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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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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清醒

謝玉升接過茶杯,道:“皇後此番回洛陽,是因為思念家鄉的父親,等她敘完舊,自然就會回來。”

“敘舊?”太皇太後蒼老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之中,充滿了質疑,“她與他父親有什麽可敘的,需要讓她待在洛陽一個月都不回來?她還知曉自己皇後的身份嗎,她清楚外面流言傳成什麽樣子了嗎?”

謝玉升替秦瑤辯解道:“必定是有她事耽擱了。”

太皇太後冷笑一聲,道:“你別替她說話,我問問你,是不是你和她起了口角爭執,你說了氣話,把人家氣走了?”

謝玉升沈默了一下,算是默認了。

太皇太後輕拍桌案,道:“這半年來,我三番兩次聽說你二人起爭執,也是,你倆本就是被一道聖旨硬湊在一起,既然沒什麽感情了,那也別湊合過了。”

這樣的話,不亞於一個驚雷炸開,四下的宮人聽到後,皆埋下了頭,噤若寒蟬。

老人家情緒激動,重重地咳嗽了幾聲。

身後的李嬤嬤趕緊上前,伸手替老人家撫背,道:“您慢點說話,不著急。”

謝玉升將倒了茶的杯盞送到老人家面前,道:“祖母喝口茶潤潤嗓子。”

太皇太後推開謝玉升的手,他手上的杯盞沒握緊,“啪”的一聲,重重砸碎在瓷地上,碎片飛濺。

太皇太後轉頭看向謝玉升,問:“你若是實在不喜歡這個皇後,那就換一個。”

太皇太後擺擺手,對身後嬤嬤道:“芳韻,你去把那記著京中貴女的名單花冊拿來,讓皇帝把下一任皇後給定下了,省得朝堂內外日日為此事吵架。”

嬤嬤正要去拿冊子,謝玉升開口道:“不用。”

太皇太後冷聲道:“怎麽又不用了?”

謝玉升道:“孫兒還沒有另娶的打算,此事就不勞皇祖母費心了。”

太皇太後驚異道:“不想另娶?我以為你這個樣子,是早就嫌棄皇後,日子過得不難煩了。”

老人家嘴上分毫不留情,聽得一旁的嬤嬤提心吊膽。

太皇太後繼續發問:“那你為什麽不去洛陽接皇後?她和你賭氣不回來,難道你不會主動去看看?你是性子傲,不想低頭,非要等事情晚了,才後悔是不是?”

燈火在謝玉升鼻梁之上打下濃重的陰影,將他半邊臉藏匿起來。

謝玉升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聊下去,道:“不會晚的。”

太皇太後問:“未必,秦瑤兄長和丹陽縣主的事,還沒給你前車之鑒嗎”

當初秦臨和丹陽縣主情投意合,可誰也沒想到,突厥會忽然提了和親之事,先帝便從一眾宗室女中,選了丹陽縣主,送去與突厥和親。

太皇太後道:“當初一個陰差陽錯,就拆散了秦臨和丹陽縣主,秦臨恐怕至今都在耿耿於懷,秦家父子為了大齊犧牲的太多,你不要與你父皇一樣,讓秦家人寒了心。”

她緩和了語氣,道:“去接皇後回來吧,你心裏是有她的,不然也不會這麽久都掛念著她,你二人之間總得有一個人讓步的。”

謝玉升盯著檐下輕晃的燈籠,陰暗裏深深的草木葉子。

不是他不願意讓步,只是這讓一步,背後牽扯的利害太多。

許久的沈默之後,謝玉升道了一句:“好。”

他起身,笑著道:“等過幾日朝堂上事情不那麽忙了,我便去洛陽親自接皇後回來。”

他說完走出了屋子,太皇太後目送著他的背影,眉心皺起,低低地嘆息了一聲。

“但願他能聽進去我的勸告吧。”

夜裏起了風,氣溫驟降。

謝玉升難以入眠,飲了酒,孤零零地立在廊下,衣袍被風吹起,使他看上去形銷骨立。

侍女們想上來攙扶,看見皇帝昏暗的眸子,頓時生出幾分猶豫,不敢靠近,只落後幾十步亦步亦趨地跟著。

他走在冷夜之中,猶如鬼魅,沒有人知道皇帝要去那裏。

夏日快到盡頭,路過的池塘裏荷葉雕敝,昭示著寒秋的降臨。

謝玉升一向耐寒,這一回,卻確確實實察覺到了寒意滲透了衣袍,鉆進了骨髓之中。

他停下步子,擡頭一看,才發現到了清寧宮。

這是皇後的居所。

侍女們提著燈籠上來,照亮一方昏暗,問:“陛下要進去嗎?娘娘不在,清寧宮裏沒有掌燈。”

謝玉升道:“不去。”

他嘴上說不去,卻立在宮門外良久,靜靜地看著頭頂的牌匾。

時不時有蟲影掠過,燈燭灑下溫暖的燭光。

大概是酒氣的上湧,腦子犯昏,腳步不受自己的控制,謝玉升最終還是進了秦瑤的寢殿,

他坐在書案後,雙手搭在圈椅上,頭往後仰,雙目緊闔,整個身子頹靡地往下陷去,喉結上下輕輕地滑動。

他試圖在空氣裏找尋那一絲熟悉的氣味,然而太過冰冷的氣息鉆入鼻端,沖散了他腦中的迷離,一遍又一遍提醒他殿中只有他自己。

萬籟俱寂,他在黑夜裏靜坐著,失神許久後,自嘲地笑了笑。

他想她了。

一個月來的日日夜夜,他度日如年,分不清今夕何夕,感覺和她有快一萬年沒有見了。

他很想見她一面,今夜荒謬到縱酒,抱著幾分僥幸的妄想,企圖醉了後,眼前出現一抹她的幻象。

可是沒有。

謝玉升素來善於忍痛,這一刻,只覺胸膛被洞穿,生出一股錐心刺骨的疼意。

他目光移到桌案的筆架上,看到這放羊毫的架子上,竟然放了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不由笑了笑。

這確實是秦瑤幹得出來的事情。

他半垂著眼,抽出了那把短刃,在手上把玩了一下,泛著月光的刀身,輕輕地一劃,左掌心便出現了一道口子。

一線血絲滲透了出來,稀薄血色沿著掌心紋路落下。

這才是真正疼意。

他在心中訓誡著自己,逼迫著自己保持清醒,辨別□□上的疼和心中幻想出來的疼意,這兩者之間的區別。

一個是切切實實來自於感官的疼痛,一個則是不切實際的虛妄幻想。

殷紅的血,如同清水一般,從指縫中流下。

在一陣一陣疼意之中,謝玉升終於緩過神來。

他的酒醒了。

他低頭看到左手滿是血,衣袍被血色玷汙,蜿蜒出一朵一朵的紅梅,輕輕地長嘆一口氣。

他從圈椅上起身,準備離開這裏,眼角卻不經意地往書架瞥了一眼。

他停下腳步,從一堆書中,抽出了一只不起眼的小冊子。

他認得這本冊子,之前無意間來秦瑤宮裏,翻看過一回,上面記錄的也是她的日錄。

隨手翻看到一頁——

“真是奇怪啊,怎麽會有人一落水就失憶呢?可謝玉升就確確實實就是落灰後失憶了,她不止性情大變,還對我溫柔了許多,還讓我去照顧他。可我們之前吵了架,我心裏過意不去,不過我總歸是他的皇後,照顧他是應該的。”

“其實我很好哄的,只要他和我道歉認錯,我就原諒他了。”

“我過生辰,謝玉升給我準備了花燈,是夜明珠和琉璃盞做的,明亮如晝,燦如星辰,萬分好看。

“他主動吻了我,我的心一直亂跳。”

“他會和我一樣嗎?他現在是有點喜歡我的吧?”

謝玉升眼睫一顫,將此頁翻了過去。

“阿兄說要讓我和謝玉升和離,我不想,我覺得謝玉升已經變了,和以前那個他完完全全不同,我是不是要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呢?”

......

“有時候,我很想謝玉升來我殿裏,可我怕打擾到他,不敢去催他,日日盼望著他早一點忙完政務來找我。

小時候我撿到了一只小奶貓,可家裏不許我養,我就睡不好吃不好,總是想著貓貓。

阿姆告訴我說,日日掛念,那就是喜歡啊,傻姑娘。

是這樣嗎?

我對謝玉升也是喜歡嗎?”

謝玉升在看到這一頁,心臟驟然一滯,穿心的疼痛傳來,讓他喘不上氣來。

日日掛念,那就是喜歡啊。

手掌心火辣辣的疼感蔓延,他沾了血的手將冊子合上,放回了遠處。

二十幾載光陰,他從未有過像今夜這樣強烈的感情,他從骨子裏生出一層戰栗,迫切地想要見她一面,和她把所有未曾說出口的話,都說清楚了。

初秋,夜四鼓,宮門敞開,一隊人馬向東疾馳。

洛陽,暑氣未消。

傍晚時分的池塘邊,一只花貓慵懶地伸了下懶腰,四周鳥鳴聲回蕩在庭院之中。

秦瑤沐浴完,坐在池邊秋千上,由著阿姆給她梳發,手上捧著甜瓜。

少女的長發垂落腰際,反射郁金色的陽光,顯現出綢緞一般光澤。

謝玉升來時,就看到秦瑤揚起笑臉,正在與身邊的人講話,眉宇之間蘊滿了生機之氣。

她身側立著另一個年輕男子,那是謝玉升熟悉的面孔。

當他出現在秦瑤身邊時,謝玉升心往下一墜。

二人交談時,清脆的笑聲時不時傳來,秋千隨之慢慢搖動。

少女餘光瞥到一抹身影,轉過頭來,見到是謝玉升,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旋即又綻開更大的弧度。

這讓謝玉升懸在半空的心,落下來了一點。

他朝她慢慢走過去,每走一步,就好像在離自己這段時常夢到的夢境,更近一步。

夏末初秋,秋日傍晚的燦陽裏,秦瑤雙手握住秋千的繩子,仰起頭,靜靜地笑道:“你來了?”

聲音像池水一般平靜安和,未見得有多歡喜,也未見得有多失落。

隔了這麽久再次見面,謝玉升看著秦瑤的眉目,生出一絲恍若隔世之感。

他輕聲道:“瑤瑤,我來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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