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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藥洳茶(五):香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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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藥洳茶(五):香帕

糧草一到,邵梵要開打,趙令悅也等不及了。

晌午時,府衙就聽見窗外一陣突兀的馬腳聲,有人喚了幾聲“宋橫班”。

趙令悅耳朵一斂,收拾金銀細軟的她,忙將盛放首飾的包袱胡亂一收,搡進拆開的踏腳箱內,擡板子要將其封合。

宋兮進了她在的四合院子,在天井下站定。

他大咳兩聲,嗓音特別洪亮地道:“秋明,秋明你又杵那兒幹什麽,打水洗帕子?先別打水了,請問趙姑娘現在醒了沒有!?啊?咳咳!我找她有話要傳。”

“趙姑娘醒了,就是頭昏,我去問問她。”

被她支走的秋明第一反應便是進來喊她,細碎的腳步逐漸靠近,可她手裏叫她掰下來的那塊長條板子,恰好卡住了,裝不回去。

趙令悅眉頭擰成疙瘩,從半蹲轉而趴在地上塞木板,驚得出了一額頭的細汗,腳步越來越近,秋明的身影閃過窗子拐到了門縫,門漏光的縫隙暗了暗。

“姑娘?”

用力幾回後還是徒勞,趙令悅想到以前宮內宦官擡腳踢小黃門的動作。她瞅準那隼牟凹凸的癥結處,屁股跺在地上,下半身騰空,擡起腳。

秋明敲了敲門,小聲說,“我進來了......”

她手摁著腳踏的兩邊,往那處重重一踢,手忽然刺疼,疼得她吸了口冷氣,再看掌心上一道傷痕,木屑深深刺了進去。

噔的一聲動靜,隔著一道小門和紗帳,與秋明開大門的聲響重合。

“姑娘?”

屋內只有飛舞的灰塵在轉動。

秋明經過高桌拐進朝南的寢屋,推開小門掀了紗帳,一擡眼便跟趙令悅撞上視線。

她心漏了一拍子,拍了拍胸脯平氣,“姑娘,您聽見了怎麽也不吭聲?”

趙令悅披頭散發,光腳踩在腳踏上,半掀開寢帳,“我剛醒,怎了?”

“吵著姑娘了,不過也沒辦法,那宋橫班等在院裏,說有話要跟您說。”

“嗯。我方才頭暈著,沒聽見。”

“他急轟轟的,進府衙扔下兩匹大馬朝這奔,應該是有要緊事。”秋明自櫃中拿了雙幹凈足衣過來,“來,我給姑娘穿襪。”

趙令悅腳剛被她碰到便縮了一下,她的腳底板全是灰,“你去拿我那件晴水色的夾棉褙子來,足衣我自己穿。”

好在秋明不精明,就去了。

她擡腳將灰一搓穿上襪子,又趁她不註意,用力拍掉屁股上沾的灰,待秋明轉身,懸在空中的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轉而揩了揩鼻子。

秋明以為她流鼻涕了,拿了塊帕子給她,邊幫她穿戴,微笑道,“宋橫班應該是來帶姑娘出門吧?”

帶她出門?

趙令悅意識到什麽。

“郎將沒回來嗎?”

秋明思考地搖了搖頭,幫她穿戴外服。

“若是郎將回來,怎會不通報。姑娘去見郎將也是一樣的,左右辛苦些。”

“你方才,不是還說過有兩匹馬麽?”

“是有兩匹啊。一匹從馬槽現牽來的,又高又大,看著怪兇的,但沒有乘人。”

話落,便見趙令悅唇抿得發白,秋明想到什麽,“若是騎馬去......姑娘您會不會騎馬?”

她將隱隱作痛的半只手用手絹擋住,藏入卷了絨毛邊的袖口裏去,望向空處,也沒有底。

“我不記得了,也許學過,也許沒學過。”

*

“沒有馬車麽?牛車、驢車也行。”出了屋門,空氣中都灌滿了潮濕的水汽,四合院的水缸裏滿了水,倒映出趙令悅看向那匹馬的不自在。

因為她遲遲不肯動,宋兮方才就直接讓人將馬牽了來。

此時二人一馬,站在中央。

宋兮見她這樣,舌頭在口中轉了一圈,想不出什麽好話安慰她。邵梵的話,跟趙令悅的要求,宋兮閉著眼也會選前者。

他幹脆一攤手,“趙姑娘選吧,是留在這,還是騎馬隨屬下去找郎將。”

說罷,拍了拍馬結實的肌肉,馬甩了甩油青的尾巴,諾大鼻孔在趙令悅頭上轉著,哼出腥臭的白氣,讓她一陣惡寒。

“這馬性子是烈了些,卻也講究緣分,它調皮著呢,就喜歡女人,你要不上去試試?”

趙令悅沈默了,她剛進宮陪趙繡讀書時,曾騎馬摔下地磕到腦袋,躺了三天三夜才好,所以馬技在皇子公主裏才一直不如人。

更別提她現在兩天沒吃飯,又如何能夠駕馭住,這匹足足比她高上兩倍的公馬......

怕不是路上便要摔死。

“趙姑娘去不去,不去便算了。”宋兮打量她的孱弱身板,也怕她出意外,自己反當了惡人。將馬一牽就要溜,趙令悅在他背後叫住他。

“宋橫班,且慢。”

宋兮脖子被一股力猛然提了一下,預感不妙。

他轉過身呵呵了幾聲,裝傻道:“還是算了,郎將最近忙,確實忙!等不忙了,我就催他回來看姑娘。”

“不用了,我有要緊事,今天就要見他。”她退後了一步,雙手交握,站在陰天的庇佑下,擡眼審視這匹高馬。

“我騎。”

“呃......”宋兮忙開動腦子,想了個對策,“要不這樣,你騎我的,我騎它,我們換一換。這一路上泥路多——”

“不必換,我就騎它。”她過來,從宋兮手裏拿走牽引繩。

宋兮鼻尖擦過一陣帶香的涼意,有些漢子的面熱,反而真的不敢放手了,跟她搶牽繩,急的省去稱呼,“不是,等會兒......你真的會騎馬嗎?”

“我不記得了。”趙令悅也裝傻到底。

她擡高手,可十七歲的身段能有多高,踮腳伸到最長,才勉強摸到幾縷潮濕的馬鬃。

“秋明,你將桌上的果子端出來,我餵給它些。”

*

此次,同六艘糧船一同到了邵軍營地的,還有一時榮極的修遠候宇文平敬。

“父子”二人行於馬上點兵,在操練場上轉了一圈,耳邊都是將士們整齊激烈的操拳嘶吼——邵軍強身不論陰晴,每日必去外衣,不避烈日,不躲雨水。

宇文平敬一拉韁繩,示意邵梵跟他去走走。

二人圍繞著遼闊的河岸拍馬漫步,草長鶯飛,青黃的新生蔓草濕潤,馬腳踏出一串水珠,驚起水面成雙的蜻蜓。

“你如今身份大白,要不要改回祖姓。”

“不用了。這也是我母親的姓氏,她人已不在,我得她以命換一命,不該改。”

“嗯,”宇文平敬也不多管他,“那......就權當紀念了。”

邵梵提到,“侯爺,老侯爺的官匾也在糧船上?”

趙晟成了新主,也曾跟宇文平敬商量過要不要為宇文家改封。

礙於他們輔佐的趙晟位子得來不正,最後也是和他的名字一樣,順歸前朝粉飾太平,沒有改。只跟趙晟討了個給宇文通的追謚,造了牌匾,開船之前也賜下來了。

“那禦賜牌匾我已派人送回了隴西。”

宇文平敬的面上露出一絲開懷的笑意。

“只可惜我沒有空親自回隴西,明日要即刻回去覆命,不便半路改道。馬上就要清明節了吧,等打完這場仗,隨我回趟隴西,我已看好了一塊山水寶地,屆時你陪我,將他老人家遷去長眠,風光一場。”

宇文通死後因隴西被趙洲打壓,不能張揚,最終只能草草下葬,在當時落了一身笑柄,這讓宇文平敬這個很好面子的男人,一直存有心結。

邵梵點頭,眼前忽然大亮。

他一仰頭,玻璃珠一般的漆黑瞳孔泛著光澤。

似是印證宇文平敬的話,陰郁濕冷的天際雲層破開,刺出光暈和幾束亮光,暖意加身,邵梵才真正扯出一絲笑,“天晴了。”

宇文平敬看著他,想起初見時他乞丐般骯臟的模樣,跟欺負他的人爭搶他母親的鐲子,那鐲子還被人故意摔得粉碎。

便有意道:“如若你家當初沒有事變,繼承家權隨你父親歷練,你定早早在沙場闖出一番大名堂了,成為整個大輝最風光霽月的少年將軍!都是趙洲耽誤了你。”

宇文平敬著力提醒他家仇國恨,讓他謹記他對趙洲的憎惡,和宇文家的恩惠,要他永遠效忠。

邵梵聽著,淺笑了淺笑,不置可否,“回去吧。”

馬踏步到了一處松軟的沙丘,插著幾根綁碎步的木棍,遠處一片清冷的密林。

他提醒,“前面都是亂葬崗,我們打到這裏來時,一些來不及處理的當地洲軍,就堆在那裏就地掩埋。”

宇文平敬便笑,“你還怕鬼?”

“侯爺說笑了,鬼有什麽可怕?”邵梵看來一眼,伸出一只手,請他打馬回營,“倒不如朝廷裏幾個文官的口誅筆伐更來的殺人不見血。”

宇文平敬拉韁繩的手一頓,邵梵神色恢覆嚴謹,“王獻在朝廷,還頂得住嗎?”

“你眼線倒是真不少。”

王獻改革,手底下帶著的都是如他一樣的年輕文官,才幹一絕奈何年輕不夠服人。

更何況萬事開頭難,改革是一種撥亂反正,必然要大刀闊斧才能出效果。不痛不癢的,只是換湯不換藥,達不到王獻等人的目的。

於是,整治朝堂沈屙成了一種必要的行事激進,自然也遭至鄭慎鄭黨和保守派的劇烈抨擊和反對。

趙晟每日下朝,便會被群臣拖堂,央著討個說法,趙晟又是個性子軟的,全靠宇文平敬和鄭慎兩個在背後扶持,於是拖堂面聖,就幹脆成了幾個黨派在趙晟面前的口舌交戰。

“官家是什麽反應?”

宇文平敬不屑道,“官家心太善,總想著兩方坐下來好好談化幹戈為玉帛,太小孩兒氣了,不夠強啊。再繼續這樣下去,吵得他累了,不想舍命陪君子了,王獻可就難了。”

說罷有意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無心朝堂,只想報仇雪恨,但王獻身後需要靠山,等趙繡他們捉住了,你還是——”

“我回去,朝廷會有意見。”

“那就讓他們的嘴閉上!你我身上背著這麽多命,做不成亂世善人,便都不怕再加幾條人名上去,惡便惡到底,誰不是兩眼一鼻裝的冠冕堂皇?”

宇文平敬露出狠厲,“如今你我一個在內、一個在外,只手遮半邊天。虎符在我這裏,鄭慎畏權,我再不會讓人踩到我們頭上去。”

邵梵皺了皺眉。

營地的吼聲漸漸清晰。

邵梵又聽他道,“還有一樁事你留個意,錢檀山的弟弟上個月逃跑了,尋蹤跡像是往你這邊來。朝廷派人來找,一直沒找到,你暗地裏派些暗衛去尋,找到了不要上報宮內,直接將他殺了。”

“錢檀山的弟弟錢觀潮?他跑什麽?”

“他與他哥哥政見不同。在單洲當官了幾年,被他哥哥勸返辭官,結果又偏向趙洲那邊。我礙於錢檀山是官家身邊的人,不好明著動手。

上月他跟錢檀山吵了一架,就不見了人影。誰知道他夾帶了些什麽出去,若是跑到對岸給趙繡他們放信,對你我可不利。”

兩人騎進了營地,隨一聲長嘯,前方一匹烈馬失控地朝這邊奔來,沖散了試圖上前拉扯的士兵。

還是邵梵覷準了,當下策馬奔上前去,頂住馬腹,用力將馬繩一扯。

那馬兒前後受力一躬身,將馬上的趙令悅狠狠摔下了泥地。

一方帕子在空中飄飄蕩蕩,猶如浮萍,繞著邵梵的馬身左右盤旋。

眼看要落地之前,邵梵伸手,那輕柔的繡花帕子停在他手中。

觸感冰柔,隱隱發出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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