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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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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薛柔本就體弱,此次染疾已經遷延了一月有餘,原本前幾日有所好轉,便是胃口也見好,食量恢覆了正常,更是有力氣和容牧下了幾盤棋。

因而,容牧心情也跟著輕松了幾分,說是清遠閣的人伺候得當,遂多賞了錢。底下的人不為貪圖這些錢,希望薛孺人好利索了,便不必跟著提心吊膽。

除夕這日的巳時前後,薛柔還有心思看著底下的人掛桃符,哪邊歪了哪邊高了皆是她來提點。主子好了,下人們又得了許多賞錢,是以清遠閣上上下下的人都沈浸在新年的喜慶之中。

容牧進宮前來看她,提醒她別是剛好一些就不知道保養了,還囑咐她不必為了守歲耗體力,盡早歇著就好。

薛柔也不打算守歲了,用了膳就早早洗漱,人都已經睡著了,不成想尚未到戌時便咳醒了,還突然咳出了血。

素馨嚇了個半死,立刻讓人去請醫正。然而,長安城宵禁嚴苛,除了每年元月十四至十六的夜會解除宵禁外,其餘夜晚都不允許百姓到別坊走動,如有違背,要受笞刑。即便今晚沒有宵禁,即便打著相王府的名頭和坊卒說好話開坊門,因著新春佳節之際請醫官也不大便宜。

相王府親事府的兵已經去了大半個時辰,還不見人回來。興許迎新的爆竹聲掩蓋了緊張的叩門聲,醫正根本聽不見。清遠閣的人提議去坊內尋個走街串巷的雜醫也行,先來給看看,也總比在這裏手足無措的好。

貴人們的脈案一向是私密之事,富貴之家會請家醫專門為自家人看診,相王府這種等級的高門便有了宮中的醫正前來照看,哪怕是底下的仆婢害了病,有時也能撈到國手的藥方再去外頭買藥醫疾。

富貴人有尋醫問診的法子,平常人自然也有,不過外頭的醫者擁有妙手的極少,大多是巫醫,常有打著治病的名號行致命之實,最後患者家中人財兩空,而那些巫醫早卷錢逃之夭夭了。

素馨不大清楚外頭的人是什麽水平,卻也來不及思索他們到底會不會醫治,眼下慌了陣腳,也只能慌地點了個頭:“那快讓人去找,去問坊正,他應該清楚哪條街住著什麽人,尋找起來也便宜。”

俄頃,薛柔緩過精神來,也只能虛弱地靠在榻上,看著屋子裏守著的幾個人,又覺心堵。素馨看她蹙眉,湊近前,擔憂地問:“孺人要什麽?”

薛柔才要說話,卻又悶頭咳了起來。

屋中幾人又慌作一團。素馨聲音變得哽咽,催問了幾遍都不見醫正和雜醫過來,生怕今晚出大事,就要讓人去給容牧報個信,就算是除夕,太醫署也會有人當值,晚些時候來總比不來要好。

薛柔攥住她的手,素馨不解地看著她,薛柔搖了搖頭,斷斷續續說今晚宮裏在守歲,別去打擾他。這病不是一日兩日了,太醫令尚且不能及時解憂,讓他知道了只會擔心,若他為了一個側妃棄了宮宴,豈不是讓太後和聖人難堪。

她艱難說完這些又咳起來,素馨給她順背,還是不放心。薛柔堅持不讓人去宮裏。盡管她病著,外邊的人在傳什麽樣的話,她多多少少也聽過,左右這病也拖延許久了,這個時候不要給他添亂才好,也免生出她恃寵而驕的說法。

素馨只得先安慰:“好好,不讓人去宮裏。”

這個時候,也不知是誰想起了硯夕,從前聽說過說她通醫識,不如先叫她過來?或許能頂用。

素馨最厭煩的人就是硯夕,只是薛柔的病更要緊,便也沒多考慮私人恩怨,隨即點了一個侍婢道:“你快叫她過來。”

硯夕急匆匆和管事說了一聲便被清遠閣的人拉著胳膊往園子外走,踏著橙黃色的燈火往清遠閣的方向奔去。

“早前醫正怎麽說?”硯夕迎著寒風,邊跑邊問。

本就有風聲,跑起來更是氣息不順,加之那人說得含混不清,只強調“薛孺人方才咳了血”,讓她快些,硯夕便跑得口鼻生冷,雙腿發酸,正要喘口氣的時候,在廊下見到了素馨。

如果硯夕還在清遠閣當差,這個時候帶風疾跑,素馨指定得瞪著她,讓她千萬暖和過來再到薛柔跟前去,別把涼風冷氣過給薛柔。硯夕了解素馨的性子,為避爭執,不等她開口就停下了奔跑的步子。

說起來,因著上次偷盜的事,盡管硯夕無錯,可她看到素馨,反倒會先尷尬起來。

素馨同樣有尷尬的情緒,可她當時跪得昏天黑地,恨不得把硯夕撕了。就是現在,她看到硯夕依舊心煩。於是,她掀簾子的手勁加大了。待硯夕才進去,她摔簾子的手勁依然不小。

其實硯夕並不精醫術,不過是從前在書朝身邊久了,加之隔三差五陪他一塊修醫書,也去醫館裏幫忙,遂漸漸學會了一些看診開方的技巧。她詢問了薛柔的情況,切過脈後,方知是肝火犯肺,故而咳血。而太醫署的醫正給的治咳疾的方子,倒也沒什麽不妥。到底是選進宮裏的醫官,醫術自是錯不了的。只是薛柔的病前幾日見好,今日又咳血,該調藥了。

硯夕此刻無比後悔。薛柔這病,容牧必會過問,若她能給法子,豈非暴露?

素馨在旁邊看著,見硯夕皺著眉,上前詢問:“你到底行不行?”

她完全可以說“不行”。可是想到薛柔的寬宏大量,想到書朝為病患奔走,她猶豫了。

“我……”硯夕盯著方子迅速眨了眨眼,磕巴起來,“我……我認不全這上面的字。”

素馨扯過紙,垂眸念起來,苦杏仁、蘇子、款冬花、枇杷葉、桑白皮等藥草的名稱和量一字不差地念完。

硯夕點頭道:“我還得看一下藥草,如果需要的沒有,還要去找。”

素馨走到她跟前,壓著火警告:“讓我給你念方子已經夠了,你還想讓多少人圍著你轉?”

硯夕沒說話。

素馨氣得臉紅,咬著牙吩咐負責煎藥的白玉領她去看藥。

從前硯夕在這裏當差,清遠閣的人有幾個與她交好,白玉把前頭醫正開的藥拎到硯夕跟前:“孺人吃藥吃得煩了,回回抓藥都剩下幾劑。都在這了,你看哪些能用?”

青黛涼血止血,可瀉肝火;梔子炒炭,亦可涼血止血;海浮石化痰散結,治肺熱痰膠……

硯夕回想著從前書朝開的方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去醫館幫忙,不停地給人拿藥的光景。

只是這次不同,她沒能在一方方貼著藥名的小抽屜裏順序取藥,反而是在許多包藥草中尋找所需。白玉極為配合地拆開藥包,聽著硯夕的話把混在一起的藥草挑揀出藥材。好在這些清肝瀉火的藥草齊全,竟不必勞煩人再去找了。

架爐生火,放水煎藥,不多時,苦藥味便充滿了整個屋子。

白玉用小蒲扇扇火,小聲問:“硯夕,你這藥真能管用嗎?”

笑話,這方子可是書朝幾年前就研好的,治好了不下百人,除此之外,還有人不遠百十裏路趕到醫館,花了二十貫錢求這方子。況且薛柔頭次咳血,病得不重,接連吃上幾日必會有好轉。可她不能在旁人面前信心百倍地說這話。

“從前我見過旁人風寒咳血就是吃這些,管用。”她聲音小,卻總感覺委屈了書朝的妙手。

白玉又問她:“這次要是能治好薛孺人的咳疾,你就能回來了吧?”

硯夕搖頭,又說:“待天亮解了宵禁,還是應當請太醫署的人來看診。”

她煎好了藥,端進薛柔寢屋,素馨卻讓她先試吃,硯夕並沒感到不滿,當即舀了一匙送進嘴裏。

原本不是靈丹妙藥,吃下去並不能立時見效,薛柔用過之後,這夜還是沒睡踏實,但好歹沒再咳血。

天剛露出微微光亮,相王府的人有拽著坊醫來的,也有請了散醫來的,還有一直給薛柔看診的醫正也終於到了清遠閣,這樣一來,小半個長安城的人都知道相王側妃有疾了。眼下有醫正來,相王府的人也只能讓其餘醫者暫退,不過為堵這幾人的嘴,就胡亂找了幾個仆婢裝病讓他們看診,之後給了診金便打發他們走了。

昨晚本應守歲,清遠閣的人卻因主子發病忙前忙後,緊張過度了一宿,比之從前要困倦得多。醫正在家裏熱鬧了一夜,今晨趕過來也多有疲憊,給薛柔看診後開了方子取了藥,本要告辭,素馨告卻讓他給看看昨晚上吃的藥合不合適。

素馨擔心薛柔,唯恐硯夕使壞,若是她敢有此心,不顧年節也要立刻把她打死!偏偏醫正查看過煎藥的藥渣,點頭說這方子正好對癥,還說民間有這方子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並叮囑照這個先吃上七日,薛孺人的病癥應有好轉。

素馨這才閉了嘴。

容牧才一回府,就有人立刻報上清遠閣的事,他唇線往下壓去,卻趕上眾人要到他跟前拜年。

容牧心情不虞,便讓長史岑拓去應付這群人。可到了內院,一眾側妃穿得光彩熠熠就要給他拜年,容牧這次竟連潦草的對付都沒給,這不禁又苦了陳子恒對著相王那群女人賠笑:“往年大王從宮裏出來便甚為疲憊,待稍晚的時候會見諸位貴人。天這麽冷,各位先回屋吧。”

容牧行至清遠閣門口,恰見醫正從裏頭出來,兩人互說了句吉祥話,容牧問他薛柔的病要不要緊。醫正又道薛孺人這病是小產後的氣血兩虧一直沒恢覆,比之常人就嬌貴一些,染了風寒務必要仔細保養才好,近期一定要格外當心。

這種話說了跟沒說一樣。不光容牧聽了不止一遍,想是清遠閣的人聽了不下千遍萬遍。然而說來說去,還是薛柔身子弱。

容牧並沒有為難醫正,讓人多給了一些診金,算是謝他照看薛柔的苦勞。

醫正前腳才走,素馨便扯著硯夕往外去,隨後又砸給她一吊錢,言語也還算客氣:“昨晚辛苦你了,現如今孺人睡了,你也回去歇著吧。”

硯夕沒多說什麽,正要回去的時候,已聽人報:“大王來了。”

硯夕手上捧著錢,只能彎著身行禮。容牧看到了她,視線在她尚未恢覆的手上停下,耳畔卻傳來素馨往裏請的聲音。

他收了視線,微一低頭,進屋去了。

素馨又催硯夕:“你在這留了一夜,想是園子裏的人還在等你回去,請吧。”

容牧已經來了,硯夕自是不想多在這裏停留,轉身就走。

容牧看過薛柔後,問起昨日的情況,素馨本想忽略硯夕,可不提她又被他看到拎著錢出門,只好和盤托出。容牧沒有多說什麽,可當他才一回到延福堂,就立刻著人把硯夕拎了過來。

這次硯夕行了大禮,給他頌了祝禱,無非是元日安康,喜樂無憂的平常話。

容牧靠在羅漢床上,沒有看她,也沒有叫起。硯夕就一直伏跪於地,倒是那右手指能清楚地被人看到。這也許是她最為真實的地方,一個人的經歷盡數呈現在手上,如今已是皮膚褶皺粗糙,醜陋不堪。

說起在宮裏守歲,褚太後為了兌現給楊瑾賜婚這事,讓人去益州賜了東西,卻是給楊瑾母親的補品,以此拉進和楊家的關系。照此看來,褚太後並不知他給益州送信這事,那麽,便是底下跪著的人留心了他先前的話,竟真的學乖了。

眼下不論是什麽情況,他都是有事要問她的,且讓她跪著!

陳子恒輕手輕腳進來,看著屋內架勢,竟遲疑了一息才回稟說慶安殿已經準備妥帖,詢問何時開宴。容牧擲了書卷,起身就走,陳子恒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又看看屋裏跪著的人,抽了抽嘴角便追了出去。

屋裏靜悄悄的,硯夕不知有沒有人盯著,反正她是直起了上半身,皺著眉用雙手撐住地面,稍微緩解一下跪麻的雙腿。她不知要跪到什麽時候,更不敢開口問為什麽要讓她在這裏跪著。

主子罰人,不需要理由,朗月軒的主子打死人不照樣是五品孺人?

硯夕想,跪著吧,她身上不痛快,想讓她不痛快的人就能痛快了吧。

她明顯感覺到天黑了,不多時,外頭有腳步聲傳來,她只好咬著牙又跪端正。屋中有零星燈火亮起,繼而是更多的亮光,負責掌燈的人悄悄做完了這事便退了出去,沒長嘴巴也沒長眼睛,不得不忽視這屋裏還有硯夕這個人。

容牧是在夜深的時候被人扶著回來的。他那群側妃中,能常見他的薛柔正病著,其餘人難得見他一面,好容易見到了,自然個個爭著給他敬酒。容牧雖不大喜歡她們,可這群人到底是進了他的家門,年節的時候就會格外開恩與她們待上一會。

盡管有人攙扶,可他落座的時候十分沒儀態,幾乎是掉在位子上,這架勢顯然是中了酒。

硯夕緊抿著唇,偷瞄了他一眼,發覺他面上微紅,雙眼有些迷離。他歪靠在位子上,還把一條腿搭在案上的樣子竟有些紈絝味道。

容牧酒量不差,擡眼對上那雙剪水眸子時,沒來由地提嘴一笑。硯夕無喜反懼。

他是真的中酒了,否則見了她怎會有如此反應。好在他還算清醒,面上笑容消失了。不過,他因飲酒,聲音不似從前清澈,帶著渾濁的粗糙:“看什麽?孤醉了也能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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