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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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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女子上了馬車後,止闕劍柄一揮,覆下了綢簾。

蘇姝摘下帷帽,雙手交疊放膝,筆直坐在靠窗的廂椅上,通過縫隙透進的一絲月光,她餘光能偷看到殷長離的深邃輪廓,其餘則隱匿在黑暗中。

尤其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氣到了何種程度。

角落的博山爐檀香裊裊,香味醇和,原本該能安撫焦躁的情緒,可蘇姝完全靜不下心來,她每每面對殷長離都如此慌張,有的人即使不發一言,身上也自會帶一股迫人的氣勢。

殷長離就是個中翹楚。

馬車沈寂了有半柱香,蘇姝率先忍耐不住,她斟酌著啟唇:“督公,今早是我求於嬤嬤出的門,不關她的事,您要罰就罰我。”

輕靈悅樂,洋洋盈耳。

殷長離合上簿冊,擡頭瞟了她一眼,月餘不見,她的口齒倒是變得很伶俐。

“腿長在你身上,不罰你罰誰。”

蘇姝被有理有據地噎了一句,一時不知該回點什麽,不過,能不連累旁人就好。

“過來。”

蘇姝表現的低眉順眼,慢慢往右挪臀,在離開殷長離四尺的地方停了下來,她想須得和他保持點距離,可是下一刻,她的下顎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鉗制住,被迫地向上仰起頭。

男人探身彎腰,居高臨下地把她的臉板往左側,直到她白皙臉蛋上的紅痕顯露在月光下,瞇眼發問:“疼麽?”

不知為何,蘇姝並不想對殷長離示弱,反正也無用,他又不會可憐她。

“稟告督公,不疼。”

殷長離看透她的心思,嗤笑了聲,修白的指腹沿著掌印邊緣,狠狠掐住了她的雙頰嫩肉。

“嘶——疼!”

蘇姝疼的眸中霎時浮起霧氣,她咬住下唇沒繼續喊出聲,蹙眉惱怒地盯向殷長離。

他真的是,是個蠻人!

殷長離聽到她的叫喚,滿意地松開手坐回原位,長臂向後懶洋洋搭在綢靠上,“珠珠,你用本座的名頭,還能被打成這樣,真是連本座養的狗都不如。”

狗還懂得咬回來,咬不動會搖著尾巴求主子,她呢,軟綿綿縮成一團,只會哭。

蘇姝捂住右側的臉,眼底潮呼呼的。

殷長離輕而易舉將她藏在心底的委屈勾扯了出來。

誰會喜歡上趕子挨打,她曾經也是父母呵護的掌上明珠,莫說進妓館,整條街連見都沒見過,可這半年多來,她過得比從前的十六年都慌亂。

蘇姝眼裏盛的細碎月光逐漸黯淡,殷長離說完就凝視著她,覺得她這幅樣子簡直難看到極致。

他連叩了兩記側壁,馬車突然似得了令開始疾馳。

蘇姝情緒尚未緩和,未作準備,停啟時噗嗤一下栽倒在了殷長離的膝腿。

因為鼻尖貼上,她一下就聞到了男人身上帶的藥味,同往常一樣很苦很澀,由於她正傷懷,想起白日不久前那位紈絝公子對殷長離難堪的捏造,她心頭橫生出一種其實他也算是可憐人的幻覺。

當然很快,這種幻覺就被殘忍打破。

殷長離的視線落在她雪白凝脂的耳後,稍後挪開目光,手指彈了彈蘇姝的額頭,“既然這麽愛亂跑,不如本座親自送你出去。”

蘇姝回過神揉了揉痛處,扶著正中木幾的小角支起身子,她下意識地問:“去哪啊?”

“盧尚書府,賠罪。”

蘇姝問言驚呼:“尚書府?”

那個猥瑣的男人居然是尚書之子!

蘇姝萬萬沒想到盧高旻的父親是朝廷二品大員,連殷長離都說要去賠罪,那麽他的意思是要把她扔到尚書府讓她負荊請罪嗎?

她的確一直希望殷長離放她走,但是她並不想被送給奇奇怪怪的人!

盧高旻拿著長鞭抽的戾氣模樣,崔宜蘭的滿身傷痕,她腦海裏冒出一下都會膽顫,和殷長離不同,殷長離作為太監至少不能在某的方面折辱她。

蘇姝不自覺拽住男人的衣裳,語帶微哽:“督公,我以後絕對不亂跑,求求您別送走我,我想留在廠公府。”

殷長離掃過她小手死死捉住的袍角,心下莫名暢快,這好像是頭一次有人寧願選擇留在他身邊。

他任她動作,扯唇道:“遲了,難道你以為,本座會為了你,與尚書為敵?”

蘇姝此刻病急亂投醫:“可他,他也說督公壞話了呀!”

“哦,說的什麽?”

“他說——”

蘇姝原想為了讓殷長離發火,她該把盧高旻詆毀他傷殘之身,糟糕的議論和盤托出,然話到嘴邊,她本能的純善終究阻止了她。

畢竟天底下沒有哪個男子是自願做太監,她遇見他後即使在心裏罵過他千萬回,都不會因為他的殘缺而罵他。

“他說督公撥弄權術,中飽私囊,借皇上的勢結黨營私,草菅人命,是個千古難遇的大奸臣。”

前半段是蘇姝記得父親罵他的話,後半句是她加的,說的這般嚴重,他聽了應當會生氣。

“就這樣?”

“嗯。”

殷長離沒聽到那句意料中的話,垂眸端起茶幾上的瓷盞,抿了口茶。

車廂昏昏暗暗,蘇姝又不敢肆意盯著男人看,她領會不出殷長離有沒有生氣,還會不會將她送給盧高旻,想問也不敢問,縮著身子,小鵪鶉似的恨不得躲到桌底下去。

盧尚書府和廠公府同在城東,馬車行進小半個時辰就到達了目的地。

蘇姝緊張的腿都軟了,不是很想下馬車。

殷長離瞧她可憐巴巴的慫樣,帶了兩分真心,似笑非笑地問:“珠珠,要本座抱你出去?”

蘇姝低著頭雙眸通紅,不得不松開他的袍角,揪了這麽久,早就皺皺巴巴的,和她一樣淒慘。

“不用。”

難受是真的,可還是那句,她沒得選。

蘇姝絕望地跟著殷長離慢慢攀下馬車。

正值戌時,盧府的朱漆大門緊闔,頂端懸掛楠木門匾,兩邊石砌雕有精致覆雜的紋路,還掛著數只牛皮燈籠,石檻極高看得出門楣顯耀。

隨行的馬夫彎腰跪在地上做了人凳,殷長離捋了長袍自在地坐上去,他身著黑白兩色的曳撒,背脊瘦削挺秀,窄腰束緊玉片蹀躞,前襟右臂的金絲繡線在月光下熠熠生光,襯出他那張臉,蒼白俊美堪比鬼魅。

門房的小廝甫一看到此情此景,嚇了大跳,到底是生活在高門大戶見過世面,片刻後就猜到是那位西廠廠公。

他哆哆嗦嗦地跪過來,“奴才叩見殷廠公。”

殷長離對止闕耳語完幾句,轉頭瞥他,“讓你家老爺出來,就說殷長離前來賠罪。”

蘇姝聽到這句,最後的希望都沒了,她似乎已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小廝不敢耽誤,逃一般跑進宅院,不多時,尚書盧紹元從床上爬起,披了件披風急忙跑出來,站在冷風裏吹胡子瞪眼的,一副生氣又無法發作的樣子。

他皺眉道:“殷長離,你這是何意思?你我向來進水不犯河水,本官勿需你大半夜跑來賠罪。”

何況誰賠罪,是讓主人家起床迎接的?

殷長離薄唇一勾:“怎麽不要賠罪,大半夜,本座將你兒子提審,你我同僚一場,我心有愧。”

蘇姝倏地擡起頭,詫異之餘,心上泛起了些微希冀。

聽著好像,不是要送了她?

這回換成盧紹元慌了,揪著領口,“殷廠公,盧高旻他做甚了?”

他就這麽個嫡親兒子,打小捧在手裏縱容習慣,好在人聰明有分寸,不會招惹他惹不起的人。

“他,咳,咳,咳——”

即將入冬,夜晚有些冷,殷長離從溫暖的馬車裏出來,起初還能壓得住,少頃便止不住咳嗽,臉也染上了病態的緋紅。

蘇姝適時地上前,將手裏的帕子遞給他。

殷長離也沒拒絕,他接過掩了掩唇,吞下顆順氣滋補的藥丸,將血色壓進手心繼續道:“盧高旻今日於街市,散播對我朝天子的惡言,詆毀後宮貴妃清白,論罪當斬。”

“什,什麽?!”

殷長離信手指向蘇姝,“物證是西廠的無常簿,人證俱在,你問她。”

蘇姝完全沒聽懂,在男人的目光示意下,木偶似的配合點了點頭。

“她是誰?”

殷長離輕笑,“本座的貼身侍婢。”

蘇姝一聽到這,隨即明白過來,他根本早就通曉紅袖招門口發生的所有對話,車上問她的那些純粹就是試探。

與此同時,止闕剛剛奉了指令,帶著隨行侍衛在宅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將盧高旻從妾室床上拎了出來,幾乎赤.身.裸.體的及冠男子吱哇亂叫,喊了好幾句父親救命,被鎖他脖子的錦衣衛及時捂住了嘴。

他們所在的這條街俗稱千鐘粟。

顧名思義,意指這條街上住著許多吃俸祿的大官,因著尚書府門庭前的熱鬧,一盞盞別家燈逐步亮起,好幾扇窗口都有人偷偷探出頭來看。

盧紹元素來了解他這個兒子的不省心,只是眼下擺明是惹到了殷長離這個魔頭,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他嘆了口氣假笑示好:“廠公,犬子即使有錯,還請給本官一個面子,你要帶他到北鎮府司審問,他身子骨弱受不住啊。”

“你說的對,那本座就在這兒審。”

“啊?”

盧紹元聽了微微一楞,很快清醒過來,他堂堂尚書,還要不要臉面了!

作為兵部尚書,他總歸是有點脾氣,高喝一聲,府中馬上出來庭院護法大漢二十餘人,等熬到天亮,他進宮去找朝中幾位老友,一並向聖上訴一訴苦,事情定然就能揭過去,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殷長離冷笑,拍了三下掌。

靜謐夜色中,他笑得低低啞啞,掌聲卻清脆悠揚,有股詭異怵人的和諧。

等到三個呼吸後,十分齊整的馬蹄聲從官街的兩個朝向同時響起,由遠及近地往他們這處奔騰而來,遠遠眺過去,擠擠泱泱的一大片錦衣衛各個腰佩短刀騎在馬背,面容肅穆。

到了近前,馬鳴更是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所有人利落地拉緊轡頭,喚馬兒停止嘶叫,他們則以同一個姿勢翻身下馬,自覺列隊圍繞站到了殷長離的兩側。

蘇姝看得頭皮發麻,她首次見到這樣的排場,也難怪西廠廠公無人議論,京府錦衣衛十五萬,全在殷長離手中,且看起來被他管的服服帖帖。

一百餘人就有此氣勢,那麽十五萬......不敢想。

止闕站出來,冷聲指揮:“小審。”

“是。”

盧家的人完全被錦衣衛們控制住,管家扶住氣得急火攻心的盧紹元。

這場戲的主角盧高旻則是被兩名小旗架起雙手,刑司領班隨身攜帶器具,在得到掌刑千戶的命令後,他挑選了個趁手的細鐵鉗。

盧高旻哪能受得住這種驚嚇,連連哭著求饒,見父親被桎梏幫不了自己,轉而面向殷長離喊冤道:“廠公,我未曾說過皇上的不是,您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說啊!”

殷長離站起身,慢慢走近他,勾唇道:“那麽,把你今日在紅袖招門口說的話,覆述一遍。”

“是,我說的是——”

盧高旻當即卡殼。

【我當你說誰,不過是個閹人,曾來拜見過我爹,到底缺了男人的物什,尿不幹凈,廳裏滿滿一股子騷氣。】

盧高旻瞳孔微震,他,他當時是發什麽癲,他就不該為了面子亂編造!

“廠公,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是我胡言亂語!”

“哦?不願意把話再說一遍?”

“不敢,不敢!廠公,求您饒了我!”

盧高旻跪在地上連連磕頭,他要是再說一遍,怕是會慘死在家門口。

殷長離高高在上,睥睨他道:“既然不肯說,唯有吃點苦頭。”

盧高旻繼續在乞求,他不經意看到了站在一側的蘇姝,認得出是下午的那位絕色女子,雖說眼下看到了她的驚艷全貌,他也不可能再生出任何旖旎心思,反而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姑,姑娘,求你勸勸廠公,求你!”

殷長離的眼神跟著掃過來,蘇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吱聲地別過身子。

求她也無用,她是真的自顧不暇。

盧高旻見逃脫不過,不斷地四處哀求,恨不得喊錦衣衛爺爺,毫無往常的氣焰跋扈。

殷長離聽煩了,所以說,他為何喜歡安靜的東西。

止闕看到廠公露出不耐神色,朝對面點了點頭,這種事不值當他動手,領班熟門熟路,毫不因為面前是尚書的兒子而膽怯,不留情面地剮了盧高旻十個巴掌,等人半暈後,輕松捏開嘴巴。

領班將鐵鉗伸進去,幹脆地夾住一顆黃澄澄的後槽牙。

反手扭轉猛地一拔。

“啊!!!”

盧高旻好不容易昏過去又痛醒,牙根像被鐵杵搗爛,血腥味沖鼻,痛得他恨不得暈死過去,盧紹元和府裏的打手護衛禁止在錦衣衛人墻外,壓根進不去,他聽著兒子的慘叫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

蘇姝看得害怕,咬住牙齒,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忽然覺得,殷長離這些日子對她,已是給了極大的耐心了。

她有自知之明,他不是為了替她討說法,而是因為盧高旻講的那些話讓他不快,當然她也很厭惡這種欺淩百姓的高官之子,可親眼看著施刑,她仍然會有怯意。

她在殷長離的府邸住了個把月,見他的機會少,日子過得不錯,以至於她差點忘了,他一直就是個心狠手辣,不吃悶虧的人。

蘇姝不敢再接著看,通過盧高旻的反應,聽出他被拔了五顆牙,最終滿嘴滿臉血地暈了過去。

止闕面色淡淡地走到殷長離面前,低頭領罪道:“督公,屬下審問不出,或是誤會。”

“無常簿呢。”

“屬下丟失了。”

殷長離嘴角揚起,顯得心情很好,拍了拍止闕的肩,“嗯,那就是誤會罷,你往後記得做事要細致,回去領十個板子。”

“是,督公。”

錦衣衛們依言,將盧家老老小小放開。

“幸好本座今日親自前來,正好與盧尚書賠罪。”

話題繞了一圈,又繞到了開頭。

車夫弓著腰將車後一箱珍貴藥材搬在尚書府門口,殷長離錯身離開前,轉頭懶散道:“這些都是此次陛下給本座的賞賜,本座對你愧疚,便與你一份,倒不用記得本座的好,全仗皇上恩典。”

盧紹元哭得老眼昏花,心疼地扶起兒子,咬牙切齒:“是,本官,謝過皇上恩典。”

殷長離沖他笑了笑。

蘇姝站在馬車旁,在他們對話時,趁機平覆心情,兀自思索了許多。

倘說她先前還有逃離的心思,現下她是真的想都不敢想,她往後都要好好掂量,絕對不能惹殷長離生氣。

總之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她全盤接受,好好活下去就行。

蘇姝發覺她被殷長離幾次三番一驚一嚇,練得膽子都變大了,在這種情境下還能靜得了心考慮未來出路,她唯一還有企盼的事,就是把她那個被拐走的弟弟找回來......

殷長離見蘇姝呆呆站在車轅旁,一副若有所思的蠢樣。

“貼身侍婢,還不上車?”

蘇姝擡起頭,看得出殷長離解了氣心情不錯,甚至願意逗她兩句。

現在會不會是最好的時機,既然離開無望,她有句話憋了一個月,真的很想問。

殷長離察覺出她在猶豫,舌尖不耐地抵著上牙,心道要是小玩寵不識時務,敢在這個時候說些掃他興致,譬如饒過誰一次這等廢話,那她也確實沒有留著的必要了,“你有話說。”

“是的,督公。”

蘇姝再三考慮,艱難開口,“督公,我想問問,能不能和府裏別的丫鬟一樣,發給我每月的例錢?”

她也沒辦法,有了錢才能找弟弟。

殷長離聽完,楞了楞,緩緩掀眸看向她,“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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