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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紅蓮怒放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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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紅蓮怒放的夜晚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

褚乾鳳埋伏在寨子中一處樹叢中,一直等到月升至天空中央,約摸著到了時辰,才輕手輕腳地起身。

他握著手槍,輕輕沖不遠處的陰影處招了招手,在那裏,桑隕像貓似的悄無聲息地鉆出來,又悄無聲息地疾步來到了二人之間那座土掌房前。

小鳳族的土掌房天然是層層疊疊、相互連接的結構,各家各戶之間皆相聯系,各戶高度又是高低錯落,故而假如沒有超現代的武器,很難在不驚動任何一個無辜者的情況下,實現精準刺殺。

但,現在,他們已經推翻了前提。

而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在褚乾鳳情緒覆雜的註視下,桑隕輕巧地翻上院墻墻頭。他那天生便適應了黑暗的雙眼能夠靈敏地捕捉到院子中的一切信息,包括院子中伏著的、悄無聲息的而毛色油亮的護院犬,包括架在兩層樓之間的、木質的小梯子,甚至也包括滿地的塵土。

一切都那麽安靜。

連他接下來要做的事也是。

城區文明的時代,武器已經不再是前文明時期虎狼般善於咆哮的模樣,而是像毒蛇般悄無聲息又足夠致命的存在。所以,當褚乾鳳孤身站在寨子中時,他非但不能聽見人們在生死關頭時發出的驚呼和恐懼的尖叫,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只能聽見,原本如同寨子心跳聲一般的一陣陣鼾聲,正在以無法用言語概括的速度變弱。

弱下去,弱下去。

安靜,極度的安靜,連昆蟲的鳴叫聲也逐漸消失。

叮——

褚乾鳳左耳劇烈耳鳴起來。他一手捂住左耳,另一手依舊死死攥著手槍,雙眼凝視著不遠處的草叢,試圖根據聲音的減小趨勢來判斷出桑隕此時的位置,以使神志追上他的步伐。

他的靈魂,正死死地抓住月光之路,在寨子中盲目地追逐。

其實,他知道,他的追逐是沒有意義的。

可是,他無法克制。

一如父親在突如其來的打擊下突發疾病離世後一樣,他明知跪在父親的墳前無用,卻依舊孤獨地在墳前跪了一天一夜。那是無法克制的沖動。

沒有人來攔他,也沒有人來陪他。

那年的滿山風雨來得急。十四歲的褚乾鳳孤獨地跪在同樣孤獨的墳塋前,渾身都冷得厲害。

“父親的死,是我的錯嗎?”

雨水模糊了褚乾鳳沙啞的嗓子摩擦出的聲音。他擡起頭,只能看見無數杜鵑花,在風雨飄搖中搖晃著自枝頭墜落。

他知道,沒有人會再如父親一樣,回應自己的問題了。

但,褚乾鳳知道,他不能後悔。

人或許,一輩子,總是要沖動幾次的。

然而,即使發生了那麽多事,這也畢竟是褚乾鳳曾經生存了十四年多的家園。因為桑若的事而離開的六年當中,這依舊是他潛意識中,自己一生,唯一的家。

將來,很多年以後,褚乾鳳會知道,他其實是個很戀舊的人。

他的靈魂是那麽固執,固執到一生都死死地抓住了故土。

動手前的幾天中,他一方面抓緊同長老們互通有無、確保計劃的完整性,另一方面,也在夜裏帶著桑隕熟悉地形。

長老們之中反對的聲音不多,基本是圍繞桑隕。當然,這樣的聲音在考慮到其實擔憂也白搭之後,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計劃的重點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刺殺具體的名單之上。

“不可全殺,那樣太明顯,而且日後,你會缺少長者的幫助。”

老人的聲音,像來自很遠的地方。

燭火飄搖。

褚乾鳳低著頭,垂眸看著桌子上的裂紋,應聲道:

“嗯,我知道,主要是為了起到震懾作用,殺雞儆猴。”

所以名單上究竟是哪些人,才顯得更為重要。

要足夠激進,要足夠有地位,同時,又不能太聰明。

這樣的人,和平時是一切面向大眾活動的中心。不和平時,就是最先被犧牲的人。

所以最後,在名單上出現的人,其實也只有不到十個人。當然,如果按照滅門的方式計算,便遠不止這個數量了。

叮——

左耳的耳鳴結束,褚乾鳳遠遠地看見,桑隕正踏著月光而來。冰冷的月光,襯得他裸露在外的肌膚更加蒼白。為了避免被計劃外的人看到,他特意換回了自城區帶來的那套一身漆黑的現代服飾。在典型的鄉村建築與原始森林的映襯下,顯得那麽格格不入。

褚乾鳳似乎聞見,死亡的氣息由遠而近。

桑隕走到褚乾鳳面前半米處。他的眼睛,也是月光似的冰冷。

褚乾鳳知道,故事最後的高潮要到了。

其實前面發生的一切,遠比現在即將要發生的要激烈。但那些,都是安靜的副產品。

現在,他們將制造出第一聲震天撼地的聲響。

他沖桑隕點了點頭,將手中的槍交還給了對方。後者換出一支較為古樸的手槍,在死一般的寂靜中,瞄準了褚乾鳳的右肩。

“捉賊了——”

砰。

強烈的沖擊力推著褚乾鳳向後仰去。

他踉蹌兩步,穩住身子。桑隕向他微微欠了欠身,而後迅速轉身朝著他們預定的路線跑去。

不知為何,褚乾鳳並沒有感覺出十分疼痛。目送桑隕消失在樹林中後,他不禁將手撫上肩頭,再對著月光查看,在確定桑隕的子彈按照計劃擊中了最可靠的位置、被月色染成暗紅色的血液正汩汩流淌的那一瞬間,忽然感覺到鉆心的疼痛。

盡管如此,他還是按照計劃,拖著步子向前跑去。

其實那幾步真的很短。但是,背著寨子向前跑的每一步,褚乾鳳都覺得,是在遠離他的過去。

在他眼前,一段段的曾經正在閃過。

那裏面的人,老的,少的,有很多,都死在今天的這場爭鬥中。

追溯因果,原來是他親手,殺死了童年時歡聲笑語的自己。

直到約幾十米後,幾位長老手下的奴仆按照計劃追上了他,褚乾鳳才終於放心下來。摔倒在地上,他只覺得,終於能休息了。

好奇怪。

褚乾鳳在一片黑暗中想。

明明是無數條生命結束的事,怎麽像新生命降生的流程一樣。

孕育,沈默,擔憂,最後,一切都會歸於一聲世間最憤怒的啼哭聲。

往後的事並不需要褚乾鳳多說什麽,長老們自可以替他圓過多半。

很快,在第二天的太陽升起時,城區人的到來和襲擊便為剛剛過了沒幾天太平日子的小鳳族帶來了新的不安與恐懼。恐慌隨著太陽升起而升起,一時間,人心惶惶。

當然,這一切的恐慌,都與褚乾鳳關系不大。

桑隕槍法好,這是他們先前演練時便知曉的事。但槍法再好,打在褚乾鳳肩上那一槍都是實打實的,只是未傷及筋骨,彈片卻碎在了血肉中。

以小鳳族的醫療條件,只能用最簡單粗暴的手法了。

動手術的是從其他寨子緊急召回的醫師。不過此時此刻,他的作用與其說是醫師,不如說是讓桑隕光明正大進入寨子的機會。

當大腹便便的醫師領著這個皮膚白皙、神情冷漠、面容秀氣的青年光明磊落地出現在寨子中時,在這場早有預謀的刺殺中受到了巨大驚嚇的族民們皆表現出了巨大的疑心和恐懼。他們緊緊箍著自己的小孩子,在炎熱到缺氧的空氣中相互大聲交談著:

“這是誰?”

“他不是我們的族人吧?你瞧,他的皮膚,白得像鬼!”

“異族不許進來!”

人們的驚恐和辱罵只能彼此感染,連醫師的心態都有些撼動,讓他流出滿身大汗,卻並不能驚動桑隕的情緒分毫。就像從前在城區執行任務時一樣,他對這樣的情緒一向可以保持免疫。

從前捂住他雙耳的,是生存的本能。如今捂住他雙耳的,是對主人的忠誠。

桑隕只是沖著人群中幾個小孩子,幾不可查地擡了擡嘴角。

幾乎是馬上,本來就在指著他嘰嘰喳喳的幾個小孩大聲叫起來:

“是他!是那個脾氣很好的哥哥!”

小孩子們的叫聲瞬間炸了鍋。從原本的兩三個,迅速成了大半孩子。他們七嘴八舌地和父母顛三倒四地又一次說起那日在林中遇到的、脾氣很好的“啞巴哥哥”。大人們半信半疑地向醫師拋出疑問,醫師仿佛是一條瀕臨缺氧又忽然被放回水中的魚,立刻咬住話題,快而模糊地說:

“是呀,這是我幾個月以前在別的村裏撿的一個啞巴……”

幸虧人群的屏障在長老們的威嚴前自覺散去了,不然再晚一點,當醫師推開門時,就會看到褚乾鳳自己手握小刀親手剜下自己的皮肉、去除彈片的情景。

推開門時,他的刀已經握在手中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做看守者這些年,褚乾鳳因禍得福地鍛煉出了強健的體格,所受過的、類似嚴重的傷也並不很少。那些醫療條件還不如眼下、潛藏著的危險也比現在多的日子裏,他養成了不怕疼痛,卻怕拖延的習慣。

疼痛不會要人命,但拖延誘發的炎癥會。

看見醫師身後跟著的桑隕的那一刻,褚乾鳳終於放下心來。

計劃至此,終於完成了一大半。

至於接下來能是什麽樣子的結局,就只能看天意了。

“主人,這是我的問題,如果我再打得更準一點,也許就……”

褚乾鳳輕輕一擡手,制止了桑隕的言語。

“不怪你。”他垂眸,看著醫師在他身邊用開水給刀消毒,“這樣已經很好了,最多也就是多一道疤而已,比我想象中好得多。”

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會有更好的結局。

桑隕也跟著褚乾鳳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是他觸目驚心的傷口,在沒了包紮後,蓮花一般綻放在肩頭。

即使再耐痛的人,在刀入血肉的那一刻,大概也難以克制住神情的改變。桑隕清晰地看見褚乾鳳倏然蹙起的眉頭,與兩頰微微鼓起一點痕跡的咬肌。他聽見主人忽然加重加快的呼吸聲,一種慌亂而自責相混雜的情感如同雨後春筍般,自他那顆荒蕪的心上破土而出。

後來他知道,那情感也有名字,叫“愧疚”。

“你以前,是不是也經常有這樣的傷?”

或許是為了轉移註意力,褚乾鳳問他。桑隕聽出那聲音在微微顫抖。

“會有。不過很少,傷重,會被回收。”

桑隕不知道說什麽能緩解褚乾鳳此刻的疼痛,只能實話實說。他也不知道這話合不合時宜,只看得出褚乾鳳不知是想起了什麽,嘴角微微顫了顫。

他的主人,似乎天生就和其他族人不同。

這是桑隕前一晚工作時才有的印象。

在那之前,他只見過幾個被褚乾鳳恭敬叫做“阿爺”的小鳳族人。那些人比他更矮小一點,但彼時桑隕以為是年老者的佝僂所致,並不在意。

直到昨晚,他在一間間屋子中穿梭,在睡夢中給予那些生命一個又一個的句號時,他才忽然發現,這些穿著他所不能理解的、奇怪服飾的人,一個個都是那麽矮小,如同小孩子的玩具——比城區許多小孩子的人偶玩具還矮。

月光下,那些袖珍的物品和人,面龐寧靜而安詳,仿佛從未有過生命。

相比之下,他的主人在這裏,幾乎是個巨人。

他本就骨架大,又生得極高,加上頎長的四肢與在森林中摸爬滾打練出的一身腱子肉,同小鳳族其他人站在一起時,活像是來自另一個種族的戰鬥英雄。生命的力量,在他極盡高大結實的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現在,那生命正在苦痛中怒放。

是的,生命的盛放,總是以苦痛為前提。

桑隕知道,這是自己短暫的生命中,遇到過最張揚、最獨立的人。

如果說最開始他只把褚乾鳳當做生命中先鋒者的替代品,那麽,隨著相處時間的推進,如今的褚乾鳳,已經成為了桑隕那未經開化的大腦中唯一鮮艷而堅定的信仰。那朵血蓮花,是他真正從心底裏甘願成為褚乾鳳仆人的見證者。

可是現在,他作為仆人,一個來自敵對世界的、無法探知底細的仆人,最大的作用,已經用完了。

桑隕不知道,假如有一天,那些他所知道的、關於城區的事全部為褚乾鳳所知後,自己的存在,究竟還有沒有意義。

他又一次望向褚乾鳳的面龐。

蟬鳴聲如機器般轟鳴。

“主人,我有一個想法。”

“說。”

“我後頸那個刺青,您能不能替我,紋一朵紅蓮?”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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