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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桂嗅濃(一):渡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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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桂嗅濃(一):渡鴉

北方短暫的雨季過後,又是一個常州的艷陽天。

這幾日常州軍民夜以繼日地卸運船中貨物,停在常州河岸的六艘糧船一空,宇文平敬手底下的人,與建昌來的幾位押運官便也清點著船員人數,預計趁著這艷陽天打道回府。

宇文平敬望著他們裝點包袱,像來時那樣還原回去。

"寥寥數日一剎而過。本侯走了以後,你切記要守好糧草,莫要堆放在軍營管控之外的地段,哪怕是騰出人住的地方,你自己睡大街,這糧草也得放在眼皮子底下,叫你的手下日日夜夜摸著草堆睡覺。"

“侯爺,我清楚糧草地位。”

宇文平敬嗯了一聲,“這都是你從小跟著老侯爺學到大的本事,開打的日子昨夜定下來了?”

邵梵沒有立即回答,他環顧四周,一擡手,跟在他身後的二人便退了下去。

他這才道:“浴佛節當晚。”

宇文平敬沒有想到他定在浴佛節。

當下乜他了一眼,斟酌道,“這個日子是釋迦摩尼涅槃之時,全國灑掃浴洗身心,諸事不宜尤其忌諱殺生,你就不怕......”

“——侯爺,軍人沒什麽好忌諱的,凡事不可畏縮,大丈夫當斷則斷。我自浴佛節出生,可佛祖何曾對我施加過青眼?走到如今這一步,我的命無論好壞,都是我自己爭取來的。所以我不信佛,只信自己。”

“打勝仗講求的是天時、地利,能借風渡過常州河縮短日程,活捉趙公主,奪回玉璽穩定政權,才是當下最緊要的事。”

宇文平敬沈默了一會兒,送他一句,“你長大了,有老侯爺當年的風範。”

邵梵便道,“是侯爺過獎。”

“不不。”宇文平敬說,“諸事不宜但百無禁忌者,便是無敵,你若能一直有如此堅定心性,那輸贏便定了。”

可人心會變。

邵梵還年輕,尚且未沾男女之情,皮肉之欲,若沾了,還能一直沒有軟肋,不會動搖嗎?

“郎將。”

出現的宋兮打斷宇文平敬的神思,他遠望去,宋兮見到邵梵身後還有他,立刻面上掛笑,但就是不繼續說了。

宇文平敬便喝道,“宋橫班有什麽事,當著本侯的面不好說?!”

宋兮兩難地瞧了瞧邵梵,“這......”

“說吧,不必避諱。”

宋兮便道,“按郎將囑,姑娘出府先稟報你,另,另有王參知來信一封,剛送到的。”

宇文平敬耳尖得很,反應過來,“你怎麽還沒將那個女人關起來?”

邵梵轉身,“我心中有數。”

“她怎麽天天都要出去,她去什麽地方?”宇文平敬看向宋兮。

邵梵替宋兮擋了眼刀,回答道,“她出府邸祭拜我軍中的趙老將軍。”

“哼。”宇文平敬覆問,“你真的有數?”

“有的。”

“有,就行。”宇文走了幾步又回頭告訴他,“你拒了本侯一回,可本侯還得提醒你。後宮的苗貴妃想要擇你為她侄女之夫,在跟官家說情。你無意可別人有心,躲不掉的。待凱旋回建昌後,你最好順便將這件事一並辦了。”

宋兮目送宇文平敬離開,搖了搖頭,“......”

邵梵忽然望向他。

“你在腹誹什麽?”

“屬下沒有啊。”

“我都聽見了,你罵他豬腦殼,還是用西北話罵的。”

宋兮忙捂住肚子,心虛辯解,“都說了沒有。”

邵梵沒忍住,也笑了。很快又正經道,“修遠候是我長輩,早年是他騰出錢充軍買兵,你不可不敬。”

宋兮認錯般地點了頭,說了“是”。

他再問,“王參知的信呢?”

宋兮沒有將信假手於人,他從懷中抽出,讓邵梵親啟,二人一起去了軍帳中,帳子裏掛著一張半人高的部署圖,昨夜將領們才碰過面。

信封戳著官驛的紅章,邵梵邊打開信,邊聽宋兮嘀咕。

“修遠候罵得也有點在理,趙姑娘一個姑娘家,去那陰森森的後林去的特別勤快,每天帶那麽些好吃的,趙老將軍一把年紀哪裏吃得下?人在地底下都得吃撐了!”

“你就當她愛去那陰森森的地方。”邵梵回了句不靠譜的,一目十行地掠過王獻字跡,突然提起另一個人,“錢觀潮找到了嗎?”

“沒有。出入有人拿著畫像核查,除非他變了樣。”

邵梵示意他過來,“常州臨河,一些流民臨河而上,席地而睡、四處流浪,你怎麽敢肯定他不會混進去?”

“倒也是啊,流民也沒法查驗身份。那郎將,咱們找吧?”他順著邵梵的示意,把腦袋湊了來。

邵梵垂下手,給了他後腦勺一掌,“你把我的兵當成什麽苦力了?”

“嘿嘿。”宋兮腆笑。

邵梵搖頭,緩緩說:“不急。”

王獻的信中提及,他的人遍尋錢觀潮住處與在宮中值班的翰林院公房,只不見了一樣東西,這東西外人眼裏丟了沒丟都察覺不到。

但王獻與皇家走的近,他發現少了三只渡鴉。

渡鴉是趙洲在位時,秦世守為獻媚皇室,用中原鳥類和異域鳥類所雜交出的一種烏獸,如幼鷹大小通體烏黑,生的白爪紅喙,習性喜水喜陰涼。

渡鴉也是趙繡很喜歡的小寵。

王獻查到那三只鳥是趙義賜給他老師,翰林院院首左思峽的壽禮。

這種鳥能通幾句人語,於水中橫渡表演,十三港開通那日,建昌的北開市集便由宮中圈養的一百只渡鴉聚集,在河上繞一艘官船飛行,最終落在趙洲與趙義等人肩頭吐出一串銅錢,如同百鳥朝鳳。

渡鴉因此被看做是聖鳥,寓意風生水起,財運亨達。

錢觀潮帶走了三只渡鴉,總不會是要賣錢,也許就是想用渡鴉為橋,讓渡鴉過河與單洲的的趙繡取得聯系。

但他若要投靠舊主,為何要繞一圈遠路靠近常州?常州與舊朝有關的,可只有一個趙令悅了。

邵梵將信於燭火上引燃,燒至灰燼。

“咱們先不找了嗎?”宋兮在一邊問。

“做好我交代給你的事,其餘的不必操心......你方才說她去林中去的勤快?”

“是啊。但郎將放心,我那眼睛就紮在她身上,她也不敢有什麽動作。”

“你還說秋明報備府上丟東西,尤其是買進的首飾?”

“是啊。”宋兮楞頭楞腦地道。

還是一直站在一旁的劉修坐不住了,忍不住開口問,“郎將,這幾樁事是不是都和這個女人有關?她到底想幹什麽?”

宋兮朝著劉修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聽得邵梵說,“宋兮,你以後給她些獨處的餘地。”

“啥意思?”

“別盯得太緊,她若是找機會要在林中獨處一會兒,就隨她去,慢點跟。”

宋兮:“可是......”

“這個女人要是逃了怎麽辦!”劉修火急火燎,皺著眉頭沖過來。

“她逃不掉的。”

邵梵提筆回信,他習字於生父王憑,字跡飛逸,撇和鉤甩出若千絲流動的飛白。

“常州最近天上不少老少放風箏踏春,那些風箏看似飛的高遠,線卻牽在飛風箏的人手裏。飛到最高處只需輕輕一扯,便可讓風箏倒著頭往地上栽落。飛的越高,摔得便越狠。”

劉修與宋兮聽了,都一同兜頭地沈默。

待邵梵擱下筆,將那信又封回到戳著官印的殼子中,宋兮便帶著回信出帳子上了馬。

他往高處一遠眺,果真如邵梵所說,十幾只七彩色的紙紮風箏在天邊舞動翻飛,搖搖欲墜。

*

趙令悅如今仍被軟禁,宋兮不許她去集市,去祭奠也要跟著,她提前著秋明去買了一身男子衣衫,裹在包袱裏連同吃的,一起帶到樺樹下的石碑前擺好。

宋兮看著她有條不紊地將東西排開,心中也萌生了許多想法。

便故意問,“這吃食如何腐爛得這麽快?有的都不見了。哦,還有姑娘你做的這包子鮮嫩可口越做越大,跟拳頭似的大小。還要準備衣服,知道的是給趙老將軍,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裏頭住著一個活人呢。”

錢觀潮佝居在林中,由趙令悅的這些包子饅頭續著夥食,通過殘羹跟她聯絡。

每次她一走,深夜裏便有個乞丐樣的破舊男人過來墳前偷吃的,攜著一只貓跟兩只渡鴉,夜半三更又是貓叫又是烏鴉聲,有些個摸黑回家的農夫覺得是這片林子怨氣重,更不敢靠近了。

錢觀潮才勉強躲藏下來。

她被宋兮這番話若有若無切中要害,心頭猛然一秉,面上倒未見什麽慌亂。

趕忙嘆息掩面,似要落淚,“我無非是心疼我阿爹,一把年紀都沒過過什麽好日子,盡可能為他盡點能盡的孝。這包子宋橫班看得上,想吃的話,我下次跟秋明多做幾個,你也嘗嘗看。”

“這個.......”宋兮看包子賣相不賴,沒忍住食欲,猶豫著,“倒是可以。”咂吧兩下嘴又搖搖頭,“不用了,還是給趙老將軍享用。”

他怕她下毒,給他毒死了怎搞。

趙令悅淡笑。

待她磕頭時,眾人都聽得林中響起幾聲鳥叫,又尖又細聲似烏鴉,她只將腦袋緊貼手背,摳緊了鋪在地上的白布,片刻後,身形漸漸蜷縮成了一團。

秋明率先過來,“姑娘?姑娘怎麽了?”

“我,我肚子疼。”

宋兮與兩個侍衛一道看來,走近了她確實面色發白,蹲下來沒碰到她,“姑娘哪裏難受?扶著送醫吧!”

“我想......出恭。”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當著幾個大男人的面說出這種話,一張淡水般的面五光十色,浮現出又紅又白的顏色。

宋兮也漲紅了臉。

隨即,幾人守在林外。

秋明陪同她走入林中深處,拉起方才的白布,背對著她抖了抖灰展開,“姑娘,我不看您,您弄吧。”

趙令悅忍著那股恥意象征性地蹲了下去,忽然她道,“秋明,有野貓。”

“在哪兒呢?”

趙令悅裝作系好褲子,放下外裙,“三花貓。你看見了沒?”

“哎呀真是。”

那貓朝她們竄了來,喵嗚一聲從秋明的腳下過去,趙令悅已經跟著貓跑進了灌木叢。

秋明目瞪口呆,只能追了過去,緊接著她後頸一痛,失去了意識栽倒在錢觀潮懷中,他將她輕輕放下,避免驚動外邊的人。

“他們沒跟著過來?”

“他們守在林外。”

話未落,錢觀潮便立正身形,頂著一身的濁臭,雙手平齊於胸,驀然跪下去,“臣,翰林院學士錢觀潮侍主有失,罪叩昭玥郡主!”

說著,便要磕頭。

頭還未磕下去,一只杏色繡鞋過來觸他額頭,避免了他頭地相碰。

錢觀潮錯愕,半擡起眼,“郡主?”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來這些虛的?”趙令悅滿心滿眼的著急,她只害怕宋兮發現追趕過來。

看了眼附近和昏過去的秋明,便直接拉過他,一同佝僂在灌木之下,壓著聲,“渡鴉過了河真的還能回來嗎?”

錢觀潮挪開結塊了的幾縷鬢發,盡量避開她些,免得熏人,他貼著樹根低頭回話,“會。微臣跟老師養的渡鴉識路,應該後天就有公主那邊的消息了,微臣還將此處軍情一塊上報。”

想到能和趙繡聯系上,趙令悅面上才松快了一分,拉住他問,“你是怎麽來的?他們到處在找你。”

“微臣冒充船員,躲在糧船的船艙而來。”

所謂,燈下黑。

宇文平敬萬萬想不到錢觀潮是跟他一條船到的常州,這也是他一身腥臭味兒的原因了。

“渡鴉會帶回公主指令,屆時臣帶郡主逃走。”

“我想先殺了邵梵。而且為何一定要等公主回信,莫非......”

錢觀潮頷首,“來常州的,不止臣——”

“秋明,你們好了沒有啊?!”

趙令悅神色一驚,“他們過來了,”她將身上所藏細軟交給他一些,“保管好路上用,你快藏起來。”

錢觀潮趴伏在暗處,趙令悅爬出來使勁兒搖醒秋明,秋明沒有反應。

她將人拖得離錢觀潮藏身之處遠了幾步,朝額頭扇去兩掌,將她額頭扇紅。

劈啪兩下,秋明喉嚨裏滾出來含糊的一聲。

趙令悅楞了楞,又掐她的人中,拖她半身坐起來,“秋明?秋明?”

秋明這才睜開了眼,“我這是怎麽了?”

“你不看路,撞上樹了。”

待宋兮發現人不見了匆忙找過來,趙令悅扶著暈乎乎的秋明,手裏還抱著一只不知哪兒冒出來的野貓。

他兩道目光來回審視,“你們方才去哪了?”

“找貓,我見它可憐,想把它帶回去養。”趙令悅晃了晃手裏的那只貓。

宋兮看了貓幾眼,繞著她與秋明二人走,打量四周,“姑娘沒聞到什麽奇怪的味道?”

咫尺之處便是錢觀潮。

趙令悅以為他聞到了錢觀潮身上的味道,被他嚇得胸內狂跳。

結果他手忽然過來,順了順了貓腦袋,“魚腥味,它是不是去河岸捉小魚,給自己開小竈了?”

趙令悅:“......”

那三花貓瞪著兩只黑烏烏的圓眼,被卡著咯吱窩無法動彈一下,後腳軟垂著。

它不甘心地朝宋兮,喵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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