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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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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真心相待的人之間, 坦誠總能換來同樣的坦誠。

因此當蕭祁墨將自己的心剖開來談時,蔔幼瑩也選擇將此事坦白於他,不願再對他有所隱瞞。

況且此事他早晚要知, 也就並無隱瞞的必要。

只是, 合朝雖民風開放, 但人們的觀念歷經千年, 早已根深蒂固。

因而蔔幼瑩的這次坦白,並不輕松。

在此話說出口的剎那, 她的心跳已不自覺地開始加速。

她擔心他介意、擔心他生氣、更擔心他嫉妒祁頌, 做出傷害祁頌的事情來。

可沒想到, 話音落地不過須臾,平淡的聲音便隨之響起:“我知道。”

蕭祁墨依舊握著她的手,拇指輕輕摩挲著手背,語氣中並無任何不悅。

“你知道?”她楞了下, “你是如何知道的?”

先前她與祁頌每次見面都避開了人群, 極為小心, 按理說他不應該會知道。

難不成......他派人跟蹤了自己?

許是料到她的猜想, 他極輕地笑了聲, 不緊不慢地解釋道:“你放心, 我沒有派人跟蹤你, 只不過是猜到了而已。成親那日他將你帶走整整一夜,你回來時身上又留有痕跡,這讓我很難不往更深的方面想。

雖然他語氣平淡,聽起來似乎並未介懷此事,可聽在蔔幼瑩的耳朵裏, 卻難免讓她泛起一絲心虛愧疚。

“對不起…”她小聲道。

“沒關系。”他回她。

“那...”她接著又問:“你真的不介意此事嗎?”

蔔幼瑩不大相信他表現出來的平靜,畢竟他實在太會偽裝。

可她心裏, 其實又是希望他不介意的。

她知道對一個男人來說,不介意此事很難,但若是他真的介意,她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黑暗中,只聽對面沈默幾息,隨即一只溫暖的手掌覆上她的臉龐。

拇指在她眼瞼下輕輕撫過,而後整只手掌,順著她的臉頰輪廓緩緩往下,撫摸至她頸側。

那裏有脈搏跳動著。

她聽不見它跳動的聲音,卻聽見蕭祁墨沈聲開口:“我原本,是介意的。但是方才我同你說過了,今後,我只希望你平安喜樂。至於你的身體...”

他淺淺勾唇,湊近吻了吻她的額頭:“還是由你自己決定吧,畢竟,有人可是教過我要尊重她。”

倏地,蔔幼瑩心中微動,驟然淌過一陣暖流。

她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曾經教過他的,並且一直實行著。

無法言說的感動驅使著她向他靠近,縮進他懷裏,一雙藕臂圈著勁腰,再次誠懇地向他道了聲謝謝。

這聲謝,並非謝他不介意此事,而是謝他對自己無止盡的愛意。

從前她以為,人活在這世上總有人會愛你的,就算沒有旁人,至少父母也會愛你。

但後來經歷了賜婚一事,她才猛然發覺,原來父母也並非自己想象中那般愛她。

他們的愛,也是有條件的。

於是那時她便覺得,若是有旁人願意真心實意的愛自己,那麽無論最後結果如何,都應該對這份愛意心存感激。

就像她對他們兩個一樣。

將心裏最後一件事情坦白之後,蔔幼瑩心裏輕松不少,枕在他寬闊的胸膛上很快便有了睡意。

蕭祁墨一如既往輕輕拍打著她,心下同她一樣,活了二十餘年,還是頭一回感到如此輕松。

從前他以為,愛與其他東西一樣,都需要算計得來,所以他在阿瑩面前偽裝、不擇手段、費勁心機。

但今日他才知,自己想要的真心與坦誠,只需要付出同樣的東西便可交換而來。

不過,還好不算明白得太遲,還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鋪天蓋地的黑暗中,他擁緊懷裏的人,眼眸緊閉,與她一同進入夢鄉。

愜意,且安詳。

……

之後幾日,上京城陰霾的天氣終見好轉,驕陽似火、鶯歌燕舞,籠罩在城中的病情也同這天氣一樣,日漸光明。

蕭祁墨開始忙於組織六部開展治療事宜,以及應對各種頻發的狀況,每日忙得腳不沾地,只有夜裏才能回來陪她歇息,有時甚至還要在書房熬夜。

而蕭祁頌則是日日都來東宮探望她,一日兩碗藥,每一碗都是他親自煎好、親手端來、親眼看著她喝下去。

起初,蔔幼瑩喝了藥身上依舊會疼,他便在一旁緊緊抓著她的手,悉心照料、不停安撫。

後來身體好一些,疼痛便也隨之減弱,不影響行動後,她的心情自然開朗起來。

只是,她註意到一件事情——

祁頌的臉色比起前些日子來,似乎並未有所好轉。

一開始她問過,但他只說是自己沒休息好,又忙於一些政事,實在疲乏才會如此,讓她不要擔心。

但蕭祁頌是最不擅長說謊的,尤t其不擅長在她面前說謊,因此她一眼便瞧出他在刻意隱瞞一些事情。

至於是何事,她猜不到,也並不打算問他。

畢竟相識十多年,她最是清楚祁頌的性子。他向來執拗,若是有意隱瞞什麽,就算自己佯裝生氣也問不出來任何。

罷了,還是等他想說的時候再說吧,不急。

這日天氣十分不錯,蔔幼瑩想去外面鍛煉鍛煉自己的體魄,好讓自己今後遠離疾病,她實在是被折騰怕了。

只可惜皇城還未開放,她想鍛煉身體也只能在皇宮裏,於是今日便換上了騎裝,與蕭祁頌一同來了馬場。

皇宮裏的馬場自然不如郊外的大,不過於她而言並無區別。

方才出門前,禦醫囑咐過她不可騎馬狂奔,只能緩步慢行。雖然如此趣味便減少了一半,但她已經很滿足了。

在床上躺了這麽多日,早就想出來走走,現下呼吸到新鮮空氣,連精神都清爽許多。

天空中艷陽高照,蔔幼瑩擡手橫在眉前,微瞇著眸,看了一眼刺眼的陽光,唇邊不禁翹起弧度。

“今日天氣真好呀,對吧?”她轉頭,看向騎馬行在身側的蕭祁頌。

對方笑著點了下頭:“是啊,老天果真是站在你這邊的,你生病時多陰天,病好了,便多晴天。”

這話她樂意聽,笑得露出一排小巧白凈的貝齒:“怎麽,你嫉妒啦?”

“我嫉妒什麽?”他一扯韁繩,馬匹便靠近了些。

一雙桃花眼看向她的目光繾綣,沈聲道:“我也是站在你這邊的。”

蔔幼瑩眸中蘊著笑意,本想說他油嘴滑舌,可視線卻在看向他的鼻尖時,驀地停住了。

她微微睜眸,指著他鼻下驚恐道:“祁頌,你流鼻血了!”

蕭祁頌一楞,擡手碰了下,略深的紅色靜靜躺在指腹上。

果然流鼻血了。

她慌忙取出懷中的帕子,一邊幫他擦拭,一邊蹙眉念叨:“我前日還問過你是不是生病了,你說沒有,這叫沒有嗎?蕭祁頌,你是不是生病了故意不告訴我?”

“真沒有。”他依舊堅持道,“許是剛入夏不久,我這段時日又太累,休息不足才導致的吧。你別擔心,不是什麽大事。”

“要是大事就晚了!”她語氣裏挾著幾分怒意。

也難怪她生氣,明知他有事瞞著自己,偏偏怎麽問都不肯說,這不是讓人幹著急嘛。

鼻血很快便不流了,蔔幼瑩氣呼呼地將染臟的帕子丟進他懷裏,而後從他手中一把奪過韁繩,牽著他的馬往回走。

蕭祁頌一怔,忙問道:“阿瑩,你要去哪兒?”

“去哪兒?當然是回去休息啊!”她回頭瞪了他一眼。

可一轉頭,自己手中的韁繩又被他抽了回去,只聽他說:“你今日難得出來走走,還是陪你多曬曬太陽吧,如此對身體也好。”

聞言,她抿了抿唇角,忍著怒意看了他一眼,又將韁繩拿了回來:“好好休息對身體更好!你哪也別想去,我現在就陪你回去休息,你再抽走韁繩我真的不理你了。”

說罷,便牽著他的馬繼續前行。

她都已經開始威脅自己了,蕭祁頌自然不敢再拒絕,便只好任由她牽著馬,強制自己打道回府。

不過,雖然惹了她生氣,但他也知道阿瑩這是在關心自己。

看著她氣鼓鼓的背影,心裏不禁泛起陣陣暖意,眼波流轉的桃花眸底,更是下了一場糖雨般,甜味四溢。

半炷香後,兩人終於回到了重明宮。

殿內的宮人皆被屏退,蔔幼瑩扶著他躺上床塌,隨後想去找本書來念給他聽。

可剛一轉身,手腕卻驀地被他握住。

“我不想聽書。”他眨眨眼,唇邊漫起一絲狡黠的笑意,“你不是說,要陪我一起休息嗎?”

他的意思,是要自己陪他一起睡覺。

蔔幼瑩有些為難,畢竟這裏是重明宮,不是什麽偏僻的小角落,就算屏退了外人,也仍是有些不放心的。

見她猶豫,他接著又扁起唇,放軟語氣故作委屈:“阿瑩,你要說話不算話嗎?”

“......”真是將他哥那套學了個十成十。

她無奈地嘆了聲氣,實在無法狠心拒絕他,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床頭前,而後伸給他一只手。

某人不敢得寸進尺,連整只手都不敢握,只敢碰著她的指尖,閉上雙眼醞釀睡意。

她的手指柔軟,傳來女子獨有的清甜香,他輕輕嗅聞,精神很快便放松下來。

蔔幼瑩的手並不如男子寬大,但卻足以容納他疲累的靈魂。

不出片刻,手旁便傳來沈穩的呼吸。

將他哄睡後,她坐在一旁實在無聊,便伸出另一只手,撚起一縷他的頭發把玩。

可玩著玩著,她竟然從他烏黑的發絲中,發現了一根銀發。

奇怪,他以前從未有過的。

難道去南邊一趟,已經勞累得早生華發了嗎?這得是個多辛苦的差事啊。

如此想著,她便將銀發在手指上纏繞兩圈,然後用力一扯。

蕭祁頌睡得熟,沒什麽反應。

扔掉被扯下的銀發後,她撫平方才把玩的那撮頭發,隨後趴在床邊闔上雙眼,閉目養神。

烈日在不知不覺中西墜,窗外悄然升起裊裊炊煙。

火紅的夕陽點綴著五彩霞邊,將絢爛的光暈映在殿宇檐角的銅鈴上。

蔔幼瑩徐徐睜眼,垂眸看了一眼床上之人。

他依舊睡得沈穩。

再看一眼窗外,這才發覺時辰已經不早,她得回東宮了。

於是動作輕慢地抽出自己的手,躡手躡腳離開了蕭祁頌的臥房。

她踩著最後一縷陽光回到了東宮。

隨後喚來未央,問她太子可曾回來。

未央說,太子方才派人來傳話,說還有些政事要處理,讓她先自己用膳,不用等他。

蔔幼瑩沒說什麽。

這幾日,自己已經習慣他的忙碌了,今日也是照樣獨自用膳。

只是,她原以為今日會像往常一樣,等用完膳他才會回來,但沒想到她正吃到一半,蕭祁墨便邁著急匆匆的步子走進了殿內。

“抱歉,有些事耽擱了。”

他坐到她身旁,面帶歉意,柔聲解釋道:“明日即將開城門,要忙的事情實在太多,我並非故意忽略你,阿瑩可別惱我。”

蔔幼瑩聞言一楞:“明日便開?不是說城裏還有許多人未愈,暫時不能開城門嗎?”

他點頭:“嗯,原本的確是如此計劃的,但封城太久更容易造成百姓恐慌,況且很多東西都不流通,對百姓的生活影響也非常巨大,因此我們商議了一整日,決定還是開啟城門,屆時檢查好流動的人口即可。”

蕭祁墨說了一大堆,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無法就此事與他談論什麽,便半垂著眸只字未言。

他知道她不懂這些,旋即換了個話題問道:“阿瑩,你今日去馬場玩得開心嗎?怎麽不讓未央跟著你?”

“皇宮裏到處都是侍衛,有什麽可跟的。”說完,她放下玉箸。

忽地又想起什麽,側過身來面對著他,張了張唇:“對了,我正好有事想問你。”

“何事?”他疑惑。

蔔幼瑩並未立即開口。

她擺手屏退了殿內宮人,而後才問道:“祁墨,你可知祁頌有事情瞞著我?”

他不禁微楞:“什麽?”話落,眼瞳下意識低垂。

但她並未註意到對面的異樣,只自顧自說:“祁頌今日流鼻血了,他說是他休息不足加之換季才導致的,可他以前明明身體很好,別說流鼻血了,就是風寒我也不見他得過,這點你也清楚,對吧?”

說完,一雙漂亮的杏眸忽然看向他。

突然轉移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讓蕭祁墨的手指不自覺蜷縮起來,藏進了寬大的袖袍中。

他面色平靜道:“嗯,他以前確實身體很好。”

“所以啊,他肯定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那…你有問過他嗎?”

“問了,但他不願意說。”蔔幼瑩一手撐臉,眼眸半闔,微微嘟唇,“你說,他到底瞞了我何事呢?”

讓蕭祁墨說,他自然說不出什麽。

畢竟自己當初答應過對方,會替他保守秘密,那這件事情就算阿瑩早晚會知道,也不該由自己來說。

於是他牽過她的手握進掌心,淺淺笑道:“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別想了。明日便要開城門,你也能出宮了,不如想想去何處游玩?”

一說起這個,她的註意力便被轉移了一半。

“我想去郊外的馬場打馬球!”她眼眸晶亮,立即出聲。

可倏然不知想到什麽,眸中期待又頓時降下去大半,一顆小腦袋也垂了下去。

隨即聲音嗡嗡地道:“但是禦醫說我身子剛剛好轉,不適宜太劇烈的運動,我今日t去騎馬也只能慢走,打不了馬球了......”

“沒關系。”蕭祁墨莞爾,柔聲安慰道,“雖然不能親自下場,但也可以看別人下場過過眼癮。等你徹底痊愈後,我們再辦一場馬球賽,可好?”

話音剛落,蔔幼瑩立即點頭如搗蒜,眼睛笑成了月牙兒:“好!”

他摸了摸她的臉頰,一貫溫柔的眼神落在她的笑容上。

隨後不知想到什麽,上揚的唇角緩緩斂了下去,溫柔被猶豫取而代之。

她正與他對視著,自然將他的表情變化看得一清二楚,於是開口問道:“怎麽了?你好像有什麽話想跟我說。”

他不置可否,但又欲言又止。

似乎此事讓他十分為難,垂首握著她一雙柔荑,指腹在手背上摩挲了片刻。

而後才低聲道:“阿瑩,是這樣的。你這段時日病重在床的事情,伯父伯母他們都知道,所以…”

一提到父母,她臉上的笑容霎時便暗了下去,聲音冷淡:“所以什麽?”

蕭祁墨不敢擡眸直視於她,舔了舔唇:“所以,他們得知明日你能出宮的消息後,便派人來找過我,請我帶你回家一趟。”

說到回家,她便難免想起上次回門一事。

那時鬧得很不愉快,也是那次才讓她知道,自己與父母的觀念天差地別,無法溝通,更無法互相理解。

若想一家人和和睦睦的,便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她不喜歡,也無法忍受明知問題在那兒,大家卻都默契的無視它。

最關鍵的是,她不想到時母親又拿出一碗“藥膳”來,用親情綁架她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

於是她果斷拒絕:“我不回去。”

“阿瑩…”他擡眸。

還未說完,便被她打斷:“若是你想勸我的話就不用了,我知道和他們見面會發生什麽,你也清楚我的脾氣,我不可能對他們的‘不尊重’視而不見。”

聞言,蕭祁墨長嘆一聲,耐心勸慰道:“阿瑩,換作以前,我是不會勸你的,但這一次,我能理解他們的心情。”

他並未接著說下去,而是起身將她拉起來,一同走到庭院前的廊下,抱著她坐在自己腿上。

如此才方便及時安撫她的情緒。

蔔幼瑩縮在他懷裏,極不情願地聽他說服著自己:“你知道的,當時你病重,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這種心情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感同身受。所以我想,伯父伯母想見你,並非是想趁此對你進行說教,亦或是催你繁衍子嗣。他們只是想見見你,想確認你平安罷了,經此一遭,誰都會感到後怕的,伯父伯母也一樣。”

“可是…”她仍是有些猶豫,“可是等他們確認完我的平安,見我已經好轉,便不會再擔憂了。屆時說不定聊兩句,又會吵起來。”

“不會的。”

她擡眸:“為何不會?”

蕭祁墨勾唇,手掌覆在她臉頰上,柔聲回應:“因為這次,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不會讓你離開我的視野半步。”

聞言,烏黑的羽睫輕微顫動,她眸光流轉,眼底的猶豫不知不覺消失了大半。

明明是偏執的話,可不知為何,在此時的情境下說出來,竟讓她心中有幾分悸動。

不離開他半步,好像……也不錯。

於是思慮少頃後,她將自己的手指伸進他的五指中,緊緊扣住:“那,你可要抓緊了,不能讓阿娘帶走我。”

他笑起來,修長的指節彎曲,牢牢抓住她的手。

仿佛覺得不夠,又俯身在她額上印下一吻,低聲允諾:“嗯,我抓緊了,今後無論發生什麽,我絕不放開你。”

濃情蜜意在他們對視的眼中,驟然化為春雨,墜入湖泊,漾起一片波瀾。

她唇角含笑,因了他的話,終於不再對明日的見面抱有抵觸和畏懼。

因為她知道,蕭祁墨一定會說到做到。

這一次,他會擋在自己面前。

夏夜蟲鳴,二人靜靜坐在廊下,互相依偎著度過許久,直至深夜才起身回房。

翌日。

天公作美,今日又是一片艷陽高照、碧空如洗。

蔔幼瑩用完午膳,便同蕭祁墨一起出了宮門,坐上去相府的馬車。

雖然昨夜已經被勸慰不少,也做好了與他們見面的心理準備,但真當她坐上馬車時,心裏仍舊止不住打鼓般跳躍。

身旁的蕭祁墨握了握她的手。

她攤開,與他十指緊扣,深呼吸了一口氣。

罷了,既然已經決定要見,現在打道回府也已來不及,該來的總會來。

畢竟,也不可能一輩子不見他們。

正思緒著,相府到了。

同那日回門時一樣,蔔家夫婦皆立於門外,兩道視線緊緊黏在停在門前的馬車上。

門簾掀起,高氏雙眼一亮,但旋即又略微暗了下去。

因為先下來的是蕭祁墨。

他走下馬凳,轉身伸手。門簾安靜了斯須,終於再被掀起。

蔔幼瑩將手放入他掌中,緩慢走了下來,立於他身旁。

“瑩兒。”高氏立即上前,欲拉她的手。

可沒想到自己才方走近一步,她便下意識後退,將半個身子藏在了蕭祁墨身後。

高氏蓄在眼眶中的淚水,與笑容一起登時僵滯在臉上。

不遠處的蔔世邕更是怔楞了一下,誰也沒想到她會是這種反應。

就連蔔幼瑩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何會這樣。

明明這段時日身體難受之時,她也會思念母親,想念她的懷抱與溫暖。可真當自己見到了她,看著她伸出那雙手,身體竟比大腦先一步做出了行動。

難道,她潛意識裏在抗拒母親嗎?

氣氛一時陷入了尷尬。

為了緩解氣氛,蕭祁墨對面前二人雲淡風輕地笑道:“伯父,伯母,阿瑩身子剛好,不宜在外暴曬,還是先進去說吧。”

聞言,二人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招呼著他們進府。

進入廳堂,高氏本要落座主位,卻見蔔幼瑩與蕭祁墨調換了位置,坐在離他們夫婦二人最遠的位置。

夫婦倆對視一眼,高氏無奈地嘆了聲氣,隨後走到自己女兒面前,雙腿屈膝。

蔔幼瑩猛地一驚,連忙起身扶住她:“阿娘!你這是做什麽?!”

“瑩兒,阿娘...”淚水旋即湧上眼眶,她哽咽道:“阿娘錯了......我和你爹爹,都錯了。”

一眨眼,淚珠便滴落下去。

高氏以帕掩唇,顧不得在女婿面前的失態,低低的哭泣聲響徹在偌大的廳堂中。

不遠處的蔔世邕雖仍坐著,但也是低垂著頭,不發一言。

許是沒想到母親會對自己認錯,這讓蔔幼瑩著實受到不小的震撼,怔怔站在原地,一時未反應過來要去安慰對方。

還是蕭祁墨上前,手掌扶在她腰後,食指敲了敲,面容平靜道:“伯母,有話慢慢說,切勿哭壞了身子。”

被他提醒的蔔幼瑩終於反應過來,連忙附和:“是啊,阿娘,有什麽話坐下來慢慢說吧,我又不會走。”

可說完,高氏只是抽噎了兩下,並未轉身坐回去。

倒是蔔世邕起身上前,將妻子攬進懷中,嘆了聲氣。

隨即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兒,正色道:“瑩兒,你母親是想為回門那日的事情,向你道歉。那日是她沖動了,還望你不要見怪。”

蔔幼瑩再次怔住。

恍若見到什麽神奇的場景,雙目圓睜地望著面前二人。

為何他們今日......像變了個人一樣?

在她的印象裏,父親一向是說一不二的人,雖然對她並不算嚴厲,但也從未用這種語氣同她說過話。

況且,誰家父母會對兒女說“望你不要見怪”?

因此聽見這句話,她的大腦便停止了思考,不可思議地看著父親,一時忘了回應。

“阿瑩先前已經收到過岳母的歉意了。”蕭祁墨微微笑道,“伯母,之前您讓我轉交給阿瑩的手帕,我已經交給了她,她很喜歡。”

說完,轉頭看向蔔幼瑩:“對嗎?”

“哦,對。”她回過神來,扯了扯嘴角,“母親繡的帕子十分好看,我已經受到了,我...的確很喜歡。”

聞言,高氏終於破涕為笑,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喜歡就好,喜歡就好。瑩兒,阿娘與你爹爹這段時日都很擔心你,但宮門關閉,皇城裏又不許隨意走動,我們無法去探望你,你可有怪我們?”

“怎麽會怪你們,皇城的情況祁墨都跟我說過了,我都知道的,你們也不必掛懷。”

說罷,她扶著高氏的手臂,走到主位前坐下,自己則坐了另一側離母親最近的位置。

隨後高氏擡手,拭去自己臉上的淚痕,接著道:“瑩兒,你不知道,當初聽說你t被感染了傳染病,我們急得好幾日都吃不下東西,你爹爹更是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請求祖宗們保佑你平安...”

話未說完,一旁的蔔世邕許是覺得不好意思,立即打斷她:“你同瑩兒說這些做什麽,都過去的事情了。”

“好好好,不說了。”高氏知道他臉皮薄,便停止了話頭。

其實她不說,蔔幼瑩也能猜到,他們肯定是擔心自己的。

人的感情總是如此覆雜,沒那麽愛,不等於不愛。

就像自己對他們一樣,即使失望、憤恨,也依然會擔心他們的身體,希望他們平安康健。

想罷,她垂眸抿了抿唇:“爹爹,阿娘,你們對我的關切我都知道的。這些日子,我......我也很想你們。”

話音剛落,高氏方按下去的眼淚登時又湧了出來,不受控制地一顆一顆往下滾落。

“我的好瑩兒,是我們對不起你。”她一邊擦拭著眼淚,一邊哽咽訴說:“這些時日,我與你爹爹日日反思。從前種種,的確是我們沒能考慮你的意願,強求你做了你不願意的事情。但今後...”

高氏淚眼婆娑地看向她,真誠道:“我們只願你能健康順遂,再無病痛。你想做什麽便去做,我們不會再幹涉你。至於其他事情,我們也一概不提了,好不好?”

到此刻,蔔幼瑩才終於明白,原來他們今日請自己過來,是為了和解。

可不知為何,聽見這番話她心裏並不如想象中那般高興,反倒......

五味雜陳。

雖說這世上願意認錯的父母沒幾個,但自己最想要他們理解的時候,他們並不理解自己。

不僅不理解,還逼迫自己向他們妥協。

如今一切都已成定局,再也回不到過去,自己反而得到他們遲來的歉意。

這份歉意除了能彌補自己心中的執念以外,沒有任何作用。不過她想了想,也許能彌補,就是它最大的用處。

畢竟許多人終其一生,也無法得到父母的一句道歉。

比如永遠不受父親重視的祁頌,也比如,因年長而不被母親偏愛的祁墨。

想罷,蔔幼瑩釋懷般輕呼一口氣。

隨後莞爾,在父母小心又期待的目光中,輕聲開口:“好,不提了。”

尾音落地,夫婦二人懸著的心終於徹底回歸原位,眼底一齊露出笑意。

坐在她身旁的蕭祁墨望著她的側臉,也不禁彎唇,伸手與她緊緊相握。

先前在相府門前尷尬的氣氛,竟在這一刻迎來前所未有的和諧。

蔔幼瑩心中不免感慨,這場病痛帶給自己的,似乎並非全是身體上的折磨。

因為這場病,她看清了祁墨的愛,也看清了自己的心。

因為這場病,祁墨改變了自己的觀念,使自己不用再在他們二人之間糾結抉擇,更不用再一邊享受著他的愛意,一邊對自己進行道德上的譴責。

因為這場病,她從父母口中得到了原本這輩子都不可能得到的道歉,她唯一的執念也就此消失。

今後不會再有人逼迫自己,她也不會再讓自己被親情所捆綁,好不容易從病魔手中撿回一條命,以後的日子...

她想為自己而活。

傍晚,暮色蒼茫。

蔔幼瑩與父母和解後,決定與蕭祁墨一同留在相府,共用晚膳。

滿桌佳肴仍是熟悉的味道,她吃著很開心。

仔細回想,成親之後發生的事情太多,她都已經忘了,有多久沒吃到家裏的飯菜了。

今日難得聚一次,她便不顧蕭祁墨阻攔,任性地喝了一點點小酒。

真的只有一點點。

原本是想喝兩杯,但由於蔔世邕發話,她便只喝了才將蓋住杯底的一點酒。

許久未曾嘗到酒精,蔔幼瑩舒服得閉上雙眼,細細回味了一番,感嘆道:“真好喝呀,爹爹,你一貫不愛喝酒的人,怎的還有這種藏品?”

說及此處,不知為何,蔔世邕與高氏臉上的笑容皆滯了一瞬,而後對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她立即察覺到他們神情的不對勁,遂斂了笑意,出聲詢問:“怎麽了?有什麽話不好說嗎?”

“不是。”高氏面露猶豫,望向一旁的丈夫。

見對方點頭,這才緩聲說:“這壺酒是你陳伯伯送給你父親......餞行的。”

蔔幼瑩登時一楞:“餞行?阿娘這是何意?”

高氏心情沈重,不知如何開口告知她,便只能嘆氣。

一旁的蔔世邕接替妻子出聲:“餞行還能是何意?為父…...要離開上京城了。”

這消息實在太突然,她不知所措,蹭地一下站起身來,又問:“爹爹,您同我說清楚,為何突然要離開上京城?您不是丞相當得好好的嗎?”

見她語氣焦急,未免他們再起沖突,蕭祁墨也起身安撫道:“阿瑩,你先冷靜些,聽我跟你說。”

她倏忽看向他:“你也知道?”

“我是今早才知曉的。”他解釋道,“今早我去勤政殿回稟公務時,發現了伯父的劄子,父皇說是伯父遞上來的辭呈,要告老還鄉。我初聽時也很吃驚,不過父皇說他並不準備答允,所以我才未曾同你提起此事。”

聽完,蔔幼瑩的情緒稍微平靜了些。

隨後將目光轉移至父親身上,再次問道:“爹爹,您為何要告老還鄉?就算您不願意當官了,住在上京城不是很好嗎?還能時常見見我。”

蔔世邕自始至終都坐在那兒,脊背挺得筆直。

一縷晚風在此時穿堂而過,燭火晃動,映著他挺拔的身影也忽明忽暗。

蔔幼瑩雙眸微瞇。

她忽然看見,父親的兩鬢不知何時已有了些許白發。

明明之前回門時還沒有的。

母親說她病重時,父親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難道這些白發,是在這段時日裏長出來的嗎?

半晌,蔔世邕輕嘆一聲,徐徐起身,望向女兒。

聲音頗有幾分無奈地道:“瑩兒,爹爹老了,也是時候該退下去了。”

她突然鼻頭一酸,眼裏不自覺泛起淚光:“可是...爹爹就算要辭官,也可以繼續住在上京城呀,為何非要回濠州呢?您和阿娘連我也不想見了嗎?”

“傻孩子,說的什麽話。”高氏也站起身,拉過她的手,“我們今後自然是要來看望你的,走水路也不過是兩三日的事情,又不是永遠見不著了,瑩兒乖,別哭了。”

話落,她伸手撫去女兒臉上的淚痕,像兒時無數次為她擦拭眼淚那般。

可蔔幼瑩的淚水愈淌愈多,一想到今後只剩自己一人留在上京城,她的眼淚便如春日的暴雨,直逼決堤。

蕭祁墨對她的眼淚是見識過的,怎麽擦也擦不完,能做的只有不停撫摸著她的背,怕她哭岔了氣。

她一邊哭著,一邊小孩似的扁著唇,裹著濃重的鼻音說道:“可你們也太突然了,我才剛剛好起來,爹爹至少等到我痊愈了之後再辭官嘛......”

“也不突然。”蔔世邕上前,攬住妻子的臂膀,“其實在陛下給你們二人訂下婚約時,爹爹就已經準備辭官了。瑩兒,我與你阿娘只要看見你成家,心裏的石頭便算是放下了。如今雖然還未成親,但也事早晚的事,祁墨又是個成熟穩重的好孩子,今後無需爹爹在,他也能好好護住你,爹爹對你自然是放心的。”

聞言,蕭祁墨微微頷首。

隨後他接著說:“不過,之後上京城發生傳染病,我們又聽聞你染了病,爹爹便只好將辭官一事推遲,一直待到你好轉,這才向陛下呈上去。”

聽完,蔔幼瑩吸了吸鼻子,澀聲問道:“可祁墨不是說,陛下不準備答允您嗎?”

“陛下一開始,的確不準備答允我。”蔔世邕垂眸,眸底彌漫著幾分不舍,“不過我意已決。我與陛下同生死共患難十餘載,他是最清楚我的,我決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所以...”

“所以陛下答允了?”她問。

蔔世邕點了點頭:“你們來之前,陛下方答允下來。”

話音剛落,女兒嬌小的身軀頓時撲入他懷中,奪眶而出的淚水也染濕他寬厚的肩膀。

“爹爹...”她邊哭邊道,“我知道,你與阿娘都不喜歡上京城,我也不喜歡......你們一定要經常回來看我!別,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

蔔世邕的身體略微有些僵硬。

自從女兒及笄,還從未同自己如此親昵過。況且,自己又是個不善表達感情的人,因此面對女兒的擁抱,他也只能杵著身軀,沈默的當她依附的大樹。

一旁的高氏看出他的不適應,於t是輕輕拉開蔔幼瑩,用帕子再次將她臉上的淚痕一一擦拭幹凈。

柔聲安慰道:“好啦,今日化了如此精致的妝,都讓你哭花了。傻孩子,我們怎麽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呢?等今年春節,我們便回來看你,好不好?”

她抽噎著點點頭。

隨即高氏向蕭祁墨使了個眼神,後者便上前接過她的手臂,將她攬在懷裏。

他也安慰著:“阿瑩別傷心,今後只要有空,我便陪你一起回濠州看望伯父伯母,可好?”

“那你若是沒空怎麽辦?”

“若是沒空,我便讓未央陪你一起去,可以嗎?”他溫聲回道。

蔔幼瑩回了句好吧,隨後抽噎聲漸弱,情緒逐漸平覆下來。

“好了好了,眼睛都要紅成小兔子了。”高氏再次上前,拉住她的手拍了拍,“別哭了瑩兒,時辰已經不早了,再不回去要關宮門了,趕緊與祁墨回去歇息吧。”

“是啊,宮門要關閉了,你們趕緊回吧。”蔔世邕也在一旁說道。

她聞言,回頭望了一眼外面,夜幕不知何時已經降臨,萬籟俱寂。

估摸著時辰,現下應當是戌時末,宮門亥時初便要關閉,的確該回去了。

於是她只好整理自己的心情,同父母拜別幾句後,便依依不舍地離開了相府,與蕭祁墨一同坐上回去的馬車。

因父母即將離開的事情,回去的一路上她無精打采,腦袋靠在他肩上,一言不發。

蕭祁墨知道,這個時候她最需要的就是安靜,因此他什麽也沒說,只依舊同來時一樣,與她十指相扣。

半炷香後,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宮門到了。

但蔔幼瑩依舊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什麽。

“阿瑩,我們該下去了。”他出聲提醒。

身旁的人終於有了動靜,只見她緩慢坐直身子,伸手掀起帷裳一角,朝那巍峨的朱紅色宮門望去。

明明是極其艷麗的顏色,卻在此時讓她感到無比的壓抑。

須臾,她輕聲開口:“祁墨,我不想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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