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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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張長青當然沒安好心, 他甘願以己做誘餌，也不能讓相王府安寧。
他料定容牧看到送去的信後會極力追查他的行蹤，畢竟此前他避於平康坊內, 隔三差五會有人拿著他的畫像來尋人。彼時他沒被官府的人捕去，純粹是他細心躲藏和平康坊內魚龍混雜。
他聽說容牧在查褚家，這是個絕佳的時機，便要主動出擊，若是能攪得京城生亂, 那便更好。
藝妓覺著他瘋了。但凡是人，無不有私心者，他卻不怕死, 且是主動去送死。
藝妓不禁為他感到可惜：“欲成此事, 其實不必你流血犧牲！”
“一旦我出面，相王才會更加相信褚家的所做所為。”張長青說得堅定且肯定。
藝妓不以為然：“他能信你並不為奇, 但此事也涉及到他的王妃, 他大可說你汙蔑他的王妃一刀殺了你, 又怎麽會依著你的所思所想行事？你可不要忘了，他現在是監國攝政王！”
“你說得對，他當然會保他的王妃, 可他也會洩憤。換句話說，不論他是什麽身份，均會處置了褚家。至於他要怎麽做到兩全其美, 便不必我費心了。”張長青望著冬日裏常見的灰蒙天氣，眼睛卻很亮, 續道, “一旦京中有亂，於主上大業多有裨益。”
從前藝妓煩悶於張長青為人狡詐, 此刻竟被他忠心為主不惜己命的決斷而震懾。難怪他能成為主上留京的心腹！
“我已交代送信人，我在豐邑坊。先前我就讓人把那裏的宅子收拾清楚了，日後你的人也不必再去那裏，免得生了意外。”張長青囑咐她，“近來也不要再去進奏院送信，前陣太後給主上寫過信，想來相王正對進奏院盯得緊，若是被發掘，於我們無利反而有害。”
藝妓連連點頭：“這個我明白。”
張長青臨走前似是在懇求她：“主上事成那日，請為我上一炷香吧。”
衛嘉貞領著親事府的兵，依那個送信人的話趕到豐邑坊時，張長青正在為自己的人祭酒，因為他知道，此前那人必定是經受了酷刑才把他交代的話說出來了。如果立刻說了，也不會讓相王府的人相信。
衛嘉貞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確認無誤後當即下令：“立刻捆了帶走！”
親事府的兵三下五除二便將張長青五花大綁，推搡著他上了車。眾人甫一進相王府，便踹倒了他。
一架四折雕忍冬紋的屏風後，容牧才聽罷戶部送來的消息，此刻正慢慢吃著茶。待陳子恒轉進來後，他放下茶盞，問：“找到了？”
“是，人就在外頭。”
“去請王妃來。”他說。
硯夕到時，容牧立刻撈起手爐，塞到了她手中。屋中攏了炭盆，雖不如暖閣，卻也不冷，只是她的手卻很涼。
她怎會不緊張？這之前，聽陳子恒或有意或無意提到當年事發，容牧為此數次奔走，之後中了暑熱，嚴重到險些喪命，也是因此，宣宗帝心疼他才對最初的判定稍有改變。
當時她在想什麽？那位與阿姊通信想要見阿姊的情郎去了何處，是怕被牽連早就避之不及了吧。
她真是小心眼，更是在先前認為他拿此事逼她順從。
她捧著手爐，他捧著她的手。他拉她坐定後，安慰著：“原不打算叫你跑一趟的，不過是怕你日後怪我瞞著你。”
他越是處處有細節，反倒讓她增羞愧。
張長青所作所為是為了效忠他的主上，自是撿著利於他主上的話往外吐。
他咬死說是褚琪專門送入相王府的眼線，包括硯夕，同時把相王府裏其餘幾個人也說了出來，又把褚琪欲令相王死的話通通說了一遍，包括此前薛孺人之死，亦是褚琪指使。不光是要殺薛孺人，就連相王，他們也是要殺的。
他不怕死，且他給自己留了藥，而那包從豐邑坊搜出來的藥，與先前給硯夕的那包藥一樣，正是他們要謀殺相王的證據。
硯夕入府前，褚琪曾說，不會讓她做殺人越貨的事，可事情急轉，後來不得已讓她動手。一旦她真的動手，她也會必死無疑，所以，褚琪一開始就在騙她，而涉世未深的她在許久之後才明白過來了。
容牧料到他會說這些，是以真聽到的時候並無多少驚訝，可惜的是，他並沒聽到想聽的話。或許是張長青自知柳家一案事關重大不肯言明，又或是他彼時為宮中內侍對此並不知情，而褚家犯下這等大罪也不會告訴他一個內侍。
盡管沒有得到有關柳家的線索，面對那包藥，再結合此前仵作查驗褚琪死因時，容牧微有失神。他曾幾次三番要殺硯夕，卻不知若她想要他的命，也不是什麽難事。
他側臉望去，她穿著黃色團窠紋襦裙，肩上有淡綠色帔子，雙手捧著手爐端坐於位上，微微垂著眼，面容竟是淡然的。燈火在她的面上生出一層朱華，仿佛是……他仔細想了想，終是確定她這神情有些像供奉的寶相。
容牧貪戀地看過一眼後，又隔著屏風問了原由。
張長青做足了去死的打算，此番交代純屬是因他痛恨硯夕投誠把最初的計劃搞亂，以致他們沒有及時要了相王的命，這樣的人本就該死。可她現如今成了相王妃，褚家卻接連受難，他的心中不平！就算是死，他也不會讓相王妃好過，更是不能讓相王好過！
容牧聽明白了他這是在找死！卻不明白這廝已知褚家有難卻膽敢公然對峙，這比太後還要有勇氣的作為便令他生疑了！
他怎會被張長青簡單的幾句話威脅到，況且他的王妃是他明媒正娶的栗家女！此人卻如此狡詐膽敢行汙蔑事，那便是該死！
容牧沒讓人立刻處置了張長青，而是依著他所說，前去搜查了他指認的幾個同儕，因著從前薛孺人之死，相王府更替過一些人，是以此次查抄已經沒剩幾個人了。不必容牧細問，這些人必定也不知關於柳家的事，且他怒火正盛，便要將曾經與他相識的人一並或攆或罰。
硯夕在這時為一直待她不錯的園子管事和曾與她交好的舒文求了情。至於餘人，她並未多言一字。偌大的王府裏須有一次立威的舉動，或有冤枉之人，她事後讓賬房每人多拿些月例，也不必讓他們離開王府後沒了生的希望，倘若因此對王府生了怨懟之心從而再生了禍事，那便不好了。
再之後，容牧將人證和物證送到了弘德殿。
容牧直接了當道：“此事涉及國戚，且涉及太後母家，便請太後決斷吧。”
褚太後當然知道褚琪在相王府裏布子的事，卻並不知詳情。她貴為當朝太後，並不會與宮中內侍親自交代這等見不得人的事，這也避免了事情洩露牽連到她。只是她不知兄長曾背著她選了一位與柳家女相似的人入相王府，如果知情，她必定會把那人賜死以平心中遺憾。
現下她被容牧問到跟前，自是不會認下這種事。
就算失了權柄，可褚太後頭一反應不是緊張，而是怒不可遏：“相王這是何意，隨便找個人便要攀誣吾母家？”
“臣並無此意。”容牧道，“若臣真有此意，應當是直接把人請去刑部！”
他沒說宗正寺，而是說刑部，這明擺著是不把褚家當成國戚了，而要用普通人來對待。褚太後咂摸出這話中之意時，一顆心仿佛沈入了冰凍的湖水中。
“按理說，這事本不該打擾太後，畢竟太後清凈了這麽久，想是也不願再受此辛勞。”容牧說得雲淡風輕，“您若無異議，臣便公事公辦，如何？”
褚太後幾乎咬碎了貝齒。他這是逼著她處置她的母家！
容牧根本不給她周旋的機會，道了句：“既然太後不肯給懿旨，臣便先讓刑部查問，屆時整理好卷宗，再請太後過目，如此合理合法，也免得讓人說太後不顧及親情或是心有偏私，他日千秋史筆，也定會盛讚太後高義。”
褚太後走調的聲音驟然響起：“監國攝政王！”
容牧沒有應，只是微微擡了擡眼。
褚太後不得不說軟話：“國舅是個放蕩性子，難免會得罪到人，如今他已不在了，有人妄圖以此洩憤也未可知。”
容牧直言：“太後是打算輕易放過？”
“並非如此。”褚太後指著殿外道，“那人有此歹心，應當盡快處決，方不至於屈法申恩。”
“他親自交代，他乃是國舅指使，姑息始作俑者才是屈法申恩。”
“國舅已薨。”褚太後壓著憤怒與緊張，那句“你還要怎麽樣”的話終是沒有吐出口，她實在害怕他要把兄長挫骨揚灰，而是說，“便不必再追究了。”
現如今的皇太後拿什麽來指使監國攝政王，還當是從前垂簾聽政的時候嗎？
“若是死去的人不必追責……”容牧正正看向褚太後，“那臣要問一句，死去的冤屈之人是否能昭雪？”
他明明什麽都沒說，可褚太後想到他新納的王妃與柳家女的面容極為相似，又想到他調了柳家一案的卷宗時，便手心生潮，雙唇也在微微顫抖。
褚太後被逼無奈，終是退了一步，卻也只是說：“當日給國舅定謚號，是你親自過目的，如今將國舅一應哀榮撤去，不知可否解你心中委屈？”
容牧卻道：“臣有什麽可委屈的，不過是聽了他的話，恐讓太後母家聲譽有損，這才來請示太後。既然太後有懿旨，臣照辦就是。”
褚太後若非極力控制著情緒，恐怕會失態到親自動手扇他一掌。
容牧又說：“臣心中本無委屈，太後卻能寬恩體恤，必是樂意看到日後所有沈冤舊事可以昭雪。”
褚太後險些被這話激得發瘋！
她料定他沒有實證，否則也不會與她繞來繞去。她強令自己冷靜，而後淡淡道：“這是自然。”
容牧的確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消息。他原本想用幹凈的手法解開硯夕的心結，可案子毫無進展，他不想再耗下去了。
他曾讓人查過褚家的人和田產，這次是以一個擅自傷人的由頭捉了褚宅的大管家和大管家的兒子去了縣獄。他在褚家多年，雖是下人，卻多有作威作福之舉，而彼時褚琪為家中郎主，這位大管家的兒子是褚琪的近侍，那麽褚琪所做之事，褚家的大管家就算不參與其中也會知道些眉目。
只以一個擅自傷人的由頭捕人也不會引起外人懷疑，就算褚太後知道了，難道還能紆尊降貴救一個仆人？反倒是她有所動作，才更能證明她心中有鬼。
褚家的大管家和其子在被捕後還是一副張狂模樣，對縣獄的衙差頤指氣使，就差指著衙差親自送他們回褚宅了。
褚家的大管家和其子斷沒想到官府的人不管他背後的關系，上來便動了大刑，左右棍杖交疊，不及一盞茶的功夫，他便從盛氣淩人到哀嚎求饒，如此一來，便利於審問了。
只是大管家到底是見過些市面，因而沖著堂上官員懇求：“我有真金白銀，只要上官放過我，我必會雙手奉上，日後我在家中供奉上官的長生牌位，日日給您上香叩首。”
官員收了犯人的錢，給犯人行個方便，已是見怪不怪的事。可是這是相王親自交代的事，官員再想貪財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送死。於是，為了證明自己為官清廉，秉公執法，這父子倆又有了皮肉之苦。
這次，大管家認罪認得快，為了讓兒子活命，獨自承攬了罪責，本以為此案就此了結，他便想著總會有開釋之日，只能在牢中忍過這陣子。誰料負責記錄的書吏才一停筆，主審官非但沒有退堂，還給他拋出了一樁險些沖昏他們頭腦的舊事。
這麽多年過去，此案竟然沒有如泥牛入海，反而翻起了浪花。老天爺啊，世間果然沒有天衣無縫的事。柳家的案子，他們的確知情，卻實在不敢說，若是認下了，那可是殺頭的大罪！
這次主審官沒有問他們詳由，而是直接問他：“是國舅指使，還是太後吩咐？”
這就更令他們發懵了。在短暫的思索後，他們終於回過神來，若說是太後指使，那整個褚家便全完了，一旦太後不在了，那聖躬違和的今上必會不豫；而若說了國舅指使，盡管太後的日子不及從前，可終究還是太後，就算是牽連到太後，皇室也絕對會為太後開脫幹凈，從而不讓天家聲譽有損。
這父子倆被打得皮開肉綻，卻能顧及父子之情互相幫助，若一人認罪，總好過全家受損。可這種大案牽連甚廣，又豈能繞過這種小人！
半月之後，天有大風，雖是極冷，卻把冬日陰霾吹散了，一片藍天亮得有些刺眼。如此天光，坐在屋子裏，攏上一個炭盆，修剪幾枝將綻未綻的梅花，或是做些針線活，倒是十足的愜意。
阿琛已經不再咳了，卻依然喜歡往外跑，眾人勸不住，把他兜頭包起來，抱出去轉一圈便立刻又抱回來，免得他又害了病。
硯夕在一旁學起了做布老虎，倒是吸引了他的註意。
硯夕幼時並不踏實，是以爺娘讓她寫字靜心，也因她在書道上有些天分，加上時常被教習寫字的先生誇讚，便在這事上格外留意，卻不曾在女工上用心，後來跟著栗母學了一些，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個真本事。如今做布老虎，難免吃力。
可阿琛喜歡看她穿針引線，她便學得津津有味。不光是她，妮妮和妍玲也跟著學，假以時日，這幾個人怕是能去繡房了。
在繡娘的指引下，硯夕裁布、繡花、塞棉、縫耳、縫尾，一番忙碌下來，倒也看得過去。
“王妃已經進益了。”繡娘如實說。
硯夕捧著布老虎想了想，卻問：“虎頭帽易做嗎？快過年了，我要給小郎君從頭到腳做一身新衣。”
這之後，她又紉針做起了娃娃的新衣。
相王府內過得和諧，可弘德殿內，褚太後忽然捂著胸口，除了感覺到驟然的胸悶，她還覺著頭重腳輕。
宮人上前扶她，她卻問：“怎麽回事？”
尚不及去請的醫正前來看診，已有弘德殿的內侍都知慌裏慌張地闖了進來。
因著褚太後鳳體不佳，宮人見此正要申斥，可內侍都知已噗通跪於地上。
他回話已經失去了條理，在說了幾遍後，褚太後才清楚了容牧已經讓刑部整理好了國舅誣蔑柳家的卷宗，何時偽造了柳征與吐蕃來往的信件，何時收買柳家下人將吐蕃貢品放入其家，又是何時收買邊關將士證明柳征陰令吐蕃出兵賺取軍功博得聖寵，何時誘騙這些同謀至褚家宴飲卻殺了他們滅口……事無巨細，全部記錄在案，稍後他會親自過來請太後過目。
褚太後一口氣沒喘上來，當場昏死過去。
國戚在議貴之列，雖是如此，卻也難逃罪責，只是此事驚病了聖人，容牧不得已才止了處死褚家的決定，而是改為流放。
這次從宮裏出來的時候，容牧手裏捧了盒螺子黛。貢品無非是那些，世人專挑好的往京城送，容牧不曾在女人的胭脂水粉上留意，今日倒是覺著新鮮，要帶回家給硯夕用，順帶也賞給那群側妃一些，免得叫她們心裏記恨，再把怨氣轉到硯夕身上便不值了。
硯夕終於調整好了虎頭帽的兩耳高度，看過雙眼的眼神，既有勇猛也不失可愛，這才覺著滿意了。這是她打算給阿琛的驚喜，也不叫阿琛試上一試，而是要等除夕那日給他戴。
大概是頭一件滿意的繡品，她並未讓妍玲勞動，而是親自開了臥房的櫃子。
妥帖收好後，她卻從櫃中取出了兩冊書，不用看也能料定那是書朝的遺物。雖格外熟悉，但她每次看到都心跳猛烈，不顧櫃門打開壓低了光亮，便似見字如晤那樣翻看著書朝留下的一撇一捺。
翻至最後，她發現在她所寫的七個字後綴著一句話：“何賴，愛護時否？”
這是容牧的字跡！
正當她百感交集時，妍玲在外提醒：“王妃，大王回來了。”
硯夕匆忙收起那兩冊書時，容牧就走了進來。他面上一片輕松，看清她關上櫃門時，僅僅是短暫地楞了兩三個彈指後便又恢覆如前，卻也不急著與她說收獲，反而捧著描金匣子道：“你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麽。”
硯夕沒急著去接，而是整理了衣裳，跪地給他行了大禮：“大王厚恩，妾無以為報。”
“你我夫妻，無需見外。”他一手捧著螺子黛，一手將她托起，看她眼中有紅色絲網織起，極為心疼地攬她入懷，說，“我給你畫眉吧。”
兩人一坐一立，一昂首，一垂眸。這本是夫妻之間的樂事，他卻在看到她落淚後，停了手。
硯夕猛地別過頭去，胡亂擦了把臉後，扭頭看向銅鏡，也不知是她紅著雙眼看不清的緣故，還是她看得不真切，怎麽他也像是紅了眼睛？
硯夕轉向他，容牧看她的神色竟有些奇怪，且是越發奇怪。
她扭身去看銅鏡，才發覺奇怪的不是他，而是她左邊的眉毛。
這是容牧頭次做這種細致活，手法不佳，竟是憑白浪費了她這一張姣好的容顏。
“你就是要拿我尋開心！”
她氣惱地說這話時，容牧已經自覺地放下了螺子黛，且是* 站起了身，大概是不想讓手臂吃痛，他邊往外走邊找借口：“我……還有事……還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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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長青當然沒安好心, 他甘願以己做誘餌，也不能讓相王府安寧。
他料定容牧看到送去的信後會極力追查他的行蹤，畢竟此前他避於平康坊內, 隔三差五會有人拿著他的畫像來尋人。彼時他沒被官府的人捕去，純粹是他細心躲藏和平康坊內魚龍混雜。
他聽說容牧在查褚家，這是個絕佳的時機，便要主動出擊，若是能攪得京城生亂, 那便更好。
藝妓覺著他瘋了。但凡是人，無不有私心者，他卻不怕死, 且是主動去送死。
藝妓不禁為他感到可惜：“欲成此事, 其實不必你流血犧牲！”
“一旦我出面，相王才會更加相信褚家的所做所為。”張長青說得堅定且肯定。
藝妓不以為然：“他能信你並不為奇, 但此事也涉及到他的王妃, 他大可說你汙蔑他的王妃一刀殺了你, 又怎麽會依著你的所思所想行事？你可不要忘了，他現在是監國攝政王！”
“你說得對，他當然會保他的王妃, 可他也會洩憤。換句話說，不論他是什麽身份，均會處置了褚家。至於他要怎麽做到兩全其美, 便不必我費心了。”張長青望著冬日裏常見的灰蒙天氣，眼睛卻很亮, 續道, “一旦京中有亂，於主上大業多有裨益。”
從前藝妓煩悶於張長青為人狡詐, 此刻竟被他忠心為主不惜己命的決斷而震懾。難怪他能成為主上留京的心腹！
“我已交代送信人，我在豐邑坊。先前我就讓人把那裏的宅子收拾清楚了，日後你的人也不必再去那裏，免得生了意外。”張長青囑咐她，“近來也不要再去進奏院送信，前陣太後給主上寫過信，想來相王正對進奏院盯得緊，若是被發掘，於我們無利反而有害。”
藝妓連連點頭：“這個我明白。”
張長青臨走前似是在懇求她：“主上事成那日，請為我上一炷香吧。”
衛嘉貞領著親事府的兵，依那個送信人的話趕到豐邑坊時，張長青正在為自己的人祭酒，因為他知道，此前那人必定是經受了酷刑才把他交代的話說出來了。如果立刻說了，也不會讓相王府的人相信。
衛嘉貞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確認無誤後當即下令：“立刻捆了帶走！”
親事府的兵三下五除二便將張長青五花大綁，推搡著他上了車。眾人甫一進相王府，便踹倒了他。
一架四折雕忍冬紋的屏風後，容牧才聽罷戶部送來的消息，此刻正慢慢吃著茶。待陳子恒轉進來後，他放下茶盞，問：“找到了？”
“是，人就在外頭。”
“去請王妃來。”他說。
硯夕到時，容牧立刻撈起手爐，塞到了她手中。屋中攏了炭盆，雖不如暖閣，卻也不冷，只是她的手卻很涼。
她怎會不緊張？這之前，聽陳子恒或有意或無意提到當年事發，容牧為此數次奔走，之後中了暑熱，嚴重到險些喪命，也是因此，宣宗帝心疼他才對最初的判定稍有改變。
當時她在想什麽？那位與阿姊通信想要見阿姊的情郎去了何處，是怕被牽連早就避之不及了吧。
她真是小心眼，更是在先前認為他拿此事逼她順從。
她捧著手爐，他捧著她的手。他拉她坐定後，安慰著：“原不打算叫你跑一趟的，不過是怕你日後怪我瞞著你。”
他越是處處有細節，反倒讓她增羞愧。
張長青所作所為是為了效忠他的主上，自是撿著利於他主上的話往外吐。
他咬死說是褚琪專門送入相王府的眼線，包括硯夕，同時把相王府裏其餘幾個人也說了出來，又把褚琪欲令相王死的話通通說了一遍，包括此前薛孺人之死，亦是褚琪指使。不光是要殺薛孺人，就連相王，他們也是要殺的。
他不怕死，且他給自己留了藥，而那包從豐邑坊搜出來的藥，與先前給硯夕的那包藥一樣，正是他們要謀殺相王的證據。
硯夕入府前，褚琪曾說，不會讓她做殺人越貨的事，可事情急轉，後來不得已讓她動手。一旦她真的動手，她也會必死無疑，所以，褚琪一開始就在騙她，而涉世未深的她在許久之後才明白過來了。
容牧料到他會說這些，是以真聽到的時候並無多少驚訝，可惜的是，他並沒聽到想聽的話。或許是張長青自知柳家一案事關重大不肯言明，又或是他彼時為宮中內侍對此並不知情，而褚家犯下這等大罪也不會告訴他一個內侍。
盡管沒有得到有關柳家的線索，面對那包藥，再結合此前仵作查驗褚琪死因時，容牧微有失神。他曾幾次三番要殺硯夕，卻不知若她想要他的命，也不是什麽難事。
他側臉望去，她穿著黃色團窠紋襦裙，肩上有淡綠色帔子，雙手捧著手爐端坐於位上，微微垂著眼，面容竟是淡然的。燈火在她的面上生出一層朱華，仿佛是……他仔細想了想，終是確定她這神情有些像供奉的寶相。
容牧貪戀地看過一眼後，又隔著屏風問了原由。
張長青做足了去死的打算，此番交代純屬是因他痛恨硯夕投誠把最初的計劃搞亂，以致他們沒有及時要了相王的命，這樣的人本就該死。可她現如今成了相王妃，褚家卻接連受難，他的心中不平！就算是死，他也不會讓相王妃好過，更是不能讓相王好過！
容牧聽明白了他這是在找死！卻不明白這廝已知褚家有難卻膽敢公然對峙，這比太後還要有勇氣的作為便令他生疑了！
他怎會被張長青簡單的幾句話威脅到，況且他的王妃是他明媒正娶的栗家女！此人卻如此狡詐膽敢行汙蔑事，那便是該死！
容牧沒讓人立刻處置了張長青，而是依著他所說，前去搜查了他指認的幾個同儕，因著從前薛孺人之死，相王府更替過一些人，是以此次查抄已經沒剩幾個人了。不必容牧細問，這些人必定也不知關於柳家的事，且他怒火正盛，便要將曾經與他相識的人一並或攆或罰。
硯夕在這時為一直待她不錯的園子管事和曾與她交好的舒文求了情。至於餘人，她並未多言一字。偌大的王府裏須有一次立威的舉動，或有冤枉之人，她事後讓賬房每人多拿些月例，也不必讓他們離開王府後沒了生的希望，倘若因此對王府生了怨懟之心從而再生了禍事，那便不好了。
再之後，容牧將人證和物證送到了弘德殿。
容牧直接了當道：“此事涉及國戚，且涉及太後母家，便請太後決斷吧。”
褚太後當然知道褚琪在相王府裏布子的事，卻並不知詳情。她貴為當朝太後，並不會與宮中內侍親自交代這等見不得人的事，這也避免了事情洩露牽連到她。只是她不知兄長曾背著她選了一位與柳家女相似的人入相王府，如果知情，她必定會把那人賜死以平心中遺憾。
現下她被容牧問到跟前，自是不會認下這種事。
就算失了權柄，可褚太後頭一反應不是緊張，而是怒不可遏：“相王這是何意，隨便找個人便要攀誣吾母家？”
“臣並無此意。”容牧道，“若臣真有此意，應當是直接把人請去刑部！”
他沒說宗正寺，而是說刑部，這明擺著是不把褚家當成國戚了，而要用普通人來對待。褚太後咂摸出這話中之意時，一顆心仿佛沈入了冰凍的湖水中。
“按理說，這事本不該打擾太後，畢竟太後清凈了這麽久，想是也不願再受此辛勞。”容牧說得雲淡風輕，“您若無異議，臣便公事公辦，如何？”
褚太後幾乎咬碎了貝齒。他這是逼著她處置她的母家！
容牧根本不給她周旋的機會，道了句：“既然太後不肯給懿旨，臣便先讓刑部查問，屆時整理好卷宗，再請太後過目，如此合理合法，也免得讓人說太後不顧及親情或是心有偏私，他日千秋史筆，也定會盛讚太後高義。”
褚太後走調的聲音驟然響起：“監國攝政王！”
容牧沒有應，只是微微擡了擡眼。
褚太後不得不說軟話：“國舅是個放蕩性子，難免會得罪到人，如今他已不在了，有人妄圖以此洩憤也未可知。”
容牧直言：“太後是打算輕易放過？”
“並非如此。”褚太後指著殿外道，“那人有此歹心，應當盡快處決，方不至於屈法申恩。”
“他親自交代，他乃是國舅指使，姑息始作俑者才是屈法申恩。”
“國舅已薨。”褚太後壓著憤怒與緊張，那句“你還要怎麽樣”的話終是沒有吐出口，她實在害怕他要把兄長挫骨揚灰，而是說，“便不必再追究了。”
現如今的皇太後拿什麽來指使監國攝政王，還當是從前垂簾聽政的時候嗎？
“若是死去的人不必追責……”容牧正正看向褚太後，“那臣要問一句，死去的冤屈之人是否能昭雪？”
他明明什麽都沒說，可褚太後想到他新納的王妃與柳家女的面容極為相似，又想到他調了柳家一案的卷宗時，便手心生潮，雙唇也在微微顫抖。
褚太後被逼無奈，終是退了一步，卻也只是說：“當日給國舅定謚號，是你親自過目的，如今將國舅一應哀榮撤去，不知可否解你心中委屈？”
容牧卻道：“臣有什麽可委屈的，不過是聽了他的話，恐讓太後母家聲譽有損，這才來請示太後。既然太後有懿旨，臣照辦就是。”
褚太後若非極力控制著情緒，恐怕會失態到親自動手扇他一掌。
容牧又說：“臣心中本無委屈，太後卻能寬恩體恤，必是樂意看到日後所有沈冤舊事可以昭雪。”
褚太後險些被這話激得發瘋！
她料定他沒有實證，否則也不會與她繞來繞去。她強令自己冷靜，而後淡淡道：“這是自然。”
容牧的確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消息。他原本想用幹凈的手法解開硯夕的心結，可案子毫無進展，他不想再耗下去了。
他曾讓人查過褚家的人和田產，這次是以一個擅自傷人的由頭捉了褚宅的大管家和大管家的兒子去了縣獄。他在褚家多年，雖是下人，卻多有作威作福之舉，而彼時褚琪為家中郎主，這位大管家的兒子是褚琪的近侍，那麽褚琪所做之事，褚家的大管家就算不參與其中也會知道些眉目。
只以一個擅自傷人的由頭捕人也不會引起外人懷疑，就算褚太後知道了，難道還能紆尊降貴救一個仆人？反倒是她有所動作，才更能證明她心中有鬼。
褚家的大管家和其子在被捕後還是一副張狂模樣，對縣獄的衙差頤指氣使，就差指著衙差親自送他們回褚宅了。
褚家的大管家和其子斷沒想到官府的人不管他背後的關系，上來便動了大刑，左右棍杖交疊，不及一盞茶的功夫，他便從盛氣淩人到哀嚎求饒，如此一來，便利於審問了。
只是大管家到底是見過些市面，因而沖著堂上官員懇求：“我有真金白銀，只要上官放過我，我必會雙手奉上，日後我在家中供奉上官的長生牌位，日日給您上香叩首。”
官員收了犯人的錢，給犯人行個方便，已是見怪不怪的事。可是這是相王親自交代的事，官員再想貪財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送死。於是，為了證明自己為官清廉，秉公執法，這父子倆又有了皮肉之苦。
這次，大管家認罪認得快，為了讓兒子活命，獨自承攬了罪責，本以為此案就此了結，他便想著總會有開釋之日，只能在牢中忍過這陣子。誰料負責記錄的書吏才一停筆，主審官非但沒有退堂，還給他拋出了一樁險些沖昏他們頭腦的舊事。
這麽多年過去，此案竟然沒有如泥牛入海，反而翻起了浪花。老天爺啊，世間果然沒有天衣無縫的事。柳家的案子，他們的確知情，卻實在不敢說，若是認下了，那可是殺頭的大罪！
這次主審官沒有問他們詳由，而是直接問他：“是國舅指使，還是太後吩咐？”
這就更令他們發懵了。在短暫的思索後，他們終於回過神來，若說是太後指使，那整個褚家便全完了，一旦太後不在了，那聖躬違和的今上必會不豫；而若說了國舅指使，盡管太後的日子不及從前，可終究還是太後，就算是牽連到太後，皇室也絕對會為太後開脫幹凈，從而不讓天家聲譽有損。
這父子倆被打得皮開肉綻，卻能顧及父子之情互相幫助，若一人認罪，總好過全家受損。可這種大案牽連甚廣，又豈能繞過這種小人！
半月之後，天有大風，雖是極冷，卻把冬日陰霾吹散了，一片藍天亮得有些刺眼。如此天光，坐在屋子裏，攏上一個炭盆，修剪幾枝將綻未綻的梅花，或是做些針線活，倒是十足的愜意。
阿琛已經不再咳了，卻依然喜歡往外跑，眾人勸不住，把他兜頭包起來，抱出去轉一圈便立刻又抱回來，免得他又害了病。
硯夕在一旁學起了做布老虎，倒是吸引了他的註意。
硯夕幼時並不踏實，是以爺娘讓她寫字靜心，也因她在書道上有些天分，加上時常被教習寫字的先生誇讚，便在這事上格外留意，卻不曾在女工上用心，後來跟著栗母學了一些，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個真本事。如今做布老虎，難免吃力。
可阿琛喜歡看她穿針引線，她便學得津津有味。不光是她，妮妮和妍玲也跟著學，假以時日，這幾個人怕是能去繡房了。
在繡娘的指引下，硯夕裁布、繡花、塞棉、縫耳、縫尾，一番忙碌下來，倒也看得過去。
“王妃已經進益了。”繡娘如實說。
硯夕捧著布老虎想了想，卻問：“虎頭帽易做嗎？快過年了，我要給小郎君從頭到腳做一身新衣。”
這之後，她又紉針做起了娃娃的新衣。
相王府內過得和諧，可弘德殿內，褚太後忽然捂著胸口，除了感覺到驟然的胸悶，她還覺著頭重腳輕。
宮人上前扶她，她卻問：“怎麽回事？”
尚不及去請的醫正前來看診，已有弘德殿的內侍都知慌裏慌張地闖了進來。
因著褚太後鳳體不佳，宮人見此正要申斥，可內侍都知已噗通跪於地上。
他回話已經失去了條理，在說了幾遍後，褚太後才清楚了容牧已經讓刑部整理好了國舅誣蔑柳家的卷宗，何時偽造了柳征與吐蕃來往的信件，何時收買柳家下人將吐蕃貢品放入其家，又是何時收買邊關將士證明柳征陰令吐蕃出兵賺取軍功博得聖寵，何時誘騙這些同謀至褚家宴飲卻殺了他們滅口……事無巨細，全部記錄在案，稍後他會親自過來請太後過目。
褚太後一口氣沒喘上來，當場昏死過去。
國戚在議貴之列，雖是如此，卻也難逃罪責，只是此事驚病了聖人，容牧不得已才止了處死褚家的決定，而是改為流放。
這次從宮裏出來的時候，容牧手裏捧了盒螺子黛。貢品無非是那些，世人專挑好的往京城送，容牧不曾在女人的胭脂水粉上留意，今日倒是覺著新鮮，要帶回家給硯夕用，順帶也賞給那群側妃一些，免得叫她們心裏記恨，再把怨氣轉到硯夕身上便不值了。
硯夕終於調整好了虎頭帽的兩耳高度，看過雙眼的眼神，既有勇猛也不失可愛，這才覺著滿意了。這是她打算給阿琛的驚喜，也不叫阿琛試上一試，而是要等除夕那日給他戴。
大概是頭一件滿意的繡品，她並未讓妍玲勞動，而是親自開了臥房的櫃子。
妥帖收好後，她卻從櫃中取出了兩冊書，不用看也能料定那是書朝的遺物。雖格外熟悉，但她每次看到都心跳猛烈，不顧櫃門打開壓低了光亮，便似見字如晤那樣翻看著書朝留下的一撇一捺。
翻至最後，她發現在她所寫的七個字後綴著一句話：“何賴，愛護時否？”
這是容牧的字跡！
正當她百感交集時，妍玲在外提醒：“王妃，大王回來了。”
硯夕匆忙收起那兩冊書時，容牧就走了進來。他面上一片輕松，看清她關上櫃門時，僅僅是短暫地楞了兩三個彈指後便又恢覆如前，卻也不急著與她說收獲，反而捧著描金匣子道：“你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麽。”
硯夕沒急著去接，而是整理了衣裳，跪地給他行了大禮：“大王厚恩，妾無以為報。”
“你我夫妻，無需見外。”他一手捧著螺子黛，一手將她托起，看她眼中有紅色絲網織起，極為心疼地攬她入懷，說，“我給你畫眉吧。”
兩人一坐一立，一昂首，一垂眸。這本是夫妻之間的樂事，他卻在看到她落淚後，停了手。
硯夕猛地別過頭去，胡亂擦了把臉後，扭頭看向銅鏡，也不知是她紅著雙眼看不清的緣故，還是她看得不真切，怎麽他也像是紅了眼睛？
硯夕轉向他，容牧看她的神色竟有些奇怪，且是越發奇怪。
她扭身去看銅鏡，才發覺奇怪的不是他，而是她左邊的眉毛。
這是容牧頭次做這種細致活，手法不佳，竟是憑白浪費了她這一張姣好的容顏。
“你就是要拿我尋開心！”
她氣惱地說這話時，容牧已經自覺地放下了螺子黛，且是* 站起了身，大概是不想讓手臂吃痛，他邊往外走邊找借口：“我……還有事……還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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