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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桂嗅濃(四):割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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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桂嗅濃(四):割喉

烏雲遮過了月,營地中刮起一陣陰風,將柴燒的火苗吹得四分八散。

邵梵掛在腰上的衣裳被風吹得盡數貼在身上,她的也是,袖中時不時勾勒出尖銳的刀子痕跡。

她將那只手避去身後,看到他一身的傷,她再也沒什麽強撐的興致,本想就此離開,卻見他扶著那人起身時,那人手抱住他大腿,大嚎一聲。

終於讓邵梵也摔了一跤。

男人們大笑。

“怎麽樣?”

“必定是郎將讓了你,好叫你別輸的太慘!”

“我呸!”

但是這一摔,邵梵久久沒起來。

避在一旁的趙令悅暗地裏伸長脖子張望著,不會摔死了吧,那正好,不用她削尖了腦袋動手了。

宋兮與劉修還有其他人,也都緊張地湊過去。

邵梵躺在地上喘著氣,面色粗紅。

“呵,喝醉了。這是酒勁兒上腦了!”

“扶起來,扶起來。嗳?誰把郎將的衣服都扯破了,”宋兮抓著那個方才暗算邵梵的男人,“是不是你?”

“呃......”

“你可得賠一件。”

“賠就賠!”

幾人還在開玩笑的攀扯,一人餘光瞥見趙令悅與秋明兩個女人走近,忙恭敬道,“我忘了還有嫂夫人。郎將喝醉了,不如——”

劉修剛說,“不用她......”

趙令悅便挺著胸膛接道,“我與劉橫班、宋橫班二位一同陪他回去罷,你們繼續玩。”

宋兮咂咂嘴巴,酒雖然沒喝過癮,但應下來,“那倒是可以。”

那人笑著擺擺手,“不玩了,郎將一走我們這些人就該散了,我去通知底下人頂上那些還在值守的兵,讓他們也過來喝個暖酒。”

眾人散去,劉修與宋兮扛著不省人事的邵梵回了帳中。

劉修立即趕客道,“郎將明早還得出勤點兵,今夜不方便回府衙過夜,趙姑娘累了便乘車回去,這裏是軍營,也不好留你們兩個女子。”

她盯著那件被劃破的衣服,心又生一計,找了找四周。

宋兮問,“趙姑娘找什麽?”

“離深夜尚早,天有些冷,他的衣服又破了,我幫他補一補。”

劉修:“不用你......”

“這倒是可以。”宋兮再次說。

劉修瞪了宋兮一眼,宋兮便瞪了回去。

秋明在一旁笑道,“姑娘是好心啊,那我去管外頭的人問問針線。”

宋兮跟了過去,“那個秋明我陪你,我去給郎將打盆水。”

只剩下劉修,他與趙令悅同處一室也顯得尷尬。

郎將往日不常飲酒,飲酒也不會飲醉。他想起上次郎將說的風箏之線的比喻,不難想,那只風箏便是趙令悅。

——這個女人要做什麽,想做什麽,郎將應該都心知肚明,一個女人罷了,也不必為她太提心吊膽。

思及此,他還是退到了帳子門外,只時時刻刻警惕著,半側過身守著裏頭的動靜。

水盆和針線都被秋明遞了進去,宋兮打了個哈欠,低聲說,“你覺得她今晚要下手嗎?”

“什麽?”

宋兮靠近一步,拉過他望向帳子內。裏頭燈火搖曳,螓首蛾眉的女子垂首低眉,恬靜如水月,她笨拙地縫補衣物,看上去乖巧婉約的不真實。

“她與錢觀潮的那字條上寫著,要往河岸的水路逃,哪一天走還沒定,沒準就是今晚呢?”宋兮癟癟嘴,“我猜她肯定想對郎將下手,用刀、還是剪子?滋滋滋,狠毒的女人。”

“那你還讓她——”劉修氣急。

“郎將要用她放長線釣大魚,隨她吧。肯定不止錢觀潮一個人來找她,幹脆一窩端了得了。而且就她?就她這小身板子,細胳膊細腿的還妄想傷咱們郎將一根汗毛?”宋兮顛顛地白劉修一眼,抱著臂,“瞎緊張,且等著瞧吧,估計又有好戲看嘍。”

宋兮笑劉修謹慎過了頭,劉修也嫌棄宋兮太沒心沒肺,而且對男女間的感情太遲鈍了。

按他的判斷,邵梵多少是有點在意這個前朝郡主的,只有在意才會狠不下心。

“抓到錢觀潮那些人,最好能也將這個女人除掉,她就是個禍患。你忘記了,那次在雪山郎將連披風都沒找,光顧著抱這個女人回來了,那件披風可是老侯爺留給他的,褪色了也沒換。郎將這般還只將她當個工具,當個風箏?你每天讀書都白讀了,不知道還有個詞叫......”

宋兮低低地咳嗽一聲,因為秋明已經出來了。

三人打過照面,宋兮跟秋明走去一邊聊天,讓劉修繼續守著。

劉修對著空氣說完了未說的話,“有個詞叫兵不血刃。”

兵不血刃,不戰而勝。

是為攻心啊。

*

趙令悅哪裏會縫補這種細致的針線活,心不在焉地裝著縫了幾針那脫下來的外衣,那針腳只怕叫剛學女工的七歲頑童來,都比她的更能入眼。

衣服混著泥汙和他身上的酒氣,更令她不喜。

她側過身抻長了上半身,湊過去將衣服披在他身上,在劉修的視線中,還特意彎腰幫他理了理。

這時宋兮過來找劉修說話,熟悉的笑聲傳進帳子,她發著一陣的冷汗,自整理完衣角的袖口處,慢慢抽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的刀鞘尚在他腰間的腰帶上掛著,趙令悅以手相觸他胸膛,在他胸膛停留了片刻。

底下有顆在跳動的心臟,可是她沒有殺人經驗,摸不準位置。

想起上次他觸碰她的脈搏,便照著記憶又往上摸去,指尖碰到了他的頸上脈搏,手開始有些發抖。

如果此時動手必然會被捉住,只差一點兒錢觀潮便能來接應她。

可她也是沒有選擇。

就算逃了,邵梵也會打過去。

她不知這一刀下去,這個破她家國的男人能不能死,也許根本不會,而她則逃不掉了。

但哪怕他這個主將重傷,王獻便要分心,便能給對岸趙繡多些喘息機會。

該不該一命換一命?

已經多活了許久的趙令悅,有些猶豫了。

宋兮在外大笑兩聲,她被嚇的太陽穴猛然一跳,一念之間下了決心,走火入魔般對著底下人的血脈擡手用力刺下!

*

帳內,“咚隆”一聲床榻顫動,隨即便是女子的一聲微弱呼聲。

帳子外的秋明一楞,宋兮與劉修已經對視一眼,立即往帳中闖去。

帳簾一掀開,便看見邵梵將趙令悅拽上了床,她被邵梵翻身壓在身下,二人衣服淩亂地堆在一起,像是他要對她用強。

宋兮斟酌:“這是?”

“.......出去。”他的聲音夾雜著怒氣,極為寒冷。

宋兮被他一喝,不好繼續看戲,連忙腳底抹油走了。

走了幾步見劉修還杵在那兒,伸手將他也趕緊拉了出去。

秋明探頭探腦的,他們幹脆將簾帳關死,跟門神般擋在想要進去的秋明面前。

“......裏頭是在幹什麽?我剛聽見姑娘叫了。”

“談天。呵呵,談天。”宋兮道。

*

“你不要命了?”他壓著駭人的怒氣,一把奪走了她手上的匕首,從現在起,生死的決定權又交到了他手上。

每次他給她一個機會,讓她在安分與背刺他中選擇,她都不失他所望地選擇後者。這次為了殺他,幹脆連逃也不逃了,這個認知讓邵梵不知該冷笑還是面無表情地嘲諷她一番癡心妄想才好。

失望嗎?

不知道。

但他此刻很是惱怒。

為什麽她聽不進去他的警告?為什麽一定要自討苦吃?

她明明贏不了。

“你想割我的喉,也得分時候。”

方才他著力一撇,那刀未能傷到他分毫,反劃過她的手指,刀過之處血水橫流,邵梵控制得很好,再多一分,那傷口便會見骨,一根手指怕是就此廢了個七七八八。

趙令悅疼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但就是沒有掉下來一滴眼淚。

“你不如直接殺了我吧。”

她手腳動彈不得,只能滿含恨意地看著他。

他既然對她要殺他這件事毫不意外,那趙令悅原本懷疑三分,此時也能斷定了,她身體僵硬地似一根竹竿,裏外浸透著汗水,心如死灰地道,“你早知道我恢覆了記憶,我也不想再陪著你演戲。”

這個女子年紀不大、分明嬌生慣養的,能有這股韌性和堅持,也算是世間少見了。

邵梵似乎才認識她,新奇地問,“你覺得一命換一命是值得的麽?”

“......”

他奪過那把刀,一手摁她手腕,另一只胳膊壓住她的胳膊,用刀一撇,輕易地擡起她下巴,將那把嶄新的匕首轉了個向,鋒利的刀刃摁在她脖上,逼她,“回答我。”

她抿唇怒視,“你就是個爛人,有什麽值得的,下輩子你走陰路,我走陽路,我絕對不會再遇見你這種爛人。”

“你指望下輩子,不如指望我現在能饒了你。”

邵梵用力,那刀刃往她脖子處抵去,頃刻間,白皙的肌膚上一道血痕,已經破了一層外皮。

她身體下意識一弓,就這般貼到了他懷裏,是暖熱的,帶著一股溫熱的暖香。

跟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味道很相似。

他忽然明白過來,這種味道它不是外香,而是她身體,散發出的體香。

這邊的趙令悅已經情緒失控,鼻涕早已堵了鼻道,卻還是聞到了那股尖銳的刀鋒味兒。

清鹹,冶鐵的冷峭感,她身體微微發著抖,血水已經緩緩滲了滿手,流入袖中,也將他的手染紅。

他無聲地嗅了一口,血昏著香,詭異又令人沈淪。

“這一局你沈不住氣,還是輸給我了。求我,我就饒你一命。”

只要他手上繼續,刀尖戳入皮肉,那她便會立刻像個輕薄的紙人一般,頃刻間碎掉後化為烏有。

趙令悅眼前發黑,啞著嗓子擡起臉,自下而上地睥睨他。

“亂臣賊子,我是死都不會求的。”

“你不想活了?好,那我成全你。反正你父親一輩子也不會再見到你,他沒有機會了。只會在朝廷跪到老,效忠於仇敵俯首於新君。”

“趙令悅,閉眼。”

趙令悅將眼瞪大。

她烏黑的長卷睫毛不斷抽動著,喉頭被他掐得有些痙攣,被動地迎接即將到來的死刑。

她看著他將手舉高,手握緊刀鞘,似要給她個痛快,一刀斃命。

她覺得不該是如此。

難道,這就是她的命運了麽?

邵梵的面容變得模糊,她想起自己與父母、兄弟姐妹、趙繡交往的過去種種,在他的手起刀落間走馬了一遍自己不長的十幾年人生。

一切貪嗔癡,喜怒哀樂都像是一場鏡花水月漸漸隨那片波光粼粼的常州河水離她遠去,她是想要抓住的,她對人間還存著眷戀。

刀落之時,她聲嘶力竭地大喊,“等等!”

邵梵掐住了她的脖子。

“等等?”

趙令悅呼出一氣,憋了良久的淚水就此不受控地滑落,“我,我求你。”

“誰求?”

“大輝昭玥郡主,趙令悅。”

至此,赤裸相待,坦誠相見。

失憶前的趙令悅與他面對面了,一切回到正軌當中去,她再也不必遮遮掩掩地對他曲意奉承,相比之下,他更喜歡真實的,黑暗的人性。

他想:就該是這樣,總要有一個人跟他針鋒相對,,那樣才有意思不是嗎?

“說完。”

他手用了用力,將她的臉憋紅。

“求你,饒我一命......”

此話一出,有什麽情緒要沖膛而出。

她知道自己雖然躺著,可是膝蓋已經朝他跪下去了,跪下去的同時,她與前半生的那些歲月也徹底割裂,離斷,在歷史的塵埃中土崩瓦解,以前的那個趙令悅死了。

現在的她除了自己的命,還能抓住什麽?

趙令悅想嘶聲大哭,可是她哭不出來,甚至發不出一點求饒以外的聲音。只能在他的手底下茍延殘喘。

喉嚨上被壓制的手松開,她撐著床沿,咬牙滾下了床。

糊了滿臉的眼淚鼻涕,都蹭在冰冷的地上。

趙令悅身後的邵梵也下了床,朝她蹲下,提刀在她衣服上割了一刀,扯下那塊斷布。抓起她還在流血的手,將布在傷口上纏繞了幾圈,替她止血。

趙令悅從脫水與暈眩感中漸漸恢覆過來。

她不願看他,朝空氣問了一句,“我有錯嗎?為何要被你捉來受你的折磨,我只是想要回家......你沒有了家,就要毀掉我的家,我不該恨你嗎。”

“......”

也許今日所說的這幾句話,才是他們相處幾月來唯一發自真心的。

邵梵一言不發地打了結,將她的手放回原地,告訴她,“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你可以恨我,趙令悅,只要你想,你盡管恨便是,但是你只能接受事實。事實便是,即便今載我不反,也會有其他人來反。”

她擡起頭,勉強正視他,“為什麽?”

“因為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你趙氏一家之言的天下,君心不軌必然瓦解。瓦解後,這朗朗乾坤之下,才能得見雲霞,天地之間,才會對人對事有王法。”

他將刀用她的衣服擦拭幹凈,回了刀鞘。

“求饒滋味如何,你已經自有體驗。我並非喜歡玩弄你取樂,只是想要奉勸一下你。”

“驕傲與尊嚴在生死面前都不算什麽,人總是要求生的,放下你的高傲活下去,這不難。”

“……”她坐起來,將自己抱成了一團,縮著靠在床邊,放空了目光,“我活著,你就能放我回家?”

邵梵看她一眼,起了身。

“等你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你可以自己爭取。”

“這算承諾嗎?”

“不算。”

她徹底啞然。

他已經轉坐到了床上,膝蓋碰了她一下。

“自己爬起來,滾吧。”邵梵閉起眼。

他靜靜等著,直到那股暖香消失,帳子內也回歸了寂寥。

這一夜本該無眠。

但也許是趙令悅終於自曝了身份,兩人之間的那層窗戶紙得以捅破,邵梵在天將熹微時短暫地做了一個夢。

夢中接上了母親送他螢火蟲之後,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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