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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爐冬扇(二):談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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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爐冬扇(二):談和

王獻下船踏上柳州時,天方暗。

三州外的連雲山繞在未醒的醉霧中,朦朦朧朧的,但山腳處時不時有火光灑滿天際。

沈思安背著黃色包袱,裏頭裝著趙晟的手諭,跟著王獻踩過河岸的濕泥,上了守軍給他們預備的馬,就跟著接他們的人一起往楊柳關馳聘。

路上,沈思安見柳州遠處的群山天光陣陣發白,還伴隨著劈山一樣的悶響,“那是悶雷?”

接應官問:“沈侍郎以前沒來過戰場?”

沈思安搖搖頭。

王獻看了他一眼,沈吟:“是引線引燃後,炸開的火藥。”

“謔,”泥水顛簸,沈思安柔弱的身軀立在馬上一抖,肚子裏也一陣滾動。

餓出來的氣兒直頂著空空如也的腸子,他連忙一手將馬繩在掌中繞了兩圈,單手掏出一塊芝麻餡兒的烙餅來,“天都黑了,怎麽這會打上了?”

“不是剛打,應該是打了還沒有停。”王獻夾緊馬腹,將胯下馬兒一揮,將沈思安甩在後頭。

“王參知.......嗳,等等!”沈思按急匆匆地啃了兩口烙餅放回去,揮鞭追上王獻他們。

*

趙琇罷免閔叢捉住高升的次日,邵梵帶軍踏入了第四座城池,多虧了閔叢的軟弱,這前四座城池,剛打上沒個幾天,便被閔叢一聲撤退,拱手相送給了他們。

每過一道城池,邵梵都會留五千人據守關卡以防後患,至楊柳關前,大軍統共二萬五千人,而禦林軍共五萬,人數上,趙琇尚且占點上風。

如若,她肯釜底抽薪,拿出全數的家當跟他拼命,也許還能贏一次,但也只能贏這一次。

而趙琇的意圖,顯然不在行這一時的意氣。

因為邵梵攜人進城池時,百姓早已逃空,肯定是得了官署命令提前往後撤的。

——趙琇有計劃。她必定在暗自籌備著一次強勢的反擊。

邵梵騎著馬才到達楊柳關,一看,他就知趙琇會在這裏。

放眼望去,楊柳關與其他四道城墻都不一樣,它是北境的沙地最為集中之處,居住此地者少,種樹買賣者多,凹凸不平的山林上,全種著粗大筆直的楊樹與北方各色的耐旱雜木。

常年幹旱的地方,稍微一跺腳,就有熱黃的塵土在空中飛揚。更別提他們一個兩千多的騎兵方陣了。

煙塵滾滾,宋兮呸了一下竄入口中的土渣子,垮下臉來:“這趙琇就在這等著咱?她肯定知道我們主力都是騎兵,“騎兵下了馬,先得傻一傻”,她這個過氣的公主,一手算盤珠子打得倒是挺利索的!”

邵梵道,“不止趙琇在此。”

她前四個城的兵,前四個城的民,都在這裏。

劉修輕蔑道,“還有那幾個手下敗將。”

“劉修,她曾經是一國公主,她若要下定決心反擊,就沒你想的那麽簡單。”

邵梵拍了一掌子劉修,“若她能及時撤掉那個無能的閔叢,換成禦林軍中那幾個有些本事的良將,這一關,我們未必會好過。”

說罷,正經掃了宋兮跟劉修兩個一眼。

“林中地勢險峻,車馬難行肯定會有人埋伏。你們先回去一趟,都在外甲內穿上銀絲軟甲,趁天黑前先派一百步兵入林探查,讓他們全部帶盾,用信號彈隨時報信。楊柳關這一仗有趙琇親自督戰,你們不可掉以輕心。清楚了嗎?宋兮——”

宋兮滿嘴的苦水,不知是因為吃了土,還是因為水土不服,“是,郎將。”

*

邵梵料的不錯。

前行的一百人有去無回,那時候已經天黑了,一旦那些禦林軍主動沖出來襲擊,沒有屏障的便成了他們。

邵梵命身後十二個兩千人的方陣先行歇息,於後半夜開始提起鐵鍬,就地挖戰壕。

至太陽升起照耀著這些楊樹,樹叢外的邵軍,每人腳下也已有半人高的深坑,可成一時的抵擋。

吃罷幹糧,他讓兩個擅野戰的方陣左右開弓,往林子裏進發。

山中埋了不少有引線的火藥,覷準他們入陣,便點燃引線,逢擊必中一時也沒有破解之法,僵持至第四日,禦林軍有圍獵防守的林中經驗,擅長守於林中而不出。

邵梵觀摩地形,找到幾處山間高地,就像當時在高地等著要渡河的趙令悅他們一樣,依次叫人爬了上去,從空中往有異動的地方放箭,為步兵開道。

這下,不止是邵梵的人不能進去,一進去就炸,趙繡的人也不能進,一進去就被射死。一片隱匿生靈的山林也成了戰火狼煙之地。

屍體橫陳,死傷無數。

待王獻來時看見了那些火藥,戰事已經進入最激烈的時段。

——邵梵的步兵闖過了那片楊樹林,劉峪立於城池之內,宋耿攜一萬人死守沙郊。

自古以來,城池易守難攻。

邵梵沒有石車和軍馬,僅有少數攜帶火藥的長箭,可城池之上,連炮的炸藥由著劉峪的幾名副將,從各個地方自炮筒中投來!

他們不得不退到林中,由高地的投箭手作為掩護。可邵梵是什麽人,九生一死的人,不會回頭的人。

沒有馬,那就搶。

他七歲後的生存之道,便是需要的東西若沒有,那就去搶,搶來了,由此生存下去。

火藥一時不察,容易誤傷自己人,因此挨到天黑,火藥的火力便會減弱。

等天黑,邵梵命兩方陣的人左右亂奔,打亂他們的視線,專趁他們不備,殺人搶馬。

有了馬,那些上馬的騎兵往前,林中不斷湧出的步兵在後,對宋耿形成糾纏。一晃眼的功夫,邵梵的主陣已經無聲無息,騎馬竄到了劉峪眼下。

天黑無法放炮,劉峪也早有意料,這宮中的宋耿沒跟邵梵交過手,不會是邵梵這個狂將的對手,他可是跟邵梵在進京時協著皇城司打了一場的。

邵梵進兵,以一鼓作氣的攻勢見長。

若是非說有什麽弱勢,便是他手底下的人不能耐長時間的戰役,長時間不贏就會打擊士氣。

劉峪決定了。

不跟他硬碰,只跟他強拖。

隨著他一聲令下,無數的燃油筒子由空中拋出,城池瞬間被大火包圍,城池外形成了一面火墻,馬天生畏火,再次難以前進。

邵梵的兵已經打了一天,力氣也剩不下多少了,他只要能挨到天亮,有了視線,這些炮彈就會把邵梵的人炸成肉泥,屆時,邵梵必須退。

這番窮兵黷武,勞民傷財,何時能休呢?

黎明之際,王獻與沈思安一夥人,到了。

*

馬隨著一陣激烈的吼聲,竟然越過了火光。

劉峪目眥欲裂,“這不可能.......”他掀開城墻上的士兵,一手幾乎捏碎了那架著的窺管,火光席卷大地,他發現停在地上的馬,雙眼全都蒙上了布。

不見,便不畏。

馬在看不見火光之後,隨著吼聲與那些人的蠻橫鞭打,受了驚,便橫沖直撞地沖進了本不可能越過的火墻......

劉峪腮邊肌肉抽搐,臉已經漲紅,趙琇這個公主傾盡一切壓上所有,為了護住這最後一座城池,他咬碎了牙,拳頭攥的骨頭擦磨。

城墻上的其他人也開始慌亂,“怎麽辦,知監?”

“轟隆!”

楊柳關城池下的大門遭受巨木撞擊,沈重的木門無力哀鳴。

副將劈開了嗓子,瞪視一眼城下,大喊,“他們撞門了!快下去支援守住門,弓箭手,藥炮手,準備——”

“知監!”另一人將劉峪喚醒,“怎麽辦!要撤嗎?”

慌亂關頭,劉峪反而平靜下來,拂開散下的亂發,對這人道,“不撤,不要慌,你快去守住你的位子,上來一個便射死一個。”

“可是......”

“快去吧。”

劉峪轉身,抓住了一個負責投石的小兵。

這個小兵的年紀小,是子承父業來的禦林軍,參軍不到兩月便逢事變,退到了三州,“你先不要去了,本將交給你一件事。”

那小兵領命,盯著他滿是汗水和已經焦紅了的臉。

劉峪給他一塊令牌,“你去後方營地告訴公主,楊柳關,劉峪一眾人定誓死守護,可大敵難擋,形勢不明,請公主攜城內的所有臣民與後營的禦林軍.......立即退入單州。”

那小兵驚訝地扔了手中石頭,呆立不動。

劉峪推他,吼:“快去,騎本將的馬速去報信!讓公主快走!”

小兵眼中有淚,重重哼了一聲。

隨即折膝朝他一跪,起身拿著令牌,便往下飛跑。

劉峪回到戰崗繼續指揮。但已是能拖一時,便拖一時,只求能給趙琇他們離開爭取些時間。

*

天方明,楊柳關城墻上,一一掛了白旗。王獻等人在林外高地也看見了白旗,按自古的戰規,舉白旗則停戰。

打殺聲也漸漸消了下去。

沈思安身攜兩道聖旨,不能出了差錯,他被王獻留在戰壕之處等候。

王獻自己跟人爬過了崎嶇的楊樹林,素白的衣衫扯上層層粘膩的汙泥,腳下踏過了無數具屍體。

待他來到了城門前時,發熱的汗水,已經打濕了整個背部。

他疾步走到了邵梵面前。

“邵郎將。”

邵梵騎在馬上,身後鐵軍仍是作戰即攻的架勢,不容一絲放松。

他聽見王梵的聲音,有些意外,作為主帥未曾下馬:“你來了?”

王梵對他一鞠。,彎腰時發絲飄出幾根,但風度仍舊挺拔自若,“本官奉官家之命過來監軍,方才見城池之上掛了白旗,特來查勘。”

二人一坐一戰,並立天地之間,城門之前。身後,是千軍萬馬。

邵梵淡淡勾了嘴角,下巴對著他一撇,示意他看樓上,“白旗已出,可敵軍遲遲不肯開城門迎進我軍,墻上也無人,這一切不同尋常,只怕有詐。”

王獻便仰起頭,火燒的灰塵仍在,霧住他的視線,他將那些黑煙揮開。

看見城墻上除了一白旗,確實無兵無將。

邵梵看了看日頭,“不等了。”

王獻搖頭,“再等等。”

邵梵已經利落拔出了劍,刀鋒出鞘,引起身後兵馬一陣興奮,他舉起劍,揚聲下令:“眾將士,隨本將攻城!”

“攻城!攻城!攻城!”

三聲大喊,幾欲嘯天。

將呼之,眾兵群起而應。

“且——慢——!”

兩個字,拉的極長,由城墻上傳出。

邵梵擡眼,發現手中劍鋒所指之處,赫然出現了劉峪的臉。

他立在城墻之內,看向他們,擡手覆喊,“且慢!”

王獻傾神看著,劉峪這是想幹什麽?

下一刻,劉峪突然讓開了道,矮身下去,抱住拳。

是什麽人能讓禦林軍統帥跪下恭迎......眾人未及辨明這其中邏輯,一道鮮紅的身影就被幾個副將簇擁著,走上了城墻的中央,於最高處,俯瞰他們這些蕓蕓眾生。

楊柳篩過的東風,吹起她身上寬廣輕薄的縐紗,金絲銀線繡成的繁花在她身上華美綻放,在這塵土、灰燼已經快要糊住身體頭發的戰場上,成了一道無可忽視的,最耀人眼的風華。

“末將恭迎公主!”

“恭迎公主!”

王獻的心,狠狠一窒,一雙遮擋於袖中的手,指甲摳入指肉,關節蜷起,正極力壓制著什麽。

趙琇懷中,抱著一繈褓。

她的視線掃過王獻與眾人,頭上的步搖隨著動作,也仍舊穩而不亂,只在風中輕輕晃動,如高塔金鐸被撞響,譜出一曲盛世元音。

那些本還在喧嘩的眾兵,都安靜了。

一個風華正茂的女人作為最高的統帥,在這樣的時候忽然突然出現在這裏,還是一身紅衣艷絕,這實在......有些令人驚心動魄。

邵梵拉住胯下看見趙琇便叫囂的馬,率先開了口,“趙琇,你原來沒有逃?走到這裏意欲何為?既然已降,還不開門戴罪,是要本將繼續攻打麽!”

隔著城池高門,王獻死死地盯著她與手中繈褓,趙琇刻意忽略他。紅唇輕啟,也揚聲朝邵梵道,“此一戰,是我輸了!”

劉峪派的小兵過來之後,她沒有帶著閔皇後她們一起逃,反而來了關上。

劉峪自己不會主動投降,舉白旗也是她的主意。

因為在她的身後,還有侍奉她為主的二十八萬柳州百姓。

她是公主,那是她的子,她的民。三州是大輝最後的凈土,她若帶著他們退,就是再次拋棄柳州,她若不帶他們退,自己逃,就是再次拋棄她的子民。

無論如何,她是不會再退了,也不會真正地投降,認賊作君。

趙琇似乎嘆了口氣,神情決然,只輕輕拍著手中繈褓,還哼了幾句歌聲。

每一句,都生生刺入王獻心裏,將他渾身割著肉,淩著遲。

趙琇平視空中,勾唇一嘲,“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麽!不就是傳國玉璽嗎,我給!你放我們退守到楊柳關之後,以楊柳關為界兩年不擾!”

邵梵笑出聲來。

“不可能,立即打開城門!”

“我不會開,若不談判,你,便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邵梵這次出軍,本來就是要捉走趙琇,“你傭兵自治不順朝廷,不開城門伏法戴罪,反躲避於關門後與本將談這種條件,不覺得可笑麽?”

他要玉璽不錯,但不會答應什麽兩年不擾,就算趙琇以自己跟孩子要挾,他也不會再手下留情。

頃刻間,他神色狠厲,欲再提起手中那柄劍下令,對她趕盡殺絕。

可一只手過來,將他執劍的手拉住,“邵郎將,住手。”

“王參知,放手。”

“渡之,將劍放下。”王獻壓抑的聲線裏,聽出幾絲難見的哀求。

邵梵牙間一緊,轉了轉沈重熾熱的手腕,“我再說一次,放手。”

可王獻不肯放。

他以一己之軀攔住他,“這也是朝廷的意思,官家諭旨就在林後的沈思安身上。”

邵梵眉頭一皺,將他的手甩開,只覺得他色令智昏,在找借口。低聲道,“我今天必要成事,此時你萬萬不可找理由阻攔我,這是濫情。”

誰知下瞬,王獻居然高聲反駁他。

“官家命本官前來談和,拿回玉璽!你身為主帥執意攻打,不聽朝廷命官所勸,你是不是要抗旨不尊?”

王獻之言與開戰前的口吻不符,邵梵不信,一時他們兄弟二人僵持到了頂點。

趙琇捏緊了繈褓,在高處無聲觀望。

無人知曉,風吹得她眼角發紅,眼中血絲被一片濕潤掃過,紅色蔓延得越發猙獰……

見邵梵一言不發似在思忖,王獻便過去主導了風向。

他於僵持之中,再對他行禮,盡量冷靜道:“本官所言非假,有手諭為證。請郎將先攜軍退到林外,與本官和沈侍郎,共同協商和談一事。本官為此次委派使臣,屆時,便該由本官入楊柳關,親手拿回玉璽。”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覺得,這王獻莫不是瘋了?

他要只身,進敵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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