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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打玉盤(六):落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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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打玉盤(六):落崖

梁人趁夜發動襲擊的時候,洛南關一帶也遭遇了金人騷擾。

金不敗的騎兵兵團越過分界點,騎馬朝著洛南關分散擁來,一批又一批地朝城池門前投擲火把,一時間便起了大小火,往那些修城門的柴木堆縫隙中貪婪地吞燒。

灰煙滾滾,混著金人放肆的吆喝。

城池邊上搬運石頭的勞工都是些老百姓,見如此就一起亂了陣腳,開始四處竄,摔倒後被金人馬踏。

聞到漢人斃命的血腥味兒,他們連連叫好。

城上早敲了警鐸,火把亦亮了一排,似一條火做的長龍,蔓延十裏。

那些人齊齊道:“放箭!”

箭雨撲去,打頭的幾十金人全滾下了胯下快馬。

宋兮與其餘領頭人早算到有這一日,立即指揮他們,將那提前灌滿的陶瓷水缸推傾了,沿著城池低凹處兜頭沖下,燃燒的火焰片刻被水沖滅,成不了勢。

被瀑水摔下馬的金兵,嚎滾在滅火後的黑色苦水中,用金語對他們高聲辱罵。

宋兮一聲令下:“都給我把他們射成刺猬!一個也別放過!”

金人見燒不了樓,便牽了馬往回跑。

路上一把燒了工頭與勞工平時歇腳的幾處低矮草房,擡刀朝那些在馬腳下亂竄的勞工削下首級,吹著口哨,用刀削散漢人所看重的長發,綁在馬上炫耀,斷首處流出的血蔓了一路。

“將軍,追嗎?!”

他旁邊人臉上已全是怒色,緊握拳頭。

“不必!郎將不讓。若追上去反而是上了套了!你多派兩隊人繼續在周圍警戒著,去看看地上到底死傷了多少人!”

那人鼓著胸脯,憤憤地應聲而去。

站在城池上的宋兮抹著灰汗,眼中倒映出在紅焰火中肢解的草房,燒盡的木梁轟然坍塌,發出巨大的拗呼。

他朝城上兵揮手:“去擡周先生設計的水管出來!”

周匕之前教當地百姓收集竹子,劈成竹節,千根竹關節相連,制成了長百丈的竹水管。每個竹節都有打孔的活塞,可利用塞子控制水流大小,借著由高到低的發力,最高能沖出高幾十丈的飛流。

竹管門閥一開,千丈管中的水流動,水花呲飛灑地朝草房撲去。

瞳孔中的火光漸弱,宋兮方歇了一口氣,垂頭擡手抹額間那層熱汗,露出灰底下的肉膚色,耳邊卻忽然聽得一聲近乎煙花炸開的嗖嗖聲。

他驚駭地擡起眼。

一只藍焰的煙花彈在色極重天際炸開,將雲層透出些許淡光,照亮了禹山的山腰。

城墻上的瞭望兵揚聲,“報!禹山南邊求援!”

“南面?周匕跟趙令悅!”宋兮急的脫口出邵梵不讓他說的那個名字,手掌在城墻凸處氣急一拍,“.......壞了!”

轉身便往樓下跑。

*

趙令悅放完信號彈,繼續拉著周匕在冷風呼嘯的山間奔跑,尋找可以躲避的地方。

因為緊張,她牙齒止不住地在打顫,腦子中卻分外冷靜。

——若為阻止他們鑿幾口井,斷不至於派出千人來襲,還是這樣的左右包抄。

極有可能是那三皇子梁越利用他們鑿井侵犯的借口,派梁兵越界打過來,將鯨州的地界進一步壓榨,阻斷鯨州的水脈。

後邊兒即便遭受抵抗,也可借此試探出邵梵與姚庭的態度後再停戰。

但是,為何他們不去邵軍駐紮的洛南關,而是從禹城這種旮旯地方開始破界?

對了,還有金人。

會不會是梁越與金不敗相勾結了,引洛南關的兵支援禹山後,再趁虛而入地打洛南關?!

思及此,一顆冷汗自她額角沾濕了發,劃在下頜角上。

下瞬,她身子一重,“嗯”了一聲。

一股巨大的拉力將她拉歪了半邊,若不是反應及時用手撐地,已經額頭磕上了地,免不了一頭血,轉頭去攙扶起拉倒她的人,“周先生,還跑不跑得動?”

周匕方才腳下一絆,失去平衡牽扯了她的衣袖。

此時跌在地上,脊椎與盆骨相接那處像是幾十根針紮了進去,疼得他在黑夜裏流了滿臉的汗,吸著氣來緩解那處的扭痛,一個懶散文人,差點沒咬碎了牙。

“老身腰扭了,一時半會站不起來,但我不過一介孱弱鰥寡,無官無職,梁人抓了我能有何用?還是姑娘你自己要緊啊!”周匕推了她扶胳膊的手一把,“快跑吧,別管我!”

“我豈會放棄先生,自己獨活?”

趙令悅不知哪兒使出的力氣,將他半拖半拉,一個百斤重的男人竟然能扶了起來。

她慶幸平日裏跟著那些軍兵鍛煉了,練了幾個月,總算漲了些力氣。

肩膀搭過周匕的一只手,“先生,我不熟悉禹山,也不知高處有沒有能翻下山的路,我們……試一試吧。”邊說腳下邊趔趄著。

視線不明,她只能借著些月光帶著周匕往山腰上繼續摸爬,累得喘著大氣,遙記起上一次翻山越嶺,是兩年前在常州邵梵地界的越獄,便豎起耳朵,仔細留意周邊的動靜。

風聲鶴唳於山野,催出緊張的心跳,疲累的喘氣聲中,她敏感的耳蝸漸漸接到一些兵器刮擦山石的聲音,擡眼一看,是零星火把.......

周匕已經不行了,她急得左右環顧。

不走主路,往陡峭些的路上穿,借著野生的草木做掩護。

周匕拍拍她,“會不會,是邵郎將與宋小將軍來了?”

趙令悅只頓了一下腳步,繼續拉他走,氣喘如牛:“先生糊塗,援軍怎會這般快。”

“哎呀,那只能是追我們的了。”

“梵兒也不能確定,或許是將才我們的那些兵已經滅了,上來侵占鯨州禹山,占據高地後,能作後備。”

“二姑娘還懂兵法?”

“......略看過幾眼兵書,先生,前面有山穴。”

她拉著他到無意摸到的洞穴,是一處海風侵蝕的巖洞,被巖縫長出的大樹攀住,趙令悅撥開樹葉和粘膩的草籽兒,觸手便是潮濕冰冷的泥沙。

她扶著周匕挪進去,喘著氣兒蹲下,在暗中睜著眼,“我也真的走不動了,先在這裏藏一藏。”

草被她撥回了原樣,洞內伸手不見五指。

趙令悅亂七八糟地想了許多事,忽然聽到了狗叫。準確說,是那只鬣狗的叫聲,她心猛然地漏了一拍,用力搖一搖旁邊的周匕。

“援軍來了。”

“姑娘怎麽知道?”周匕惶恐。

“那只鬣狗的叫聲,邵梵常常放它在軍營訓練,我記得的,它的叫聲又急又細,這是它作找人訓練時的聲兒呀,它在找我們呢。”

暗中便響起周匕包含希望的笑,聊起小事兒,“姑娘怎得也不避郎將名諱了。”

下瞬卻聽得衣料摩挲的聲音。

周匕一楞,在暗中胡亂揣摸。

“姑娘去哪兒?”

“先生待著,我去將氣味散給它。”

“太危險了。”

“不怕的,既然他們來了,必定會帶我們回去。”

周匕胸腔湧動,嗓子啞出了哼聲,便見趙令悅的輪廓映在草根上,靈巧地滑了出去,一片月下泛白的衣角消失在重立起的草桿後,洞穴中只餘他暗中一聲嘆息。

趙令悅出了洞穴後,憑聲貓著腰朝鬣狗的方向緩緩挪動,可不一會兒聲又停了,轉而被一陣子打鬥聲掩蓋。

她心中一驚,原路返回卻已認不出來時的方向,憑著感覺往回走,卻漸漸看見天邊的一豆反光。

她一楞,繼續摸上前,那銀河般的反光便如移動的畫卷步步展露出來。

耳邊呼嘯著海浪波濤,陣陣打上石壁返回的回音,再看那流動的帶狀銀河。

趙令悅終於反應過來,這不是天邊,而是海邊。她忽然明白自己為何能誤打誤撞找到洞穴,那棵遮擋她進穴的樹,根本不是普通的地上長出,而是懸崖的石壁。

那洞穴,就是海崖的海風所穿空。

自己竟然身處懸崖,一瞬間海風自太陽穴穿過她的腦內,寒到徹骨。她軟了身子癱下,四處尋找周匕所在的洞穴,在心中祈求他不要亂動,朝著打鬥聲的反方向跑。

“什麽人?!”火把朝她背後揚去,趙令悅驚中一瞥,與此人對視,轉身跑得更快。

那人便朝左右大聲吆喝,“有個鯨州的女人!”

一群人早就駐紮在山上,聽到女人二字,都撈起身邊的刀槍去追,伴著幾聲口哨跑在草中,還朝那人猥笑,“嗳,長什麽樣子!”

“沒看清,不過是個年輕女人!”

眾人一聽更來了精神,開始對趙令悅展開捕獵。

“別跑啊,哈哈哈,陪陪我們不殺你啊——”

她本就帶著周匕爬了半個時辰的山崖,力氣空了一半,此時相形見絀,不一刻兒已經縮短了距離,雖跑到了洞穴處卻只能硬著頭皮擦過,保住裏頭的周匕,是以被他們追到了另一片懸崖處。

趙令悅有些絕望。

但是狗叫聲逼近,尋找她的那只鬣狗朝懸崖沖了上來。

它身後草木劇搖,灰色人影繚亂,幾個梁兵意識到情況不對,臉上笑容化為機警轉身持槍,就見一只兇猛的鬣狗朝最初發現趙令悅的那人撲咬了上去,梁兵一陣慘叫。

其餘幾人略哆嗦,揚起脖中哨子猛吹,下瞬被一箭穿喉斃命,倒了下去。

可埋伏在此地的梁兵也全傾巢而動,朝哨響處湧動,一時草木嘩啦猛搖,梁兵與那些個人影打了起來,一片混亂,狗來到她身邊,趙令悅原本跌在地上,這一次,她摸了摸它的腦袋:“謝謝你。”

鬣狗哈著粘膩的熱氣蹭她的手心兒,一直乖乖地守在她腳邊上。

視線太過昏暗。

她眼一擡,看見一陣深色的血流在她上方飛濺成大小均勻的血花,可見刀口的幹脆利落。而梟他首的那只劍,兩蔟劍穗揚出了根根的銀絲。

趙令悅認出他來,鼻子一酸,低低地喊了一聲,“邵梵?”

“我在。”

那人影一頓,立答。

越來越多的梁人湧出,與他身後的手下糾在一起,但漸漸不敵,忽然鬣狗撲去右邊,咬住了一個偷襲在她身後的梁兵大腿,梁人嚎叫,與鬣狗搏鬥著,卻一起掉下了懸崖。

趙令悅低叫了一聲,半個身子往後倒,支撐在懸崖的樹邊。

邵梵趕過來,忽然看見什麽,“不要碰樹!”

卻是來不及了,躲在樹後的一個梁兵自後箍住她的脖子,她眼前用力一昏,脖子上便被抵了一把刀。

打鬥已接近尾聲。

脅迫她的人見最後一個同伴也被刺死,登時毫無退路地攜逼著她退到了懸崖邊上。

“你們,你們別過來.......放我走啊。”

邵梵仍舊隱在暗處。

那些手下解決完梁人,自他身後聚集,刀成了魔手,自他背後綻開。

在梁人眼中,似一只千百手的惡煞,不自禁地兩股顫顫,半邊鞋底抖著懸出了懸崖,死死地勒住趙令悅,“再過來我就拉她一起死!”

“不要再退。”

四個字,從兩片唇中擠著牙齒的縫隙,鉆出來。

“放下刀,給你一條生路。”

梁人涕淚著搖頭,緊了緊手中刀,“你是那邵鬼是不是!降了你,你們怎麽會放過我,不如我帶她一起死!“

“郎將.....”

邵梵身邊的一人側身,“他身後的海域通著禹城,最近漲潮,掉下去可就麻煩了。”

他將劍遞過去。

那人即刻意會,接過他的劍,解了斜跨的一只弓遞到他手上。

他將箭搭上弓,繃到最緊,姿態穩固。

箭尖的方向,直沖著趙令悅的腦門,“最後說一次,放開她,我放你走,否則,射死。”

趙令悅已經摸到自己腰間掛著的匕首,可那梁人突然大叫一聲,下狠勁兒地要將她抹了脖子,邵梵同時松手放箭。

箭尖如飄忽的黑點,鉆入她的瞳孔,聲音隨風比箭先到她耳目中一步,那一瞬她腦中以從未有過的速度閃過許多片段,如亂燈走馬,一瞬過了八萬剎那。

在箭離她腦門咫尺之處時,趙令悅腳趾內摳,手握成拳閉起了眼。

叮當一聲,閉眼時,眼前閃過的畫面,與當下箭打過她發髻花簪的聲音幾乎重合,圍獵場林中,那片燦爛的螢火蟲,在她的眼皮內閃著微弱的光,漫漫飛舞。

她相信他。

她沒有躲。

那箭打掉了她的發簪,發簪落地,碎發狂舞,擋住她的半邊視線。

箭尖入了梁人喉嚨,被中途斷力的刀擦破她的脖頸皮肉,很是刺疼。

身子傾斜,不受她控制地往身後的萬丈深淵倒去。

她五臟瞬間挪了位,急促地張開眼。

邵梵狂奔上前,朝她伸出手。

“趙令悅!”

趙令悅伸出手,在眼睛已然看見天空時碰到了他的指尖,指尖火熱,溫度燙得太不尋常。

她試圖去抓住他的熱度,但是頭已經朝下了,就這般擦著他的指尖,往萬丈下的潮水落了下去。

趙令悅眼前全是亂晃的生前片段,浮光掠影都成空,她什麽也看不見了。

張開嘴的一聲尖叫也被鹹潮的冷風灌回了五臟六腑,從氣管倒流,悶住喉嚨。

將她窒息。

失重後的身體經歷噩夢裏的刀山火海,最終被冰涼激流的海水滲透,失去意識之前,她似乎看見他也跟著一起跳了下來。

真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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