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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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過了端午, 暑熱便來了，進入六月，天氣越發炎熱, 衣著薄衫，手持團扇，再配上冰涼的酥山也難以消暑。
今年聖人依然沒有幸驪山之意，是以一眾大小京官便要留在長安城中捱過三伏暑熱。
大約是上次與容牧有過爭吵，近來硯夕刻意守著規矩做事。相王府有了繼妃, 管理王府內宅的權力便從宋孺人處交回至王妃手裏。
盡管宋孺人氣得咬牙切齒，背地裏不止一次念叨從前狐媚賤婢驟然成為相王妃，卻終是礙於森嚴規矩無膽找她理論, 甚至會在午夜夢回之際擔心王妃記恨從前之事給她苦頭。心中有氣有憂, 她也不能將這種事說出去，畢竟她未傻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尤其是從前有過料理內宅的經歷, 越發懂得相王府一榮俱榮, 一損俱損的道理。因而，她只有忍氣吞聲加惴惴不安地過日子了。
從前硯夕幫著書朝料理醫館的事便不覺輕松，如今接手了整個王府事宜, 竟是毫無頭緒，盡管有人從旁引導，大半個月下來她也做不到得心應手。
她頂著王妃的頭銜, 容牧又多有催促，硯夕推脫不得, 又不想被人恥笑新的王妃居然是個草包, 便只能吃力地學起來，如此,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並不清閑，也少不了有累極的時候。
因為疲憊，硯夕比之從前進食進得多了，除此之外，棗花酥、透花糍和山藥糕等各色茶點日日都往延福堂送，供她埋頭熟悉王府大小事宜時可以解餓，也可以緩解枯燥。
有次容牧散衙回來，汗水貼背，正欲喚她同去沐浴，卻不料入內後便看到她正一邊翻著冊子，一邊聽人說著永業田的收租之事，大概是聽得有些亂，微皺起眉，而後才與那人確定清楚。
大概是嘴裏空落落的，又或許是餓極了，她才打發了人離開，也沒顧上凈手便立刻捏起一塊棗花酥往嘴裏送，卻是才咬了一口便聽到有人給容牧問好的聲音。
硯夕吃到嘴裏的東西不大便宜吐出，也不能立時咽下去，遂就這樣鼓著腮看向他，確認無誤後便立刻扭了身，竟是像個聽講時偷食的學生被先生發現了，只怕躲閃不及被訓斥。
容牧微微笑著入內，卻不料她忽然捂嘴咳了起來，連帶著後背也輕顫，妍玲立刻把飲子端給她，她卻咳得滿臉通紅，氣息不順，哪裏還喝的下去。
“慢些。”容牧給她順著背，終於看她恢覆了安靜，這才把飲子遞給她。
硯夕要接過來，他卻一改先前的心思執意要餵她。正是噎塞之際，她便就著他的手喝了兩口。稍後，侍女們為他換過公服，硯夕忽地想起一事，才張了口，容牧卻先道：“也不急於這一時半刻，你既餓了，咱們就先用膳。”
炎天暑熱的日子裏，難免有胃口不佳的時候，容牧只吃了一碗用井水鎮過的蓮子粥後便再提不起筷子，反看硯夕，嘴裏吃進一塊魚肉，細細嚼著，緊接著再吃一口，往常她碗裏剩小一半粟米，今日卻吃了個幹凈。
容牧常日見她，卻也沒發覺她身上多了幾兩肉，眼下仔細瞧著，她頰上圓潤了些。看來是從前閑得無事做才會整日胡思亂想，茶飯不思！
他先頭借著她消瘦打趣，想到她穿衣寬松，穿訶子沒了型便不滿。如今只怕再說這話，她又要生氣不理他了。
想著此前的醫正多番囑咐她仔細著食補，現下看來，這法子當真是好。
待天黑下來，王府各處就亮起燈來，池子裏的水也換好了，容牧便拉她一同去了浴室。
他又一次從自身後貼來，掐住她細軟的腰肢，硯夕卻掰著他的手道：“別鬧我了，我今日累得很。”
他當然察覺到她的疲憊，就死死抱了她許久，才捱過那股難受勁。
硯夕偎在他懷裏就要睡過去了，忽然一個激靈坐直。容牧垂眸看她，問：“是水涼了嗎？”
硯夕就道：“前頭您打岔，我竟忘了。今日寧國大長公主府送來了帖子，說是十日後是大長公主的壽辰。我還沒來得及問，這位寧國大長公主是什麽輩分，屆時要帶什麽賀禮過去？”
寧國大長公主是聖人的姑祖，因其無特殊功績，是以封號與帝姑無異。留京的公主裏頭，只這位寧國大長公主輩分高，她要過壽，一眾親戚少不了去慶賀。
容牧敷衍道：“翻看從前的禮單即可。”
硯夕杏眼圓睜，疑惑地看他。他也看著她，隨後就皺了眉。他咬了咬牙，還是覺著這事不能怪他，便拉著她的手往水下去，說話的氣息不大順暢了：“不如你先關心關心我。”
說完這話，硯夕的手就抽出了水面，再探入水中時，水花四濺，緊接著，他痛苦地低吼一聲，軒眉驟蹙，甚為不悅地看著硯夕：“你當真足夠爭氣，多用了膳食，力道也變大了。”
他自找沒趣，她得成全他，卻少不了把理由說得足足的：“大王親口交代的話，我怎能不用心去做。”
容牧顧不上手臂的酸疼，又一次欺近，硯夕便道：“我真的累的很了，不如我叫旁人過來服侍大王。”
容牧怔然看她，而後憤然撩起一道水珠，再之後，他硬生生拖她出了水，給她胡亂裹了衣裳便抱她直奔臥房而去。
一路上，硯夕滿臉急切，原本雙腳便裸露在外，雙腿不住地踢騰，那胡亂裹起的衣裳就露出了兩截白皙的小腿。她羞憤地道：“讓人看見像什麽話，快放我下來。”
容牧只擔心她會摔下去，遂越發抱得緊，邊走邊道：“什麽像什麽話？我對我娘子做什麽，看誰人敢胡言亂語！”
她掙紮試圖解脫，容牧卻不肯。兩人沐浴過後才涼爽了片刻，這樣折騰，竟又出了一身汗。
容牧將她放在榻上，看著她又擺出防備之態，那壓著火的面色愈發不好。
她整日冷著臉或是敷衍他，容牧再氣也會尋個理由給她解釋，順便也給自己的面子找補。可她明知他的心意，偏是把他往外推，這無疑是拿刀紮他的心。
他一把就推倒了她，欺身而上，防著她那雙手又在他背上留下傷痕，便先按住了她手腕，隨後又在她耳畔輕輕道：“你如此大度，我總得褒獎你不是。”
硯夕驟然摔在榻上，已是頭暈眼花，隨著他力道越來越大，夏日裏的浮躁和連日來的辛苦以及最早就不樂意的情緒瞬間湧出，卻實在推不開他，幹脆這樣受著，只期他快些結束。
一次事了，容牧並未盡興，卻耐著性子擡手理了理她尚是濕漉的頭發，又給她擦了額間細汗。他擔心她為此太過疲憊，便想著今日提早歇了，然而，他看她僵著一雙眼睛毫無困意，便閉目呼出一口氣，又拖著她步入了熱烈的紅宵之中。
屋中有一口白瓷大缸，放著去歲冬季特意貯存下來的冰，白色的氣如流動的仙帳一樣，越過缸沿向地上的波斯國地毯蔓延開去，而瓷缸外壁上也結出一串又一串的水珠，在缸底的木質托盤上匯出一層晶瑩，映出瓷缸的白，也閃爍出燈火的橙。
這應是他成婚以來最為舒心的一日，方才的不虞轉瞬就忘到了腦後，覆又擦洗換過寢衣，他偎在她身側，輕柔地擡手蓋住她的眼，說：“睡吧。”
硯夕卻委屈地哭了：“跟我好一陣歹一陣的算什麽？”
容牧撐著手臂，半側著身看她，硯夕拉開他手，翻身向裏。獨留他在她身後撐著，那歡愉時帶給他的喜悅就降了大半。
容牧愁楚地坐起身，沒想好要怎麽與她說，又擔心不說讓她誤會他不在意她，幾經躺臥均未說出一句話來。他也不是笨嘴拙舌，是真的情難自抑。
他思來想去，終於悟出了緣由，他保證下次會輕一點。
硯夕甩開他的手，氣憤地起身，隨意抽了薄衾就下了榻。
容牧立刻拽著薄衾一角：“你不是說累了麽？不睡覺是要去哪裏？”
知道她累，為何方才不顧及著她的感受？
夏日炎熱，夜裏所用的薄衾與衣裳無異，經兩人拉拽，連褶子都沒了，倒是多了幾道緊繃。
硯夕不言一字，松了手，從架上取了件衣裳，要去貴妃榻上湊合一夜。
容牧甩下薄衾，追了上去：“這次是我不好，我改就是了。”
硯夕紅著一雙眼睛瞪他，容牧立刻道：“回去吧。”
兩人赤足立在地上，容牧上前牽著她的手說：“雖是夏日，也得仔細著涼，到榻上去吧。”
硯夕惱他方才的對待，就近選擇了貴妃榻，聽著他的腳步越來越輕，便放心地合了眼。可容牧回身抽了那條薄衾，追至她身邊，硬是和她一並擠在了窄小的貴妃榻上，還說：“我得抱你緊些，否則我便要掉下去了。”
他像塊膏藥似的甩不掉，硯夕拉起他的手至唇邊，狠狠咬了下去，於是，安靜的夜裏，傳出一聲痛呼。
守夜的仆婢不由一驚，陳子恒卻拉下了眼皮，他知道早前容牧的背有了傷，手臂上也有淤青，也不知這次又傷了何處。
十日後，是寧國大長公主的五十壽辰。早在前一日，公主第的人便懸燈結彩，待到正日午時，公主第門庭若市，好不熱鬧。
硯夕雖知天家富貴，皇親國戚各有各的享樂法子，卻是頭一遭跟隨容牧來赴華麗的宴席，難免會不自在。
才過新婚，她躲不過去，不得不跟來。說起來，官眷娘子們常有小聚，這等事都得掌家娘子參與。硯夕想到這些，也是一陣煩。
容牧握著她的手，察覺到她掌心發潮，遂寬慰：“不過是換個地方用膳，不必緊張。”
硯夕只是木著臉。
他繼續說：“不過得聽那群婦人七嘴八舌。諸如誰家小郎君或是小娘子生得好，真是討人喜歡；又或者念叨誰家小郎君淘氣誰家小娘子頑皮，能把人氣個半死；再或者是誰家郎君到了弱冠，誰家娘子及笄了，郎才女貌，般配極了，快請了官媒說親，免得錯過了姻緣。”
硯夕忽的噗嗤一笑。從前她在修政坊住的時候，街坊鄰裏也慣說這些，不成想王侯富貴也不免俗。
“你笑什麽。”容牧認真道，“等你見了那些人便知我所言非虛。”
寧國大長公主雖是天家女，卻無驕矜之態，即便是對仆婢也均是樂呵呵，若非人說她過五十大壽，指定會有人說她尚未到不惑之年。
寧國大長公主耳聰目明，心寬體胖，見到一眾小輩給她叩首祝壽，流水一樣的賞錢便散了出去，之後和一眾小輩說笑。
稍後有人報“相王與妃到”，寧國大長公主立刻說：“快請進來。”
三月廿六日，許多皇親國戚已至相王府見過了新婦，不過那晚匆忙，又逢天黑人多，是以並未仔細看過硯夕的面容，今日一見，果然是有傾城之貌，難怪會讓相王看中。
容牧和硯夕要見禮，在首位上坐著的寧國大長公主立刻道：“不必啦。九郎啊，快讓新婦坐下。”
“我說什麽來著，肯定是他們來得最晚。”鄭國大長公主說完這句，轉向容牧，“九弟，方才我們可是說好了，誰來得最晚，要罰酒三杯。你不大好留在這裏，請王妃替你喝吧。”
“這怎麽能行？”容牧尚未坐定，便立刻擋在硯夕跟前，據理力爭，“尚未開席，我們來得再晚也不能算晚。”
屋中一眾人或端飲子碰著唇，或用團扇遮面，或用眼神示意，而寧國大長公主已笑得前仰後合，稍後才道：“她這是拿你玩笑哪，你便這樣急著維護。”
容牧看向硯夕，她已微垂下頭，耳廓有些紅了，便又找補道：“我就說姑母家裏沒有這種為難人的規矩。”
席間更是熱鬧，絲竹管弦，歌舞表演，應有盡有，眾人推杯換盞，吃得自在。
男賓席上借著宴會走動，說些政事並不為奇，女賓席上果真如同容牧說得那樣。硯夕尚未認清皇家的一眾親戚，聽著眾人說了誰她也不識，旁人笑她便跟著笑，偶爾端起飲子緩解無聊與尷尬。
稍後有寧國大長公主的孫女跑過來，五六歲的樣子，頭上紮著兩個角，穿了一身紅衣，對著席間一眾人叫過，停在硯夕跟前，歪著頭，用稚嫩的聲音問：“你是誰啊？我從未見過你。”
其母道：“六娘不得無禮，這是相王妃，依著輩分，是你的表叔母。”
女童與硯夕見禮後，笑嘻嘻沖她道：“您生得真漂亮，和天上的仙娥一樣。”
“你何曾見過仙娥？”寧國大長公主笑問。
小女娃眉眼彎彎：“這不就見到了嗎？”說完便吃吃地笑。
硯夕從未被人當眾誇讚過容貌，且是當著一眾皇親國戚，面上過意不去，又謙卑地說著謬讚的話。本以為只是一句童言，過去了便過去了，誰料這小女娃與祖母道：“我要挨著仙娥坐。”
她是家中的小幺，誰人都讓這她，今日照舊依了她。
六娘雖是頑皮，席間也能為人化解尷尬，硯夕與她低聲對答，不可否認她口齒伶俐，人也活潑。她不禁就想到了妮妮，那個小女娃也是如此，這樣的稚子，的確討人喜歡。
鄭國大長公主的食案與她挨在一處，見此，便道：“你要是喜歡，就緊著要一個吧。”
硯夕扭過頭去，方知鄭國大長公主在和她說話，一時沒有聽清，又窘迫地問：“公主說什麽？”
鄭國大長公主語重心長道：“這話不該這麽早說給你聽，只是九郎心裏沒數，得勞煩你多為他想著，日後不管是有了小郎君還是小娘子，總不至於膝下寂寞。”
硯夕聽得僵了，直到鄭國大長公主拍著她的手，她才楞楞地點了個頭。
因為這句話，回去的路上，她都不自在，沈悶的天氣裏，她也察覺不到熱了，反而寒冰冰的。
不光是她被催，容牧也被催，今日是在寧國大長公主府裏，他阿姊說話還算委婉，如在他家裏或是她阿姊家裏，指定念經一樣地催。
他當真是心裏沒數嗎？醫正曾說，硯夕氣血兩虧，難以懷娠，即便有孕，多半會保不住，屆時傷身又傷心。
容牧思及她懷娠卻小產的事，不禁心有餘悸，而憶及薛孺人懷娠五月小產後一直身子欠佳，早早香消玉殞。而他想到婦人生產便是過鬼門關時，便越發矛盾。
近來她也有用藥調理，可他們有過許多次肌膚之親，卻未見她再有任何反應，這便是醫正所說的實情吧。
幼時讀書，他並不能理解“至寶必有瑕穢”，至今他才深深體悟到，原來竟是刮骨一樣的疼，以及無計可除的憾。
他，終究是福薄啊。
暑熱盡褪後，初秋的涼意便趕了上來。硯夕已對王府中的事有了熟悉，應對起來不如先前那樣吃力，而性子也較之從前更為穩重。
這日，容牧回來，見她正捧著書與妮妮坐在一處，大概是在教她讀書認字。日光開在她面頰上，看在他眼裏，仿佛能綻出金花來。
妮妮來這的日子不短了，如今身量漸長，就快到硯夕肩膀了。
不知怎麽的，他想到她待妮妮的種種好，就想著，若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又會細心到什麽程度？
他走近她，影子映在書案上，硯夕和妮妮擡起了頭。
妮妮素來怕他，見他回來，忙識趣地退下。
容牧和硯夕並靠在位子上，他掃了一眼她手裏的書：“我當在你教她認字，不想是在講故事——這種話本子均是騙人的，虧你看得入味。”
“所以說，胡謅之言也有引人入勝的地方。”說著，硯夕在書中夾了一片葉子，而後將書一合，放在案上。再看他時，卻見他正好整以暇地看她，便道，“怎麽，我看這個也不行？”
“行，你看什麽都行。我哪敢管你看什麽。”
硯夕撇了撇嘴。他管東管西還少嗎？
“您餓不餓，要不要現下傳膳？”
“不急。”容牧說，“我與你商量件事。”
“什麽？”
容牧停頓了許久方道： “我想要個孩子。”
硯夕挨著他的半張身子立時發木。他已到而立之年，相王府需得有人承繼，是以他這要求並不過分，且是正常。
可她能切身幫他的不多。如果可以，她似乎也不樂意。
既然是商量，那她便道：“您看側妃裏頭哪個可心？”
早知他會不語，於是硯夕又說：“若是沒有，再納也可，日後有了孩子，我必會視若……”
容牧忽然抱住她，要張口時才發覺喉嚨發堵，緩了半晌方道：“我去宗正寺看過了，嗣陳王家中有一兩歲男嬰，他嫡母不在了，如今也沒了生母……若是你願意，日後你便是他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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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端午, 暑熱便來了，進入六月，天氣越發炎熱, 衣著薄衫，手持團扇，再配上冰涼的酥山也難以消暑。
今年聖人依然沒有幸驪山之意，是以一眾大小京官便要留在長安城中捱過三伏暑熱。
大約是上次與容牧有過爭吵，近來硯夕刻意守著規矩做事。相王府有了繼妃, 管理王府內宅的權力便從宋孺人處交回至王妃手裏。
盡管宋孺人氣得咬牙切齒，背地裏不止一次念叨從前狐媚賤婢驟然成為相王妃，卻終是礙於森嚴規矩無膽找她理論, 甚至會在午夜夢回之際擔心王妃記恨從前之事給她苦頭。心中有氣有憂, 她也不能將這種事說出去，畢竟她未傻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尤其是從前有過料理內宅的經歷, 越發懂得相王府一榮俱榮, 一損俱損的道理。因而，她只有忍氣吞聲加惴惴不安地過日子了。
從前硯夕幫著書朝料理醫館的事便不覺輕松，如今接手了整個王府事宜, 竟是毫無頭緒，盡管有人從旁引導，大半個月下來她也做不到得心應手。
她頂著王妃的頭銜, 容牧又多有催促，硯夕推脫不得, 又不想被人恥笑新的王妃居然是個草包, 便只能吃力地學起來，如此,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並不清閑，也少不了有累極的時候。
因為疲憊，硯夕比之從前進食進得多了，除此之外，棗花酥、透花糍和山藥糕等各色茶點日日都往延福堂送，供她埋頭熟悉王府大小事宜時可以解餓，也可以緩解枯燥。
有次容牧散衙回來，汗水貼背，正欲喚她同去沐浴，卻不料入內後便看到她正一邊翻著冊子，一邊聽人說著永業田的收租之事，大概是聽得有些亂，微皺起眉，而後才與那人確定清楚。
大概是嘴裏空落落的，又或許是餓極了，她才打發了人離開，也沒顧上凈手便立刻捏起一塊棗花酥往嘴裏送，卻是才咬了一口便聽到有人給容牧問好的聲音。
硯夕吃到嘴裏的東西不大便宜吐出，也不能立時咽下去，遂就這樣鼓著腮看向他，確認無誤後便立刻扭了身，竟是像個聽講時偷食的學生被先生發現了，只怕躲閃不及被訓斥。
容牧微微笑著入內，卻不料她忽然捂嘴咳了起來，連帶著後背也輕顫，妍玲立刻把飲子端給她，她卻咳得滿臉通紅，氣息不順，哪裏還喝的下去。
“慢些。”容牧給她順著背，終於看她恢覆了安靜，這才把飲子遞給她。
硯夕要接過來，他卻一改先前的心思執意要餵她。正是噎塞之際，她便就著他的手喝了兩口。稍後，侍女們為他換過公服，硯夕忽地想起一事，才張了口，容牧卻先道：“也不急於這一時半刻，你既餓了，咱們就先用膳。”
炎天暑熱的日子裏，難免有胃口不佳的時候，容牧只吃了一碗用井水鎮過的蓮子粥後便再提不起筷子，反看硯夕，嘴裏吃進一塊魚肉，細細嚼著，緊接著再吃一口，往常她碗裏剩小一半粟米，今日卻吃了個幹凈。
容牧常日見她，卻也沒發覺她身上多了幾兩肉，眼下仔細瞧著，她頰上圓潤了些。看來是從前閑得無事做才會整日胡思亂想，茶飯不思！
他先頭借著她消瘦打趣，想到她穿衣寬松，穿訶子沒了型便不滿。如今只怕再說這話，她又要生氣不理他了。
想著此前的醫正多番囑咐她仔細著食補，現下看來，這法子當真是好。
待天黑下來，王府各處就亮起燈來，池子裏的水也換好了，容牧便拉她一同去了浴室。
他又一次從自身後貼來，掐住她細軟的腰肢，硯夕卻掰著他的手道：“別鬧我了，我今日累得很。”
他當然察覺到她的疲憊，就死死抱了她許久，才捱過那股難受勁。
硯夕偎在他懷裏就要睡過去了，忽然一個激靈坐直。容牧垂眸看她，問：“是水涼了嗎？”
硯夕就道：“前頭您打岔，我竟忘了。今日寧國大長公主府送來了帖子，說是十日後是大長公主的壽辰。我還沒來得及問，這位寧國大長公主是什麽輩分，屆時要帶什麽賀禮過去？”
寧國大長公主是聖人的姑祖，因其無特殊功績，是以封號與帝姑無異。留京的公主裏頭，只這位寧國大長公主輩分高，她要過壽，一眾親戚少不了去慶賀。
容牧敷衍道：“翻看從前的禮單即可。”
硯夕杏眼圓睜，疑惑地看他。他也看著她，隨後就皺了眉。他咬了咬牙，還是覺著這事不能怪他，便拉著她的手往水下去，說話的氣息不大順暢了：“不如你先關心關心我。”
說完這話，硯夕的手就抽出了水面，再探入水中時，水花四濺，緊接著，他痛苦地低吼一聲，軒眉驟蹙，甚為不悅地看著硯夕：“你當真足夠爭氣，多用了膳食，力道也變大了。”
他自找沒趣，她得成全他，卻少不了把理由說得足足的：“大王親口交代的話，我怎能不用心去做。”
容牧顧不上手臂的酸疼，又一次欺近，硯夕便道：“我真的累的很了，不如我叫旁人過來服侍大王。”
容牧怔然看她，而後憤然撩起一道水珠，再之後，他硬生生拖她出了水，給她胡亂裹了衣裳便抱她直奔臥房而去。
一路上，硯夕滿臉急切，原本雙腳便裸露在外，雙腿不住地踢騰，那胡亂裹起的衣裳就露出了兩截白皙的小腿。她羞憤地道：“讓人看見像什麽話，快放我下來。”
容牧只擔心她會摔下去，遂越發抱得緊，邊走邊道：“什麽像什麽話？我對我娘子做什麽，看誰人敢胡言亂語！”
她掙紮試圖解脫，容牧卻不肯。兩人沐浴過後才涼爽了片刻，這樣折騰，竟又出了一身汗。
容牧將她放在榻上，看著她又擺出防備之態，那壓著火的面色愈發不好。
她整日冷著臉或是敷衍他，容牧再氣也會尋個理由給她解釋，順便也給自己的面子找補。可她明知他的心意，偏是把他往外推，這無疑是拿刀紮他的心。
他一把就推倒了她，欺身而上，防著她那雙手又在他背上留下傷痕，便先按住了她手腕，隨後又在她耳畔輕輕道：“你如此大度，我總得褒獎你不是。”
硯夕驟然摔在榻上，已是頭暈眼花，隨著他力道越來越大，夏日裏的浮躁和連日來的辛苦以及最早就不樂意的情緒瞬間湧出，卻實在推不開他，幹脆這樣受著，只期他快些結束。
一次事了，容牧並未盡興，卻耐著性子擡手理了理她尚是濕漉的頭發，又給她擦了額間細汗。他擔心她為此太過疲憊，便想著今日提早歇了，然而，他看她僵著一雙眼睛毫無困意，便閉目呼出一口氣，又拖著她步入了熱烈的紅宵之中。
屋中有一口白瓷大缸，放著去歲冬季特意貯存下來的冰，白色的氣如流動的仙帳一樣，越過缸沿向地上的波斯國地毯蔓延開去，而瓷缸外壁上也結出一串又一串的水珠，在缸底的木質托盤上匯出一層晶瑩，映出瓷缸的白，也閃爍出燈火的橙。
這應是他成婚以來最為舒心的一日，方才的不虞轉瞬就忘到了腦後，覆又擦洗換過寢衣，他偎在她身側，輕柔地擡手蓋住她的眼，說：“睡吧。”
硯夕卻委屈地哭了：“跟我好一陣歹一陣的算什麽？”
容牧撐著手臂，半側著身看她，硯夕拉開他手，翻身向裏。獨留他在她身後撐著，那歡愉時帶給他的喜悅就降了大半。
容牧愁楚地坐起身，沒想好要怎麽與她說，又擔心不說讓她誤會他不在意她，幾經躺臥均未說出一句話來。他也不是笨嘴拙舌，是真的情難自抑。
他思來想去，終於悟出了緣由，他保證下次會輕一點。
硯夕甩開他的手，氣憤地起身，隨意抽了薄衾就下了榻。
容牧立刻拽著薄衾一角：“你不是說累了麽？不睡覺是要去哪裏？”
知道她累，為何方才不顧及著她的感受？
夏日炎熱，夜裏所用的薄衾與衣裳無異，經兩人拉拽，連褶子都沒了，倒是多了幾道緊繃。
硯夕不言一字，松了手，從架上取了件衣裳，要去貴妃榻上湊合一夜。
容牧甩下薄衾，追了上去：“這次是我不好，我改就是了。”
硯夕紅著一雙眼睛瞪他，容牧立刻道：“回去吧。”
兩人赤足立在地上，容牧上前牽著她的手說：“雖是夏日，也得仔細著涼，到榻上去吧。”
硯夕惱他方才的對待，就近選擇了貴妃榻，聽著他的腳步越來越輕，便放心地合了眼。可容牧回身抽了那條薄衾，追至她身邊，硬是和她一並擠在了窄小的貴妃榻上，還說：“我得抱你緊些，否則我便要掉下去了。”
他像塊膏藥似的甩不掉，硯夕拉起他的手至唇邊，狠狠咬了下去，於是，安靜的夜裏，傳出一聲痛呼。
守夜的仆婢不由一驚，陳子恒卻拉下了眼皮，他知道早前容牧的背有了傷，手臂上也有淤青，也不知這次又傷了何處。
十日後，是寧國大長公主的五十壽辰。早在前一日，公主第的人便懸燈結彩，待到正日午時，公主第門庭若市，好不熱鬧。
硯夕雖知天家富貴，皇親國戚各有各的享樂法子，卻是頭一遭跟隨容牧來赴華麗的宴席，難免會不自在。
才過新婚，她躲不過去，不得不跟來。說起來，官眷娘子們常有小聚，這等事都得掌家娘子參與。硯夕想到這些，也是一陣煩。
容牧握著她的手，察覺到她掌心發潮，遂寬慰：“不過是換個地方用膳，不必緊張。”
硯夕只是木著臉。
他繼續說：“不過得聽那群婦人七嘴八舌。諸如誰家小郎君或是小娘子生得好，真是討人喜歡；又或者念叨誰家小郎君淘氣誰家小娘子頑皮，能把人氣個半死；再或者是誰家郎君到了弱冠，誰家娘子及笄了，郎才女貌，般配極了，快請了官媒說親，免得錯過了姻緣。”
硯夕忽的噗嗤一笑。從前她在修政坊住的時候，街坊鄰裏也慣說這些，不成想王侯富貴也不免俗。
“你笑什麽。”容牧認真道，“等你見了那些人便知我所言非虛。”
寧國大長公主雖是天家女，卻無驕矜之態，即便是對仆婢也均是樂呵呵，若非人說她過五十大壽，指定會有人說她尚未到不惑之年。
寧國大長公主耳聰目明，心寬體胖，見到一眾小輩給她叩首祝壽，流水一樣的賞錢便散了出去，之後和一眾小輩說笑。
稍後有人報“相王與妃到”，寧國大長公主立刻說：“快請進來。”
三月廿六日，許多皇親國戚已至相王府見過了新婦，不過那晚匆忙，又逢天黑人多，是以並未仔細看過硯夕的面容，今日一見，果然是有傾城之貌，難怪會讓相王看中。
容牧和硯夕要見禮，在首位上坐著的寧國大長公主立刻道：“不必啦。九郎啊，快讓新婦坐下。”
“我說什麽來著，肯定是他們來得最晚。”鄭國大長公主說完這句，轉向容牧，“九弟，方才我們可是說好了，誰來得最晚，要罰酒三杯。你不大好留在這裏，請王妃替你喝吧。”
“這怎麽能行？”容牧尚未坐定，便立刻擋在硯夕跟前，據理力爭，“尚未開席，我們來得再晚也不能算晚。”
屋中一眾人或端飲子碰著唇，或用團扇遮面，或用眼神示意，而寧國大長公主已笑得前仰後合，稍後才道：“她這是拿你玩笑哪，你便這樣急著維護。”
容牧看向硯夕，她已微垂下頭，耳廓有些紅了，便又找補道：“我就說姑母家裏沒有這種為難人的規矩。”
席間更是熱鬧，絲竹管弦，歌舞表演，應有盡有，眾人推杯換盞，吃得自在。
男賓席上借著宴會走動，說些政事並不為奇，女賓席上果真如同容牧說得那樣。硯夕尚未認清皇家的一眾親戚，聽著眾人說了誰她也不識，旁人笑她便跟著笑，偶爾端起飲子緩解無聊與尷尬。
稍後有寧國大長公主的孫女跑過來，五六歲的樣子，頭上紮著兩個角，穿了一身紅衣，對著席間一眾人叫過，停在硯夕跟前，歪著頭，用稚嫩的聲音問：“你是誰啊？我從未見過你。”
其母道：“六娘不得無禮，這是相王妃，依著輩分，是你的表叔母。”
女童與硯夕見禮後，笑嘻嘻沖她道：“您生得真漂亮，和天上的仙娥一樣。”
“你何曾見過仙娥？”寧國大長公主笑問。
小女娃眉眼彎彎：“這不就見到了嗎？”說完便吃吃地笑。
硯夕從未被人當眾誇讚過容貌，且是當著一眾皇親國戚，面上過意不去，又謙卑地說著謬讚的話。本以為只是一句童言，過去了便過去了，誰料這小女娃與祖母道：“我要挨著仙娥坐。”
她是家中的小幺，誰人都讓這她，今日照舊依了她。
六娘雖是頑皮，席間也能為人化解尷尬，硯夕與她低聲對答，不可否認她口齒伶俐，人也活潑。她不禁就想到了妮妮，那個小女娃也是如此，這樣的稚子，的確討人喜歡。
鄭國大長公主的食案與她挨在一處，見此，便道：“你要是喜歡，就緊著要一個吧。”
硯夕扭過頭去，方知鄭國大長公主在和她說話，一時沒有聽清，又窘迫地問：“公主說什麽？”
鄭國大長公主語重心長道：“這話不該這麽早說給你聽，只是九郎心裏沒數，得勞煩你多為他想著，日後不管是有了小郎君還是小娘子，總不至於膝下寂寞。”
硯夕聽得僵了，直到鄭國大長公主拍著她的手，她才楞楞地點了個頭。
因為這句話，回去的路上，她都不自在，沈悶的天氣裏，她也察覺不到熱了，反而寒冰冰的。
不光是她被催，容牧也被催，今日是在寧國大長公主府裏，他阿姊說話還算委婉，如在他家裏或是她阿姊家裏，指定念經一樣地催。
他當真是心裏沒數嗎？醫正曾說，硯夕氣血兩虧，難以懷娠，即便有孕，多半會保不住，屆時傷身又傷心。
容牧思及她懷娠卻小產的事，不禁心有餘悸，而憶及薛孺人懷娠五月小產後一直身子欠佳，早早香消玉殞。而他想到婦人生產便是過鬼門關時，便越發矛盾。
近來她也有用藥調理，可他們有過許多次肌膚之親，卻未見她再有任何反應，這便是醫正所說的實情吧。
幼時讀書，他並不能理解“至寶必有瑕穢”，至今他才深深體悟到，原來竟是刮骨一樣的疼，以及無計可除的憾。
他，終究是福薄啊。
暑熱盡褪後，初秋的涼意便趕了上來。硯夕已對王府中的事有了熟悉，應對起來不如先前那樣吃力，而性子也較之從前更為穩重。
這日，容牧回來，見她正捧著書與妮妮坐在一處，大概是在教她讀書認字。日光開在她面頰上，看在他眼裏，仿佛能綻出金花來。
妮妮來這的日子不短了，如今身量漸長，就快到硯夕肩膀了。
不知怎麽的，他想到她待妮妮的種種好，就想著，若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又會細心到什麽程度？
他走近她，影子映在書案上，硯夕和妮妮擡起了頭。
妮妮素來怕他，見他回來，忙識趣地退下。
容牧和硯夕並靠在位子上，他掃了一眼她手裏的書：“我當在你教她認字，不想是在講故事——這種話本子均是騙人的，虧你看得入味。”
“所以說，胡謅之言也有引人入勝的地方。”說著，硯夕在書中夾了一片葉子，而後將書一合，放在案上。再看他時，卻見他正好整以暇地看她，便道，“怎麽，我看這個也不行？”
“行，你看什麽都行。我哪敢管你看什麽。”
硯夕撇了撇嘴。他管東管西還少嗎？
“您餓不餓，要不要現下傳膳？”
“不急。”容牧說，“我與你商量件事。”
“什麽？”
容牧停頓了許久方道： “我想要個孩子。”
硯夕挨著他的半張身子立時發木。他已到而立之年，相王府需得有人承繼，是以他這要求並不過分，且是正常。
可她能切身幫他的不多。如果可以，她似乎也不樂意。
既然是商量，那她便道：“您看側妃裏頭哪個可心？”
早知他會不語，於是硯夕又說：“若是沒有，再納也可，日後有了孩子，我必會視若……”
容牧忽然抱住她，要張口時才發覺喉嚨發堵，緩了半晌方道：“我去宗正寺看過了，嗣陳王家中有一兩歲男嬰，他嫡母不在了，如今也沒了生母……若是你願意，日後你便是他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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