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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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淳豐五年開年後的第一件事, 監國攝政王歸還監國印，十六歲的淳豐帝容達正式親政。
容牧雖不再攝政，卻也沒有多輕松, 待到容達處理朝務趨近穩重後，已經是淳豐八年了，至此，容牧明顯多了閑暇時間。
這年三月，國朝迎來了第一位皇子, 朝臣上表慶賀，容達喜不自勝。
前些年朝廷幾經波折，又逢外患, 說不上艱難卻也沒多好過, 如今又現安泰之相，容牧終於松了口氣, 不久之後, 他遞了離京去益州的折子。
他早就聽說過蜀中風光無限好, 尤其想起從前楊瑾興高采烈地描述後，越發想親去看上一眼。思及他四十餘年中去的最遠的地方僅僅是驪山，游覽大好山河之心便更加急切。
依著容牧的意思, 硯夕務必要隨他同去益州，至於其餘諸側妃，若是想看蜀中風光者, 也可一起前往，若是繼續留京者, 他亦不會勉強。
這麽多年來, 諸側妃均知他的長情和薄情，王妃得到了他的長情, 她們便只能承載他的薄情。不過，這群女人除了寡寵外，似乎也沒有可以挑剔他的地方，左右都是無寵，那麽她們到哪裏便都一樣了，既然他要去益州，她們便都跟著，倒也應了那句嫁雞隨雞。
容牧聽說她們全都要去，剛送進嘴的一口茶險些嗆出來，尤自不信地問：“她們果真想好了？”
陳子恒如實點頭。
容牧又問：“從京城至益州，路途遙遠且顛簸。這話……你也和她們說了？”
陳子恒依然如實點頭。
當年他因為失去了柳家女，心無所愛，又被德宗帝幾次勸說，便依著安排點了頭。大概是從前他從不曾對她們上心，便沒有具體的數量體會，眼下要走，才意識到他竟然有這麽多位娘子。帶上這許多人去益州，他又覺著甚為頭疼，他不知道這群養尊處優的高門貴女只嘴上應了和他一起走，真到了益州要怎麽挑剔。
誰叫當初草率應了娶那麽多人，此刻又能怨誰？
硯夕在一旁書案上查看要帶走的物品名單，擡眼瞧見他那為難的模樣，又好笑又好氣。幾年前她應承他不再提承繼相王府的人選，偏是想到那麽多如花似玉的娘子養在王府裏多年也無所出，她這心頭難免不為她們感到惋惜，更對相王府感到惋惜。
“勞煩大王起身，”硯夕揪著他手臂把他扯起來，卻是漫不經心道，“我查看是否有需要帶到益州的東西。”
他在羅漢床上坐著，頂多有個織金寶相花的墊子和一張黑漆小幾，能有什麽值當帶去益州的？便是逃難，也不興帶個比車還大的物件。
容牧道：“益州宅子裏又不缺什麽，收拾些路上換洗的衣裳就是了。”
別說是眼下她看見他就心煩，便是此刻沒這個心緒，她也得想著他過慣了榮華富貴的日子，吃穿用度從不曾有過湊合的時候，真是路上有個不如意的地方，又得她去勞心。
思及此處，硯夕陰陽怪氣道：“大王是享清福的人，我卻得用心想著一什一物。”
容牧只聽她這語氣不對，才要說話，已聽外頭有急步聲傳來。
緊接著就有通傳奔至廊下，飛快地稟報：“大王，王妃，聖駕至……已經朝內宅來了。”
容達是個體面人，然則這次卻不管不顧，相王府的人何敢攔他，不出一刻鐘他就徑直進了延福堂，連給人預備接駕的時辰都沒有，甚至院中灑掃的人也沒來得及回避。
本以為容達是來道別，誰料他面色十分不好，張口便發洩不滿：“阿爺這是要做什麽？把我一人丟在宮裏不管了？”
只這一句話，容牧神思有些混亂。從前他幾次提到待他親政的時候，他便離京去益州，怎的真到他要走了，他反倒不認了？
想他從前遇事愛哭，如今也會跟容牧梗著脖子瞪眼，甚至堂而皇之地沖到相王府的內宅來，即便容牧再能體諒他，這個時候胸腹間也積了火氣。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硯夕見勢不妙，收了脾氣，轉而沖陳子恒道：“知道陛下來了，還不緊著上飲子。”
陳子恒答應了一聲，立刻轉身而出，烏梅飲子是他一向喜歡的口味，幾個彈指後便端了進來。硯夕接過後，親自遞給容達，含笑道：“炎天暑熱，最是容易上火，陛下一路過來，想是熱得很了，快嘗嘗這新制的飲子。”
硯夕也給容牧遞上一盞，她有心當和事的中間人，容牧卻是接過不喝。
容達意識到了自己的情急，這時放平了語氣，緩聲道：“我想著，益州的宅子是早年修的，這麽多年過去，必定有損壞之處，不如等修繕之後再去，也能住著舒心。”
容達看他面色也不大好，免不了後悔方才的沖動，為此又恨自己沒把住脾氣。本就是他理虧，想他再說什麽，容牧也是聽不進去的。
於是，他又把視線看向了硯夕。他自小便有一雙葡萄似的大眼，長大後更是炯炯有神，此刻求助的意味流露出來，硯夕立刻就懂了。
她走到容牧跟前，好言道：“陛下這話說的在理。”
容牧擡眼看她，是一副“我又沒他重要了”的疑惑和氣憤神情，硯夕卻不能給他加火氣，繼續說道：“益州拒京千餘裏，家裏那麽多人要過去，想是不能一兩日能就適應了水土，倘若連宅院也住得不舒坦，指定就有大王操心的時候了。不如，過些日子再走？”
容牧用手摸著冰涼的飲子，依舊沒有答應。
容達這樣著急忙慌地把他堵在家門口，嘴上說著修繕益州的宅子，想來那宅子會修到猴年馬月。那麽，容牧這輩子就得拴在京城了。
容達今年已經十九歲了，常人家的孩子到了這個年紀哪還有讓人指手畫腳的心思，各個有自己的主意，不給家裏惹禍已是最好。偏他已經親政幾年了，表面變得沈穩，內裏卻像是永遠長不大一樣，著實令容牧納了悶了！
與其說聖心難測，不如說是禮部那群人猜準了人心。從前他們推舉容達登位，是依循鹹亨和天保二帝與監國攝政王劍拔弩張的君臣關系不大可取，因而有意規避風險，到如今容牧主動歸還監國印，且是君臣一體，實在是大齊之幸。
這二位僵著，硯夕只能繼續勸和。照理說，這事怨不得容牧，然而眼下的局面，她只能讓容牧妥協：“大王？”
容牧當真是欠他的。氣了半晌，終於不情不願地道：“陛下思慮周全，就這麽辦吧。”
待到容達心滿意足離去，容牧卻砸了一整套青瓷，硯夕著實被他顯而易見的怒火給驚著了。
他一向冷靜自持，哪怕是氣急了也能清明地料理事情，偶爾中酒會有些失態地東倒西歪，卻從不曾有這副摔盆跌碗的架勢。
他依舊沒有得到半分緩解，就要把屋子裏的其餘物件也摔個稀碎。硯夕上前拉住他，低聲道：“東西不值錢，大王仔細著手疼。”
往常別說是她勸他，便是她不氣他就足夠容牧松心，現下他卻根本不理她的話，而是甩開了她的手。
他正在氣頭上，這個時候手上沒輕沒重，失了分寸，硯夕就撞上了身後的黑漆束腰雕寶相花的高幾。
“哐啷”一聲，硯夕左手肘傳來劇痛，高幾的腿與地面迅疾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硯夕已經跌落於地。
這時容牧回眸一看，硯夕狼狽地靠在高幾腿上，右手捂著左手肘緩解疼痛。
他慌了神，轉而去扶她，聲音已走了調：“傷著了嗎？”
很多年前，她的左臂受過重傷，即便是養好了，也提拿不得重物，好在這些年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也就沒在意這樁舊事。不成想被這麽一磕，昔日的劇痛竟如死灰覆燃一般，燒得她頭暈目眩。
容牧卷起她的袖管一看，手肘處有一窪紅紫色的小坑，不必多想，不出一刻鐘便會青紫腫脹。
“疼得厲害吧？”他心疼地說。
硯夕平靜地搖了搖頭：“還好。”
“去請醫正來。”他朝外吩咐，“就說王妃手肘受了傷。”
“不必麻煩醫正。”硯夕緩聲道，“這會不是很疼，想是沒傷到筋骨，塗些化瘀藥就是了。”
她這樣通情達理，反叫他弄了個沒臉，給她擦藥時，他悶著頭道：“方才我不是有心的。”
硯夕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待給她捋順了袖子，又收拾好了瓶瓶罐罐，容牧終於道：“不去便不去。只是我要失信於你了，日後不能帶你去看江山之雄，文物之勝。”
硯夕再次輕輕“嗯”了一聲，又道：“長安物華天寶，也不會覺著有什麽缺憾。”
容達暫且穩住了容牧離京的心思，卻總是怕他再遞離京的折子。
等到淳豐十一年，國朝又添了一位皇子，帝後二人竟同意把他送到相王府撫育，如此一來，相王顧及這個孩子便不會輕易再有離京的想法，更能彌補相王府長久以來沒有添丁的憾事。
依舊任宗正寺卿的肅王已經花白了胡子，他瞇著眼睛看過新造的牒紙，卻忽然瞪眼道：“送來送去，當真是一筆混賬！這群小崽子……呔！——快拿走，別擾了我清靜！”
小娃娃睡醒了便咿咿呀呀，睡著了就安安靜靜，兩手握成拳，小嘴時不時撅兩下。
容牧輕輕碰了碰他白嫩肉乎的拳頭，問：“怎不記得阿琛有這個樣子？”
“大王是什麽記性？”硯夕一邊打扇一邊提醒，“如今阿兕才過了百日宴。阿琛抱過來的時候已經快三歲了。”
容牧“哦”了一聲，又道：“這麽說，得等上一年才能聽他叫翁翁了。”
硯夕就道：“興許用不了一年。”
來年三月，阿兕已經能模糊地發出“翁翁”的聲音，容牧特意聽了幾遍，阿兕卻並不能滿足於他，反而摟著他的脖頸不再發聲。待到容牧終於聽清他的言語後，興高采烈地沖硯夕炫耀：“他會叫人了，方才叫我了。”
硯夕聞聲看去，確定阿兕清晰的發聲後也甚為欣喜。
軟嫩的嬰兒釋放的愉悅像是春日裏冒了頭的草，看似稀松平常，卻讓人有所期待，假以時日，春草必能長成一片綠色汪洋。
她擡眼再看他，發覺容牧俊逸的眉眼被細紋纏繞，烏黑的頭發猶如落了不能融化的雪。
她記得，當年初見他時，他像一塊精雕細琢的玉，曾經意氣風發的青春早被歲月添了不可消弭的痕跡。
不可否認的是，她也不再是綠鬢紅顏的好年紀了。
時光流轉的遺憾，命運饋贈的感動，總是讓人應接無暇。好在，她學會了不求來世，珍重今生。如同容牧在佛前給她求的那道平安符一樣，她願餘生喜樂安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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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豐五年開年後的第一件事, 監國攝政王歸還監國印，十六歲的淳豐帝容達正式親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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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三月，國朝迎來了第一位皇子, 朝臣上表慶賀，容達喜不自勝。
前些年朝廷幾經波折，又逢外患, 說不上艱難卻也沒多好過, 如今又現安泰之相，容牧終於松了口氣, 不久之後, 他遞了離京去益州的折子。
他早就聽說過蜀中風光無限好, 尤其想起從前楊瑾興高采烈地描述後，越發想親去看上一眼。思及他四十餘年中去的最遠的地方僅僅是驪山，游覽大好山河之心便更加急切。
依著容牧的意思, 硯夕務必要隨他同去益州，至於其餘諸側妃，若是想看蜀中風光者, 也可一起前往，若是繼續留京者, 他亦不會勉強。
這麽多年來, 諸側妃均知他的長情和薄情，王妃得到了他的長情, 她們便只能承載他的薄情。不過，這群女人除了寡寵外，似乎也沒有可以挑剔他的地方，左右都是無寵，那麽她們到哪裏便都一樣了，既然他要去益州，她們便都跟著，倒也應了那句嫁雞隨雞。
容牧聽說她們全都要去，剛送進嘴的一口茶險些嗆出來，尤自不信地問：“她們果真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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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牧又問：“從京城至益州，路途遙遠且顛簸。這話……你也和她們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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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叫當初草率應了娶那麽多人，此刻又能怨誰？
硯夕在一旁書案上查看要帶走的物品名單，擡眼瞧見他那為難的模樣，又好笑又好氣。幾年前她應承他不再提承繼相王府的人選，偏是想到那麽多如花似玉的娘子養在王府裏多年也無所出，她這心頭難免不為她們感到惋惜，更對相王府感到惋惜。
“勞煩大王起身，”硯夕揪著他手臂把他扯起來，卻是漫不經心道，“我查看是否有需要帶到益州的東西。”
他在羅漢床上坐著，頂多有個織金寶相花的墊子和一張黑漆小幾，能有什麽值當帶去益州的？便是逃難，也不興帶個比車還大的物件。
容牧道：“益州宅子裏又不缺什麽，收拾些路上換洗的衣裳就是了。”
別說是眼下她看見他就心煩，便是此刻沒這個心緒，她也得想著他過慣了榮華富貴的日子，吃穿用度從不曾有過湊合的時候，真是路上有個不如意的地方，又得她去勞心。
思及此處，硯夕陰陽怪氣道：“大王是享清福的人，我卻得用心想著一什一物。”
容牧只聽她這語氣不對，才要說話，已聽外頭有急步聲傳來。
緊接著就有通傳奔至廊下，飛快地稟報：“大王，王妃，聖駕至……已經朝內宅來了。”
容達是個體面人，然則這次卻不管不顧，相王府的人何敢攔他，不出一刻鐘他就徑直進了延福堂，連給人預備接駕的時辰都沒有，甚至院中灑掃的人也沒來得及回避。
本以為容達是來道別，誰料他面色十分不好，張口便發洩不滿：“阿爺這是要做什麽？把我一人丟在宮裏不管了？”
只這一句話，容牧神思有些混亂。從前他幾次提到待他親政的時候，他便離京去益州，怎的真到他要走了，他反倒不認了？
想他從前遇事愛哭，如今也會跟容牧梗著脖子瞪眼，甚至堂而皇之地沖到相王府的內宅來，即便容牧再能體諒他，這個時候胸腹間也積了火氣。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硯夕見勢不妙，收了脾氣，轉而沖陳子恒道：“知道陛下來了，還不緊著上飲子。”
陳子恒答應了一聲，立刻轉身而出，烏梅飲子是他一向喜歡的口味，幾個彈指後便端了進來。硯夕接過後，親自遞給容達，含笑道：“炎天暑熱，最是容易上火，陛下一路過來，想是熱得很了，快嘗嘗這新制的飲子。”
硯夕也給容牧遞上一盞，她有心當和事的中間人，容牧卻是接過不喝。
容達意識到了自己的情急，這時放平了語氣，緩聲道：“我想著，益州的宅子是早年修的，這麽多年過去，必定有損壞之處，不如等修繕之後再去，也能住著舒心。”
容達看他面色也不大好，免不了後悔方才的沖動，為此又恨自己沒把住脾氣。本就是他理虧，想他再說什麽，容牧也是聽不進去的。
於是，他又把視線看向了硯夕。他自小便有一雙葡萄似的大眼，長大後更是炯炯有神，此刻求助的意味流露出來，硯夕立刻就懂了。
她走到容牧跟前，好言道：“陛下這話說的在理。”
容牧擡眼看她，是一副“我又沒他重要了”的疑惑和氣憤神情，硯夕卻不能給他加火氣，繼續說道：“益州拒京千餘裏，家裏那麽多人要過去，想是不能一兩日能就適應了水土，倘若連宅院也住得不舒坦，指定就有大王操心的時候了。不如，過些日子再走？”
容牧用手摸著冰涼的飲子，依舊沒有答應。
容達這樣著急忙慌地把他堵在家門口，嘴上說著修繕益州的宅子，想來那宅子會修到猴年馬月。那麽，容牧這輩子就得拴在京城了。
容達今年已經十九歲了，常人家的孩子到了這個年紀哪還有讓人指手畫腳的心思，各個有自己的主意，不給家裏惹禍已是最好。偏他已經親政幾年了，表面變得沈穩，內裏卻像是永遠長不大一樣，著實令容牧納了悶了！
與其說聖心難測，不如說是禮部那群人猜準了人心。從前他們推舉容達登位，是依循鹹亨和天保二帝與監國攝政王劍拔弩張的君臣關系不大可取，因而有意規避風險，到如今容牧主動歸還監國印，且是君臣一體，實在是大齊之幸。
這二位僵著，硯夕只能繼續勸和。照理說，這事怨不得容牧，然而眼下的局面，她只能讓容牧妥協：“大王？”
容牧當真是欠他的。氣了半晌，終於不情不願地道：“陛下思慮周全，就這麽辦吧。”
待到容達心滿意足離去，容牧卻砸了一整套青瓷，硯夕著實被他顯而易見的怒火給驚著了。
他一向冷靜自持，哪怕是氣急了也能清明地料理事情，偶爾中酒會有些失態地東倒西歪，卻從不曾有這副摔盆跌碗的架勢。
他依舊沒有得到半分緩解，就要把屋子裏的其餘物件也摔個稀碎。硯夕上前拉住他，低聲道：“東西不值錢，大王仔細著手疼。”
往常別說是她勸他，便是她不氣他就足夠容牧松心，現下他卻根本不理她的話，而是甩開了她的手。
他正在氣頭上，這個時候手上沒輕沒重，失了分寸，硯夕就撞上了身後的黑漆束腰雕寶相花的高幾。
“哐啷”一聲，硯夕左手肘傳來劇痛，高幾的腿與地面迅疾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硯夕已經跌落於地。
這時容牧回眸一看，硯夕狼狽地靠在高幾腿上，右手捂著左手肘緩解疼痛。
他慌了神，轉而去扶她，聲音已走了調：“傷著了嗎？”
很多年前，她的左臂受過重傷，即便是養好了，也提拿不得重物，好在這些年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也就沒在意這樁舊事。不成想被這麽一磕，昔日的劇痛竟如死灰覆燃一般，燒得她頭暈目眩。
容牧卷起她的袖管一看，手肘處有一窪紅紫色的小坑，不必多想，不出一刻鐘便會青紫腫脹。
“疼得厲害吧？”他心疼地說。
硯夕平靜地搖了搖頭：“還好。”
“去請醫正來。”他朝外吩咐，“就說王妃手肘受了傷。”
“不必麻煩醫正。”硯夕緩聲道，“這會不是很疼，想是沒傷到筋骨，塗些化瘀藥就是了。”
她這樣通情達理，反叫他弄了個沒臉，給她擦藥時，他悶著頭道：“方才我不是有心的。”
硯夕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待給她捋順了袖子，又收拾好了瓶瓶罐罐，容牧終於道：“不去便不去。只是我要失信於你了，日後不能帶你去看江山之雄，文物之勝。”
硯夕再次輕輕“嗯”了一聲，又道：“長安物華天寶，也不會覺著有什麽缺憾。”
容達暫且穩住了容牧離京的心思，卻總是怕他再遞離京的折子。
等到淳豐十一年，國朝又添了一位皇子，帝後二人竟同意把他送到相王府撫育，如此一來，相王顧及這個孩子便不會輕易再有離京的想法，更能彌補相王府長久以來沒有添丁的憾事。
依舊任宗正寺卿的肅王已經花白了胡子，他瞇著眼睛看過新造的牒紙，卻忽然瞪眼道：“送來送去，當真是一筆混賬！這群小崽子……呔！——快拿走，別擾了我清靜！”
小娃娃睡醒了便咿咿呀呀，睡著了就安安靜靜，兩手握成拳，小嘴時不時撅兩下。
容牧輕輕碰了碰他白嫩肉乎的拳頭，問：“怎不記得阿琛有這個樣子？”
“大王是什麽記性？”硯夕一邊打扇一邊提醒，“如今阿兕才過了百日宴。阿琛抱過來的時候已經快三歲了。”
容牧“哦”了一聲，又道：“這麽說，得等上一年才能聽他叫翁翁了。”
硯夕就道：“興許用不了一年。”
來年三月，阿兕已經能模糊地發出“翁翁”的聲音，容牧特意聽了幾遍，阿兕卻並不能滿足於他，反而摟著他的脖頸不再發聲。待到容牧終於聽清他的言語後，興高采烈地沖硯夕炫耀：“他會叫人了，方才叫我了。”
硯夕聞聲看去，確定阿兕清晰的發聲後也甚為欣喜。
軟嫩的嬰兒釋放的愉悅像是春日裏冒了頭的草，看似稀松平常，卻讓人有所期待，假以時日，春草必能長成一片綠色汪洋。
她擡眼再看他，發覺容牧俊逸的眉眼被細紋纏繞，烏黑的頭發猶如落了不能融化的雪。
她記得，當年初見他時，他像一塊精雕細琢的玉，曾經意氣風發的青春早被歲月添了不可消弭的痕跡。
不可否認的是，她也不再是綠鬢紅顏的好年紀了。
時光流轉的遺憾，命運饋贈的感動，總是讓人應接無暇。好在，她學會了不求來世，珍重今生。如同容牧在佛前給她求的那道平安符一樣，她願餘生喜樂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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