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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爐冬扇(七):小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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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爐冬扇(七):小室

七月初,臨盛夏。

絲竹洗案牘,歌舞盛平,迎來客。

接見子丹和親使團的宮宴於宮內的紫宸殿舉行。

紫宸殿雕梁畫棟,飛檐高架,殿內共可容納數萬人。

因去歲,春節在改朝換代中草草置辦過去,接見使團還是趙晟當皇帝以來的第一件盛事。

求親使團一百多人,當日,趙晟後宮的十幾娘子與太子,建昌以內的四品以上官員,上至梅雪塵,鄭慎,宇文平敬,六個部的尚書,下至刺史、侍郎,也都全數先後落座。

趙晟為了穿什麽費了好久心思,最後與朝臣定的是赭黃(龍袍專用色)色公服與低調的後折襆頭,腰間束有寬大的紅色革帶。

皇後也是一身淡黃的大袖闌衫,金紅色的霞帔(禮服形制,我將相關圖片放微博)上繡著百鳥朝鳳,頭上頂著一只掐絲紅寶石鳳鳥,左右冠上還插了六只金色長步搖。

這對帝後年輕,以至於冠冕不夠襯人,人反而降不住此服。

使團為首的完顏科蘇,進殿前也讓他手下的人全都入鄉隨俗,換上了接應官給的紅官袍與襆頭,學著朝臣對趙晟俯首稱禮。

上次求親,趙洲直接讓趙琇下嫁躲過了一劫,用些錢將他們打發了,子丹知道他們中原人,公主出嫁必定有一筆不菲的嫁妝,而現在,子丹王子早已成年。

眼觀趙洲退位,他們也得來一趟探一探趙晟脾性,撈些東西回去,方不算吃虧。

趙晟心中雖然極其厭惡子丹,可他新君上任,舊患趙琇因鄭慎打亂又未除,此時不能再跟這些外族起沖突,而且大盛還以禮治國,面上功夫總要做足了。

他面上含笑,將兩手擡起,“眾卿都快平身。”

眾人立聞那大殿門前的牛皮骨敲了十六下,宦官與侍女們將將端著托盤,輕手輕腳地魚貫而入,開始為幾百多人依次溫酒、布菜。

“陛下——”

完顏科蘇一出口,他身旁的隨侍提醒他,“是官家。”

“不必拘禮。”趙晟擡杯,語氣仍舊帶笑:“我與你飲一杯。”

趙晟一舉杯,千張桌席也全跟著提了酒杯。

衣裝摩擦著椅面,絲羅堆疊聲切切如低語,場面一時莊重輝煌,氣勢非凡,略有些大國氣勢。

可這熱鬧繁華的背後,終究還是團亂麻。

譬如,趙光名義上還是那太子少保,此前子丹求親時見過他,他今日也得露面來撐個場子。但他那身旁兩個緊不離他的粗壯內侍,便已經說明了問題。

再如那鄭慎與宇文平敬兩個人雖然連坐,可進殿方坐下,切磋幾句就已互扔了幾次白眼。

還有那鄭黨與王黨、皇黨因為素日就政見不合,李四海讓外侍省一定要將不同黨人的坐席都分開了。

免得喝多了嘴上吵幾句,還要在外人面前,彼此鬧起來!

敬酒的功夫,邵梵一雙鷹目已經將左右全巡視了一番,將杯中酒面蕩了一圈。

“那個人,沒有來。”

王獻微微斂起下頜,神色清然。

“鄭慎讓他稱病了。”

邵梵捏著杯子的手緊了一緊,“要我的人去解決麽?”

“不用,你不必驚動任何人。”

邵梵側目。

王獻簡略道,“他必在來的路上。”

“你請的?”

王獻微不可查地搖搖頭,“李四海去請的,我不過讓人提醒了一句,他知道該怎麽做。你那邊,計劃照舊。”語罷,便沈入與完顏科蘇的對談中去。

涼州女子的群舞轉眼已休,邵梵唇間默默咬了三幾個字:破陣樂。

果不然,上來的便是那破陣樂。

他早已將宴奏的舞曲一遍記下,因此推算著時間,等該趙令悅提著琵琶上場時,鄭思行也到了。

旁人要與他對酌,他將那瓷杯中的酒小口品酌,此酒入口辛辣,中調涼灼,回味甘甜,實乃人間佳釀,便含笑念了句,“好酒。”

官員笑:“哦?邵郎將喜歡?那就再來一杯,來。”

邵梵應下,一杯接一杯,來者不拒。

*

李四海一聲令下,場中已置數座。

鄭思行看見來人,登時面色一呆,臉上浮現迷離之色,顯然是還記得趙令悅。不止如此,其一上場,群臣展露驚訝之色著不在少數。

——趙令悅這個前朝舊人,本該囚於內廷限足,為何會出現在接見外臣的慶典,來給他們獻樂?

他們紛紛交頭接耳,場中一片竊竊私語。

“眾卿安靜,聽樂吧。”

趙晟轉向完顏科蘇,還著意讓人轉達和強調了一句,讓他好好欣賞,品鑒一番趙家姑娘的樂理,並咬重那“趙家姑娘”四字。

他這是要忽悠他們,先半蒙半騙著讓他們看上了,回頭給趙令悅安個公主名頭,送出去。

總之就是決心要保護自己的女兒,不管趙令悅死活。反正這子丹不知情,這子丹也分不清。

邵梵目光自她珍珠般光澤的半邊側臉擦過去,轉而去看趙光。

見趙光面露疑難,顯然是不知情,但像是事先有準備一樣,也並未太過焦灼。

邵梵笑了。

趙令悅行事敢這樣出格,必然私底下得了幾分這趙光言語的慫恿。

如若不是他所透露,趙令悅怎知鄭思行不久會被鄭慎叫進京。

趙令悅手中所執的,是一柄螺鈿紫檀五弦琵琶,五指塗了淺粉蔻丹,更使得指尖粉嫩,關節玉白。

她略啟櫻唇,微笑道,“臣女所獻乃是後唐絕曲,《浮舟記》主篇,“萬裏同風”。以此曲遠迎諸位,妄請笑納。”

完顏科蘇止不住地點頭。

趙晟見他如此,心頭也略松。

場中響起她手下的琵琶妙音。

瑟瑟弦聲高低錯落。彈音之人心事重重。

——和親的事她知道了,主動告訴趙晟,她接受,只要好好照顧她父親趙光。

趙晟答應了。

他要她到場上表演以便渾水摸魚,給完顏他們相看一次,其餘的,都有他來促成。

趙令悅也答應了,但是這曲目,得由她定。

三年前她求過一本後唐的舊樂譜,因為太過久遠也一直沒有找到。

鄭思行得知後費勁心思尋到了一本,偷偷來建昌,托人送給她。

那本子上一股濃烈的脂粉味兒,得來途徑可想而知,趙令悅嫌臟,當時直接叫人扔了。

要引誘鄭思行,彈此曲再合適不過。

從小學的琵琶技藝,手上功夫怎會差呢?加上她加以練習,和著那些樂女的幫奏,一時真讓場中人都漸入佳境。

鄭思言發現一旁的鄭思行呆了,嘴角流了口水,看場上,看得眼睛全然發直。

口中卒了他兩下。

看下趙晟,又看下鄭慎,這才狠狠拍他腦袋,低喝,“你這個精蟲上了腦的渾物!知道她要送去幹嘛的?也敢對著她流蛤蟆口水!敢壞官家事,讓爹知道,回去將你眼睛挖了嘴巴縫了!早讓你稱病,叫你別來,你怎麽還是來了?真是給我們爺倆丟人。”

鄭思行也沒聽清他說了什麽,魂都被勾走了,擦了掛出來的那串唾液,怯懦道,“不是我要來,宮裏貴人請我來的。”

“哪個?”

鄭思行舍不得移開眼睛,後腦又吃了兩掌,才趕緊指了指李四海旁邊的宦官,“他。”

鄭思言看了幾眼,回頭接著斥,“你多大的臉,叫他們請你,給我老實呆著!”

可心中不免覺得有些奇怪。

李四海一般只為趙晟做事,難不成讓他來還是趙晟的意思?

他正摸不清方向。

琵琶也走向高音。

鄭思行往嘴裏灌著點心,堵住饞色的口水,誰知道就吃壞了,一下子肚痛難忍,忍不住背過去幹嘔了一下,“我,我肚子痛。”

鄭思言嫌棄地在桌底下揣了他一腳,“不能享福的玩意兒,趕緊的去撒泡尿吧,等她彈完了,你再回來!”

“彈完?可她彈得還是我送的那本——”

“你送的幾把啊?趕緊的去,老子看著你都煩。”

趙令悅嘴角含著笑,可手下卻毫不帶有溫存。

她將那鋒利繃直的琴弦撥到最高,弦音越來越急,次次如裂帛,嘈嘈切切,每每如銀瓶乍洩。

邵梵耳根擴響,覺得她手底下的琵琶聲已經可以做成一道道嶄新的鐵鉤,戳入耳膜,將他帶回從前那些幽暗冰冷的戰場。

通宵不睡,挑燈看劍,徹夜不休,鐵騎回營。

這曲子到高潮處,全是硝煙的磅礴味道,刀光劍影,巨斧長戈。

這比《十面埋伏》,還要不善。

鄭思行捂住肚子,再看了趙令悅的臉一眼,已經覺得她面如桃粉,處處含羞,拉出一絲猥瑣的笑容。

他被人帶到門口,對門口的黃門說要出恭,被那黃門接著走了。

不意外的話,那黃門應是王獻安排好的人。

邵梵不動聲色地看去一眼。

王獻微微頷首。

“你跟上他。”

再有人為邵梵斟酒時,他似醉非醉地手一傾斜,倒了空的酒水便撒了他滿身。

那侍女慌慌張張地,在琵琶聲尾處,撲通跪下來請罪。

邵梵請開她,自己起了身。

“無礙,讓本將去清理一番。”

他走到門後,樂也將終,一句話響在殿上,丟在他的背後。

“子丹此番為見君主,還迢迢而來,正是......”趙令悅起了身,一陣衣料的輕快摩挲,她對著完顏科蘇傲然致辭:“於道各努力,千裏自同風(出自周行己《送友人東歸》。”

完顏科蘇當場擊節而讚,“好,好啊!”

倒是霸氣。

邵梵勾唇。

*

她退了場去,由他們商量著怎麽將她賣了,將那琵琶交給樂女,按理,皇後會令人領她去內廷,基本上就是等候發落了。

拐出大殿的長廊,那人卻是帶著她往偏殿走。

趙令悅腳步也絲毫未曾頓過。

提燈人帶她去拐去了接近大殿的角門,這處有些狹窄,穿堂風吹過,顯得又深又暗。

她看了一眼那人夜裏提燈的背影,不自覺地攏緊了身上的披帛,合持放在腰前的手也摳緊。

一步步進了角門內,平日那間供人休憩的小室,束腰的紅色短結在後腰,隨著走動輕晃,晃出這夜裏深宮暗道的艷影。

有什麽要發生了。

人至小室門口,影子也被燈火拉的老細,更顯得她身材纖長,細腰盈盈一握。

那提燈人與她對視一眼,下瞬,將燈吹滅。

趙令悅的心,也跟著那籠中泯滅的火苗一跳。

“姑娘請進。”

那人隱至暗處。

趙令悅深吸一口氣,擡手將門推開。

裏頭僅點了一盞燈火,那些光亮罩著半頁遮榻的山水屏風,一片挺拔的青綠高松上,此時映出一個男子側著身的站立長影。

慕然,融入了畫。

那虛影動了動,轉過身來,隔岸觀她。

趙令悅,登時心跳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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