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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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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

“我一伺候人的丫鬟,竟不知有那麽大的膽子,敢罵您?”手腕子被他牽攀,她半個身子趔著說話。

本就生的明艷的容貌,映著躍躍燈影,反倒減了些許鋒利,許是他盯得緊了,寧婉側過臉,避開他的目光。

“我去給你熬清火的梨湯。”

“你別走。說好的伺候爺吃飯,跑馬似的照面就溜,哪裏像個小跟班。”陸敬之眼神示意,寧婉給他夾一筷子腐竹。

她真心道謝:“過幾日大理寺的案子要判,你總罵我是個忘恩負義的,我卻要真心謝你。”

“結草銜環,難以為報。你該了爺那麽多的恩,可得幾輩子還得清?”他的是在青州分別那會兒她的泣言,聽在寧婉耳朵裏,總要不好受些。

見她傷神,又怕她哭,陸敬之招手叫人添一雙筷子,“短見的饞貓,看人吃飯你就掉臉子,哎,誰叫爺婆薩心腸,賞你一副碗筷罷了。”

寧婉也不與他客氣,就在食幾另側坐下,手上公筷倒是沒放,撿了幾樣他愛吃的,才緩緩道:“飲水懷源,你待我的好,我念茲在茲,總在這裏記著。”

她手按在心口,發間那只珍珠簪隨她說話的動作,燭光溢彩,“寧家的案子平了反,宮裏少不得要有賞賜。我想……”她眼睫輕顫,不敢擡頭與他對目,“我們寧家也曾累世書香門第,遠不說曾祖、祖父這些個名士大儒,我姑媽一輩子沒嫁人,以恩科入仕,掌內廷與外朝的政令文告。”

“若不是姑媽她芳年早逝……”寧婉說著又沾眼淚,若是姑媽還在,父親受冤屈的時候,也不至孤立無依,連個能幫襯著說話的人都沒,“娘娘曾說,她教過的學生裏,我姑媽最是聰穎,我雖不及,卻也幸得努力,眼看著是撥開雲霧,終得清明。”

陸敬之猛地摔了筷子,湯碗碎了,灌了滿碟滿桌,底下的奴才欲過來收拾,也叫他給罵了出去,一屋子奴才提心吊膽,無有不害怕的。

寧婉也嚇了一跳,眼淚止在眼眶裏,亦顧不得哭,“你使性我,何苦的連累別人?真叫我流幹了眼淚,還了你的恩情不成?”

“好一個得魚忘筌的寧家小姐,頂著祖父姑媽的榜樣,有心去掙個狀元榜眼,光耀門楣,你有內閣為相的本事,我若攔你,豈不阻了小姐的好前程。”陸敬之吃飯的胃口也沒了,叫小安子進來收了食幾,渡步幾個來回,心裏還有火氣。

寧婉立在門口,緘口不語。

“下去吧,下去吧,少在爺跟前裝啞巴。白日裏見了那姓魏的,不還言笑晏晏,喜笑顏開的麽?總是我礙了你的錦繡前程。不必過些日子,今兒收拾了東西就走,且安定了,打五千兩銀票,還了債,也好兩清。”

“陸敬之!”

她眼淚再也忍不住地落下,伸手去牽他的手,被他甩開也不氣餒,抱住了他的胳膊,輕輕抵額頭在他手臂,“你總埋怨我負恩昧良,我卻獨記得那年封禪大典,娘娘帶著眾人在飛雲閣歇腳,你偷偷拉著我到泰山神跟前磕頭,我心裏發了宏願,此生唯過十六橋,若不能,便同姑母那般,入仕為官,這一輩子,替娘娘盡心竭力,給六哥做個左膀右臂,我也知足。”

大秦門前的十六橋,唯元後新禮,儲君要娶正妃,方得鹵博儀仗,八擡大轎的經此擡進宮。

那時他們相親相近,只當是神仙跟前發了願,就能順心如意,卻不知,天意難測,雲譎波詭,約定好了的事,也有個無常變幻,總不能大如人意。

她幾盡肺腑之言,陸敬之也忍不住軟下心腸。

“我不是那個意思。”哄著人坐下,他手足無措的給擦眼淚,可她玲瓏的心竅,水做的人兒,那眼淚像是灌了漫天雲彩,怎麽也擦不凈似的。

“好姑娘,別哭了。我不該兇姑娘的,我是吃多了辣子火氣蒙了心,我給姑娘賠不是。”陸敬之作勢就要起身作揖,卻被寧婉拉住。

“受了你的禮,我哪有五千兩銀子、賠你的。”寧婉拿他手裏的帕子沾淚,小安子討巧地捧了呈盤進來,獻上幹凈的濕帕子。

陸敬之拿著就要給她擦臉,胭脂口脂,教他糊了一團,他反倒自己咧著嘴先笑開了。看著帕子上的水粉痕跡,不必使鏡子,也知道臉上這會子畫了什麽樣的圖。

“你還欺負人,你只顧著笑,還不叫人打水給我洗臉。”她抓起濕帕子,將上頭的臟汙全擦在他手背。

兩個人一道洗漱凈面,安安靜靜坐在一處。

燈火明亮,角落裏炭火籠子炸了聲炭花,小安子進來報時:“主子爺,姑娘,二更了。”

寧婉起身,側著臉兒,細聲同他道別:“夜深了,我要回去了。”

陸敬之看她素面容貌,更多楚楚可人,心中越性喜愛,扯住了帕子留人:“爺沒吃好飯,你稍坐一坐,陪著也吃一些。”

倏忽一聲蟲鳴,只道是春水潺潺,春和景明,欣欣然破了冰,只等艷陽好個天兒,照的人心也暖暖,意也暖暖。

“啾幾啾啾,啾幾啾啾。”

仲春四月雨紛紛,黃鸝音深,淅瀝瀝的小雨天兒,躲在枝杈,找不見影兒。

小安子傘也顧不得撐,冒著雨,撒歡馬似的在院子裏跑起來了,穿月亮門兒,好容易進到上房,轉過幾道長長的廊子,才看到門,就高興地嚷嚷起來。

“平了平了!主子爺,寧家的案子給平反了!”他竄進屋裏就給主子磕頭,臉上還掛著雨點子,卻滿心滿眼的高興,“大理寺下的釘封文書,寧家受累蒙冤,滇西糧餉貪墨的案子,悉是聶明達誣陷,與寧尚書一家子並無牽連。經內閣的議條,呈到了聖上面前,現已批了定讞,宮裏傳出來的消息,仁壽宮的桂嬤嬤親自去了石清觀,給寧學士發了悼文,宮裏宮外聞見了這陣風,又有清流名士們攥著筆桿子相互,寧家洗凈了冤屈,且是要賞呢。”

“本就是遭人構陷,合該如此,值得當你這狗兒嗅見肉似的歡喜?”陸敬之嘴上罵他,臉上笑意卻掩不住,起身踩了靴,要往外頭走,邁過了門檻兒,又折了回來,從五鬥小櫃裏拿了對牌,丟給小安子。

“雖說不得是開衙建府,大略是她家宅子仍物歸原主,便是有從前忠心孝順的奴仆投奔來的,迎來客往,打賞回禮,也得不少銀子。眼下她手裏哪有銀子,好賴在爺跟前兒做過幾日小跟班,她丟了臉不打緊,可別牽累了爺。哪一處哪一項,不必再交代,你把這個給她,得意忘言,她自是知道該從哪裏支錢用。”

“爺慈悲,小的這就去。”小安子領了差,笑著又要往外頭跑。

陸敬之在門口將人叫住,更囑咐他一句:“就說是爺交代的,既有意掃榻以待,又何妨拔丁抽楔。”

崇瑞王府這一關過不過的去,魏家總是過不去了。她有憑高望遠意,自知高處臨風,切不可生出婦人之仁,徒留把柄給人家拿捏。

“哎!小的記住了。”小安子旋風似地進來,又旋風似地跑出去。

雨打芭蕉,垂垂綠意。

陸敬之渡步喟嘆,信手撥弄兩聲琴弦,錚錚之音,和著雨聲,心頭不由顫顫。那句話他是說給寧婉聽,可推己及人,又何嘗不為警醒自己。

“啪!啪啪啪……”

一陣熱鬧的鞭炮聲,寧婉從口宮裏磕頭謝恩,大紅綢花高掛府門兩側,官家恩賞的轎子落定,隨行掌事太監笑著給作揖道喜。

“恭喜縣主,回家了。”

寧婉一身博髻花釵,正二品文綺瞿衣,左右內侍相扶,擎傘隨行,從轎子裏走出,她站在階前擡首以往,只一眼,便泣淚漣漣,念父母親人,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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