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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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靠岸了，她上了碼頭，走開</p>
她一路走回小別院，因為頭仍暈，她走得很慢</p>
天亮之後，路上行人漸增，她知道自己身上的大紅嫁衣有多顯眼，但她也顧不得旁人的指指點點</p>
回到小別院時，翠姨和雲香已經在那裏，看見她，翠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忙檢查她身上有沒有哪傷著，急著問她究竟是被誰擄去</p>
她簡單交代了幾句，只說是被周慶救的，也弄不清是誰綁了她溫柔問她倆為何在這，才知道那女人在她被綁走之後，就讓人把翠姨和雲香趕了出來，翠姨本不願離開的，但丘叔要陸義先帶她和雲香回來待著，他會去打聽消息</p>
翠姨見她腦袋磕了一個包，脖頸上還有著嚇人的紅痕，淚又掉了下來，忙替她換下了殘破的嫁衣，還要陸義燒了水，讓她可以凈身沐浴</p>
她其實沒那個力氣，可她順著翠姨的心意，翠姨被嚇壞了，雲香也是</p>
因為撞傷了腦袋瓜，她在床上昏昏沈沈的睡了幾日</p>
那幾日，雲香都同她擠在一張床上，去哪都跟著，抓著她的衣角，像是怕一眨眼，她就會不見了一般</p>
每回醒來，她都會聽到丘叔帶回來的一些消息</p>
吳家確定是垮了，溫家也是，王家被減了門，官府已派捕頭查案追兇</p>
查什麽案？追什麽兇呢？</p>
這城裏每個人多多少少都知道王家的案子是誰幹的，甚至也有小道消息在傳，就連吳家倉庫被燒，怕是和周家父子也有關系</p>
可每個人心裏也都明白，這案子只會不了了之</p>
她聽著丘叔帶回來的消息，什麽也沒多說，只是要翠姨、丘叔和陸義還是把行李收一收</p>
那天夜裏，雲香同她窩著，悄聲問</p>
“咱們這會兒還要走嗎？”</p>
雲香眼不好，也不愛說話，剛來時就同陸義一般，就像個啞巴，對旁的事幾乎不太關心，可久了，她才發現這丫頭，不是笨呆蠢傻，她這般安靜是有原因的，雲香是聰明的，一直很聰明，比一般同齡的姑娘要聰明許多</p>
難得她會這般粘著她，教這些日子心裏的悶，散了些</p>
“嗯，這兒我待不下去了”溫柔撫著她的小臉，看著她氤氳的雙眼，道：“那日我穿著嫁衣回來，不少街坊都瞧見了，人人都知我被賊人綁走，我名聲已經敗壞，再在這兒留著，不過只是惹人閑話”</p>
她算是毀了，可雲香還有大好人生，若繼續待在這兒，也只是讓人說三道四罷了，不如依照原定計畫，遠走他鄉，重新開始</p>
不用詐死也好，省她一回事</p>
只是讓人來搶親付出去的銀兩也要不回來了</p>
原以為，一切該就此底定，豈料要離開的前一天，丘叔卻急匆匆的跑回來告訴她，老爺死了</p>
“死了？”</p>
溫柔一怔，呆看著丘叔，還以為自己聽錯</p>
“昨兒個夜裏，老爺捂著心口倒在地上，雖然夫人飛快派人去請了大夫，但大夫趕到時，已是回天乏術……”</p>
她有些恍惚，坐在椅上久久無法回神</p>
後來，她不是很記得中間的過程，只知自己趕回了大宅，原以為那女人會連門都不讓她進，大門卻沒人擋她</p>
她走進屋，偌大的屋宅裏，不知何時，早被人搬空，屋裏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人拿走了，要不就被債主貼上了封條</p>
丘叔告訴她，原本上百仆傭跑了，帶著能當工錢的東西全跑了</p>
她往主屋走去，在那兒看見了那躺在床上的老爺，和在床邊哭紅了眼的女人，還有那跪在一旁的三位小姐與少爺</p>
女人正在替死去的丈夫擦洗身子，邊哭邊不斷的喊著死去丈夫的名字，四個孩子也哭得停不下來</p>
溫柔看著那一幕，忽然間，覺得自己根本不應該在這兒</p>
她是個外人</p>
在這裏，她就只是個外人而已</p>
她退了出去，想回去，卻遇見了前來討債的人</p>
屋裏哭聲不停，哀哀切切的，她可以走開的，最終卻仍不忍心的問明了欠款，掏錢打發了那債主</p>
屋裏躺在那裏的人，再怎麽樣，是她親爹，那幾個孩子，是她弟弟與妹妹</p>
於是，她要丘叔找出溫家的帳本，處理了一個又一個前來討債的債主，又自個兒再到棺材行買了棺材，親手到大門外，掛上了白燈籠</p>
喪家晦氣，有人遇喪便不討債，但也有人見了還是硬上門來，她能處理的，就自掏腰包處理掉，不能處理的，就告知會賣掉大屋把債務清償</p>
她在短短一個月之內，清算了家產，把田地、大屋全都賣了還債，只把小別院留了下來</p>
對她賣屋賣田的事，那女人一句也沒吭過，八成也是知道這事她自個兒處理不來</p>
清償了債款，餘錢其實還有數十兩，她本要把銀兩給那女人，但自從爹死後，那女人整天都窩在床上哭，常常連飯也沒吃上一口，也沒下過幾次地，即便被迫從大宅搬到了小別院，女人依然整天蜷縮在床上，病懨懨的連孩子也不顧了</p>
看著無辜的年幼弟妹，溫柔清楚她若只是把錢留下走人，不用多久，那些錢就會長腳跑了，這女人和這幾個孩子很快就會流落街頭</p>
包別提，她其實早把自己之前攢的錢，全都拿出來還債辦後事</p>
她知道自己走不了</p>
她需要這數十兩重新開始做她熟悉的買賣</p>
我不幫人收拾殘局的</p>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他說的話</p>
差不多這時，她才想到，那天她上岸的地方，離她住的小別院不遠，很近，好似他早知道她會要求要上岸回家</p>
若要找我，你知道上哪去</p>
他說，這麽說</p>
她確實知道</p>
元生當鋪</p>
她上樓時，那男人如以往那般坐在那裏</p>
羅漢床的桌案小幾上，點著香</p>
他倚在窗邊，一手支著臉，一手拿著一本書</p>
那書，不是帳本，是一本地方志，但他沒在看，那男人垂著眼，像是睡著了</p>
明亮的天光從天井灑下，落在他身上</p>
她走上前去，月兌鞋上了羅漢床，如之前那般，坐在小幾的另一邊</p>
香煙冉冉，裊裊</p>
“不是要走？”</p>
他仍合著眼，但開了口</p>
“你不是早算到我走不了”她轉頭看著窗外那方正的天井，和在天井之外的藍天，聲微啞</p>
“你可以走的”他淡淡說著：“不需為難自己”</p>
“我爹死了”她啞聲再道：“那女人沒有謀生的能力，只會坐吃山空”</p>
“你不欠他們”</p>
“我知道”她說著，扯了下嘴角：“但他們是我爹的妻兒”</p>
“那男人從來也沒把你當成親閨女，你又何必？”</p>
“我不知道……”她看著窗外天井上，緩緩飄過的白雲，啞聲道：“只是我原以為……以為事情或許會有所不同……”</p>
“並不會，如果會，他就不會賣了你”</p>
那冷酷卻真實的話語，教淚水無端上湧，她紅著眼，強忍住，再問</p>
“所以，我還是你手上的棋嗎？”</p>
“當然”</p>
男人的語氣，波瀾不興，像她問的，只是今日天色那般</p>
她含淚苦笑，繼續看著那方藍天白雲，緩緩道：“你就不怕，我記著你讓我家破人亡的事？就不怕把我留著，或許哪天哪夜，我逮到了機會，也反你？”</p>
“你爹為富不仁，結仇甚多，才會在落難之時，無人伸出援手你看過帳本了，你清楚他為求富貴，做過什麽事溫家出事，只是遲早，遲或早而已他若不曾想貪，不曾想賣女求榮，也不會就此攤上吳家，不會賠得血本無歸，不會讓人有機可乘，落井下石當年，你才三歲，他就為娶新妻，將你趕出家門，這樣的男人，你以為他對你還會有什麽父女之情嗎？”</p>
她啞口無言，只有淚盈在眼</p>
“那兒，早就不是你的家了”</p>
一句話，狠狠打在她臉上，戳在她心頭，教熱淚再忍不住，滑落眼眶</p>
她垂首閉目，擡手遮眼，淚水依然一再潸然而下</p>
驀地，溫熱的大手撫上了她的臉，用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p>
“你知道，比誰都還要清楚，那瘸子、老頭、老姑婆，還有那小盲女，才是你的家人，所以你才只想著帶他們走”</p>
他的聲，就在耳邊，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起身，到了她身旁</p>
淚紛紛，止不住</p>
他在她身旁坐下，將她攔腰抱了起來，讓她坐在他懷裏，教她枕在他肩上“我知道你走不了”</p>
他將那大手擱到了她腦袋上，在她耳畔淡淡說著</p>
“哪需要我攔呢？溫家垮了，你哪有辦法撒手不管，就算你爹沒死，看溫家那般衰敗，你一樣走不了，你若心這麽狠，又怎會想為從良的青樓女子，傾家蕩產買下那船棉籽？”</p>
剎那間，心又緊，好痛，教淚如雨下</p>
“你可以走的，但你若真走了，就不是我認識的溫老板了”</p>
溫柔揪抓著他衣襟，再忍不住，將淚濕的小臉埋在他肩頭上，縮在他懷中顫聲哭了出來</p>
他懷抱著她，沒再開口，就這樣任她淚濕他的肩頭</p>
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曉得淚水不斷的湧出，過去這一個月，她淚也沒掉過一滴，在這之前，她甚至不曉得她還會為那人的死感到難過</p>
那人眼也不眨的，就把她賣了，有什麽好難過的？那大宅，根本也不是她的家，又有什麽好不舍的？</p>
可，就是難受，就是停不下淚來</p>
然後才發現，原來內心深處，還是希望自己將來能以溫子意功成名就、衣錦還鄉，可以讓那人後悔當年沒好好待她這閨女</p>
還以為不在乎，原來還是執著於自己不得人疼</p>
可他卻看得比她還要清楚明白，身邊那些待她好的，才是她真正的家人</p>
枕在男人厚實的肩頭上，聽著他沈穩規律的心跳，溫柔的情緒慢慢平覆了下來</p>
她睜開眼，看見自己抓皺了他的衣襟，看見他衣襟下的單衣裏，有著一抹艷紅</p>
那是血，從內而外，滲出來的血</p>
這個月，在她忙著賣屋償債時，城裏到處暗潮洶湧、風聲鶴唳，她知道是因為城裏那些商家正與他明爭暗鬥</p>
周豹病了，幾月不出，想反的人，早就開始蠢蠢欲動</p>
先前那些亂的，只是不聰明的商家，聰明些的仍如王飛鶴那般按兵不動，若非王家少爺太蠢，王飛鶴只怕也是要等到現在，等到他傷</p>
畢竟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誰不想當那撿便宜的漁翁呢？</p>
這城位在運河要沖，絲綢、魚米、棉花、茶鹽、青瓷陶碗，全都得從這兒過，是商家必爭之地，誰若能掌控這座城，就能掌控大半江南，那些巨賈大商，人人都想當頭，想稱霸，若周豹真的病了，要爭權、要奪利，只能在這當口</p>
看著他內衣裏滲出的血，她才知他在這波爭門中受了傷，不知何時，受了傷，所以才待在有著重重關卡、戒備森嚴的當鋪這兒，所以她剛到時，他才閉著眼，那時他八成是真睡了</p>
即便睡了，也不讓人知，也還要撐著</p>
這男人，怕是連那總隨侍在他身邊的墨離也不信吧？</p>
他說，她是他的棋</p>
這局棋，他布了多久？打兩人相識之初？那該也有近兩年了吧？這男人究竟活在什麽樣的處境之中？要如何，才會讓一個人把日子過得如此步步為營？</p>
在此之前，她不敢去深想和他有關的一切</p>
她很清楚，周慶不是她可以要的人</p>
那時，她以為一夜就夠，那會兒，她也只想著若要把身子給人，至少也挑個自己樂意的，想著之後，就走得遠遠的，過她的日子，活出她的一片天</p>
她沒想過能再見他的</p>
可如今，她才發現自己仍在他的棋局中，仍是他手中的一枚棋</p>
懊要走的，這男人多可怕</p>
看著他衣襟中那抹鮮紅，她心口不由得抽緊</p>
這，是故意給她瞧的嗎？</p>
要她心軟？抑或是，他真的只信她？</p>
是信她的嗎？</p>
溫柔擡眼，看見他垂眼看著她，一雙黑眸深深，眼底有著教她心顫的神情</p>
他溫熱的大手，再次上了她淚濕的小臉，徐徐抹去她的淚</p>
那動作，那般輕柔，讓她無法抗拒</p>
罷了，就算他是故意，她也認了</p>
真要留在這城裏，她還能不上他這盤棋嗎？</p>
溫柔松開緊揪著他衣襟的小手，偎著他的大手，語音喑啞的問</p>
“你說，我是你的棋”</p>
“是”</p>
“溫家已經垮了，你要我何用？”</p>
“溫家是垮了”他環抱著她，道：“溫子意沒有”</p>
她一怔，擡眼看他</p>
“你想溫子意做什麽？”</p>
男人握住了她的小手，攏著</p>
“做你本來就在做的事”他垂眼看著她，勾起唇角，道：“做王飛鶴本來應該要做的事”</p>
“什麽意思？”她不懂</p>
“一個地方，除了大惡之人，總也有大善之家”</p>
她楞看著他，慢慢坐直了身子，醒悟了過來</p>
在王天鳳綁架她之前，她一直以為王飛鶴是個大善人，但他不是，那人不是</p>
“王飛鶴是周豹的大善人”</p>
周慶看著她，告訴她</p>
“溫子意，是我周慶的”</p>
溫柔傻了，呆看著他，一時無語</p>
他低下頭來，看著她的眼，撫著她的唇，低語：“周慶是不幫人收拾殘局的，但你會，也可以”</p>
看著眼前的男人，她張了張嘴，卻無法吐出確切的詞句，這男人讓她無比困惑，他現在是要她替他收尾？王家父子是假善人，真惡人，顯然他們一直在幫周豹處理善後，但她可不是能眼也不眨幫著他收屍滅口的人</p>
天知道，她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路上隨便一個男人揮拳都可以將她打倒在地，她看到血都會頭暈想吐，這男人卻要她幫他收拾殘局？</p>
“你知道，我一點武也不會吧？”她忍不住說</p>
他挑眉，道：“我知道”</p>
“我不懂如何埋屍的”她再道</p>
這話，讓他笑了</p>
“我不是說，讓你做以前你就在做的事”他噙著笑，說：“你有幫人埋過屍嗎？”</p>
她眨了眨眼，咕噥，“當然沒有”</p>
話落，她忍不住又問</p>
“你到底想我做什麽？”</p>
他沒有答她，只是挪動了身子，躺了下來，一個眨眼，他已姿態輕松的將腦袋枕在她腿上，閉上了眼，淡淡道</p>
“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p>
瞧著那仍輕握著她的手，瞬間便枕在自個兒腿上的男人，溫柔無言以對，他動作那般順暢自然，好似已枕在她腿上千百遍似的，她一時間還真不知該如何反應</p>
下一剎，感覺到他喟嘆了口氣，她才意識到，他累了</p>
這男人，仍傷著，他的胸口，還滲著血</p>
想來怎麽樣，躺著仍比坐著舒服吧？</p>
雖然仍有些羞窘，可心一軟，沒推開他，就讓他這麽枕著了</p>
像是察覺了她的心軟，他將她的手拉到了腰月覆上，嘴角勾起了一抹似有若無的笑</p>
那笑，教她有些惱，又有點兒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滋味，教小臉微熱</p>
於是，就讓他這麽給枕著了，給握著了</p>
風輕輕徐來，將香煙吹散</p>
一切，如此安靜又平和</p>
腿上的男人，合著眼，她能感覺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呼吸既徐且緩，可她知他仍沒放松下來</p>
就連在這兒，在周遭都是他的人的地頭，他也無法心安</p>
驀地，一個念頭，忽地跳入腦海</p>
“周豹還活著嗎？”</p>
聞言，眼前的男人睜開了眼，看著她</p>
“活著，他當然還活著”</p>
他是笑著說這句話的，只是這一回，那笑沒入眼，他的眼是冷的</p>
很黑，很冷</p>
那冷眼，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p>
她應該要害怕，怕這個男人</p>
可明知他刻意將她算計，她卻也無法將與他相處的過往全盤抹去，沒辦法相信這些日子，她真錯看了他</p>
她看不清他這盤棋，感覺仍在雲裏霧裏</p>
這男人如此狠絕，那般工於心計，哪天他若真把她賣了，怕也是理所當然</p>
懊要怕他的</p>
可當她看著他，卻只為他感到害怕</p>
不知怎，忽地想起，這男人從未在她面前，稱周豹是他爹</p>
溫柔垂眼看著那枕在她腿上，握著她小手的男人，瞅著他看似輕松，實則不曾放松的姿態，不禁張嘴又問</p>
“周豹，想要你死嗎？”</p>
他看著她，噙著嘲諷的冷笑，回：“你說呢？”</p>
這不答反問的回答，只讓她心揪得更緊，不由得握緊了他的手</p>
再一次的，他勾起了嘴角，那雙黑瞳裏的冷意褪去，漾出一抹教她喉緊心更縮的情緒，然後他擡起左手，輕觸她的臉，讓她心又一顫</p>
“你若還想走，別拖過今夜”</p>
說著，他閉上了眼，將手垂放回身前，語音沙啞的淡淡道</p>
“天大地大，哪都能去，你到哪都能重起爐竈的”</p>
聞言，心頭一顫，她垂眼看著這男人，他閉著眼，可她知，他是說真的，若她真要走，他不會攔的，他會讓她走出這盤棋</p>
風，不知何時停了</p>
幾上的銅爐香煙裊裊，筆直往上延伸</p>
可她很清楚，風雨欲來，這幽靜的片刻，只是暴風雨前的平靜，而這男人無論何時都會身處暴風眼的中心</p>
在他身邊，是討不了什麽好的</p>
懊要走的，溫柔想著</p>
可她懷疑他知道，他的右手仍攏握著她的手，始終不曾松開過</p>
是刻意？還是不自覺呢？</p>
一顆心，揪得好緊</p>
到頭來，她只是低垂著眼，輕輕把左手擱到了他疲憊的眼上，替他遮住了光</p>
幾不可見的，他喟嘆了口氣，收緊了大手</p>
眼微微的，熱了起來</p>
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p>
那天，她就一直那樣坐著，讓他枕在她腿上歇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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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讓人來搶親付出去的銀兩也要不回來了</p>
原以為，一切該就此底定，豈料要離開的前一天，丘叔卻急匆匆的跑回來告訴她，老爺死了</p>
“死了？”</p>
溫柔一怔，呆看著丘叔，還以為自己聽錯</p>
“昨兒個夜裏，老爺捂著心口倒在地上，雖然夫人飛快派人去請了大夫，但大夫趕到時，已是回天乏術……”</p>
她有些恍惚，坐在椅上久久無法回神</p>
後來，她不是很記得中間的過程，只知自己趕回了大宅，原以為那女人會連門都不讓她進，大門卻沒人擋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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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叔告訴她，原本上百仆傭跑了，帶著能當工錢的東西全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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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個外人</p>
在這裏，她就只是個外人而已</p>
她退了出去，想回去，卻遇見了前來討債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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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要丘叔找出溫家的帳本，處理了一個又一個前來討債的債主，又自個兒再到棺材行買了棺材，親手到大門外，掛上了白燈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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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她賣屋賣田的事，那女人一句也沒吭過，八成也是知道這事她自個兒處理不來</p>
清償了債款，餘錢其實還有數十兩，她本要把銀兩給那女人，但自從爹死後，那女人整天都窩在床上哭，常常連飯也沒吃上一口，也沒下過幾次地，即便被迫從大宅搬到了小別院，女人依然整天蜷縮在床上，病懨懨的連孩子也不顧了</p>
看著無辜的年幼弟妹，溫柔清楚她若只是把錢留下走人，不用多久，那些錢就會長腳跑了，這女人和這幾個孩子很快就會流落街頭</p>
包別提，她其實早把自己之前攢的錢，全都拿出來還債辦後事</p>
她知道自己走不了</p>
她需要這數十兩重新開始做她熟悉的買賣</p>
我不幫人收拾殘局的</p>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他說的話</p>
差不多這時，她才想到，那天她上岸的地方，離她住的小別院不遠，很近，好似他早知道她會要求要上岸回家</p>
若要找我，你知道上哪去</p>
他說，這麽說</p>
她確實知道</p>
元生當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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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欠他們”</p>
“我知道”她說著，扯了下嘴角：“但他們是我爹的妻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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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還是你手上的棋嗎？”</p>
“當然”</p>
男人的語氣，波瀾不興，像她問的，只是今日天色那般</p>
她含淚苦笑，繼續看著那方藍天白雲，緩緩道：“你就不怕，我記著你讓我家破人亡的事？就不怕把我留著，或許哪天哪夜，我逮到了機會，也反你？”</p>
“你爹為富不仁，結仇甚多，才會在落難之時，無人伸出援手你看過帳本了，你清楚他為求富貴，做過什麽事溫家出事，只是遲早，遲或早而已他若不曾想貪，不曾想賣女求榮，也不會就此攤上吳家，不會賠得血本無歸，不會讓人有機可乘，落井下石當年，你才三歲，他就為娶新妻，將你趕出家門，這樣的男人，你以為他對你還會有什麽父女之情嗎？”</p>
她啞口無言，只有淚盈在眼</p>
“那兒，早就不是你的家了”</p>
一句話，狠狠打在她臉上，戳在她心頭，教熱淚再忍不住，滑落眼眶</p>
她垂首閉目，擡手遮眼，淚水依然一再潸然而下</p>
驀地，溫熱的大手撫上了她的臉，用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p>
“你知道，比誰都還要清楚，那瘸子、老頭、老姑婆，還有那小盲女，才是你的家人，所以你才只想著帶他們走”</p>
他的聲，就在耳邊，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起身，到了她身旁</p>
淚紛紛，止不住</p>
他在她身旁坐下，將她攔腰抱了起來，讓她坐在他懷裏，教她枕在他肩上“我知道你走不了”</p>
他將那大手擱到了她腦袋上，在她耳畔淡淡說著</p>
“哪需要我攔呢？溫家垮了，你哪有辦法撒手不管，就算你爹沒死，看溫家那般衰敗，你一樣走不了，你若心這麽狠，又怎會想為從良的青樓女子，傾家蕩產買下那船棉籽？”</p>
剎那間，心又緊，好痛，教淚如雨下</p>
“你可以走的，但你若真走了，就不是我認識的溫老板了”</p>
溫柔揪抓著他衣襟，再忍不住，將淚濕的小臉埋在他肩頭上，縮在他懷中顫聲哭了出來</p>
他懷抱著她，沒再開口，就這樣任她淚濕他的肩頭</p>
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曉得淚水不斷的湧出，過去這一個月，她淚也沒掉過一滴，在這之前，她甚至不曉得她還會為那人的死感到難過</p>
那人眼也不眨的，就把她賣了，有什麽好難過的？那大宅，根本也不是她的家，又有什麽好不舍的？</p>
可，就是難受，就是停不下淚來</p>
然後才發現，原來內心深處，還是希望自己將來能以溫子意功成名就、衣錦還鄉，可以讓那人後悔當年沒好好待她這閨女</p>
還以為不在乎，原來還是執著於自己不得人疼</p>
可他卻看得比她還要清楚明白，身邊那些待她好的，才是她真正的家人</p>
枕在男人厚實的肩頭上，聽著他沈穩規律的心跳，溫柔的情緒慢慢平覆了下來</p>
她睜開眼，看見自己抓皺了他的衣襟，看見他衣襟下的單衣裏，有著一抹艷紅</p>
那是血，從內而外，滲出來的血</p>
這個月，在她忙著賣屋償債時，城裏到處暗潮洶湧、風聲鶴唳，她知道是因為城裏那些商家正與他明爭暗鬥</p>
周豹病了，幾月不出，想反的人，早就開始蠢蠢欲動</p>
先前那些亂的，只是不聰明的商家，聰明些的仍如王飛鶴那般按兵不動，若非王家少爺太蠢，王飛鶴只怕也是要等到現在，等到他傷</p>
畢竟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誰不想當那撿便宜的漁翁呢？</p>
這城位在運河要沖，絲綢、魚米、棉花、茶鹽、青瓷陶碗，全都得從這兒過，是商家必爭之地，誰若能掌控這座城，就能掌控大半江南，那些巨賈大商，人人都想當頭，想稱霸，若周豹真的病了，要爭權、要奪利，只能在這當口</p>
看著他內衣裏滲出的血，她才知他在這波爭門中受了傷，不知何時，受了傷，所以才待在有著重重關卡、戒備森嚴的當鋪這兒，所以她剛到時，他才閉著眼，那時他八成是真睡了</p>
即便睡了，也不讓人知，也還要撐著</p>
這男人，怕是連那總隨侍在他身邊的墨離也不信吧？</p>
他說，她是他的棋</p>
這局棋，他布了多久？打兩人相識之初？那該也有近兩年了吧？這男人究竟活在什麽樣的處境之中？要如何，才會讓一個人把日子過得如此步步為營？</p>
在此之前，她不敢去深想和他有關的一切</p>
她很清楚，周慶不是她可以要的人</p>
那時，她以為一夜就夠，那會兒，她也只想著若要把身子給人，至少也挑個自己樂意的，想著之後，就走得遠遠的，過她的日子，活出她的一片天</p>
她沒想過能再見他的</p>
可如今，她才發現自己仍在他的棋局中，仍是他手中的一枚棋</p>
懊要走的，這男人多可怕</p>
看著他衣襟中那抹鮮紅，她心口不由得抽緊</p>
這，是故意給她瞧的嗎？</p>
要她心軟？抑或是，他真的只信她？</p>
是信她的嗎？</p>
溫柔擡眼，看見他垂眼看著她，一雙黑眸深深，眼底有著教她心顫的神情</p>
他溫熱的大手，再次上了她淚濕的小臉，徐徐抹去她的淚</p>
那動作，那般輕柔，讓她無法抗拒</p>
罷了，就算他是故意，她也認了</p>
真要留在這城裏，她還能不上他這盤棋嗎？</p>
溫柔松開緊揪著他衣襟的小手，偎著他的大手，語音喑啞的問</p>
“你說，我是你的棋”</p>
“是”</p>
“溫家已經垮了，你要我何用？”</p>
“溫家是垮了”他環抱著她，道：“溫子意沒有”</p>
她一怔，擡眼看他</p>
“你想溫子意做什麽？”</p>
男人握住了她的小手，攏著</p>
“做你本來就在做的事”他垂眼看著她，勾起唇角，道：“做王飛鶴本來應該要做的事”</p>
“什麽意思？”她不懂</p>
“一個地方，除了大惡之人，總也有大善之家”</p>
她楞看著他，慢慢坐直了身子，醒悟了過來</p>
在王天鳳綁架她之前，她一直以為王飛鶴是個大善人，但他不是，那人不是</p>
“王飛鶴是周豹的大善人”</p>
周慶看著她，告訴她</p>
“溫子意，是我周慶的”</p>
溫柔傻了，呆看著他，一時無語</p>
他低下頭來，看著她的眼，撫著她的唇，低語：“周慶是不幫人收拾殘局的，但你會，也可以”</p>
看著眼前的男人，她張了張嘴，卻無法吐出確切的詞句，這男人讓她無比困惑，他現在是要她替他收尾？王家父子是假善人，真惡人，顯然他們一直在幫周豹處理善後，但她可不是能眼也不眨幫著他收屍滅口的人</p>
天知道，她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路上隨便一個男人揮拳都可以將她打倒在地，她看到血都會頭暈想吐，這男人卻要她幫他收拾殘局？</p>
“你知道，我一點武也不會吧？”她忍不住說</p>
他挑眉，道：“我知道”</p>
“我不懂如何埋屍的”她再道</p>
這話，讓他笑了</p>
“我不是說，讓你做以前你就在做的事”他噙著笑，說：“你有幫人埋過屍嗎？”</p>
她眨了眨眼，咕噥，“當然沒有”</p>
話落，她忍不住又問</p>
“你到底想我做什麽？”</p>
他沒有答她，只是挪動了身子，躺了下來，一個眨眼，他已姿態輕松的將腦袋枕在她腿上，閉上了眼，淡淡道</p>
“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p>
瞧著那仍輕握著她的手，瞬間便枕在自個兒腿上的男人，溫柔無言以對，他動作那般順暢自然，好似已枕在她腿上千百遍似的，她一時間還真不知該如何反應</p>
下一剎，感覺到他喟嘆了口氣，她才意識到，他累了</p>
這男人，仍傷著，他的胸口，還滲著血</p>
想來怎麽樣，躺著仍比坐著舒服吧？</p>
雖然仍有些羞窘，可心一軟，沒推開他，就讓他這麽枕著了</p>
像是察覺了她的心軟，他將她的手拉到了腰月覆上，嘴角勾起了一抹似有若無的笑</p>
那笑，教她有些惱，又有點兒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滋味，教小臉微熱</p>
於是，就讓他這麽給枕著了，給握著了</p>
風輕輕徐來，將香煙吹散</p>
一切，如此安靜又平和</p>
腿上的男人，合著眼，她能感覺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呼吸既徐且緩，可她知他仍沒放松下來</p>
就連在這兒，在周遭都是他的人的地頭，他也無法心安</p>
驀地，一個念頭，忽地跳入腦海</p>
“周豹還活著嗎？”</p>
聞言，眼前的男人睜開了眼，看著她</p>
“活著，他當然還活著”</p>
他是笑著說這句話的，只是這一回，那笑沒入眼，他的眼是冷的</p>
很黑，很冷</p>
那冷眼，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p>
她應該要害怕，怕這個男人</p>
可明知他刻意將她算計，她卻也無法將與他相處的過往全盤抹去，沒辦法相信這些日子，她真錯看了他</p>
她看不清他這盤棋，感覺仍在雲裏霧裏</p>
這男人如此狠絕，那般工於心計，哪天他若真把她賣了，怕也是理所當然</p>
懊要怕他的</p>
可當她看著他，卻只為他感到害怕</p>
不知怎，忽地想起，這男人從未在她面前，稱周豹是他爹</p>
溫柔垂眼看著那枕在她腿上，握著她小手的男人，瞅著他看似輕松，實則不曾放松的姿態，不禁張嘴又問</p>
“周豹，想要你死嗎？”</p>
他看著她，噙著嘲諷的冷笑，回：“你說呢？”</p>
這不答反問的回答，只讓她心揪得更緊，不由得握緊了他的手</p>
再一次的，他勾起了嘴角，那雙黑瞳裏的冷意褪去，漾出一抹教她喉緊心更縮的情緒，然後他擡起左手，輕觸她的臉，讓她心又一顫</p>
“你若還想走，別拖過今夜”</p>
說著，他閉上了眼，將手垂放回身前，語音沙啞的淡淡道</p>
“天大地大，哪都能去，你到哪都能重起爐竈的”</p>
聞言，心頭一顫，她垂眼看著這男人，他閉著眼，可她知，他是說真的，若她真要走，他不會攔的，他會讓她走出這盤棋</p>
風，不知何時停了</p>
幾上的銅爐香煙裊裊，筆直往上延伸</p>
可她很清楚，風雨欲來，這幽靜的片刻，只是暴風雨前的平靜，而這男人無論何時都會身處暴風眼的中心</p>
在他身邊，是討不了什麽好的</p>
懊要走的，溫柔想著</p>
可她懷疑他知道，他的右手仍攏握著她的手，始終不曾松開過</p>
是刻意？還是不自覺呢？</p>
一顆心，揪得好緊</p>
到頭來，她只是低垂著眼，輕輕把左手擱到了他疲憊的眼上，替他遮住了光</p>
幾不可見的，他喟嘆了口氣，收緊了大手</p>
眼微微的，熱了起來</p>
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p>
那天，她就一直那樣坐著，讓他枕在她腿上歇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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