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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影暗斜(五):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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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影暗斜(五):開戰

雷雨過後,便是長晴。

趙令悅等人進建昌城的那日已至浴佛之時。

她掀開了車簾,發現一路上,街民空了巷地擠到北開的清明橋上去,要看那河邊商戶迎佛和擡佛的儀式。

且男女老少人人簪花,自焚三支香熏完自家門前的一裏路,致使她鼻尖全是明凈絲華的寺廟香氣,建昌好似什麽也未曾改變。

平民百姓不會識得國亡,只知換了個天子與一些官僚,但他們家長裏短的日子還會照常過。

獨獨深處旋渦的趙令悅此時一身縞素,面容憔悴。

她身上服了緦麻,在車隊的最後頭,不聲不響地拉著一掩布的棺槨。

過去的十七年裏,她都可以在這日簪花、戴鬧蛾,在家插花掛畫、焚香煮茶,持著湯瓶與家中姊妹兄弟一起給佛像洗浴。

行生日宴時,便聽著宮裏頭和宮外頭一批批來的人報上生辰禮的名單。

趙琇每次必定會送她一套墜滿寶石珍珠的瓔珞珠寶項鏈,一套髹漆的磨合羅古代班芭比娃娃,還有一對盛滿酒釀的經瓶就是我們熟知的宋代梅瓶。梅瓶不是插花的花瓶哦,是裝酒的酒瓶。因為口部細小只可插一梅花,得了個雅稱—梅瓶,宋代自己是叫它經瓶的。,那時官家趙洲所送之物也都頗踩得準她的口味......

馬車一晃就行至了禦街,集市的煙火人聲漸褪,金紅色的宮門在遠處若隱若現。

趙令悅自行散掉腦中這些零散的回憶,放下了手中簾布,任憑那馬車經過了正宮門,將他們從偏門拉入了宮中。

錢觀潮的棺槨一進宮就被一些宮內的小黃門急忙地換了木輪車,蓋了厚厚兩層布,推著反方向走了。

趙令悅心中雖然很不舍,卻沒有問任何事。

皇宮如今易主,宇文平敬想要除掉她不成,必然還有後招,她和高韜韜不僅再沒什麽當主子的權利,連性命也難保,只求能早些見到趙光,暫時報個平安。

他們停在外朝群殿,靠右長慶門的角樓一處。趙令悅往高處望去,自己實在渺小,這四周白墻亙壁,只有些隔距而站的守戍禁軍,和在門邊值守上下鑰的一些綠衣黃門。

那總管太監遞了幾道子名牌,出來了個禦前公公做了交接。趙令悅暗地裏又撇去幾眼,不出意料,全是陌生面孔,這批人斂眉耷目,看樣子,都是些平日裏嘴巴嚴又當差謹慎的。

禦前公公看見趙令悅與高韜韜,淺笑著行了個禮,“今日佛誕,官家此時正在資政殿講筵,臣先帶郡主去觀文殿等候,官家忙完了就會過去。”

講筵是要皇帝與大臣們以儒學講經論史,趙令悅聽罷明白,大概是在王獻的主持之下,朝廷又將這趙洲已經丟了幾年的文節撿起來了。

她上前一步,先是斟酌了下用詞,才道,“那......請問內貴人,舊太子少保,我父親趙光可在宮中?”

這些人面上全都客客氣氣,但她的心中一直落不到實處,也知道這些全是表面功夫。

那公公略思索,“趙大人今日確實也在,不過,您還是先等官家吧。”

他朝她身旁的高韜韜看去一眼。

“嗳。臣差點忘了,官家說,這高團練一路上照顧郡主多有勞頓,要臣安排人先將團練帶到內庭去休息,但有幾句話還要跟郡主問問,就勞煩郡主打起精神,再到觀文殿走一趟了。”

高韜韜也上前一步,微笑:“郡主腳上還有傷,我還是陪著郡主去好了。”

“臣知道,臣都會安排好的。高團練放心,自去休息便可。”說罷已經一揮手,得了令的三人將才靠近,趙令悅便立刻擋在高韜韜身前,橫起一手,不讓那些人碰他。

“郡主這是做什麽?可叫臣為難了。”

“他一路與我都在一處的,你們如今要是將他帶到哪裏?”

“自然是......去內廷皇宮分前朝,內廷,後苑三個大板塊。。”

“內廷何處?哪個宮,哪個殿?”

她還沒有被囚在宮中過,一開始就被邵梵帶走了,確實不知情。此時急得問出這句話來,耳邊浮現的自然就是邵梵說的那句:“你,好自為之。”

他早就料到她即將要經受這些狼狽,所以告誡她,好自為之......她恍了一下神。

退後一步,緊貼著高韜韜,那架勢就是不讓他們帶走。

那禦前公公本一直彎著腰,見她如此緩緩直起腰,臉上擺著的假笑忽然變了。他擡高了下巴,鼻孔沖著她,仰面低低地嗤了一聲,“蠢貨。”

雖然聲調不高,倒是全能讓旁人聽清。

趙令悅與高韜韜二人都一齊皺起眉頭,盯著他,仍舊互相扶持著,站立不動。

等那幹癟的嘴勾起又平覆,他神色也就隨之沈了下來,口中恢覆了一貫的強調,“這個臣可不便告訴郡主了。高團練,還是請吧。”

這回,一些人上來直接將頓在當地的她與高韜韜拉開。

高韜韜亂中牽住她的手,大聲告訴她,“你還有你父親呢!等來年我還陪你掛花幡,梵梵,不要怕!”

趙令悅額前冒了細汗,用力地抓住他,想要多說兩句話,也提高了聲線,“韜韜我不怕,你也要保重,保護好自己!”

“你們幾個,倒是給咱家用點兒力啊!”禦前公公哼著氣催促。

那小黃門一扯,二人緊緊相握的手掌分離。再提著胳膊用力一扯一拉,趙令悅發冷的指尖留著汗打了滑,高韜韜便與她分開了。

宦官兩邊架著他撈死魚一樣地往後拖,在地上拖了幾步,被他一下用力揚開。他扯正衣衫上的褶皺,“你們不必如此,我自己走。”

他與呆楞於原地的趙令悅望了一眼,露出微笑,便轉身大步地跟著他們離去。

那樣子,就好像一年前在宮前與她離別出京時一般。

原本兩個門角值戍的禁軍也一起跟了過去。

——可見,車馬停在右長慶門便是安排過了的,一早便叫了這二人站進來,屆時便出來押送高韜韜。

趙令悅藏於袖中的手捏成了拳,五根磨平的指甲用力摳進掌心肉的舊傷裏,戳破了軟疤,疼得她渾身汗毛倒豎,也將鼻中的酸,由這股子痛沖了下去,發抖的腮邊恢覆了平靜。

“郡主也該動腳了,若是這腳受了傷,還不能動,那老臣便用些別的法子,送郡主去觀文殿?”

她轉身,微微一笑。

“我已準備好了,走吧。”

她再無依傍,只餘一身淡色縞素立於高擋威嚴的金色亙壁之下,纖細的身形輕柔又縹緲。

這一笑,格外瀲灩。

*

觀文殿中布置素雅,煙絲裊裊,浮著瑞龍腦香。

趙晟忙完過來,趙令悅也已經站得兩腳麻痹。

與他一同跨入殿中的,還有錢檀山與王獻二人。錢檀山見到她,註視了很久,手部有些抽動,臉色很黑。

趙晟察她行禮時,身子站的有些歪,經人一問。“竟就讓她這麽一直站著麽,快賜座罷。”

錢檀山與王獻也依次坐於趙晟左手,隨即,又來了鄭思言與鄭慎父子二人,趙晟讓他們坐在坐右邊,這一下空著的四個位子便滿了。

既是審問,趙令悅恐怕時間長,自己腿疼站不下去,但又不想坐下,直接從了趙晟的意。

王獻了解她的性情,未免麻煩,便及時對她身後出言,“郡主體弱,請她先坐下。”

一女官過來將她肩膀突然一推。

趙令悅猝不及防,下身便狠狠跺了上去,一氣坐在了殿中間。

在趙令悅心中,趙洲已經當了她十七年的官家,而趙晟她幾乎不認識,連聽說都甚少。不過一個同姓親王,被邵鄭兩股武力合力推上了位。

趙洲、趙義還在被他軟禁,趙洲的後宮全都倉皇逃跑,也許正對趙晟恨之不及。而她也與她們沒什麽兩樣,同樣都是趙洲的旁親宗氏。

終究,還是敵對。

滅,滅不掉。

躲,躲不開。

趙令悅穩住心神,淡淡開口,“官家想問什麽?令悅定然知無不言。”

“委屈你了,”趙晟聲色與樣貌都很年青俊秀,身形修長,與年輕時的趙洲還有二分相像。對著趙令悅面露善意,“你不必緊張,這段時日,你在邵卿身邊可受苦了麽?”

“......沒有。”

第一句,她就撒謊。

“嗯。我如今將你接了回來,你安心在宮中住下,等我們問完,便先讓你與你父親見一面,以慰思親之情。”

趙令悅便作出一些喜悅之顏,“謝官家。”

“錢學士他......”趙晟瞧一眼忍耐著的錢檀山,嘆了聲氣,“他是否是去找你?我聽人呈報他先中了箭傷,那傷是不是邵卿所致?”

“.......不是。”

鄭思言聞言乍起,擡手指她,怒目:“明明就是邵渡之弄的!你在官家面前也撒謊?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

“鄭將軍。”王獻以眼風洶然掃去,“正因為你我都是在官家面前,堂下更要聲色明靜,你如此高喝沖撞堂上,對郡主口吐粗言,已違人臣之表!還不坐下?”

“是老夫失教了!”鄭慎一把拉回了鄭思言,“官家主問她,你在這插什麽話!還不坐下!”

趙晟等他們吵完,繼續問,“那他的箭傷是怎麽來的?”

“錢學士來找我,盤纏用盡於路上行乞,因為搶奪食物,被流民撿到的斷箭所惡意刺傷,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她滿口胡言!”

鄭思言拍了下桌板,胸膛起伏。

錢檀山也啟唇對她言了一句,“那他為什麽要去找你,他是想為你聯絡些什麽人?”

“錢學士與我父親是師友,對我也多加關懷,許是見我未嫁之身,屈居於邊野武將手中,他擔憂我的處境難堪,遂跑來找我,也確實想為我解憂。”

趙令悅氣息穩當,半真半假道,“故找到了宣徽使之子,我的好友高韜韜,高韜韜去邵郎將府中看望我,被人當了刺客捉拿。好在誤會已解,他已經與我一同回宮了。”

說罷,眼光轉了一轉,在王獻身上停了一瞬。“如今正在內廷,此外,再無他人。”

王獻微微地頷首。

鄭慎也喘了口老氣,老鷹一般的吊梢眼爬滿皺紋,盯著趙令悅,嗓音如洪鐘,“郡主金口一言九鼎,所出之語可絕不能有假話。否則,便是犯了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

趙令悅目不斜視:“我此言全為真,鄭國公不信,便拿出證據,或是查驗。”

鄭慎便將吐出來的那股濁氣又吸回去,哼出濃厚嘲諷的鼻音,“郡主不卑不亢,實在有魄力,比我家這個犬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鄭思言瞪著眼,“我......”

“好了,今日佛誕,眾人都該平和些,莫要針鋒相對、驚天動地的。”趙晟被他們吵的頭疼,捏了捏鼻根之處,繼續問她,“鄭卿在接你回宮的路上遇刺,錢學士也因此走了,你可知那些刺客的來路啊?”

趙令悅知道,她知道。

她將那枚竹腰牌藏在了內衣中,但是她不能拿出來,她不能說。

眼前,一邊是鄭國公的勢力,一邊是王獻與宇文平敬,他們鬥的厲害,哪怕站於任何一方,都會牽連己身,而坐在中間的趙晟,又怎麽會是能主持公道的人?

這是她活著最大的籌碼。

她不可能此時托盤而出。

“我不清楚。錢學士離去了我亦然悲慟,只希望官家能早日查明真相,還錢學士一條命來。”

錢檀山卻終於忍不了了,在此時轉過臉,眼睛一半紅,一半黑,髯須在唇下劇烈地吹動,袖中的手打亂空氣,不停地揮著。“怎麽還?郡主真是年輕氣盛,一言笑以天真!人去便如燈滅,他的命,是還不來了!”

趙令悅受了他的話,收起眼瞼,誠心道,“中書大人說的不錯,他的命,我已經還不了了。”

“昭月,你也莫自責啊。這事,我看今日就先問到這?錢卿,你還不快趕緊舒口氣,別嚇著她,她一個姑娘家,遇到這些事能有什麽辦法。”

錢檀山一咽口水,整齊袖子,“臣一時失了儀度,請官家責罰。”

“嗳,你也是情急,這有什麽?坐好便是了。”

趙晟在兩邊安慰,充當著煙熏火燎的淩亂戰局中,最溫柔的那個角色。

下刻,便改了口風。

“我從前都在封地呆著,不曾多照拂到我在建昌的這些個侄女,如今都長大了。我還記得,這些姑娘裏,就屬你與昭明才華容貌都最出挑,讓我好好看看,你如今長得如何了?”

趙令悅聽了他的話,心下有些古怪。

她下意識蹙眉,可蹙了一下便松開,轉而像是受了誇地得體一笑,擡起了頭。

“官家實是過獎。昭明公主容貌才華才是一絕,令悅之姿不過爾爾。”

趙晟直起身,薄唇抿起向兩邊撇。

他倚著椅側黃袍加身,眼挑起,慵懶又認真地看了她幾眼,確定了什麽後,便溫笑:“我看還是昭月謙虛。好,你先見見你父親,我與他們還有些話談,餘四海——”

“嗳!”那帶趙令悅進來的禦前公公過來,湊上去前,笑,“官家。”

趙晟俯在他耳邊說了些話,揮揮手,“去吧。”

她起了身,跟那餘四海出了兩道門檻,就到了殿門前。

那有一個清瘦中年的官員在門前等著。

禦前公公一見他,便將趙令悅忘了,連忙過去招呼,“侍中大人,可是官家又叫你來了?”

“是老臣要找官家。你快快稟進去,老臣有急事。”

餘四海斟酌著,過去一步扶著他的手,殷切地道,“可官家還在議事呢,不是小的不想稟,這裏面統共四張凳子,人全都滿了,你看看......”

此人,正是門下侍中鄭禦。

他懷中一沓攤開的劄子,焦急道,“無論什麽,你就稟官家:邵軍剛剛才派人送來軍報,他幾萬人的大軍就要今晚渡河。這是未報朝廷而先起兵啊,還是在今夜佛誕涅槃之時,此舉實在不妥,老臣即刻要面聖......”

在他二人身後等著的趙令悅,也聽了全部。

她當即一楞。

今夜,開戰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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