往後挪了挪,心越發靜不下來,皇甫佶把舌尖上來回滾了幾遍的話問出口,“表妹,幾年不見,你怎麽還認得我?”

阿姹微微側過臉,認真打量著皇甫佶:“我一直記得的,你鼻頭有顆小痣,胡帽遮不住。”

皇甫佶反倒一楞,垂眸去望自己鼻尖,“有嗎?我沒留意過。”

“我記得許多事。”阿姹道,有些驕傲,也有些黯然。她很習慣這樣二人同騎,不等皇甫佶回神,阿姹攬起韁繩,雙腿一夾馬腹,道兩邊的密林如同被劈開的碧浪,湧動翻滾。阿姹扭頭去看時,崇聖寺的塔尖已經不見了,她的心甫定了。

龍首關在望了。

龍關鎖鑰,北門屏藩。紅土夯的碉樓巍峨聳立,身後是石棱青蒼的雲弄峰。翁公孺松松挽著韁繩,越過了關口,他的眼尾一斜,瞥向皇甫佶二人。

同行的吐蕃人已經被翁公孺打發走,趕著馬隊往西出龍尾關。三人兩騎,腳程應當是很輕便的,卻足花了一天功夫,才穿過壩子,到了龍首關。

皇甫佶的心思全在段表妹身上。話不多,句句殷切周到——馬蹄跑得快了,怕表妹顛得要頭暈。日頭下走不到半個時辰,就提議:樹蔭下歇會吧?一路左顧右盼,望見山峰間湧泉如串珠一樣自石峰裏傾瀉到潭中,潭水清澈見底,皇甫佶忽然又“籲”一聲,他慣會做表面功夫,先問翁公孺,“翁師傅,走的熱了,下馬洗把臉麽?”

翁公孺暗暗地焦急,臉上強作笑容,“我這一張老臉,不需要洗。”

皇甫佶跳下馬,轉身來接阿姹。阿姹丟了一只鞋,隨便用布包的腳。皇甫佶默然跟在她身後,看見她一瘸一拐地走過去,蹲下來攪了攪水,愛不釋手的樣子,皇甫佶忍不住說:“翁師傅,到劍川了,咱們雇一輛車走吧。”

“坐車?”翁公孺嗤之以鼻,“牛拉得怕慢,馬拉得嫌顛,咱們幾時能到京師呢?”

阿姹拽住皇甫佶的袖子,她的手沁涼,隔著衣裳,讓人覺得很舒服。山峰的翠寒迸射,她的兩眼清澈得像潭水,臉頰泛紅又像桃花瓣。阿姹善解人意道:“阿兄,咱們快趕路,不要耽誤了翁師傅的事情。”

“是不要耽誤了薛相公的事。”翁公孺慢吞吞地糾正她,“軍令如山吶。”

皇甫佶不傻,早就察覺出翁公孺不耐煩,他還能微笑以對,“薛相公的鈞旨,並沒有限定咱們何時回鄯州。劍南蠻漢雜居,常受西番人侵擾,咱們一路走過去,探一探敵情,相公不會怪罪的吧?”

翁公孺心想:你已鬼迷心竅,嘴上恐怕能說出花來!但要強逼他們趕路,又顯得自己這大人苛刻。背手環顧著蒼山十九峰,殘陽下龍形蜿蜒,靜臥無聲。翁公孺心念一動,自言自語道:“到了蜀地,豈敢不謁見蜀王?灰頭土臉的,又怎好見貴人?”他轉向皇甫佶,大發慈悲地將頭一點,“那就雇輛車,咱們經劍川入蜀。”

皇甫佶先去瞧阿姹臉色。阿姹不做聲,眼裏霎時亮了,皇甫佶心裏也不覺有幾分雀躍,甩著濕手,從石頭上一躍而起,“我去雇車!”

阿姹忙起身跟上,皇甫佶把阿姹攔住了。翁公孺灼灼的目光盯著,皇甫佶背過身去,聲音也低了,“表妹,你在這裏等著,別攬韁繩……你的手心都磨紅了。”

翁公孺豎起耳朵,把皇甫佶的話聽了個清楚,他暗嗤一聲:楞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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