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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返葉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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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返葉宅

在朔州時, 江赭便從管伯的來信中得知,江夢在簪花酒中拔得頭籌,被貴妃簪花行賞時, 為江家討了一張鹽令書。

此舉一度成為今年簪花酒的笑談。

江夢身為女子,簪花酒的良機如此難得, 不借機攀附高門, 許自己後半生脫商入官,卻只想著為江家牟利,是何等的鼠目寸光。

更何況,大褚的鹽令可是燙手的山芋, 雖能賺錢, 但也會讓江家這種沒有靠山的商賈成為皇商們的眼中釘。

而江夢卻無視譏諷, 拿到鹽令後, 說服江淮賣掉了江氏名下不少運轉困難的實業,套了銀子, 迅速擠占了淮南的鹽市。

不僅幫江氏度過了資金周轉的危機, 連同她的母親李氏,也被接到了京城置辦的新宅裏……

在高門與金錢的取舍中, 江夢果斷選擇了後者。

江赭並未像別的商女那般替她遺憾,反倒對江夢此舉十分讚許。

畢竟, 對於江夢來說,銀子比天大,當年她費盡心機嫁入侯門, 也不過是為了攀附官僚, 將自己的買賣做大。

但令江赭詫異的是, 江夢竟擠上了謝廷的賊船。

難怪她的鹽令能夠在淮南一帶暢通無阻,沒有一個皇戚敢使絆子……

……

江夢命人將地上散落的飯食重新撿拾到了江赭面前的食案上, 輕搖著手中的玉柄流蘇扇,掩嘴輕笑道:“姐姐將就吃吧,如今沈侯也死了,你一個寡婦還挑什麽嘴?”

她眸色流轉,用手中的流蘇扇托起了江赭的下巴,佯作吃驚道:“哦對了,我突然想起,姐姐不是一直都喜歡窮秀才嗎?現下正逢科舉會試,各個州縣的窮秀才都趕來了上京,姐姐既然喜歡挑嘴,不如去上京的客棧中好好挑撿一番,何必要在那葉清遠的身上吃回頭草?”

說到此處的江夢,笑彎了一雙媚眼。

“姐姐當初在淮陽的百姓面前,是如何與他撇清的關系?現如今那葉郎官爵三晉,你一個寡婦,又想跟人家重修舊好?我瞧著姐姐的臉皮比樹皮都要厚呢。”

屋外蟬鳴聒噪,一陣熱風鼓進,將江夢身上的百花紗吹起了漣漪,波紋滌蕩處,銀光泛泛,猶如仙娥。

江赭打量著江夢精心束起的流雲髻,烏發如水,流淌在那一尺數金的紗綾上,眸色可惜的搖了搖頭道:“姐姐我向來命苦,既不如妹妹多財善賈,又不如妹妹姿色嬌俏,如今你能伴在益王殿下身側,也算飛上枝頭了,只是姐姐不懂,妹妹為何還梳著未出閣的發髻,難道妹妹至今還沒有向益王殿下討得名分?”

話音剛落,江夢的面色便不似方才那般自然,雙頰連著耳根時紫時白,牙根快要咬碎,楞是沒接上話茬。

她如今雖然用盡手段,爬上了謝廷的榻,那個男人卻連個側妃的名分都沒有給她。

在大褚,被男子收入後宅的女子,無論為妻或是為妾,都要按照褚國的禮儀梳婦人髻,只有通房丫頭在宅中行走時,才不會對發髻有過多約束。

而像她這種有實無分的商賈之女,在王府中數百不止,大都是各州富商,為換取商途亨通,不惜將愛女相送。

而謝廷也靠著這些女子每年進供的大筆銀兩,收買門客,左右朝政。

江夢握著扇柄的指肚泛白,在江赭上揚的眉梢中,被羞恥裹挾。

她強牽笑意,翻了個白眼兒,故作輕松道:“那又如何?如今我有益王殿下做靠山,反倒是姐姐,能不能回去葉郎身邊,還未知呢。再說,我聽聞那葉清遠後宅裏收了一位愛妾,日日帶在身側,極是疼惜,不知姐姐在他心裏還剩幾分?”

在江赭剛從前世的夢魘中驚醒時,也曾痛恨過眼前這個虛與委蛇的妹妹。

恨她為了錢財,與那負心人合謀,將她送上了黃泉。

但此刻瞧著明明滿腹苦楚,卻在自己面前強作得意的江夢,心底竟湧出一絲憐憫。

她一直都相信,種其因,食其果。

欲望無止,如枷如籠,江夢的今日,不過作繭自縛。

江赭不想再與她作毫無意義的口舌之爭,但她此時饑腸轆轆,又不得不利用江夢,將謝廷的人逼出來。

她要想辦法,讓謝廷盡快將自己送回葉府。

於是,江赭起身繞至江夢身側,面色中摻雜著挑釁道:“我能不能回到葉郎身邊,就不勞妹妹費心了,勸妹妹還是盼著葉郎能夠接受我,否則,姐姐若是沒了容身之地,花些心思,跟你爭搶六殿下,妹妹又有幾分勝算能贏我?”

謝廷雖行事t狠戾,薄情自私,卻偏偏生的濯如春月,芝蘭玉樹。

江赭雖沒有見過這位小殿下,但曾聞六皇子那副淩煙甘泉似的皮囊像極了他的母親淑嬪。

這位淑嬪故去前,僅憑一張臉便能成為六宮的眾矢之的。

可見這位小殿下的姿色自然不凡。

而江夢自小便憧憬著,有朝一日能夠嫁高門,作官婦。

謝廷不僅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更是滿足了她作為女子,對自己夫君的所有想象。

所以,江赭賭定江夢雖不得名分,也入不了謝廷的眼,但她一定對謝廷動了真心。

否則,以她的性子,怎會舍了下半生的幸福,寧願做一個通房,也要委身留在這寂寥的王府之中。

果然,自己這番話一出口,江夢方才端的一身優雅,瞬間支離破碎。

她攥著團扇的手腕微微發抖,面頰因慍意而漲紅。

江赭太懂這個年紀的不成熟,尤其是在聽到仰慕的男子被別的女子惦記時,那份氣急敗壞的酸澀。

只見江夢薄唇一凜,命令身旁小廝們:“給我將這女人的頭按到地上去!把這些餿了的飯食都餵給她!將她這張賤嘴給我堵上!”

江赭眉彎擡起,露出一抹壞笑。

沒等小廝們擒住自己,率先一躍騎到了江夢的身上。

江夢沒有防備,身上的綢緞衣裙又太過繁瑣,竟被江赭撲的後仰下去……

江赭擼起袖子,左手薅起江夢精心梳扮的流雲髻,雙目瞪起,訕笑道:“今天就好好教教你該如何跟姐姐說話。”

說罷,右手朝江夢白嫩的臉蛋瘋狂的掌摑起來……

而身旁的小廝們跟隨謝廷多年,心思比猴精,都明白謝廷還要拿江赭去跟戶部葉侍郎交換回京的法子。

江夢可以傷,江赭卻不能傷到皮毛。

所以,小廝們雖嘴上幫著江夢,手腳卻是攔著她,生怕江夢的反抗會傷到這位“質子”。

一時間,屋內吵聲震天,沒出片刻,便將謝廷的人引了來。

而那位平日裏鮮少在外人面前露臉的益王殿下,也一並來到了此處。

身旁的小侍欲前去開門,卻被他擡手制止。

謝廷闔著雙目,靜佇於門前,被屋內歇斯底裏的尖叫和針針見血的回罵聲惹彎了唇角。

他一直都好奇,什麽樣的女人能讓一貫涼薄的葉侍郎惦記至今,即便嫁做人婦,卻仍日日捧著真心倒貼,卑微之態乃至成為朝堂笑柄。

今日門口一聞,此女果然不同凡響,比起傳聞中的“賢良淑德”,更添幾分“悍婦之風”。

……

江赭聞身後屋門被人推開,這才停下了酸痛的手掌,捋了捋被抓亂的發髻,從江夢纖軟的腰身上撤下。

她按揉著發酸的手腕,回身打量著面前走進的男子。

見其一身素色游鱗軟錦,姿如玉,面至白,身近八尺,於眾侍之中,猶明珠立於瓦礫……

此人雖面容俊美,但雙目眼尾處卻灰暗如鴉,唇色微紫,生了副短命相,仿佛身染重疾,時日無多。

江赭略微思忖,心中了然,想必面前的黔貴公子便是六殿下了。

於是默默放下了擼起的袖口,將衣衫稍作整理,雙手交疊於胸前,向來者問禮道:“小女江氏拜見益王殿下。”

謝廷唇角稍擡,一雙幽暗又狹長的鳳眸透著三分似有似無的笑意,讓人捉摸不透。

良久後,淡淡道了句:“清遠的趣味向來別致。”

目光隨及越過江赭,落在她身後面容紅腫發髻淩亂的江夢身上。

江夢見謝廷擡眸向她,迅速抓過身旁的團扇,遮住了被江赭摑腫的臉,從雜亂的地面上起身,整理著那些本就繁冗的衣裙。

動作間,已是淚眼婆娑,憐態方顯。

“你出去。”謝廷的目光從江夢的身上掃過,撇下三個字,又重新看向了江赭。

江夢淚眸一頓,恍然收了淚,以扇遮面,退了下去。

只是在路過江赭身側時,那雙紅了的眸眶深處,似有罌粟盛開,讓江赭脊骨泛起涼意。

提著食盒茶點的眾小侍隨後而來,不過須臾,江赭的面前的食案上,便擺滿了珍饈佳飲。

江赭雖已餓了三日,面對著滿桌的美肴,卻仍是規矩的執筷、布菜,然後不露齒貝的送入口中,細嚼慢咽的進食。

舉止端莊,雍容有度,絲毫沒有商賈之氣,反而像那些權臣後宅的女眷,一行一動,張弛有度,生怕失了態,給自家的男君丟了臉面。

謝廷觀其舉止,覺得有趣。

如果他沒算錯,此女嫁入侯府不過短短數月,且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朔州軍營度過,又從哪裏習得了這些官宅後院婦人們做作的習氣。

謝廷命人搬來了一把木椅,端坐在了江赭的面前,饒有興致地打量了她片刻,略帶嘲諷道:“江姑娘這用膳的姿態,若讓外人看了去,還以為本王將那首輔夫人劫了回來。”

江赭攥著木筷的手一滯,送入嘴中的飯食倏然變得無味。

前世,她廣散金銀,為葉清遠打點仕途,日夜奔走在朝臣們的後宅之中。

到頭來,卻被葉清遠厭惡的說教,嫌棄她與人交涉時舉止粗鄙,害他被朝臣們恥笑。

那時她才知,自己前腳為官婦們獻上珠寶金銀,後腳卻被人當作了笑談。

從那一刻起,她便為他苦學宮中禮法,請了專門的教習婆子,日日盯著自己的言行舉止,稍有不妥,便要受荊條之罰,狠心逼自己從一個散漫粗俗的商女,變成了京中閨秀般的雍容高雅之人。

重生之後,自己雖不再是權臣之婦,但這一身的規矩卻似炮烙般印刻在了骨子裏。

如今的她終於明白,舉止得體並不不代表端莊淑德,反而彰顯出被後宅高墻圈盡一生的可憐之態。

江赭失神片刻後從容一笑,並未介意謝廷的玩笑,轉而言道:“益王殿下打算何時將我送去葉府?”

謝廷倚著身子,面容懶散的瞧她道:“本王突然覺得,用江姑娘換一支錦囊,有些虧。不如……你再陪本王在這帝陵園小住幾日,待我向葉侍郎多討些好處,再將你送回去如何?”

他早已派人竊到了葉清遠的“離京之策”,江赭如今完全可以作為他鉗制葉清遠的工具,又豈會如此輕易的放她走呢?

江赭不會聽不出他的“留客”之意,但在她聽罷,卻沒有謝廷預料的那般吃驚或認命。

相反,江赭的臉上沒有一絲情緒起伏,好似猜到了他不會放她走。

日光穿過屋外繁茂的樹枝,將斑駁的樹影打在她的素色衣裙上,江赭不緊不慢的用著飯,平靜道:“此處雖是王墓,但山高水清,花香鳥語,如今我孤身一人,在哪裏小住都無妨,就怕我能等得起,益王殿下等不起。”

“如何說?”謝廷挑了挑唇角。

江赭放下碗筷,拿起巾帕試了試嘴角,擡眸看向謝廷。

“若我沒猜錯,葉侍郎獻給殿下的返京之計,橫豎離不了一個‘反’字,那麽請問殿下,您的手中兵馬能否扛得過駐守在京郊的護城軍和皇城中的八千禁衛呢?”

謝廷一怔,長眉微蹙,凝著江赭的眸光,似要看到對方的心底裏去。

葉清遠獻給自己計策中,告知朔州侯並不知曉謝璟已死的事實,只要他設法將謝璟被人毒殺的消息送往朔州,朔州侯必定揮兵南下,到時,朝廷的兵馬與隋宗言的兵馬必然先有一戰。

無論京師破與不破,自己再以護駕之名返京,率兵殺出,即可坐收漁翁之利。

可是,江赭卻又如何知曉自己私囤了兵馬,且似乎對他兵馬的數量了如指掌。

更讓謝廷訝異的是,這個女人竟面色從容的道出了他的秘密,仿佛毫不在意會被滅口。

謝廷眉心微跳,看不透這女子的路數,竟第一次對一個初見之人湧出一絲防備感。

江赭見他不言,並未回避他直視而來的目光,淡笑著繼續說道:“那葉侍郎如今深得聖心,殿下若真的要逼宮,您覺得葉侍郎,是忠心於殿下還是忠心於聖上呢?他若提前與聖上告密,聯手皇城禁衛對殿下來個甕中捉鱉,您又該如何呢?”

自謝廷收到九月遺物的那一刻,便對葉清遠起了疑心,而江赭此刻的一番話,更是讓他確信葉清遠早已不是自己身邊的可信之人。

或者說,他從未臣服於自己。

江赭深知謝廷多疑的性子,她先t是利用九月瓦解了他對葉清遠的信任,接下來要做的便是讓謝廷相信自己是友非敵,才會得以脫身。

於是,她趁熱打鐵道:“葉清遠看似獻計,助殿下‘返京’,不過是誘使殿下回京赴死,小女不知葉侍郎到底是誰身邊的人,但小女敢斷定,他絕不是殿下的人。所以,殿下不如答應了小女的要求,現在就送我回葉府,那小女便會感念益王殿下,再送殿下一支錦囊,可保殿下逼宮的計劃進可攻退可守,如何?”

謝廷聽了江赭的話後,思忖良久。

這個女人所言確有道理,如今想想,自己在魯地所屯兵馬不過八萬,即便朔州侯勝,順利攻入皇城,絞殺了朝廷的所有精兵,自己的八萬兵馬與數十萬身經百戰的隋家將士相較,保不準是螳臂擋車。

百年來,雖有以少勝多的戰役,畢竟鳳毛麟角。

多數時候的強攻強取,靠的依舊是人海戰術。

謝廷擡手接過身旁小廝遞上的熱茶,輕吹著茶湯上升騰的熱氣,緩緩嘬了一口。

“果然是商賈出身,買賣都談到本王這裏了。也罷,將你那計策說來聽聽,若本王覺得可取,那便放你走。”

若是這個女人能獻出好的計謀,那自然是比留在手上作質有用的多。

江赭的眸中噙著笑意,看著面前冷冷發問的謝廷,絲毫不給面子道:“殿下也知我是商賈出身,這做買賣講究個銀貨兩訖,哪有先拿貨再交錢的道理,殿下若現在就遣人將我送回葉府,自然會有人將錦囊交到您的手上。”

言出必行向來是君子之為,她才不會相信,謝廷拿了錦囊妙計之後,會放她離去。

保險起見,她再次為謝廷加了籌碼,道:“無妨,若是殿下看了我的錦囊後不滿意,大可再將我捉來這帝陵園,我想那葉侍郎一個文官,想攔也攔不住。”

謝廷將手中的茶盞置於面前的食案上,稟退了屋內眾人,緩緩起身繞至江赭身側。

屋門掩上的那刻,江赭臉上的平靜才有了一絲松動。

謝廷收起了方才的溫和,俯身擒住了江赭不足一握的皓腕,隨著對方掌下的力度增大,她不禁有些吃痛。

卻抿唇忍著不敢做聲。

面前之人身量雖然細弱,但畢竟是個男子,力量懸殊的差異,讓江赭有一瞬的驚懼。

“江姑娘是在害怕嗎?”

謝廷見對方抿著薄唇,目視前方,神色警惕的樣子,不由輕笑。

“不要怕,我讓他們下去的原因,是有一處不解,你如此急切的想回到葉清遠的身邊,莫不是另有所圖?”

江赭驚顫,她知面前的這個皇子不是愚庸之輩,想來也瞞不住,於是壓住心中慌亂,強作鎮定道:“對,比起尋一個後半生的依靠,小女更想讓他身敗名裂。”

如今謝廷已與葉清遠分道揚鑣,讓他知道自己的立場,也不是什麽壞處。

此話一出,謝廷握著她的手腕又添了一分力。

江赭疼的皺了眉。

對方的音色中卻湧出了少有的興奮感:“本王猜,淮陽侯的死定是葉清遠所為?江姑娘此番回京不是尋靠山,而是尋仇來了。”

江赭的眼波驀然一晃,雙頰瞬間失了血色。

謝廷見她如此,手上的力道這才松了下來。

“這樣才對,既然我知曉了江姑娘的秘密,那便公平了。”

說罷,他起身朝門外的小廝們道:“來人,備馬車,送江姑娘回葉府。”

江赭起身,朝謝廷頷首。

“小女還有一個要求,望益王殿下成全。”

“說。”謝廷痛快應道。

“我想讓我的妹妹江夢送我一程。”

……

去往葉府的馬車上,江赭將車簾掩的結實。

她並不想看見車外那些熟悉的景致,也不想憶起任何有關於前世的畫面。

只是有些疲憊的撐著自己的下顎,看著這個一路都不曾理睬她一眼的江夢。

直到馬車快使進葉府門前的大街,江赭才打破了這份沈默。

“聽姐姐一句勸,將淮南囤的鹽貨全部變賣,兌成金子也好,銀票也罷,把錢莊裏的錢分批取出,拿出一部分換成糧食,遣散勞工,與爹爹南遷,走的越遠越好。”

她看著江夢依舊紅腫的面頰,終於露出一抹釋懷的笑。

上一世的仇怨,不如就此了結吧。

畢竟這一輩子,江夢並未傷過她的性命,雖有算計,但也被她如數化解。

韶華易逝,她不想將最好的年紀閉關在仇恨的囚籠中。

前世,在她嫁進葉府的幾年後,江夢便靠著淮陽侯妻的身份,拿到了鹽令,做了皇商,連同江淮的產業也從淮南擴至淮北,一度將買賣做到了京城。

但好景不長,隨著內亂不止,戰事遞增,被皇室壓榨的金錢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

直至江氏每年的利潤不足以抵付朝廷的稅利。

江家落敗,人財兩空。

江夢為了使江家脫困,不得不瞞著江淮,將買賣涉及至馬匹軍械的私販……甚至去葉府低聲下氣的向自己借錢轉圜……

而這些慘狀,不過是江家兩年之後的光景,此刻的江夢,卻沈醉於紙醉金迷的現狀,無從預料。

她已重新將自己梳洗好,頭頂的流雲髻一絲不茍,臉上紅腫的部分,盡管用脂粉遮了兩層,掌印卻仍是清晰可見。

她聽完江赭的話,不屑的輕笑一聲道:“如今我江家,就連吃的米,都是聖上賞賜的皇糧,穿的衣,也都是與後宮娘娘們一樣的綾羅料子,爹爹曾經在淮陽耗盡心力巴結的權貴,如今可是要上趕著往我們江家送銀子,你想讓江家交出鹽令?”

她用帕子掩嘴,笑的輕浮,繼而道:“是天要塌了不成?江赭,你就是見不得別人好,我告訴你,你就算跟了那葉清遠,他也不會真心對你,沒有人會將別人用過的破履爛衫當做寶貝,你就等著被厭棄吧。”

江赭並未被她的話惹惱,反而釋然的笑了。

“雨停了,就送姐姐到這兒吧。”

無論如何,她與江夢所說的那番話,就當是還清了江家這些年來對自己的養育之恩。

自此,前世仇怨,再無瓜葛。

…….

馬車駛到葉府時,已是傍晚,街市上的百姓已陸續收攤歸家,葉府門前的大街上卻意外的擁堵不堪。

葉清遠竟為了迎她入府,邀了不少朝臣家眷前來為客。

眾人為了諂媚這位新上位的戶部左侍郎,竟不惜自降身份,頂著烈日,規矩的迎至葉府門外。

若是被不知情的看了去,說是葉侍郎要娶妻,也是有人信的。

葉清遠的這番作秀,在外人看來,定是對那江氏女用情至深。

只有江赭明白,他大張旗鼓的迎她回府,一是為了一雪被搶親的前恥,二是為了給她招來一輩子抹不掉的“罵名”。

果然,在江赭撩開車簾,探出身子,準備下車的那刻,耳邊便傳來陣陣恥笑之聲。

議來議去,無非是“身為淮陽後妻,丈夫屍骨未寒,便急著向別的男人投懷送抱”之類的“美譽”。

可人們越是唾棄她,那個興師動眾將她迎回來的葉清遠就越是顯得“癡情忠貞”。

百姓們恨不得將所有形容“貞女”的美德,都冠在這個男人的頭上。

相信不出半月,這位梟心鶴貌的少年權臣便會名揚上京,成為京城貴女們擇婿的榜樣。

日如炙窯,江赭汗濕軟羅。

卻在看到葉清遠微笑著向自己走來時,瞬間被心底的冷意裹挾。

她還是恐懼的。

但卻不得不按下這份恐懼。

“姌姌,到家了。”

烈陽透過寬大的枝葉,投照在葉清遠雋秀的面頰上,少年還是如初見般,如松下清風,高而徐引。

當著眾多官員的面,他向她伸出了手。

指節修長白皙,腕處有淺淺筋骨凸顯。

美是極美。

但也是一雙曾勒死過自己的手掌。

街旁槐樹上聒噪的蟬叫莫名收住,連最後的一絲熱風都悄然消散。

明明是炎夏,這份突然的沈寂讓江赭仿佛感到了秋意。

二人依舊是前世相遇時那般,年輕的身姿,青澀的面容。

只有四目交織時,迸發出了外人所讀不懂的凜冽風霜,物盡人非。

葉清遠身後的家奴忙疾步上前,伏身跪了下去,示意江赭t踩著自己的背下車。

江赭垂首,朝那家奴風輕雲淡道:“你起身,換你主子來。”

她笑的和煦,看向了朝自己伸手而來的葉清遠。

只是那份笑意中,摻雜著難以言說的思緒,似乎在須臾間,便演繹了一場驚濤駭浪的往事。

眾人聞之驚詫,貼耳低語。

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薄情婦,竟要讓官居三品的葉侍郎在眾目睽睽之下,為她作踏凳。

伏身在地的那個家奴,不知是被這女人的話嚇得,還是受不住這炎炎夏日,遲疑間,已是汗流浹背。

更讓人驚愕不已的是,那位少年權臣在聽到這句話後,臉上的笑容未減半分,竟真的在眾多官眷的目光中,慢慢伏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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