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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時, 江赭從夢中驚坐而起，低頭看著自己身上寬大的衣袍，環顧四周, 發現仍然身在侯府之中。
昨日荒唐歷歷在目。
許是太過疲憊，自沈澈憤然離去後, 自己竟心無防備的在他寢屋中睡了一個沈覺。
不僅沒有夢魘, 反倒分外香甜。
她擡手理了理發絲，用那根尖銳的步搖簡單的將發絲束起，蹬了昨日未來得及換下的婚鞋，起身來到外室, 推開了寢屋的門扇。
“江姑娘留步, ”門外立著的兩個小廝阻攔道, 二人交換眼色, 齊齊伸出手臂橫在她的面前，“侯爺吩咐了, 需委屈姑娘在此侯上幾日。”
沈澈考慮到葉清遠仍身在淮陽, 在其離開前，先將江赭護在侯府, 無疑是最保險的。
但江赭卻並不知曉他的苦心。
那小廝言罷，她不由冷笑回懟道：“這侯府夫人誰愛做誰做, 反正本姑娘不做，放我出去！”
或許幾日前，江赭的確有過要與沈澈相伴終生的臆想, 覺得這個少年真誠又有趣, 並不像前世坊間傳言的那般陰狠乖戾。
她將自己所有的真心再次孤註一擲的掏出。
而沈澈這幾日的態度, 卻意外的脫離了她的掌控。
對於死過一次的江赭而言，這份對未來無法預料的無力感, 是讓她恐懼且排斥的。
所以當門口的小廝阻攔她離去時，她再一次對沈澈的行為生出懼怕。
於是，她花樣百出的試圖逃脫，卻發現無論後窗還是墻頭外，都被沈澈安排了人手。
可明月還在文昌巷的小宅中等她，也不知她的傷勢恢覆的如何了，不得已下，只好托阿妄抓了藥給明月送去。
……
城東的百草堂內，被母親打發來藥鋪收租的呂子期，見阿妄前來抓藥，不禁擔心道：“阿妄？你怎麽來了？懷川有恙？”
昨日他本準備了厚禮，打算前去侯府婚宴，卻被臨時告知沈澈被退婚的消息，遂今日約了裴濟，打算收完租後，喊沈澈一起去南郊賭馬，順便安慰他幾句。此刻卻見阿妄前來抓藥，不禁擔心起這位鐵骨錚錚的沈兄。
阿妄老實答道：“不是為侯爺抓藥，是江姑娘讓我來替明月姑娘抓藥。”
呂子期一聽來了興致，“明月姑娘抓個藥怎的使喚起你來了？說！……江妹妹昨日是不是留宿在了侯府中？”
阿妄自小跟在沈澈左右，比自家侯爺還要了解這位喜歡八卦的呂公子，於是有意繞開了他的盤問，利索的抓完藥後打算離開。
卻被一直坐在旁邊閉目無言的裴濟喊住。
“阿妄，文昌巷我順路，明月的藥我來送吧。”
他從躺椅上支起松懶的身子，將盤在手中的串珠纏到腕上，起身接過了阿妄手中的藥包，回首朝呂子期招呼道：“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走了，賭馬改日吧。”
沒等呂子期回應，裴濟便隨阿妄快步離開，仿佛怕被挽留一般。
呂子期看著裴濟匆匆離去的背影，心底生出一絲怪異，往日賭馬，這小子最為積極，怎的今日轉了性，再說了，文昌巷跟裴府也不順路啊……
……
裴濟向阿妄問明那小宅住處後，便打發了自家車夫先行回府，編了個借口，獨自乘騎去了文昌巷。
直到叩門的那刻，神色才略顯遲疑。
想到那日醒來後衣衫不整的自己，還有那丫頭掉落在枕邊的耳墜，便有一種被玷汙的羞憤感將他裹住。
奈何那柳林酒後勁兒太大，自己根本不記得這場罪孽的初始。
這才借送藥的機會，前來興師問罪。
卻在開門的見到明月的那刻，變得啞然。
眼前的丫頭面色蒼白無血，領口和袖口的裸露之處，皮肉翻開的鞭痕赫然醒目，即便塗了藥，卻依然猙獰。
而她卻絲毫沒有痛苦之色，反而欣喜道：“小姐回來了？”
明月開門後下意識的伸手向前觸摸，卻在嗅到那絲淡淡檀香時，立馬識出了來者身份，驟然收回手去。
本想關上門的她，心想自己昏睡了多日，小姐怕是已經被他們逼婚給了葉清遠，裴濟此番前來定是替沈澈送消息的。
於是面露憂慮的問道：“小姐可還安好？”
裴濟見她這副樣子，積壓在心中的洪水猛獸剎時哽在喉處，應了一聲：“她很好。”
說罷又佯裝不經意的提了一句：“誰把你打成這樣？”
明月卻似乎不願與他相訴，避開了他的問題，直奔主題道：“既然裴公子來此，我們不妨談一談三年前的那場戰事。”
自那日酒後，明月便知裴濟是友非敵，既然大家都為真相而來，不如互通有無，合衷共濟。
而她做事不喜拖沓，幹脆引裴濟至前堂，示意他落座，既未替他斟茶，也未過多寒暄，直言道：“裴公子想替沈家軍正名，算我一個。”
裴濟雖不知那日的自己在酒後說了什麽，但見對方突然放下戒備，願意袒露秘密，自然慶幸，於是道：“那你得把你知道的告訴我。”
於是，明月便將洛氏便是羅將軍的事，事無巨細的告訴了對方，以及師父在淮水一戰前日，去府衙見過哪些人，除裴濟的父親外全部坦白了出來。
裴濟自詡對羅將軍有些了解，但聽完明月的講述後，依然不可避免的大受震撼。
幼時，他因年齡小，不能隨父出戰，但曾在裴家軍營，與這位羅將軍有過幾次照面。
跟兄長混跡過不少風雅集會的裴濟，見慣了芝蘭玉樹的世家公子，像那種男生女相的陰柔少年，早已見怪不怪。
但在第一次見到那位羅將軍時，還是不可避免的被其皎皎瓊姿所驚懾。
以至於後來拜師武當，青蓮道人撫著自己的眉心道出那句‘色字頭上立刀鋒’時，腦海中浮現出的，並不是什麽艷冠淮陽的女色，而是這位羅將軍的英逸面龐。
在明月的口中得知，羅家，本是淮水百仕中一個沒落的爵門，一心為羅家續香火的羅夫人，在拼完第七胎卻仍然得了一位千金時，心中郁結，還沒出月子，便駕鶴西去。
羅將軍便是羅家的第七位千金，羅七。
新帝登基後，為鞏固皇權，接連數年削弱中原士族霸權，一心借巫術求子的羅家也被扣上了‘巫蠱惑民‘的帽子，被抄家流放。
從此羅家七女便再也無人問津，而多年後，沈家軍中卻現世了一位驍勇善戰的羅七郎。
就是這樣一位，本可以利用自己灼灼其華的姿色，隱沒罪臣之女的身份，嫁入高門一生無憂的女人，卻偏偏能夠放下家仇血恨，執手中刀刃，替淮水百姓，扛下了一場又一場的士族禍亂。
這讓裴濟的心裏，驀然升起一絲肅敬……
明月嘆了一口氣道：“所以，裴公子的猜測只對了一半，江姑娘確實是羅將軍的女兒，但羅將軍卻不是江姑娘的父親，而是母親，至於江姑娘的父親，就連我也不清楚了。”
關於江赭的身世，明月只在師父的一次醉酒後，從只言片語中，捕捉到了幾個信息。
十七年前，中原士族為攬權生出一場惡戰，沈家軍拿到平亂的聖諭後，只用三個月便止戈凱旋，而江赭也是在師父隨沈家軍赴京領封時懷上的。
沒有人知道師父在京城逗留的那些日子裏發生了什麽，只知在返回淮陽後，羅將軍便請辭了將銜，隱退消失在淮陽。
明月隱去了師父舊事中較為隱私的部分，將那些無關緊要的過去盡數傾吐給了對面的裴濟。
訴完一切，猶豫之下，囑咐裴濟道：“我今日對裴公子所說的一切，江姑娘是並不知情的，雖然江老t爺平日裏對小姐略有些苛刻，但一直都替我師父守著這個秘密，明月希望裴公子也不要將這個秘密洩給小侯爺，畢竟背負了叛將之名的羅將軍，並不是那個真正背叛沈家軍的人，再說江姑娘為了我，已經與江老爺鬧了脾氣，我不想再因為這件事，讓她弄丟了這個於她有養恩的父親。”
若是這個秘密被江赭知道，那麽，她與父親江淮之間的最後一絲情份，也會被斬斷。
一直在旁擺弄著茶盞的裴濟，在聽完這段話後，臉上的神情，明顯有些內疚。
若是明月的眼睛能夠看清，定會發現此刻的他，早已羞愧的兩頰泛紅。
他不僅將未拿到真憑實據的消息自圓其說，還將這份錯誤的猜度轉述給了沈澈。
而裴濟方才又從阿妄那裏得知，昨夜的沈澈曾在房中與江赭產生了爭執。
想必那江姑娘早就已經從沈澈的口中知曉了自己模棱兩可的身世。
裴濟咽了一口唾沫，下意識的端起手中茶盞想要喝口茶，好壓一壓心中的愧意，卻發現茶盞中空空如也，而明月也沒有想要為他斟茶的打算。
他吐了一口氣，莫名有些煩悶。
天色已近午時，明月亦如裴濟來時那般，沒有任何拖沓的起身送客。
“該說的我都說完了，師父高節清風，雪胎梅骨，卻被無德小人算計，若裴公子在查沈家軍一事中，還有什麽用到明月的地方，盡管開口，我定竭力相助。”
說罷，便起身開門，示意裴濟離開。
那一貫清冷的面容中，沒有一絲想要留客的欲望。
裴濟見她這副逐客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出來，雖然知道自己前日的沖動怕是已經辜負了明月姑娘的信任……
但一想到她口幹舌燥的說了那麽久，竟沒提一句那日水雲澗發生的事，心口便覺堵塞難耐。
她一個女兒家都如此不在意，自己身為男人，再去揪住此事不放，豈不顯得有些掉面子？！
若是換作旁的良家姑娘，酒後做下這種事，就算沒有懸梁自盡，也要催著家裏人上門討說法了。
而站在他面前的丫頭，再次見到他，卻一臉的雲淡風輕，像極了那始亂終棄的負心人。
一時氣惱的裴濟，幾度欲言又止，最終放下那空茶盞，大步離去。
掩上門後的明月，嘴角卻升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狡黠。
自她知道裴濟在暗查淮水一戰時，便對裴崧，也就是裴濟的父親，產生了極大的懷疑。
裴濟為何要在此事上如此執著？難道只是為了那個與他毫無血緣的沈澈？明月才不相信權貴之間的友情。
如若不是沈澈，那麽就一定是裴濟的父親，裴崧。
而裴崧又恰巧出現在，大戰前日羅將軍所見之人的名單中。
世上怎會有如此巧合之事。
所以她今日故意將除了裴崧的那份名單透給了裴濟，如果蒙騙她師父之人真的是裴崧，那麽，裴濟的徹查定會引起他父親的註意，那老家夥一定不會坐以待斃。
到時候，自己再借與裴濟的“春宵”，利用求孫心切的裴夫人入裴府，定有接近那裴崧的機會。
……
淮陽一場接一場的連綿春雨，不知疲倦的淅瀝著。
江赭抱膝蜷在窗邊的倚榻上，透過半開的窗，出神的望著屋外灰蒙的天。
她身上仍然套著沈澈的衣袍，屋外的涼風從鴉青色的寬大袖口中灌入，讓她再次裹了裹了衣衫。
沈澈從昨日憤然離去後，便沒有再回來，既不管她，又束著她不讓她離開……
想起他昨夜的青澀魯莽，雖然只是片刻的掬躪，江赭今日的肩頸處已突顯出片片紫痕……
她不甘的抿了抿唇……
前世的沈澈雖然是她的妹夫，但她卻並沒有跟淮陽侯府打過交道，每次向江夢詢起她跟淮陽侯的日常，江夢都會淡笑著說一句：“郎君雖無情趣，但好在慣著她，也算相敬如賓。”
關於淮陽侯的一切，更多是與後宅官婦們的茶會上聽說來的，每當提起這個人，總是離不開“殺戮”二字，久而久之，便給她造成一種此人“嗜血成性”的錯覺。
而昨夜，在沈澈的一番“拷打”下，這種“錯覺”再次被她拾起。
江赭的兩只手腕抵在額頭處，凝目細忖，她不能就這樣被束在這侯府之中，淪為那個瘋子的玩物，她得想辦法逃出去……
這時，耳中隱約聞見一聲鳥叫，從東面的內室傳來。
聽著聲音，很像是幾月前沈澈為了討她歡心，活捉的那只八哥。
江赭心生一計，順著那鳥叫聲走去。
沈澈的寢院寬落，北面的寢屋自東向西整整十二間房，江赭整整穿過七間房才尋到那只鳥。
那八哥通體黑羽，白日裏看，羽色更是有一種斑駁的漆亮感，見江赭前來，不僅沒有驚怕，竟還扯著嗓子嚎道：“姌姌真美！姌姌真美！”
江赭卻並未受觸動，冷哼一聲，果斷敞開了那鳥籠的小窗。
那鳥被困許久，得了出逃的機會怎會安分，霎時撲棱著翅膀撒了歡的逃出，在屋內橫沖直撞的發起了瘋。
江赭順勢朝屋外的小廝喊道：“快來人吶！這可是你們小侯爺送我的定情之物，若是被它逃了，我讓侯爺罰你們月俸！”
侯府的小廝們自然都知道侯爺有多寶貝這只鳥，雖被冷落了幾日，但一直都命人精心照看著，若是真的被它飛了，定要在侯爺那裏吃癟。
一時間，屋外的婢子小廝們齊齊湧了進來，有人關窗，有人堵門，為了抓到這只鳥，紛紛上躥下跳起來。
而江赭則趁亂悄然退了出去，躡手躡腳的走到了院門口後，提起袍角狂奔起來。
屋內眾人聽見院子中的動靜，這才回過神。
“鳥抓著了！人跑了！追！”
……
雨點漸急，侯府東巷口，行人的步履在急促的雨聲中加快……
江赭瑟縮在雨具鋪子門外堆放的幾件蓑衣下，被乍暖還寒的春潮激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豎耳聽著追逐她的腳步聲漸漸叫囂著遠去，蓑衣下的她終於有了片刻的放松。
這時，頭頂的蓑衣被人驟然掀開……
心神不寧的江赭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懾的擡頭，透過綿密的細雨，迎上了那道比自己還要吃驚的目光……
眼前的男子手握蓑衣的手臂懸在半空，似是沒想到這雨具下竟藏了個姑娘，怔神片刻道：“這蓑衣怎麽賣？”
江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的男子，見他身著價值不菲的雲錦衣袍，白玉鑲嵌的朱紅金紋束腰上別了一枚犀角作鞘的短刃，想必是個出身世家的公子。
於是想都沒想，便替這鋪子老板獅子大開口道：“二兩銀子。”
那公子身旁的隨侍聽罷，連價都沒討，即刻從腰間錢囊中取出了二兩銀錢遞給了江赭。
江赭心裏暗嘲這些出身雍容的貴門，竟連這二十文一身的蓑衣價錢都不識，毫無愧意的接過銀錢，將方才蓋在身上的那件蓑衣遞了過去。
待二人走後，這才繞進鋪子給那店家留下了蓑衣錢，又用剩下的錢租了一輛馬車，趕回了文昌巷的那座小宅。
……
當江赭踏進宅門見到明月的那刻，這才終於露了怯，拉著明月的手一通訴苦。
服藥休息了兩日的明月已然大好，她用手探著江赭被雨水浸透的單薄衣袍，既為沒有保護好她而內疚，又擔心她著涼，手忙腳亂的給江赭燒水沐浴。
江赭雖然被近日之事怵的有些後怕，但如今看著這個雖然簡陋但溫馨的小宅，想到以後可以跟明月不用看別人眼色，逍遙的過起自己的小日子，所有的郁結便消散了大半。
熱水漫頸的那刻，江赭身上的疲憊才竄了出來，她瞇眼休息了片刻，朝身後為自己添著熱水的明月道：“明月，你有沒有願望？”
明月被她突然的問題問的有些摸不著頭腦，應道：“不知小姐所指何事？”
沐桶中的江赭突然迅速轉了個身，起身趴到了桶沿上，面朝明月道：“你以後能不能不要叫我小姐，我比你大一歲，你不如叫我阿姐吧。”
她握住了明月搭著帕巾的那只小臂，豪諾道：“你為了我被打成這樣，阿姐自然要好好補償你，你有什麽想吃的想喝的或者喜歡的釵裙，阿姐都可以買給你！”
明月自小便待在江赭的身邊，雖是主仆，但心裏早就將江赭當成了親人，見江赭要犒勞自己，自然也不見外。
只見她遮目的帛絳下，眼皮抖了抖，毫不含糊的開口道：“釵裙就免了，再美我也看不見，阿姐不如帶我去淮陽最貴的館子搓一頓，最好再來一壇我愛喝的柳t林酒，吃完再去城西隆盛齋的點心鋪子，給我買些好吃的松子酥帶回來……”
明月微仰著頭，意猶未盡道：“我還想讓阿姐去鐵匠鋪子幫我鍛一把好刀，要最貴的玄鐵……”
江赭看著面前的丫頭，一副因願望太多而犯難的樣子，忍不住掐住對方的粉頰道：“好，都買！”
……
在江宅時，江赭院中的開銷都是握在賬房管事的手裏，雖然平日裏吃穿用度不愁，但卻不能任意揮霍。
而如今，江赭將自己那份豐厚的嫁妝討了出來，就算只靠吃利，這輩子也揮霍不完。
明月今日第一次感受到錢多到花不完的美妙……
江赭不僅帶她去淮陽最貴的酒樓胡吃海喝了一頓，還帶她去南郊的北麓馬場，挑了一匹千金難求的烏雎馬送給了她。
那北麓馬場號稱“淮水龍窟”，肥草甘泉中產出的馬匹各個膘肥體健，稚馬經常被挑選至宮中，作公主貴妃們的“禦駕”。
明月跨上寶馬的那刻，再三向江赭確認：“阿姐真的要送我這麽好的馬？”
而不論她問多少次，江赭都耐心應道：“明月是世上最好的姑娘，當然要配最好的馬駒！”
不僅如此，江赭還為她預約了藏刀閣的薛老板，再擲千金為她鍛了一把淮陽最鋒利的短刀，按照她的要求，不僅用了不菲的玄鐵，還請了淮陽手藝最好的刀工師傅，替她雕花篆刻……
自江赭從侯府回來後，便像片刻也停不下的陀螺，每當氣氛快要安靜下來，便又扯著明月一頭紮進繁華地中。
她們享美酒珍饈，買胭脂水粉，裁錦衣羅裙，逛梨園曲市……直到精疲力竭，夕陽悄落。
而心思細膩的明月卻感受到了小姐的心不在焉，於是扯了扯江赭的衣袖，忍不住言道：“如果阿姐覺得花銀子，能夠忘掉那些不開心，那明月便陪你通宵達旦，至死方休。”
她感到自己覆在江赭衣袖處的手背上，有涼意悄然落上，隨著她的手背滑下，滴進腳下的石磚中……
隨即入耳的是對方濃重的鼻音，“明月，你再陪我去最後一個地方。”
“好。”
……
匯賢樓。
此處是淮陽眾多武館中的一家，江赭之所以來此，是為了這家武館的武夫中一個叫管豹的青年。
這個人在前世，是沈澈麾下的一名將才。
不僅驍勇善戰，且生了一副忠肝義膽，曾在多處戰役中，被謝廷屢次三番以美色財祿挖墻腳，他不僅不為所動，還為了向沈澈示忠，雇人在營帳口打了一口棺材以表忠魂，並揚言：“既食主祿，當為主死！”
此事曾一度被褚國文客編撰為曲，吟唱於各地梨園評坊之中。
江赭歷經近日之事後，發現既不能文又不能武的自己，要想在這即將掀起紛爭的亂世長存，托身於男人不如仰仗自己。
而她從現在起，要為自己鋪就一條可以無懼權勢明哲保身的陽關道。
而管豹便是她可以從沈澈手中搶來的第一顆棋子。
……
二人為了方便出入武館，換了身小生的裝扮。
正當江赭拾階而上，準備會會那管豹時，卻發覺此人正跟在幾名身穿勁裝的侍衛身後客氣相送，從堂屋中踱了出來。
江赭立刻拉著明月躲到了武館旁的巷子裏。
而這些侍衛的面孔，江赭認得，是那日在葉宅將葉清遠護在身後的幾個人。
她心頭一緊，猛然想起葉清遠也同她一般重活一世，難道這管豹早已被他攏了心去？
前世的沈澈，之所以能夠封狼居胥，與他知人善任，手下的幾位良將脫不開關系。
若失了管豹，猶被斬斷了一臂，往後再與葉清遠交手，沈澈的勝算必然折半……
雖然江赭如今不會再將所有的籌碼都壓在沈澈一人身上，但卻並不想與沈澈這條狼為敵。
而想利用他的喜歡，作自己在這亂世的盾。
如今盾被人提前削半，她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江赭在武館門口踟躕半晌後，心中悄然生出一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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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時, 江赭從夢中驚坐而起，低頭看著自己身上寬大的衣袍，環顧四周, 發現仍然身在侯府之中。
昨日荒唐歷歷在目。
許是太過疲憊，自沈澈憤然離去後, 自己竟心無防備的在他寢屋中睡了一個沈覺。
不僅沒有夢魘, 反倒分外香甜。
她擡手理了理發絲，用那根尖銳的步搖簡單的將發絲束起，蹬了昨日未來得及換下的婚鞋，起身來到外室, 推開了寢屋的門扇。
“江姑娘留步, ”門外立著的兩個小廝阻攔道, 二人交換眼色, 齊齊伸出手臂橫在她的面前，“侯爺吩咐了, 需委屈姑娘在此侯上幾日。”
沈澈考慮到葉清遠仍身在淮陽, 在其離開前，先將江赭護在侯府, 無疑是最保險的。
但江赭卻並不知曉他的苦心。
那小廝言罷，她不由冷笑回懟道：“這侯府夫人誰愛做誰做, 反正本姑娘不做，放我出去！”
或許幾日前，江赭的確有過要與沈澈相伴終生的臆想, 覺得這個少年真誠又有趣, 並不像前世坊間傳言的那般陰狠乖戾。
她將自己所有的真心再次孤註一擲的掏出。
而沈澈這幾日的態度, 卻意外的脫離了她的掌控。
對於死過一次的江赭而言，這份對未來無法預料的無力感, 是讓她恐懼且排斥的。
所以當門口的小廝阻攔她離去時，她再一次對沈澈的行為生出懼怕。
於是，她花樣百出的試圖逃脫，卻發現無論後窗還是墻頭外，都被沈澈安排了人手。
可明月還在文昌巷的小宅中等她，也不知她的傷勢恢覆的如何了，不得已下，只好托阿妄抓了藥給明月送去。
……
城東的百草堂內，被母親打發來藥鋪收租的呂子期，見阿妄前來抓藥，不禁擔心道：“阿妄？你怎麽來了？懷川有恙？”
昨日他本準備了厚禮，打算前去侯府婚宴，卻被臨時告知沈澈被退婚的消息，遂今日約了裴濟，打算收完租後，喊沈澈一起去南郊賭馬，順便安慰他幾句。此刻卻見阿妄前來抓藥，不禁擔心起這位鐵骨錚錚的沈兄。
阿妄老實答道：“不是為侯爺抓藥，是江姑娘讓我來替明月姑娘抓藥。”
呂子期一聽來了興致，“明月姑娘抓個藥怎的使喚起你來了？說！……江妹妹昨日是不是留宿在了侯府中？”
阿妄自小跟在沈澈左右，比自家侯爺還要了解這位喜歡八卦的呂公子，於是有意繞開了他的盤問，利索的抓完藥後打算離開。
卻被一直坐在旁邊閉目無言的裴濟喊住。
“阿妄，文昌巷我順路，明月的藥我來送吧。”
他從躺椅上支起松懶的身子，將盤在手中的串珠纏到腕上，起身接過了阿妄手中的藥包，回首朝呂子期招呼道：“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走了，賭馬改日吧。”
沒等呂子期回應，裴濟便隨阿妄快步離開，仿佛怕被挽留一般。
呂子期看著裴濟匆匆離去的背影，心底生出一絲怪異，往日賭馬，這小子最為積極，怎的今日轉了性，再說了，文昌巷跟裴府也不順路啊……
……
裴濟向阿妄問明那小宅住處後，便打發了自家車夫先行回府，編了個借口，獨自乘騎去了文昌巷。
直到叩門的那刻，神色才略顯遲疑。
想到那日醒來後衣衫不整的自己，還有那丫頭掉落在枕邊的耳墜，便有一種被玷汙的羞憤感將他裹住。
奈何那柳林酒後勁兒太大，自己根本不記得這場罪孽的初始。
這才借送藥的機會，前來興師問罪。
卻在開門的見到明月的那刻，變得啞然。
眼前的丫頭面色蒼白無血，領口和袖口的裸露之處，皮肉翻開的鞭痕赫然醒目，即便塗了藥，卻依然猙獰。
而她卻絲毫沒有痛苦之色，反而欣喜道：“小姐回來了？”
明月開門後下意識的伸手向前觸摸，卻在嗅到那絲淡淡檀香時，立馬識出了來者身份，驟然收回手去。
本想關上門的她，心想自己昏睡了多日，小姐怕是已經被他們逼婚給了葉清遠，裴濟此番前來定是替沈澈送消息的。
於是面露憂慮的問道：“小姐可還安好？”
裴濟見她這副樣子，積壓在心中的洪水猛獸剎時哽在喉處，應了一聲：“她很好。”
說罷又佯裝不經意的提了一句：“誰把你打成這樣？”
明月卻似乎不願與他相訴，避開了他的問題，直奔主題道：“既然裴公子來此，我們不妨談一談三年前的那場戰事。”
自那日酒後，明月便知裴濟是友非敵，既然大家都為真相而來，不如互通有無，合衷共濟。
而她做事不喜拖沓，幹脆引裴濟至前堂，示意他落座，既未替他斟茶，也未過多寒暄，直言道：“裴公子想替沈家軍正名，算我一個。”
裴濟雖不知那日的自己在酒後說了什麽，但見對方突然放下戒備，願意袒露秘密，自然慶幸，於是道：“那你得把你知道的告訴我。”
於是，明月便將洛氏便是羅將軍的事，事無巨細的告訴了對方，以及師父在淮水一戰前日，去府衙見過哪些人，除裴濟的父親外全部坦白了出來。
裴濟自詡對羅將軍有些了解，但聽完明月的講述後，依然不可避免的大受震撼。
幼時，他因年齡小，不能隨父出戰，但曾在裴家軍營，與這位羅將軍有過幾次照面。
跟兄長混跡過不少風雅集會的裴濟，見慣了芝蘭玉樹的世家公子，像那種男生女相的陰柔少年，早已見怪不怪。
但在第一次見到那位羅將軍時，還是不可避免的被其皎皎瓊姿所驚懾。
以至於後來拜師武當，青蓮道人撫著自己的眉心道出那句‘色字頭上立刀鋒’時，腦海中浮現出的，並不是什麽艷冠淮陽的女色，而是這位羅將軍的英逸面龐。
在明月的口中得知，羅家，本是淮水百仕中一個沒落的爵門，一心為羅家續香火的羅夫人，在拼完第七胎卻仍然得了一位千金時，心中郁結，還沒出月子，便駕鶴西去。
羅將軍便是羅家的第七位千金，羅七。
新帝登基後，為鞏固皇權，接連數年削弱中原士族霸權，一心借巫術求子的羅家也被扣上了‘巫蠱惑民‘的帽子，被抄家流放。
從此羅家七女便再也無人問津，而多年後，沈家軍中卻現世了一位驍勇善戰的羅七郎。
就是這樣一位，本可以利用自己灼灼其華的姿色，隱沒罪臣之女的身份，嫁入高門一生無憂的女人，卻偏偏能夠放下家仇血恨，執手中刀刃，替淮水百姓，扛下了一場又一場的士族禍亂。
這讓裴濟的心裏，驀然升起一絲肅敬……
明月嘆了一口氣道：“所以，裴公子的猜測只對了一半，江姑娘確實是羅將軍的女兒，但羅將軍卻不是江姑娘的父親，而是母親，至於江姑娘的父親，就連我也不清楚了。”
關於江赭的身世，明月只在師父的一次醉酒後，從只言片語中，捕捉到了幾個信息。
十七年前，中原士族為攬權生出一場惡戰，沈家軍拿到平亂的聖諭後，只用三個月便止戈凱旋，而江赭也是在師父隨沈家軍赴京領封時懷上的。
沒有人知道師父在京城逗留的那些日子裏發生了什麽，只知在返回淮陽後，羅將軍便請辭了將銜，隱退消失在淮陽。
明月隱去了師父舊事中較為隱私的部分，將那些無關緊要的過去盡數傾吐給了對面的裴濟。
訴完一切，猶豫之下，囑咐裴濟道：“我今日對裴公子所說的一切，江姑娘是並不知情的，雖然江老t爺平日裏對小姐略有些苛刻，但一直都替我師父守著這個秘密，明月希望裴公子也不要將這個秘密洩給小侯爺，畢竟背負了叛將之名的羅將軍，並不是那個真正背叛沈家軍的人，再說江姑娘為了我，已經與江老爺鬧了脾氣，我不想再因為這件事，讓她弄丟了這個於她有養恩的父親。”
若是這個秘密被江赭知道，那麽，她與父親江淮之間的最後一絲情份，也會被斬斷。
一直在旁擺弄著茶盞的裴濟，在聽完這段話後，臉上的神情，明顯有些內疚。
若是明月的眼睛能夠看清，定會發現此刻的他，早已羞愧的兩頰泛紅。
他不僅將未拿到真憑實據的消息自圓其說，還將這份錯誤的猜度轉述給了沈澈。
而裴濟方才又從阿妄那裏得知，昨夜的沈澈曾在房中與江赭產生了爭執。
想必那江姑娘早就已經從沈澈的口中知曉了自己模棱兩可的身世。
裴濟咽了一口唾沫，下意識的端起手中茶盞想要喝口茶，好壓一壓心中的愧意，卻發現茶盞中空空如也，而明月也沒有想要為他斟茶的打算。
他吐了一口氣，莫名有些煩悶。
天色已近午時，明月亦如裴濟來時那般，沒有任何拖沓的起身送客。
“該說的我都說完了，師父高節清風，雪胎梅骨，卻被無德小人算計，若裴公子在查沈家軍一事中，還有什麽用到明月的地方，盡管開口，我定竭力相助。”
說罷，便起身開門，示意裴濟離開。
那一貫清冷的面容中，沒有一絲想要留客的欲望。
裴濟見她這副逐客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出來，雖然知道自己前日的沖動怕是已經辜負了明月姑娘的信任……
但一想到她口幹舌燥的說了那麽久，竟沒提一句那日水雲澗發生的事，心口便覺堵塞難耐。
她一個女兒家都如此不在意，自己身為男人，再去揪住此事不放，豈不顯得有些掉面子？！
若是換作旁的良家姑娘，酒後做下這種事，就算沒有懸梁自盡，也要催著家裏人上門討說法了。
而站在他面前的丫頭，再次見到他，卻一臉的雲淡風輕，像極了那始亂終棄的負心人。
一時氣惱的裴濟，幾度欲言又止，最終放下那空茶盞，大步離去。
掩上門後的明月，嘴角卻升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狡黠。
自她知道裴濟在暗查淮水一戰時，便對裴崧，也就是裴濟的父親，產生了極大的懷疑。
裴濟為何要在此事上如此執著？難道只是為了那個與他毫無血緣的沈澈？明月才不相信權貴之間的友情。
如若不是沈澈，那麽就一定是裴濟的父親，裴崧。
而裴崧又恰巧出現在，大戰前日羅將軍所見之人的名單中。
世上怎會有如此巧合之事。
所以她今日故意將除了裴崧的那份名單透給了裴濟，如果蒙騙她師父之人真的是裴崧，那麽，裴濟的徹查定會引起他父親的註意，那老家夥一定不會坐以待斃。
到時候，自己再借與裴濟的“春宵”，利用求孫心切的裴夫人入裴府，定有接近那裴崧的機會。
……
淮陽一場接一場的連綿春雨，不知疲倦的淅瀝著。
江赭抱膝蜷在窗邊的倚榻上，透過半開的窗，出神的望著屋外灰蒙的天。
她身上仍然套著沈澈的衣袍，屋外的涼風從鴉青色的寬大袖口中灌入，讓她再次裹了裹了衣衫。
沈澈從昨日憤然離去後，便沒有再回來，既不管她，又束著她不讓她離開……
想起他昨夜的青澀魯莽，雖然只是片刻的掬躪，江赭今日的肩頸處已突顯出片片紫痕……
她不甘的抿了抿唇……
前世的沈澈雖然是她的妹夫，但她卻並沒有跟淮陽侯府打過交道，每次向江夢詢起她跟淮陽侯的日常，江夢都會淡笑著說一句：“郎君雖無情趣，但好在慣著她，也算相敬如賓。”
關於淮陽侯的一切，更多是與後宅官婦們的茶會上聽說來的，每當提起這個人，總是離不開“殺戮”二字，久而久之，便給她造成一種此人“嗜血成性”的錯覺。
而昨夜，在沈澈的一番“拷打”下，這種“錯覺”再次被她拾起。
江赭的兩只手腕抵在額頭處，凝目細忖，她不能就這樣被束在這侯府之中，淪為那個瘋子的玩物，她得想辦法逃出去……
這時，耳中隱約聞見一聲鳥叫，從東面的內室傳來。
聽著聲音，很像是幾月前沈澈為了討她歡心，活捉的那只八哥。
江赭心生一計，順著那鳥叫聲走去。
沈澈的寢院寬落，北面的寢屋自東向西整整十二間房，江赭整整穿過七間房才尋到那只鳥。
那八哥通體黑羽，白日裏看，羽色更是有一種斑駁的漆亮感，見江赭前來，不僅沒有驚怕，竟還扯著嗓子嚎道：“姌姌真美！姌姌真美！”
江赭卻並未受觸動，冷哼一聲，果斷敞開了那鳥籠的小窗。
那鳥被困許久，得了出逃的機會怎會安分，霎時撲棱著翅膀撒了歡的逃出，在屋內橫沖直撞的發起了瘋。
江赭順勢朝屋外的小廝喊道：“快來人吶！這可是你們小侯爺送我的定情之物，若是被它逃了，我讓侯爺罰你們月俸！”
侯府的小廝們自然都知道侯爺有多寶貝這只鳥，雖被冷落了幾日，但一直都命人精心照看著，若是真的被它飛了，定要在侯爺那裏吃癟。
一時間，屋外的婢子小廝們齊齊湧了進來，有人關窗，有人堵門，為了抓到這只鳥，紛紛上躥下跳起來。
而江赭則趁亂悄然退了出去，躡手躡腳的走到了院門口後，提起袍角狂奔起來。
屋內眾人聽見院子中的動靜，這才回過神。
“鳥抓著了！人跑了！追！”
……
雨點漸急，侯府東巷口，行人的步履在急促的雨聲中加快……
江赭瑟縮在雨具鋪子門外堆放的幾件蓑衣下，被乍暖還寒的春潮激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豎耳聽著追逐她的腳步聲漸漸叫囂著遠去，蓑衣下的她終於有了片刻的放松。
這時，頭頂的蓑衣被人驟然掀開……
心神不寧的江赭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懾的擡頭，透過綿密的細雨，迎上了那道比自己還要吃驚的目光……
眼前的男子手握蓑衣的手臂懸在半空，似是沒想到這雨具下竟藏了個姑娘，怔神片刻道：“這蓑衣怎麽賣？”
江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的男子，見他身著價值不菲的雲錦衣袍，白玉鑲嵌的朱紅金紋束腰上別了一枚犀角作鞘的短刃，想必是個出身世家的公子。
於是想都沒想，便替這鋪子老板獅子大開口道：“二兩銀子。”
那公子身旁的隨侍聽罷，連價都沒討，即刻從腰間錢囊中取出了二兩銀錢遞給了江赭。
江赭心裏暗嘲這些出身雍容的貴門，竟連這二十文一身的蓑衣價錢都不識，毫無愧意的接過銀錢，將方才蓋在身上的那件蓑衣遞了過去。
待二人走後，這才繞進鋪子給那店家留下了蓑衣錢，又用剩下的錢租了一輛馬車，趕回了文昌巷的那座小宅。
……
當江赭踏進宅門見到明月的那刻，這才終於露了怯，拉著明月的手一通訴苦。
服藥休息了兩日的明月已然大好，她用手探著江赭被雨水浸透的單薄衣袍，既為沒有保護好她而內疚，又擔心她著涼，手忙腳亂的給江赭燒水沐浴。
江赭雖然被近日之事怵的有些後怕，但如今看著這個雖然簡陋但溫馨的小宅，想到以後可以跟明月不用看別人眼色，逍遙的過起自己的小日子，所有的郁結便消散了大半。
熱水漫頸的那刻，江赭身上的疲憊才竄了出來，她瞇眼休息了片刻，朝身後為自己添著熱水的明月道：“明月，你有沒有願望？”
明月被她突然的問題問的有些摸不著頭腦，應道：“不知小姐所指何事？”
沐桶中的江赭突然迅速轉了個身，起身趴到了桶沿上，面朝明月道：“你以後能不能不要叫我小姐，我比你大一歲，你不如叫我阿姐吧。”
她握住了明月搭著帕巾的那只小臂，豪諾道：“你為了我被打成這樣，阿姐自然要好好補償你，你有什麽想吃的想喝的或者喜歡的釵裙，阿姐都可以買給你！”
明月自小便待在江赭的身邊，雖是主仆，但心裏早就將江赭當成了親人，見江赭要犒勞自己，自然也不見外。
只見她遮目的帛絳下，眼皮抖了抖，毫不含糊的開口道：“釵裙就免了，再美我也看不見，阿姐不如帶我去淮陽最貴的館子搓一頓，最好再來一壇我愛喝的柳t林酒，吃完再去城西隆盛齋的點心鋪子，給我買些好吃的松子酥帶回來……”
明月微仰著頭，意猶未盡道：“我還想讓阿姐去鐵匠鋪子幫我鍛一把好刀，要最貴的玄鐵……”
江赭看著面前的丫頭，一副因願望太多而犯難的樣子，忍不住掐住對方的粉頰道：“好，都買！”
……
在江宅時，江赭院中的開銷都是握在賬房管事的手裏，雖然平日裏吃穿用度不愁，但卻不能任意揮霍。
而如今，江赭將自己那份豐厚的嫁妝討了出來，就算只靠吃利，這輩子也揮霍不完。
明月今日第一次感受到錢多到花不完的美妙……
江赭不僅帶她去淮陽最貴的酒樓胡吃海喝了一頓，還帶她去南郊的北麓馬場，挑了一匹千金難求的烏雎馬送給了她。
那北麓馬場號稱“淮水龍窟”，肥草甘泉中產出的馬匹各個膘肥體健，稚馬經常被挑選至宮中，作公主貴妃們的“禦駕”。
明月跨上寶馬的那刻，再三向江赭確認：“阿姐真的要送我這麽好的馬？”
而不論她問多少次，江赭都耐心應道：“明月是世上最好的姑娘，當然要配最好的馬駒！”
不僅如此，江赭還為她預約了藏刀閣的薛老板，再擲千金為她鍛了一把淮陽最鋒利的短刀，按照她的要求，不僅用了不菲的玄鐵，還請了淮陽手藝最好的刀工師傅，替她雕花篆刻……
自江赭從侯府回來後，便像片刻也停不下的陀螺，每當氣氛快要安靜下來，便又扯著明月一頭紮進繁華地中。
她們享美酒珍饈，買胭脂水粉，裁錦衣羅裙，逛梨園曲市……直到精疲力竭，夕陽悄落。
而心思細膩的明月卻感受到了小姐的心不在焉，於是扯了扯江赭的衣袖，忍不住言道：“如果阿姐覺得花銀子，能夠忘掉那些不開心，那明月便陪你通宵達旦，至死方休。”
她感到自己覆在江赭衣袖處的手背上，有涼意悄然落上，隨著她的手背滑下，滴進腳下的石磚中……
隨即入耳的是對方濃重的鼻音，“明月，你再陪我去最後一個地方。”
“好。”
……
匯賢樓。
此處是淮陽眾多武館中的一家，江赭之所以來此，是為了這家武館的武夫中一個叫管豹的青年。
這個人在前世，是沈澈麾下的一名將才。
不僅驍勇善戰，且生了一副忠肝義膽，曾在多處戰役中，被謝廷屢次三番以美色財祿挖墻腳，他不僅不為所動，還為了向沈澈示忠，雇人在營帳口打了一口棺材以表忠魂，並揚言：“既食主祿，當為主死！”
此事曾一度被褚國文客編撰為曲，吟唱於各地梨園評坊之中。
江赭歷經近日之事後，發現既不能文又不能武的自己，要想在這即將掀起紛爭的亂世長存，托身於男人不如仰仗自己。
而她從現在起，要為自己鋪就一條可以無懼權勢明哲保身的陽關道。
而管豹便是她可以從沈澈手中搶來的第一顆棋子。
……
二人為了方便出入武館，換了身小生的裝扮。
正當江赭拾階而上，準備會會那管豹時，卻發覺此人正跟在幾名身穿勁裝的侍衛身後客氣相送，從堂屋中踱了出來。
江赭立刻拉著明月躲到了武館旁的巷子裏。
而這些侍衛的面孔，江赭認得，是那日在葉宅將葉清遠護在身後的幾個人。
她心頭一緊，猛然想起葉清遠也同她一般重活一世，難道這管豹早已被他攏了心去？
前世的沈澈，之所以能夠封狼居胥，與他知人善任，手下的幾位良將脫不開關系。
若失了管豹，猶被斬斷了一臂，往後再與葉清遠交手，沈澈的勝算必然折半……
雖然江赭如今不會再將所有的籌碼都壓在沈澈一人身上，但卻並不想與沈澈這條狼為敵。
而想利用他的喜歡，作自己在這亂世的盾。
如今盾被人提前削半，她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江赭在武館門口踟躕半晌後，心中悄然生出一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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