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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盤銹血(三):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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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盤銹血(三):腥風

這日朝罷,已過午時。

趙晟恍神出了垂拱殿,殿門口候著的小黃門便跑過來。

見趙晟兩眼青烏臉色不好,趕忙垂下頭去,“李貴妃請官家去用午飯,說是采了新雪,用雪煎茶,還做了梅花酥,聞官家近日沒有胃口,想讓官家嘗嘗鮮。”

他如今最怕聽見茶字,順出悶氣,盡量平靜道,“你讓她自己吃,我忙完了再去看她,讓她不要等我了。”

“那,那茶......”

“也不用溫著,全倒了吧!”

天子寬厚。平日對下人也不常發火,黃門不知今個怎麽就觸到了趙晟逆鱗,只能撲通跪下。

趙晟揮袖離開。

這一幕正落在出殿的王獻和錢檀山眼中。

冬日夜長,朝事又結束的早,天還方陰沈,他二人執著燈籠,往官署的方向走,王獻將笏板(hu 板 :上朝時手裏拿的那個板子)側別入腰帶間隙,腰瘦而身挺,步履緩慢:“官家神情似一夜未睡,今日上朝,也有些心不在焉。”

“大概身體不適罷。”錢檀山若有所思,“自從你我借昭月鬧那一場,這官家的頭疼病便一直未好,我昨兒個白天還跟禦醫聊,說是,頭疾又加重了。”

冷風往他二人夾棉的沈實大袖中灌,激起一身洶湧的寒潮。

“昨夜,後廷有變動。”

王獻手中的燈籠搖曳不定,最終被寒風吹滅。

錢檀山面色也隨即黑下去,“梅相公腰痛,已五日不曾起床聞朝,我正打算去看望他,沒了他在朝中坐陣,禦史臺的風又刮起來了,上書官家,要他召鄭思言回京守城。這年關啊,各路人馬出入建昌,正是虛妄之時,如有變動,恐怕免不了血雨腥風。”

“這風,一直就沒停過。”

王獻淡哂。

“渡之的人發現皇後夜半三更,偷偷將羅越殿整宮的人抓了回去,所做為何卻不得而知,那些當事之人,一夜之間,病假的病假,回鄉的回鄉,竟無人再露面。”

錢檀山腳步緩了一拍,“是那位梳頭女官出身,風頭正盛的秦娘子?”

“是她。”

“抓了她?是為何?”

“渡之還在查。這昨夜到底出了什麽事,恐怕只有當值的沈侍郎知道一二,他夜半入了福寧宮。”

“沈思安?那我們得——”

王獻看著暗下去的燈籠,“盯住他。”

*

沈思安連夜在審,趙晟連夜無眠,每每驚醒,都是噩夢。

年關將至,宮內分配供炭,趙晟特意問了一句,“霖鈴宮和致和院,用的炭可夠嗎?”

李四海有些驚訝,趙晟平日忌諱談論這些舊人,他們也就當那些人已經死了,誰也不會去提。“都是按著人頭,等分例發放的。”

“用的是什麽炭?嗆人嗎?”

李四海猶豫了一瞬,趙晟便立馬道:“你著人一定要對他們好些,吃用都留些心,到底......”他日日夜中都見太祖,雖已停了毒癮茶,但噩夢卻不止。

毒癮不過如一種癔癥,能引出他內心真實害怕,一直不敢面對的那些東西罷了。

“......到底,都是太祖的血胤。”

李四海應承。

他還是不放心,幹脆起了身往後廷去,這些舊人全都是邵梵與王獻他們在打理,他忙於公務不常記起。

王獻既然是高風亮節的君子,便不會對他們太苛刻。可看見致和院門前那一大幫宮中侍衛,還有門上剛鍛的鎖鏈,便覺驚異。

“這些人何時加的,又是何人帶頭?怎麽都沒來問過朕?”

一個戴薄甲的年青武官在趙晟面前彎腰。“參見官家,臣是這裏的侍衛總管。”

“你聽誰的指揮?”

那侍衛總管已經聽出他微微的怒意。

便恭敬地跪下回答:“宮中侍衛統領,蘇源。”

“蘇源啊,”趙晟想了許久才記起來,微微瞇眼:“他是王獻手底下的諫官,推薦的人吧?”

“......”

“給朕開門。”

那俯地的侍衛總管眼珠子崩裂,手捏入泥土,“官家,此女是重點看管的犯人,統領吩咐過,只進不出......”

“你聽他的話,還是聽朕的話?”

“臣......”

一中年宦官從院角外趕過來,也趕緊跪下,“官家來駕,小人恭候來遲,請官家責罰。”

“朕罰你何用?只把門打開。”

宦官惶惶道:“官家不知。這致和院與別處不同,按規,只在送飯時,由兩名禁軍連左右鑰匙的黃門一起,方才能開鎖。”

趙晟已經聽不下去了。

他徹底發了怒,將眼前的宦官一踢:“按規?到底按誰定的規矩!?”

宦官只好從泥地上爬起來,趴在他腳下:“王統領曾囑咐,是邵郎將特意交代他的,道:此女詭計多端,不得再接觸外人。官家......”

這宦官趴下去,心中已經痛煞。

同時開罪了趙晟與邵梵,他的官運,今日也算到頭了。

趙晟冷笑:“那朕要是非得開這個門,你們是不是也要為了一個邵梵,來忤逆朕?”

“小的們不敢!”

“那就打開!”趙晟推門,門上沈重鎖鏈發出的聲音,刺耳酸牙。

那些人也不敢動。

趙晟站在原地許久,冷風吹得他一激靈。

他忽然想起沈思安的警告,答案未出,兇手尚在暗處,他還不能做出任何反常之舉,於是攥緊了拳頭,逼迫自己上了身後的擡鑾:“回福寧殿。”

福寧殿殿門緊閉,死氣沈沈。

情況特殊,沈思安不便調動,就地讓秦瓏兒跟李見關在這裏面審,已經過去五天,趙晟從致和院回福寧殿之後,就迎上了沈思安略亮堂又沈重的眼。

“是......有什麽發現了嗎?”趙晟遲疑。

沈思安俯在他耳邊耳語一串。

趙晟聞到答案,癱去靠背之上。

“其實我心中清楚,不是鄭慎,便會是他,縱觀朝局只有這兩派人馬如日中天,有能力控制我。但是,我沒想到啊,還以為他只是個愛財之人,向來不去摻和這些嘈雜的黨爭。

不曾想,他竟是這些人裏最居心叵測,躲得最後,也藏得最深的那一個。連毒害我這樣陰險的計謀,都早早規劃好了,將人安插在我身邊,日夜設防,隨時弒君。”

心中後怕不已的趙晟,慌忙拉住沈思安的手。

“太子尚幼,娘子將近生產,我有太多顧慮,絕不能這時候拋頭顱灑熱血.....

錢檀山辭官丁憂,中書舍人便可由鄭禦頂上,他是鄭慎冬日,我下禦旨,他與他手下的人可審批。我找由頭貶你出建昌,你坐貨船秘密改道,帶著這道禦旨,將鄭思言的兵馬召回京來。”

沈思安表情微變。

錢檀山是孝子。

老母縫補種田,養他至入仕,錢檀山將她接來建昌盡孝,卻於昨日晨起去河邊洗衣服時,跌落河中溺寒水身亡。

接到消息時,錢檀山尚且在梅府中,看望老師梅雪塵。短短一年內,他先失親弟,再失生母,在梅府大慟到幾乎暈厥。

按仁孝規定,他得辭官丁憂,這樣一來,中書舍人的位子的確是空出來了,而王獻又是錢檀山摯友,必定會去一並扶靈,守孝七天。

沈思安背後升起一股子寒氣,望了望眼前的君王,不可能會這樣巧。

趙晟被他看透,不說話。

沈思安無法開口疑趙晟。

思慮片刻,他只能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官家,秦娘子今日忽扶著肚子嘔吐,她自稱已有妊,此事關龍嗣,官家還是得請個禦醫來,替她把脈。”

趙晟方殺人,又得子。

一生一死,一喜一悲,都由趙晟自己親手造化。

是矣,他也並不喜悅,又驚又嚇。甚至下意識覺得,這孩子會不會是錢母投胎過來報應他的,登時害怕又厭惡。

“他母親已是戴罪之身,這孩子來的太不是時候。”揮手假寐,敷衍道:“我讓皇後宮中會醫術的尚宮過來瞧她。”

沈思安補充:“中書與參知不在,官家別忘了,還有那邵郎將在朝內坐陣,他手握重兵,一半在常州看守對岸,一半全都駐紮在建昌布防,鄭思言一日未歸,這禁軍勢力也一日被他收歸所有,要想瞞著他......”

趙晟睜開眼,眼中都是疲憊頓生的血絲跟陰霾:“朕會想個辦法,將他支走。”

沈思安:“如此......正好。”

他緩緩轉過身去,福寧殿依舊沈肅漆黑。

趙晟忽然在他身後叫住他,“思安啊。”

沈思安轉身。

趙晟的面容離遠了,就有些模糊,但肯定跟過去不太一樣了。

變了的人,嘆出一口蒼涼的氣。

“你不要覺得我狠,不要怪我,不要棄我。都是他們先逼我的。他們要我做一輩子的傀儡,將來還要我的太子做小傀儡......

可是我是個人啊,我是個活生生的人啊,我當了天子,當了官家,卻連自己的性命都捏在別人手裏,叫我如何能坐視不理。”

沈思安眼睛發紅,彎腰並手一揖,於黑暗中道。

“臣,都懂。”

*

瑞雪召豐年。

而沈思安被貶漕轉運使,外遷吉州時, 崇安元年的年底,就下了這幾年以來百姓所觀最大的一場漫雪。

雪如撒鹽,城戶堆銀,滿山的雪蕊,正是踏雪尋梅,烹雪煮茶的好時節。邵梵此時在左巡院接到宮中旨令,傳他入宮,院子外,一群親兵堆出的雪獅已經初具雛形。

邵梵出了院,騎馬疾行在禦街道上,馬蹄子踏出一陣飛粒,這場景,猶如去年他與趙令悅剛重逢的那一幕危險山雪。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苗貴妃失勢,苗素也不再執著嫁他,邵梵仍舊孤家寡人,他忽然就記起他一些從前有過的妄念來,而牢門深深,他的妄念自峽谷雪中被他救出後開始,又輾轉各地被他囚禁一年,還未結束。

他想到此,忽然拉住韁繩,擡手折下路邊極為艷麗的一枝高頭寒梅。

趙令悅比此梅只會更寒,雖傷不輸,雖艷而不折。

高不可褻。

愛不可及。

出神時,他聞得身後一陣馬蹄的追趕,見副將劉修快馬加鞭地趕來。

“你怎麽追來了?”

宋兮尚在常州河岸守著,建昌城內的劉修還記得邵梵的腿傷,千裏托送一件夾棉的披風給他,“天寒地凍,郎將冬日騎馬,腿容易寒疼,怎把這個披風忘了?”

邵梵見劉修憨厚的鼻尖凍得通紅,單手從他手中撩袍一抖,空中劃過深暗的弧線,下瞬披風已經服帖的披在他官袍外面。

他單手打了個結,並幫劉修拍去肩上浮白:“多謝你。但下次這種小事,你不必跑這麽遠,我又不是進了宮不回來......你還有其他事?”

劉修目光無意地就落在他手中那株艷梅上,“侯爺派人來傳話,說:今日官家要求任何事,郎將都先答應他。原因,侯爺今晚自會過來跟郎將講清。”

邵梵略一思索,單手覆提起韁繩:“我已知曉。天寒地凍你也回去,喝些酒暖暖身子也好。”

說罷,調轉馬頭,攜了那株紅梅,繼續朝朱雀門奔馳而去。

劉修空望那風蕭蕭的項背,鼻尖聞入梅花冷冽的寒香,預感這宮中,又覆暗潮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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