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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弈者謀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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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弈者謀勢

江赭說罷方有些後悔, 恨不得掌自己的嘴。

這種時候,怎麽能直呼太子名諱,是嫌自己的路走的還不夠窄嗎?

謝堯支起眼瞼, 目光落在江赭身上時一滯,楞住片刻。

她竟被宮人們換上了侍寢時才穿的衣紗……

謝堯苦笑。

太後指派給清寧宮的那些宮姑, 平日沒見多麽機靈, 但每次見他多看某個女人幾眼,這些人的心思就開始莫名活絡起來。

他只是說了一句沐浴完帶來,這些宮姑便自作聰明的理解為,要將人送到榻上去……

可此刻的江赭, 長絳垂地, 粉面如桃, 烏發除髻瀑肩的樣子, 卻又讓他有一剎那想要將錯就錯的欲念。

謝堯別過了目光,雖不再看她, 卻故意惹她道:“可孤離開淮水前, 怎麽不記得江姑娘有過婚配?”

江赭攏了攏身前的衣紗,盡可能的遮住胸口的皮膚, 側過身子,面色警惕的答道:“婚期不可違, 他既入京未歸,我只好自己過了門。”

謝堯意味深長的點頭道:“新郎不在,新婦獨自入門……你倒是對沈侯情深意重。”

殿中香爐薄煙漸散, 日暮最後一道光亮消失在天際, 殿中早已掌起的燈火, 被屋外的夜色襯的更加通明。

江赭見謝堯只是瞥了她一眼,便繞至案前擺弄起折子, 似乎對自己興趣泛泛,這才壯著膽子道:“我不負他,是因侯爺亦是情深意重之人,在淮陽時,他曾與我說,太子殿下賢明,乃濁世清流,能得其賞識,是他之幸,如今他被奸佞汙蔑,即便天下人都不信他,難道殿下也不信他嗎?”

謝堯面色微頓,將剛執起的筆又放了下來,理了理襟角,交手端坐。

擡眸鄭重道:“沈侯忠勇,又一腔赤誠,我自信他。”

江赭聽罷,眸色有剎時的明亮,隨之又暗淡下去,反問道:“那殿下為何眼睜睜的見他入獄,卻無動於衷?難道他在淮水時為殿下舍命救駕,不足以證明他對殿下的忠心嗎?”

盡管江赭已經極力拿捏著君臣之間該有的恭敬之態,但謝堯仍舊從對方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質問。

他淡笑,起身走下了案臺前的玉石階,踱步至江赭身前,負手而立。

背後的燈火為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色,寬大的身形霎時將江赭攏進一方黑暗之中。

方才還有些趾高氣昂的她,隨著謝堯腳步的近前而垂首,心中隱隱有些作怕。

畢竟儲君的威儀真落到跟前時,還是會讓人莫名生畏。

而謝堯只是淡漠的問了一句:“你來時定仰見過那宮城的高墻,那你可知墻高幾丈?”

江赭撓了撓頭,她有些不解,為何謝堯會莫名其妙的問她這種問題。

但還是乖乖應道:“……三丈有餘?”

謝堯又問:“那你可知此高墻要擋何物?”

“敵箭?亦或賊寇?……”江赭胡亂應付。

對方卻搖了搖頭轉過身去,透過t窗望向那輪新月,仰頭笑道:“宮墻萬仞,擋不住亂臣賊子,卻可以擋住百姓的窺視之心,世人都道宮深如海,其內金鑾玉砌,寶物無窮無盡,卻不知這紅墻之中,實則藏汙納垢,敗絮其中。”

燈盞中亂竄的火苗將謝堯投在照壁上的身影晃的厲害,他收了遠眺的目光,重新落在垂首的江赭身上。

“你與我提沈侯入獄一事,若在這宮墻之外,孤尚能與你道一道情義,可這是皇城,泥汙水濁之處,你可以用任何借口為他求情,卻獨獨不能用‘情義’二字,若你執意如此,不但救不了他,還會讓他死的更快。”

江赭驀地擡頭,丹唇微啟,似是聽懂了對方話裏有話。

謝堯嘆了口氣:“丫頭,我知你聰慧,你可知孤所言何意?”

江赭眸光流轉,試問道:“殿下是想讓我拿證據說話?可……可那淮山山火案的罪證又豈是我一個女子能在短短幾日內查出的?”

這宮墻之中,既不能講情義,那便只能講證據了。

謝堯卻抿唇搖首:“其實孤早已拿到了淮山山火案的罪證。”

那葉清遠用障眼法,將燒山的棕油潑到了江家的身上,但謝堯的人親自查探後知,這種棕油出自祁山以北,而非南方的松木所生,燃燒快,火勢猛,常用於軍中做火箭矢。

於是,他順藤摸瓜查到了今年軍用物資劄記,果然在石漆一列中找出了三千槲的缺失……

“那殿下為何不將證物呈給聖上?”江赭不解。

謝堯隨即淡漠道:“孤已經將證物呈給了聖上。”

這句話逼退了江赭臉上的平靜。

她聞之心頭一沈,愕然道:“殿下的意思是……聖上明知淮山山火乃六殿下所為,但仍然發落了三殿下和侯爺?這……這又是為何?”

謝堯的眼風掃過案上那一摞來自北境的文書,緩緩道:“關中平定之日,父皇宴請文武百官相慶,就連駐守西境的梁大將軍都不遠千裏,跋涉而歸,可宴席之上,唯有朔州侯的位置徒留空缺……你可知朔州侯是何人?”

江赭自然知道,那朔州侯乃三皇子的親舅舅,當朝貴妃的兄長隋大將軍。

這個一生戎馬,終身未娶的武將,將所有的心血都花在了北境的安定和自己的外甥身上。

前世時,朔州侯沒有子嗣傍身,三皇子慘死後,不出三個月,年近不惑的他,也死在了戎軍的敵箭下,屍體被敵駒踏爛,被禿鷲啄食……

戰場上唯一撿回的一根腿骨被葬在了皇陵旁的一處英雄冢,便了結了一生。

但如今,三皇子尚在,珍妃也正盛寵,北境鮮卑猖獗,朔州侯該正是得勢之時,但江赭沒想到這個隋將軍竟如此狂妄,連聖上都請不動。

江赭點了點頭,應了句:“妾知道此人。”

謝堯繼而道:“父皇念其鎮北有功,他雖未歸京,不僅沒有怪罪,還賜三千壇宮宴酒連夜送至北境將士,以示君臣之好……卻在次日收到了朔州侯斬殺鮮卑來使的消息……這些年,士族門閥暴.亂不斷,聖上為鎮壓關中亂黨,國庫虧空,斷然不能再與北戎交惡,朔州侯此舉無異於將父皇這些年的心血釜底抽薪。”

江赭詫異:“朔州侯好大的膽子!兩國交惡,尚且不斬來使,他竟說殺就殺,又將聖上放在何處?”

謝堯神色淡漠,話說至此,才終於解答了江赭的疑慮。

“朔州侯的心病是從父皇立儲的那一日便有了。孤的才學、武力乃至戰功,樣樣不及三弟,只是占了一個嫡長子的名頭,就被立為東宮之首。而朔州侯卻認為一國之君,該立賢子而非嫡子。自古以來,王公侯爵立嫡不立長,立長不立庶,此乃大統,儲君之位並非他物,若以賢能選之,朝綱必亂。但朔州侯卻不懂這個道理,如今我平定關中有功,坐穩東宮,這個遠在北關的朔州侯,便開始屢次三番試探父皇的底線。”

江赭終於從謝堯的話中品出其意,接言道:“所以聖上想借淮山山火一案,利用葉清遠對三皇子的汙蔑,假戲真做,打壓朔州侯?”

謝堯點頭,無奈笑之,“如你所見,宮墻之內沒有‘情義’,更無對錯,有的只是人心的機關算盡,和各方權勢的博弈……”

說罷,他再次折回案前,輕挽起袖口,執筆緩書。

“所以,你的沈侯無罪,卻也有罪,”他話音一頓,最終道:“孤救不了他。”

案上宣紙銀白,謝堯揮墨落字其上,鋒銷刃挫,回筆之處似有慍意混在其中,但二人間隔甚遠,江赭無法看見他眸中的翻湧。

只是從心底忽而生出一股無力感,繞至她的四肢百骸。

她擡眸,透過大開的殿窗,遙看夜幕下巍峨的宮墻。

還記得,前世初來上京,遠眺那抹朱色的城墻,心中崇敬的同時夾雜一絲畏懼,但每每想到自己的夫君竟能夠日日出入那抹朱紅高墻,又頓覺驕傲,就連自己的身上都似被鍍上了一層莊嚴。

可此刻再看那高墻,卻讓人有些窒息。

她突然明白了謝堯方才的那句“藏汙納垢,敗絮其中”。

什麽是對,什麽是錯,在這四方天地中,皆歸混沌。

原來,聖上才是那個執棋者。

古往今來,善弈者謀勢,不善者謀子。

葉清遠之所以能扳回一局,不是因為他的“苦肉計”有多麽成功,而是他讀懂了聖上的心。

既然聖上已經知道了淮山山火的真相,那麽,雖然會利用三子謝璟,但定不會真的痛下殺手。

虎毒尚不食子,更何況聖上知道謝璟是被冤枉的。

但沈澈卻不同,關中那點功勳,與聖上所布的“棋局”比起來微不足道,區區一個侯位,或許放在淮陽可以頤指氣使,但這是皇城,殺一個侯爺,如殺一只雞般輕巧。

一時間,二人沈默,殿內陷入靜謐,落針可聞。

江赭蹙眉垂首,看著自己的腳尖,心中雜亂,正無助時,謝堯滯筆,將方才書寫的宣紙從鎮尺下拿出,起身走到江赭面前。

遞上了那幅尚未幹涸的筆墨,低頭看向面前不安的姑娘,字字有力道:“孤救不了他,但淮陽侯妻可以。”

江赭眸光掃過宣紙上還在不斷浸染的字跡,只一眼,便被其內容懾的膝頭一縮,跪了下去。

“妾愚笨,不知太子所言何意。”

江赭攥著宣紙的雙手悄悄摳握,斂眸垂首,身子快要伏至地面。

謝堯半屈膝蹲在了她的面前,伸出他修長而幹凈的手指,輕輕托起了她的下巴,目光灼然的看著她道:“就是你心中所想之意。”

銀月出雲,洩進窗內,獨照二人。

江赭雙睫震顫,神色怯怯。

宣紙上的字跡已經幹透,上面赫然寫著:“替夫請命北上,朔州侯位,彼可取而代也,方能戴罪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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