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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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相王府的延福堂裏氣氛格外壓抑, 王府的高階屬僚均候在外間，或表情嚴肅，或面容緊張, 或不知為何會忽然如此。
不多時，醫正從裏出來，岑拓上前問過，聽醫正親口說了無甚大礙的話，他才松了口氣。
“雖是無礙, 接下來也需得調理一番。”醫正正經八百道，“明眼看得出來，大王清減了不少, 即便是眼下需用湯藥, 也要在飲食上註意滋補，以免日後落下脾胃不和的病癥。另外, 就算朝務繁瑣, 也得有舒心的空檔, 如此，方是長久之道。”
岑拓當即道：“是是是。這次有勞先生了。”
醫正開了方子，著人去取藥, 之後又親自盯著人煎了藥，試吃過後才送入裏間，臨走前又格外叮囑：“尤其舒心一事不能馬虎, 千萬得仔細著。”
岑拓謝過後親自送醫正離開王府，之後又與陳子恒商量, 往常或是擊鞠或是游山皆可愉悅心情, 可現下容牧身子不適，且尚未到鶯飛草長的時候, 那麽這些便不好去做，還是去請府上哪位側妃過來相伴吧，夫婦之間說幾句話，也好過這樣幹幹養著。
陳子恒哪敢做這個主，且說得十分直白：“岑公您還是止了這念頭吧。自打王妃和薛孺人去了，別說是讓那幾位娘子相伴，就是人家來請安，大王都不樂意見。哪怕前頭大長公主過來相勸大王納妃的話，大王也僅僅是嘴上應了。”
他說到這裏，不禁是一副傷春悲秋的面容：“待到明年，大王就滿三十了，內宅已無主母，膝下尚無兒郎……我們做奴婢的說話沒分量，就勞煩岑公多勸勸吧。”
這王府裏誰人得寵，誰人寡寵，長史管不著，容牧是否有意再納妃，長史也不必操心，不過相王一脈無承繼之人，長史前去勸勸倒是應該。
不過，現如今擺在眼前的是，他身上不痛快，岑拓也就不好拿這事自討沒趣了，還是日後徐徐相勸為宜。當務之急應勸容牧舒心，免得年紀輕輕就積下了心病。
岑拓忽地想起相王書房裏那只鸚鵡沒了，遂又和陳子恒商量，不妨再讓鳥坊送一只品相好的鸚鵡來，向來鸚鵡可學人舌，美麗乖巧，但凡是不愛鳥的人聽了學舌的話也能會心一笑。
這法子在陳子恒看來……不大好，甚至抵不上讓側妃來相伴。
原本那鳥的名字就是照著那人的名字起的。從前只為羞辱，眼下卻不盡然。旁人瞧不出來，陳子恒卻能猜出個大概。先起他確實也想不明白，不過前些日子他值夜時，不止一次聽到容牧囈語，細聽後終於辨出對鳥雀不感興趣的相王是在可惜那只鸚鵡，除此之外，相王接二連三地讓人去查這調那，甚至為此茶飯不思。種種反常，陳子恒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要緊的是那鳥已經死了。而那人尚且不知所蹤，再讓容牧重新看見新鳥，堵鳥思人尚是輕的，冷不防昏過去豈不是嚇死人了。
雖說容牧在朝堂上呼風喚雨，卻終究是身嬌肉貴的主，更是從未受過一星半點的委屈，內心如此不快，又得維護喜怒不形於色的儀態，堂堂親王竟是比不過那滿山亂跑被爺娘罵的孩子有韌勁，說暈就暈，糟踐自身。
不過陳子恒可沒敢沖岑拓說這些，只道：“依大王之意，當初用鳥是為了敲打那位，眼下倒不必了，還是找人要緊。”
岑拓納了悶了，既然身處漩渦之中，塞眼線布細作的事並不新鮮，如今棘手的事都被大王解決了，還愁那人能翻起什麽風浪來，何況那人尚且不知生死，偏是大王非要捉回來親自處置，耿耿於懷到夜不安寢，膳不能食，這叫怎麽一回事嘛。
他們或是窺到了關鍵，或是大為不解的時候，容牧已經醒了，此刻正盯著輕盈的帳幔看。
他面相柔和，又顯年輕，微微抿著唇，睜大眼睛盯著一處看，竟有股似有若無的委屈味道。
他現在渾身疲憊，額頭發沈，偏是就睡不著，大概是因那安神藥的劑量小。
容牧也想緩解這份不適，卻是無法控制地再次想到了硯夕。從前她把卑躬屈膝做得無可挑剔，偏是去了趟宗正寺後，回來就換了個人似的，做足了認罪伏誅的樣子，興許旁人拔刀，她會引頸受戮。
她紅腫的雙眼，她腕上的麻繩，以及她藏於枕中的醫書，種種不想被外人得知的秘辛被她小心捂緊，都漸漸被他後知後覺地一一窺得。那又如何，他並沒有察覺到真相的喜悅，反而只有無法言表的錯愕。
早前他以為她戴著麻繩是為了那個保不住的孩子，既然她能有憐憫之心或是可惜之意，自然會讓他決心要好好待她。事實上，她存了別的心思。想來那人已經丟了性命，否則以她那一腔“衷心”又怎會不顧一切又不與任何人商量便去宗正寺，事後更是讓他殺了她。
她因那人的死，就不想活了。她竟然有此念！有此念！
那家醫館早已空無一物，是以前去搜查的人沒找到與那兩冊醫書上一樣的兩種字跡。也正是因此，容牧不願確定那醫書末頁上的七字是經由她所書，寫給……寫給那個野男人。
他和她，一個不娶一個不嫁，定然是私下有茍且行徑。容牧也不知她相中他哪了，先頭竟舍得與他分開為人所用，事後還要為他去死！若叫旁人聽之，恐怕要傳成一段佳話吧。
這時，他的氣息又不順暢了，胸腹間猶如火灼。然後，榻上的褥鋪就被他攥緊了，繡娘精心繡制的尚好錦緞，在他的用力下，變得像是地震後升起的兩座小山。
就算是她不想活了，也得經他同意才行！
容牧掙紮著坐起身，緩了緩後方喚人進來。他問陳子恒：“先頭走丟的人，有沒有消息？”
她孤身一人潛入宮中，又混進宗正寺的舉動並無人知情，她也完全沒有漏出半點破綻，想來是她早就沒了可以與之商量對策的人。所以，容牧只能從張長青入手。
既然他們有交情，又先後出走，這其中必定有關聯，或許是約定好一起背主，又或許是另有他謀，畢竟在褚琪死後，那首謠讖就突地傳遍了長安城。
陳子恒一時沒反應過來，尷尬又小心地道：“仆……仆沒聽清大王的令旨，還請明白示下。”
“便是從前園子裏與她交好的那個！”容牧揉著額頭說。
“……尚未。”陳子恒回得越發沒底氣。
“那你還楞著做什麽？”容牧語氣明顯不善起來，“是要稀裏糊塗地和彤珠落得一樣的下場？”
“喏，喏。”陳子恒倉惶地應下，立刻去求衛嘉貞，叫他的人別懈怠了此事，哦不，是抓緊時間去辦此事。
偌大的長安城，混跡一個普通人是非常容易的事，不過是因為前陣京兆府數次緊鑼密鼓地搜尋死囚犯，這才讓張長青日日躲在平康坊藝妓的屋舍中，就算要外出交通，也是經由藝妓一番打扮，讓人認不出來才肯放心。
他既有心預謀又精心偽裝，相王府的人便不易查找他的蹤跡。因此，他過得僅僅是虛驚一場的日子。
這日一早，藝妓從一家官員的私宅出來，立刻往平康坊趕，回去之後便火急火燎沖張長青道：“據說平王要回京了。”
“七王？”張長青喃喃道，“揚州——”
“是早前就下的敕令，說是召他回京述職。”藝妓道，“我聽主上提過這位七王，此人一向受先帝寵信，而他又在揚州這樣的好地界任職多年，放眼四大都督府，揚州數一，就是相王所領的益州都不及。如今相王才一攝政，便召平王回京述職，多半不是讓他為君分憂，而是相王要排除異己了。”
“如此甚好。”張長青說得心滿意足。
藝妓不大認可這點：“可是相王行九，又怎敢輕易殺兄。他不是癡傻之人，難道不知忌憚此事過後，諸王會聯起手來清君側？”
張長青說得肯定：“他既然能召平王回京，就能再找個理由把平王留在京城，一旦揚州有微末動靜，那便是給了相王正經理由殺他。就算不殺，也會拘押。一旦有此先例，諸王必會坐立不安，屆時便會有一場好戲。”
藝妓這才點了點頭，轉而又道：“哦對了，你最近不要外出了。街頭又張了榜，在抓人，雖說名字不是你，可我瞧著那上頭的畫像與你一樣。怕是京兆府聲東擊西的伎倆。”
張長青略微一想，京兆府的人找他，必定是相王府的主意，而要找他，應當是相王府尚未搜到硯夕的線索，如此看來，他此前的想法越發準確了，相王對硯夕終究是有舊情的。
所以，他的人也不能懈怠。
寒冷被春日的煦風徹底吹走，長安城內便掛上了一片柳綠春紅。
外出游玩的人多了，到平康坊狎妓的人也多了。
居在平康坊的藝妓們，除了能歌善舞外，大多也是談吐不凡，能詩善詞者也有。是以朝廷官員、進京趕考的舉子或是雲游的俠少也多踏足此地，畢竟國朝狎妓成風。
也正是因此，那位藝妓可在官員登門時或是親自到官員府邸侍宴時，能獲得關於朝廷的消息，也可輕而易舉地傳遞消息。
“哪裏是相王開口留人的，是聖人先發話留住了平王。”那人道，“是太後在弘德殿設了家宴，請了一眾皇親國戚入宮赴宴，聖人當著眾人的面說，想讓七叔留京，一定讓他比在揚州住著更舒心，再尋幾個醫正給他好好調理身子。”
藝妓道：“相王何意？”
“相王說他無異議。聖人便說既然戶部尚書一職暫且空缺，那就先辛苦七叔代勞，平王婉拒，聖人又說讓他既領戶部尚書的職位，又遙領揚州大都督一職。”那人繼續道，“這次是相王有意召平王回京，而平王走了一月有餘，如此一看，必是平王不願回京。眼下聖人孤立無援，又恐平王不助，只能先拉住平王。相王面上不顯，怕是心裏早就沸騰了。”
藝妓微微笑道：“看看，如今這天暖了，人的心都跟著躁了。”
初夏到來，張長青的人前來告知，說是在長安城西的一個村子裏，看到了一個和硯夕身量相似的人，只是沒看清她的臉，她在一家姓柳的游醫家住著，平日也不怎麽出門。事後他們求告到當地的裏正跟前，說是那人才到那村不久，想來正是張長青要找的人。
張長青撫掌道：“這就對了。官府的人只是依著畫像尋人，若她在臉上塗抹遮掩，自然認不出。既然那人與她身量像似，又在游醫家住下了，必是去歲留在那裏養傷的。”
他囑咐辦事的人：“此事務必仔細，不要驚擾到旁人。”
鄉下林繁，多蟬嘶鳥鳴。
妮妮嫌吵，會用粘桿去捕知了，捕完之後卻都餵了家裏養的兩只母雞。
硯夕的手臂恢覆得不錯，開始找些事做。柳十一忙完春耕後便不常在家，隔三差五外出去看診，大概是前頭衙差來搜查的事太過驚駭，是以硯夕多半還是在家中洗衣掃地燒飯。此刻她正舀出木桶裏的水，倒進木盆中，待到可以拎動半桶水後，就直接往木盆裏倒。
妮妮餵完了雞，放下粘桿，跑過來要和硯夕一同擰衣服裏的水。
硯夕沖她笑笑：“你去玩吧，這點小事算不得什麽。”
她動作利索，擰幹一件外衫，抖開來，掛在晾繩上，轉而又提起另一件濕衣繼續擰水，再搭上晾繩時，前頭那件濕衣已經開始往下滴答清圓水珠了。
這時，鄰家男童跑來找妮妮：“你要不要和我去村西頭捉魚？”
這倆人常常吵架，卻因離著近又隔三差五約著玩。
偏是妮妮還在氣他前兩日生硬地揪亂她頭發的事，面對邀請，她斬釘截鐵道：“我才不要和你玩了。你走！”
硯夕就勸：“別說這樣的話。你去和她玩吧，想著點時辰，一會記得回來吃飯。”
妮妮一動不動，是男童過來扯了他一下。這一扯，妮妮就跟他瘋跑著朝村西那條小溪去了。
硯夕收好盆、桶和木杵，又開始擇菜。灑掃的事輕松，可遇上燒飯，她總是發怵，卻不得不做。說起來，是柳十一救了她，又收留她讓她有一屋可住，她總不至於他回到家裏沒有飯吃。
臨生火前，院外有人隔著柵欄喊：“哎哎，那位娘子，我家有老母頭暈，一時動不了了，需得請先生過去看看。”
硯夕來這裏後，只和鄰裏街坊混了個臉熟。雖是那人著急忙慌，硯夕也沒像從前那樣主動幫忙，而是堅持說：“柳先生被請去別處看診了，您告知我是哪家的病患，待先生回來，我立刻讓他過去。”
那人滿臉急切，徑直推開了小小柴扉，進了院子後確認這裏只她一人，就催：“既然柳先生有妙手，想來娘子也不差，就請先隨我去看看吧，真是急事。”
硯夕一臉吃驚，就要請他出去，可那人竟上前來拉她。
她又氣又怕地往旁邊一躲，正欲喊人時，卻不想那人先捂住了她的嘴。也不知他手上塗了什麽，兩個彈指後，硯夕就倒在了那人懷裏。
這時，院子裏只有兩只母雞咯咯叫的聲音。
少頃，這裏又多了一聲嘹亮的口哨。院中立刻又進來一人，兩人動作利索，架著人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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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王府的延福堂裏氣氛格外壓抑, 王府的高階屬僚均候在外間，或表情嚴肅，或面容緊張, 或不知為何會忽然如此。
不多時，醫正從裏出來，岑拓上前問過，聽醫正親口說了無甚大礙的話，他才松了口氣。
“雖是無礙, 接下來也需得調理一番。”醫正正經八百道，“明眼看得出來，大王清減了不少, 即便是眼下需用湯藥, 也要在飲食上註意滋補，以免日後落下脾胃不和的病癥。另外, 就算朝務繁瑣, 也得有舒心的空檔, 如此，方是長久之道。”
岑拓當即道：“是是是。這次有勞先生了。”
醫正開了方子，著人去取藥, 之後又親自盯著人煎了藥，試吃過後才送入裏間，臨走前又格外叮囑：“尤其舒心一事不能馬虎, 千萬得仔細著。”
岑拓謝過後親自送醫正離開王府，之後又與陳子恒商量, 往常或是擊鞠或是游山皆可愉悅心情, 可現下容牧身子不適，且尚未到鶯飛草長的時候, 那麽這些便不好去做，還是去請府上哪位側妃過來相伴吧，夫婦之間說幾句話，也好過這樣幹幹養著。
陳子恒哪敢做這個主，且說得十分直白：“岑公您還是止了這念頭吧。自打王妃和薛孺人去了，別說是讓那幾位娘子相伴，就是人家來請安，大王都不樂意見。哪怕前頭大長公主過來相勸大王納妃的話，大王也僅僅是嘴上應了。”
他說到這裏，不禁是一副傷春悲秋的面容：“待到明年，大王就滿三十了，內宅已無主母，膝下尚無兒郎……我們做奴婢的說話沒分量，就勞煩岑公多勸勸吧。”
這王府裏誰人得寵，誰人寡寵，長史管不著，容牧是否有意再納妃，長史也不必操心，不過相王一脈無承繼之人，長史前去勸勸倒是應該。
不過，現如今擺在眼前的是，他身上不痛快，岑拓也就不好拿這事自討沒趣了，還是日後徐徐相勸為宜。當務之急應勸容牧舒心，免得年紀輕輕就積下了心病。
岑拓忽地想起相王書房裏那只鸚鵡沒了，遂又和陳子恒商量，不妨再讓鳥坊送一只品相好的鸚鵡來，向來鸚鵡可學人舌，美麗乖巧，但凡是不愛鳥的人聽了學舌的話也能會心一笑。
這法子在陳子恒看來……不大好，甚至抵不上讓側妃來相伴。
原本那鳥的名字就是照著那人的名字起的。從前只為羞辱，眼下卻不盡然。旁人瞧不出來，陳子恒卻能猜出個大概。先起他確實也想不明白，不過前些日子他值夜時，不止一次聽到容牧囈語，細聽後終於辨出對鳥雀不感興趣的相王是在可惜那只鸚鵡，除此之外，相王接二連三地讓人去查這調那，甚至為此茶飯不思。種種反常，陳子恒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要緊的是那鳥已經死了。而那人尚且不知所蹤，再讓容牧重新看見新鳥，堵鳥思人尚是輕的，冷不防昏過去豈不是嚇死人了。
雖說容牧在朝堂上呼風喚雨，卻終究是身嬌肉貴的主，更是從未受過一星半點的委屈，內心如此不快，又得維護喜怒不形於色的儀態，堂堂親王竟是比不過那滿山亂跑被爺娘罵的孩子有韌勁，說暈就暈，糟踐自身。
不過陳子恒可沒敢沖岑拓說這些，只道：“依大王之意，當初用鳥是為了敲打那位，眼下倒不必了，還是找人要緊。”
岑拓納了悶了，既然身處漩渦之中，塞眼線布細作的事並不新鮮，如今棘手的事都被大王解決了，還愁那人能翻起什麽風浪來，何況那人尚且不知生死，偏是大王非要捉回來親自處置，耿耿於懷到夜不安寢，膳不能食，這叫怎麽一回事嘛。
他們或是窺到了關鍵，或是大為不解的時候，容牧已經醒了，此刻正盯著輕盈的帳幔看。
他面相柔和，又顯年輕，微微抿著唇，睜大眼睛盯著一處看，竟有股似有若無的委屈味道。
他現在渾身疲憊，額頭發沈，偏是就睡不著，大概是因那安神藥的劑量小。
容牧也想緩解這份不適，卻是無法控制地再次想到了硯夕。從前她把卑躬屈膝做得無可挑剔，偏是去了趟宗正寺後，回來就換了個人似的，做足了認罪伏誅的樣子，興許旁人拔刀，她會引頸受戮。
她紅腫的雙眼，她腕上的麻繩，以及她藏於枕中的醫書，種種不想被外人得知的秘辛被她小心捂緊，都漸漸被他後知後覺地一一窺得。那又如何，他並沒有察覺到真相的喜悅，反而只有無法言表的錯愕。
早前他以為她戴著麻繩是為了那個保不住的孩子，既然她能有憐憫之心或是可惜之意，自然會讓他決心要好好待她。事實上，她存了別的心思。想來那人已經丟了性命，否則以她那一腔“衷心”又怎會不顧一切又不與任何人商量便去宗正寺，事後更是讓他殺了她。
她因那人的死，就不想活了。她竟然有此念！有此念！
那家醫館早已空無一物，是以前去搜查的人沒找到與那兩冊醫書上一樣的兩種字跡。也正是因此，容牧不願確定那醫書末頁上的七字是經由她所書，寫給……寫給那個野男人。
他和她，一個不娶一個不嫁，定然是私下有茍且行徑。容牧也不知她相中他哪了，先頭竟舍得與他分開為人所用，事後還要為他去死！若叫旁人聽之，恐怕要傳成一段佳話吧。
這時，他的氣息又不順暢了，胸腹間猶如火灼。然後，榻上的褥鋪就被他攥緊了，繡娘精心繡制的尚好錦緞，在他的用力下，變得像是地震後升起的兩座小山。
就算是她不想活了，也得經他同意才行！
容牧掙紮著坐起身，緩了緩後方喚人進來。他問陳子恒：“先頭走丟的人，有沒有消息？”
她孤身一人潛入宮中，又混進宗正寺的舉動並無人知情，她也完全沒有漏出半點破綻，想來是她早就沒了可以與之商量對策的人。所以，容牧只能從張長青入手。
既然他們有交情，又先後出走，這其中必定有關聯，或許是約定好一起背主，又或許是另有他謀，畢竟在褚琪死後，那首謠讖就突地傳遍了長安城。
陳子恒一時沒反應過來，尷尬又小心地道：“仆……仆沒聽清大王的令旨，還請明白示下。”
“便是從前園子裏與她交好的那個！”容牧揉著額頭說。
“……尚未。”陳子恒回得越發沒底氣。
“那你還楞著做什麽？”容牧語氣明顯不善起來，“是要稀裏糊塗地和彤珠落得一樣的下場？”
“喏，喏。”陳子恒倉惶地應下，立刻去求衛嘉貞，叫他的人別懈怠了此事，哦不，是抓緊時間去辦此事。
偌大的長安城，混跡一個普通人是非常容易的事，不過是因為前陣京兆府數次緊鑼密鼓地搜尋死囚犯，這才讓張長青日日躲在平康坊藝妓的屋舍中，就算要外出交通，也是經由藝妓一番打扮，讓人認不出來才肯放心。
他既有心預謀又精心偽裝，相王府的人便不易查找他的蹤跡。因此，他過得僅僅是虛驚一場的日子。
這日一早，藝妓從一家官員的私宅出來，立刻往平康坊趕，回去之後便火急火燎沖張長青道：“據說平王要回京了。”
“七王？”張長青喃喃道，“揚州——”
“是早前就下的敕令，說是召他回京述職。”藝妓道，“我聽主上提過這位七王，此人一向受先帝寵信，而他又在揚州這樣的好地界任職多年，放眼四大都督府，揚州數一，就是相王所領的益州都不及。如今相王才一攝政，便召平王回京述職，多半不是讓他為君分憂，而是相王要排除異己了。”
“如此甚好。”張長青說得心滿意足。
藝妓不大認可這點：“可是相王行九，又怎敢輕易殺兄。他不是癡傻之人，難道不知忌憚此事過後，諸王會聯起手來清君側？”
張長青說得肯定：“他既然能召平王回京，就能再找個理由把平王留在京城，一旦揚州有微末動靜，那便是給了相王正經理由殺他。就算不殺，也會拘押。一旦有此先例，諸王必會坐立不安，屆時便會有一場好戲。”
藝妓這才點了點頭，轉而又道：“哦對了，你最近不要外出了。街頭又張了榜，在抓人，雖說名字不是你，可我瞧著那上頭的畫像與你一樣。怕是京兆府聲東擊西的伎倆。”
張長青略微一想，京兆府的人找他，必定是相王府的主意，而要找他，應當是相王府尚未搜到硯夕的線索，如此看來，他此前的想法越發準確了，相王對硯夕終究是有舊情的。
所以，他的人也不能懈怠。
寒冷被春日的煦風徹底吹走，長安城內便掛上了一片柳綠春紅。
外出游玩的人多了，到平康坊狎妓的人也多了。
居在平康坊的藝妓們，除了能歌善舞外，大多也是談吐不凡，能詩善詞者也有。是以朝廷官員、進京趕考的舉子或是雲游的俠少也多踏足此地，畢竟國朝狎妓成風。
也正是因此，那位藝妓可在官員登門時或是親自到官員府邸侍宴時，能獲得關於朝廷的消息，也可輕而易舉地傳遞消息。
“哪裏是相王開口留人的，是聖人先發話留住了平王。”那人道，“是太後在弘德殿設了家宴，請了一眾皇親國戚入宮赴宴，聖人當著眾人的面說，想讓七叔留京，一定讓他比在揚州住著更舒心，再尋幾個醫正給他好好調理身子。”
藝妓道：“相王何意？”
“相王說他無異議。聖人便說既然戶部尚書一職暫且空缺，那就先辛苦七叔代勞，平王婉拒，聖人又說讓他既領戶部尚書的職位，又遙領揚州大都督一職。”那人繼續道，“這次是相王有意召平王回京，而平王走了一月有餘，如此一看，必是平王不願回京。眼下聖人孤立無援，又恐平王不助，只能先拉住平王。相王面上不顯，怕是心裏早就沸騰了。”
藝妓微微笑道：“看看，如今這天暖了，人的心都跟著躁了。”
初夏到來，張長青的人前來告知，說是在長安城西的一個村子裏，看到了一個和硯夕身量相似的人，只是沒看清她的臉，她在一家姓柳的游醫家住著，平日也不怎麽出門。事後他們求告到當地的裏正跟前，說是那人才到那村不久，想來正是張長青要找的人。
張長青撫掌道：“這就對了。官府的人只是依著畫像尋人，若她在臉上塗抹遮掩，自然認不出。既然那人與她身量像似，又在游醫家住下了，必是去歲留在那裏養傷的。”
他囑咐辦事的人：“此事務必仔細，不要驚擾到旁人。”
鄉下林繁，多蟬嘶鳥鳴。
妮妮嫌吵，會用粘桿去捕知了，捕完之後卻都餵了家裏養的兩只母雞。
硯夕的手臂恢覆得不錯，開始找些事做。柳十一忙完春耕後便不常在家，隔三差五外出去看診，大概是前頭衙差來搜查的事太過驚駭，是以硯夕多半還是在家中洗衣掃地燒飯。此刻她正舀出木桶裏的水，倒進木盆中，待到可以拎動半桶水後，就直接往木盆裏倒。
妮妮餵完了雞，放下粘桿，跑過來要和硯夕一同擰衣服裏的水。
硯夕沖她笑笑：“你去玩吧，這點小事算不得什麽。”
她動作利索，擰幹一件外衫，抖開來，掛在晾繩上，轉而又提起另一件濕衣繼續擰水，再搭上晾繩時，前頭那件濕衣已經開始往下滴答清圓水珠了。
這時，鄰家男童跑來找妮妮：“你要不要和我去村西頭捉魚？”
這倆人常常吵架，卻因離著近又隔三差五約著玩。
偏是妮妮還在氣他前兩日生硬地揪亂她頭發的事，面對邀請，她斬釘截鐵道：“我才不要和你玩了。你走！”
硯夕就勸：“別說這樣的話。你去和她玩吧，想著點時辰，一會記得回來吃飯。”
妮妮一動不動，是男童過來扯了他一下。這一扯，妮妮就跟他瘋跑著朝村西那條小溪去了。
硯夕收好盆、桶和木杵，又開始擇菜。灑掃的事輕松，可遇上燒飯，她總是發怵，卻不得不做。說起來，是柳十一救了她，又收留她讓她有一屋可住，她總不至於他回到家裏沒有飯吃。
臨生火前，院外有人隔著柵欄喊：“哎哎，那位娘子，我家有老母頭暈，一時動不了了，需得請先生過去看看。”
硯夕來這裏後，只和鄰裏街坊混了個臉熟。雖是那人著急忙慌，硯夕也沒像從前那樣主動幫忙，而是堅持說：“柳先生被請去別處看診了，您告知我是哪家的病患，待先生回來，我立刻讓他過去。”
那人滿臉急切，徑直推開了小小柴扉，進了院子後確認這裏只她一人，就催：“既然柳先生有妙手，想來娘子也不差，就請先隨我去看看吧，真是急事。”
硯夕一臉吃驚，就要請他出去，可那人竟上前來拉她。
她又氣又怕地往旁邊一躲，正欲喊人時，卻不想那人先捂住了她的嘴。也不知他手上塗了什麽，兩個彈指後，硯夕就倒在了那人懷裏。
這時，院子裏只有兩只母雞咯咯叫的聲音。
少頃，這裏又多了一聲嘹亮的口哨。院中立刻又進來一人，兩人動作利索，架著人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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