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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風暴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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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風暴計劃”

城區文明紀元五十年,“極光”大戰爆發第三年。

“極光”突圍再次失敗,先鋒者軍團的包圍圈進一步縮小,被吞噬、被毀滅,仿佛都已成定勢。

“極光”第一軍流動會議室內。

與以往的熙熙攘攘不同,現在,偌大的會議室裏,只有五個人。

最高統帥褚乾鳳坐在最上首。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竟穿上了那身花紋華麗、風格古樸的小鳳族傳統服飾!

七年了,這是他從他的原始氏族,來到超現代的城區文明後,第一次換上全套的民族服飾。

仿佛,這個統領著整個“極光”的、果敢毒辣、城府極深的青年統帥,在整個反抗武裝力量的、最終的生死關頭,又變回了那個天真的、只懂打獵的邊疆少年。

但,在場的其他四個人知道,這是褚乾鳳下定最終決心的標志。

是死戰,還是撤退,都在這一念之間。

沈默,沈默。

“我們的軍力還剩多少?”

“全部人力不足十三萬。除去技術軍,只有約九萬人。組織第三次突圍,成功率已經低於2%。”

說話的是東方炯。

即使面對即將全軍覆沒的局面,他的神情依然保持著十足的鎮定,仿佛剛剛所說的,不過是一串毫無意義的數字。

“桑若,你的意見是?”

“聚集有生力量,在其餘部隊掩護下撤離。”

“成功概率呢?”

“約12%。”

接著,很長一段時間的沈默。

“王昉有下落了嗎?”

突然岔開的話題,讓其他四個人不禁一同望向褚乾鳳的雙眼。那雙眼睛十足俊美,此刻,卻盈滿了一個領袖對自己最得力的助手的全部緬懷。

“他消失在城區後,再無行蹤。”

桑隕明白,褚乾鳳問的,不是王昉,而是他們所有人,“極光”的十三萬人,最後的希望。

窗外,不住地傳來同胞垂死的哀嚎。

終於,褚乾鳳起身。

“撤退。”

“傷員?”

“能動的帶走,不能動的,留下掩護。”

四個人都長出一口氣。他們也跟著起身,一同走到會議室外。

那裏,有幾萬雙痛苦、不甘的眼睛,在等著他們的答覆。

在所有人的凝視下,褚乾鳳緩緩踏前一步,舉起右拳,嘶吼道:

“自由屬於人類!”

“自由屬於人類!!”

幾萬道聲音,如驚雷般炸響。

*

城區文明紀元第四十二年。

“好極了…呼…剛剛你在路上和我說什麽,刑天?”

陰暗,擁擠。燈光是閃爍的,世界是混沌的。

廁所的燈壞了多久,他們誰也記不得了。好像從千百萬年前,這幾盞慘白色的燈就在這裏,有一下沒一下地亮著。白色,黑色,沒什麽原則地交替著,枯燥——但是絕不能沒有。

多少年來有過成百上千的人進出過這間僅僅十多平米的破敗的臟亂的洗手間,而這裏的氣味卻從未變過,是多少年如一日地混亂腌臜。廉價的二手煙、廉價的香水味、廉價的汗臭味、廉價的酒臭味,還有那些如同爛橘子一般的氣味全都均勻地混雜在一起,像他們的現在,又像他們的未來,一樣的沒有規律,一樣的平平淡淡。人們來過,又走了,除了偶爾激起的地上汙水坑裏的水,別的什麽也沒留下。

“我說——其實平平淡淡已經是很奢侈的願望了。”

被稱作“刑天”的青年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地上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汙水坑,順便也躲避著廁所裏一個個沈默著進進出出的身穿統一制服的男人。

他個子不高不矮,身形又略顯瘦弱,走在人群中,很容易就會被別人的身影所籠罩;好幾次,迎面走來的人都差點撞到他。下班時間,廁所擁擠,躲開所有往來者實在困難。被撞了很多次以後,“刑天”最後只好微微貼近洗手臺,屏住呼吸,等待好友趕緊出來。

廁所裏混雜的氣味不斷地刺激著他的鼻黏膜,他覺得,自己剛剛有所平覆的鼻炎好像又要發作了。

刑天的真名當然不叫刑天。

——這只是他這個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嘴上沒把門的好朋友羅陽新近給他起的外號。

他叫王昉,被叫刑天,主要是因為最近被迫接受了城區高層下發的頭部改造計劃,它的官方名稱是“暴風計劃”。

於是王昉被迫即將成為全城區第一批對腦部進行改造的改造人。就官方的說法來說,這種改造是向大腦中植入計算機思維,使處理能力增強。對於別人這或許是件改善未來工作生活的好事,但對於王昉而言,這就是渡劫。

第一批,什麽叫第一批?

第一批就是,不一樣的人。

可王昉最不想做的,就是不一樣的人。

王昉推了推眼鏡,他聞見手指上有印刷紙張的味道。

“啊?不對,你剛剛在路上不是這麽說的!”

羅陽天生的大嗓門在這種混亂又沈默的公眾場合顯得格格不入。察覺到周圍人莫名其妙的神情後,王昉在尷尬之餘默默地閉了嘴,把目光移向鏡子中的自己,權當羅陽叫的人不是自己。

和羅陽在一起,連不被註意都顯得那麽困難。

鏡子裏的人長得沒什麽特點,整張臉或許只有一雙躲藏在眼鏡後面的眼尾下垂的杏眼還算有點看頭。可是當長劉海、杏眼、圓臉和並不算高大的身材組合在一起的時候,別人就很難不把他當小孩來看待。

王昉一邊對著鏡子把自己的領帶夾扶正,一邊暗暗嘆息自己這幅似乎永遠也長不大的樣子。

太不合群了。

羅陽好像天生不知道什麽是尷尬。就像此時此刻,王昉看見來來往往的人向他們投來的目光,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羅陽卻像什麽也沒看見一樣,一邊微笑著沖他招手,一邊大聲道:“刑天,你知道嗎,我給你準備了個小驚喜——誒,不對不對,應該是個大驚喜才對!回去我就送給你,嘿嘿,你猜是什麽?”

王昉一把拉住準備往外走的羅陽的袖子,示意他洗手。

“猜不出來…不年不節的你送啥禮物啊?”

羅陽神秘地笑了笑,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手上還沒擦去的水珠灑向了王昉。

*

“我需要你明白,現在這裏只有我說了算。”

放在今天以前,PC1005聽到這樣居高臨下的話並不會有什麽反應。

他是天生的守護人,階級上,僅僅略高於工廠化生產的仿生人和智能機器人。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連表情也很少有,從出生、培訓、領取編號至今,一直忠誠地臣服於A城區先鋒者足下,甚至自投入使用以來,從未有過任何違規行為。

守護人的工作從來不需要他思考什麽,只需要他跟隨微型耳機裏傳來的指令,整治所在轄區的違法亂紀行為。一切都用不著他匯報什麽,這種不需要任何反饋的服從效率極高,唯一代價是使PC1005的語言功能退化得很厲害——但實際上對於上層而言也沒有什麽負面影響,因為,PC1005存在的意義,只是通過暴力手段維持城區表面上的平靜,僅此而已。

高層說,守護人是一把槍,永遠也打不傷主人的槍。

但普通群眾不這麽想。他們說,守護人是不會叫的狗,他們不聽到主人的命令,就會把獵物活活咬死。

言語對PC1005而言,幾乎沒有任何作用。反正平時執行任務時聽到的都是城區貧民難以入耳的臟話,久而久之他也就習慣了。PC1005早已學會維持一潭死水般的平靜,這是他的拿手好戲。

——也是所有守護人的拿手好戲。

所有在編守護人總數不下2000人。PC1005沒覺得自己是異類,也沒興趣和誰交友。和近來很多常常不服管教的守護人不同,PC1005因為出廠前管教得當,他目前的生命中沒有反抗,只有服從。

又或者說,他並不在意什麽是反抗。

有很多個日夜,看著城區徹夜不息的霓虹燈光,他以為自己的生命也就是這樣了。

直到今天,他如往常一般地睜開眼,突然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雙手雙腳都被緊緊縛住,眼前還有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年,個子高挑,穿著他在淪陷城區從來沒見過的奇怪服飾,臉上繪著毫無規律可言的油彩,五官在油彩中模糊,一手握一口戒刀——一種早已過時的武器,面露殺氣地看著他,用不太標準的標準語說,你是誰,為什麽會在這裏?

PC1005搖了搖頭。

他很久沒說過話了。即使他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也不見得就能說得清楚,何況他根本就不明白。

眼前這一切沒有規律的東西讓他感覺糟透了。

從小到大,在他約二十年的生命裏,先鋒者和訓導員說得最多的一個詞便是“秩序”。城區需要秩序,先鋒者需要秩序,而他,PC1005,就是秩序的化身。

他可以按照命令,對所有生機勃勃的東西殺無赦而不受法律制裁。

那是他與生俱來的權利。

所以,PC1005自出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莫名其妙的場面。

一種陌生的情感從他心底油然而生——很久之後他才知道,這種情感,叫恐懼。

人在恐懼的情況下會做出許多不符合常理的事情。PC1005階級再低,終歸也不是仿生人,恐懼對於他來說是全然陌生的感覺,自然更易受其控制。現在他感覺一切都令他心跳加速、煩躁不安,尤其是右耳上那種空無一物的感覺更令他痛苦——

PC1005已經近9個小時,沒有聽到過任何指令了。

這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對於早已被馴服的守護人而言,自由就是最苦痛的懲罰。更糟糕的是後頸處一陣陣傳來的刺痛——他知道那是定位芯片所在之地。它已經被強行去除了。現在沒有人還會來找到他。

血順著頸背的弧度流下來,莫名地癢。

他成了一座孤島。

“我需要你明白,現在這裏只有我說了算。”

少年的戒刀抵在PC1005的頸上。PC1005心中無端地冒出一股怒火。他想掙紮,卻無論如何也掙不開身上的束縛。穿一身原始民族服飾的少年鳳眼冰冷,半晌,突然狠狠踹了他一腳,接著繞過他出了門。

在他背後,PC1005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糟透了,一切都糟透了,PC1005的世界從來沒有這麽荒唐過。他第一次感到了對未知的強烈恐懼。

王昉和羅陽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夜裏九點多了。路上很暗,只偶爾看得見幾點燈光。昔日五彩繽紛的霓虹燈管,如今裂的裂、斷的斷,有的懸在半空,有的垂在泥水坑裏,毫無生機可言。宣傳節水節電的大紅色橫幅橫七豎八地掛在隨處可見的地方,張牙舞爪,好像一群妖魔。

本來可以不是這樣的。

沒有人敢大聲地說出來,但其實每個人對此都心知肚明。自B城區新任區長上任以來,夜間電費的支付標準持續走高,近來已經到了一個普通藍領或白領家庭難以承擔的程度。所以,許多人寧願像王昉羅陽這樣,在公司泡到夜裏八九點鐘才回家。

工作並不一定多完成了多少,但至少,態度是要做出來的。

“來,刑天,給你看看,為了慶祝你即將成為第一批進行腦部改造的幸運兒,我散盡家財,送給你的大驚喜——”

羅陽興致沖沖地沖進家門,一把推開了儲藏間的門。

灰塵從四面八方飛起來,嗆得王昉打了個噴嚏。本來還想嫌棄羅陽兩句,可看見眼前那個東西,王昉下巴都快驚掉了。

“你…”

一個目測約一米八五的管家型機器人,精神抖擻地站在他和羅陽那間小得可憐的儲藏間裏,似乎隨時準備接受命令開始工作。

“我還以為散盡家財是個誇張的說法呢…這玩意兒…得花多少錢啊…”

“其實也不是特貴,”羅陽撓了撓頭,“我找了個靠譜的二手商倒來的——不過你放心,他在上一任主人那裏就待了半個月,因為要搬家沒地兒放才狠心把他賣了,絕對好用,真的,因為是前兩年的款,還不帶監控呢。”

“充電的?”

“廢話,他這體格能是太陽能的嗎。”

這往後得花多少電費啊…王昉擡頭盯著那個機器人那雙LED的藍色眼睛,無聲地嘆了口氣。

還有保養,清理,還有擔心他在家會不會鬧出什麽幺蛾子來…

平白無故多了好多事兒呢。

王昉莫名其妙地回想起很多年前,那會兒他和羅陽還上小學,他某一年的生日,也不知道為什麽,羅陽非要給他倒騰來一只轉了好幾手的小機器狗,那小狗年歲悠久,本身能不能讓它分得清哪是主人哪是敵人就是問題,偏偏它聲音引擎又半壞不壞的,該叫的時候不叫,不該叫的時候摁都摁不住——

那會兒的學校又還不允許養機器狗。

為了它,王昉沒少挨罰——當然,每次不論羅陽是否在身邊,他都會相當堅定地把羅陽一起拉下水。

算起來,那一年,王昉受罰的次數,比後來的幾年加起來都多。

他倒不是很在意受的懲罰本身嚴不嚴重——畢竟養機器狗確實是違反了學校規定,這個他完全可以接受。但他真的很不喜歡老師或者宿管每次罵他都要罵得讓整棟樓都聽得清的那種羞恥到恨不得從樓上跳下去的感覺——也不是好不好意思的,他真的很不喜歡做一個與眾不同的人。

哪怕是好事呢。

他不喜歡。

“謝謝你,羅陽。”

可不管怎麽說,還是會很感謝他。

感謝他,陪他在這個日益崩潰的城市,一路走過了這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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