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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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嫁
回去的路上, 兩旁恍然而過的街景混雜著這些日子裏的的熾烈美好，在江赭的視線中一點點坍塌重組，而她這副薄軀, 亦被坍塌後的廢墟碾壓的粉碎。
江赭臥於馬背，莫名有些暈眩。
如果換成淮陽任何一位嫡出的小姐, 那些被父母捧在手心, 含辛茹苦養大的嬌花，若是接連兩次被人采摘後，又厭棄的唾於泥中，怕是輕生的念頭都有了。
幸然她不一樣, 她本就生於冷宅, 又在風雪中長大, 自然不會如那些嬌花般贏弱。
沈澈既然能為仕途將她丟棄, 恰恰說明這個男人也如葉清遠一般，是個用糖衣包裹的偽君子罷了, 於她江赭而言, 不過是多了一次試錯的機會，只要及時止損, 自然無傷大雅。
這世間，凡事能倚仗的, 只有自己。
她強打起精神，雙腿狠夾馬腹，以最快的速度奔了回去。
……
離開時空蕩的江宅門口, 此刻卻停滿了車馬, 江赭將馬鞭扔向了身旁候著的小廝, 提起裙擺匆匆入內。
腳步還未踏入前堂，耳中便傳入了一團她再熟悉不過的嘈雜聲, 上一次聽見這種聲音，還是在江淮宣布‘家中無子，嫡長女可繼家業’之時。
家中的叔伯嬸妗聞江赭回宅，屋內的喧囂聲有了片刻消停。
首先迎出來的是號稱淮陽“金算盤”的二叔母衛氏，二叔江渙是繼江淮之後，家產最為豐厚的一個，與江淮不同的是，江渙不屑於搞實業，做的都是放貸搏利的活計，也是那魏家門下客之一。
如今聽聞江家被扯進了淮山縱火案，怕連累到自己宅院，紛紛趕來江宅，企圖勸江赭以婚事息事寧人。
江赭甫一進門，便被那衛氏挽了臂，半是勸誡半是施壓道：“姌姌，如今江家出了這麽大的事，你身為江家嫡長女可不能坐視不管啊……”
江赭還未來得及回懟，對她向來慈善的三叔母卻接過了話茬道：“人家葉常侍為了替我們江家擺平此事，不惜冒著得罪太子的風險，置自己仕途於不顧，若不對你用情至深，何故於此？這女人吶，一輩子不就圖嫁個體己的郎君？”
而坐於她身旁的三叔也附和著：“那侯門有什麽好，要銀子沒銀子，要地位沒地位，成日就靠那點俸祿過活，你嫁過去還不知要受多少拘束。”
……
一時間，屋子內七嘴八舌，吐沫星子混在一起，將還未來得及換洗衣裙的江赭淹沒。
她冷眼看著屋堂內十幾張各懷鬼胎的面龐，他們或諷刺或挖苦，替江赭刨析著這段剛過了十六年的人生，裝作為她著想般，替她規劃著將來的路。
那些被叔伯們順手帶來的弟妹，有的十二三歲有的不過五六歲，順從的站在他門父母的身邊，呆滯的聽著那些虛妄的大道，看著這位被雨水澆淋的萬分狼狽的表姐，站在前堂的中央，被自己的父母指指點點。
江赭看著屋內孩子們懵懂的眸色，積壓在心中的惡語突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悲哀和蒼涼。
在親眷們的喋喋不休中，她向著最小的那位表妹走去，屈膝蹲在了她的面前。
女娃只有五歲，見這個一身狼藉但面容嬌美的表姐向自己靠過來，並沒有感到害怕，反而睜著一雙小鹿般的眸子打量著她。
江赭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溫和笑道：“囡囡，你說阿姊要不要嫁人啊？”
那小丫頭眨著眼，故作一副大人說教的模樣，朝江赭道：“娘親說，嫁人自然要嫁喜歡的人嘍。”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緊接著，小丫頭便被婆子神色嚴肅的抱去了一旁。
江赭緩緩起身，朝那小丫頭的娘親，也就是逼她出嫁的三叔母道：“叔母在教導自己的女兒時，便這般通情，怎麽在勸我時，卻不問問姌姌是否心悅於那葉常侍？難道因為姌姌並不是叔母所出，與在座的各位沒有直系血緣，就要犧牲我的幸福，來成全江氏嗎？若今天要嫁的不是我，而是你們任何一個人的親生女兒，你們是否還會像今日這般，委曲求全？”
在旁抱臂冷觀的江娟，嗤笑一聲，突然開口道：“那葉常侍看中的又不是別人，你說這些何用？我早就說及笄宴禮上一事沒有看起來的那麽簡單，說不定這丫頭早就與那葉公子互通款曲，那男人要是沒嘗過她，怎會惦記至此？”
江娟是江赭的小姑母，年近三十，卻一直未嫁，靠給江淮照看鋪子收取租金過活，久而久之，竟被她軟磨硬泡了幾家成衣店去，平日過得揮霍，經常帶梨園的小生留宿在自己的宅中，自己不檢點也就罷了，如今竟還汙蔑起她來。
若不是對方人手太多，江赭恨不得立刻撲上去，將江娟那張賤嘴撕爛。
江渙見江赭不肯松口，逐漸磨光了耐心，不惜拿江家還未成人的十幾個孩子朝她施壓道：“淮山縱火一案事關太子被刺，若江家被牽扯，買賣影響事小，保不準還要把命搭進去，你自己尋死我們不攔你，難道你要眼睜睜的看著你這些未成人的弟弟妹妹們陪你去死嗎！”
江赭忍無可忍的駁斥道：“二叔也知此案重大，那你們為何不想想，若那縱火的棕油真的出自江家，又豈是翰林院中區區一個常侍能壓下來的？你們身為江家的長輩，不想著如何查出這棕油的出處，只想用我這個小輩的婚事來填埋此事，當真是一群懂得舍本逐末的市賈！”
“你！”江渙面對江赭的頂撞，一時氣沖心肺，發出一頓猛咳。
江赭的這番話就像一面照妖鏡，照出了在座的人面獸心。
近年來關中流民四起，買賣本就不好做，江家不可能放著好好的錢不掙，去沾染刺殺太子這種滅門的大罪。
在座的任何一個江氏親眷，都知道江家此次是遭官家構陷，卻無一人敢言。而這次的麻煩只需用江赭的婚事作為交易，既未拿錢又未嘗命，何樂而不為，又有誰會在意江赭的意願呢？
“這門親事已定，嫁與不嫁由不得你！”
屋內眾人聞聲擡頭，見江淮終於從後院趕了過來。
許是在眾親朋面前不願丟了面子，之前還作勢要跪她的父親，此刻卻頤指氣使的再次拿出了那份屬於家主的威嚴。
江赭冷笑一聲，滿臉失望的仰頭頂撞道：“有種你就將我的屍體擡到那花轎上去！”
江淮聽罷，並未嗔怒，只是淡淡朝門外道：“把人帶上來。”
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但天空依然有些意猶未盡的陰沈，仿佛在憋一場冬日謝幕的暴雨。
一個渾身血汙的婢子被幾個打手從院門口拎著胳膊拖了進來，腳尖劃過之處，抹下了兩道鮮紅，順著尚存雨水的地磚縫隙，縱橫交錯開來……
“明月……”
江赭克服著心底的惶恐，撇開眾人，向院中那道單薄的身影沖去。
她蹲下身，卻不知該從何處扶起這滿身傷痕的丫頭，目光所及的每一處，都是觸目驚心的鞭痕。
“不可能……”江赭癱坐下去，她的明月雖目不能視，但身手敏捷，武功極好，就算單挑整個淮陽的武館都不在話下，豈會被幾個徒有其表的打手壓制？
直到一陣惡犬吠聲由遠及近的傳來……
明月怕犬，是宅中人人皆知的秘密。
江淮抄起袖口，惡狠狠道：“臭丫頭不是能打嗎？今日就讓她打個夠！放狗！”
“誰敢！”江赭一邊護住地上虛弱的明月，一邊擡手指向那些牽著惡犬的打手，怒斥道：“誰敢放狗，我拿錢買他的命！”
這一聲，近乎將江赭的嗓子喊到嘶啞，而那些打手也被江赭快要碎裂的神色懾的徒然止步。
江赭今日，無論是在沈家祠堂門前，還是在江家族人面前，無論被貶斥的多麽破碎，都依然端著那道端莊，可此時此刻，她看著眼前將血一口一口掩在她手心的明月，終於怒不可竭的爆發。
明月是母親照在她身上的最後一絲光亮。
她也是靠著這抹光，才有力氣與這冷宅中的魑魅纏鬥下去，而此刻，這束光卻被這些禽.獸折磨的愈發暗淡。
她赫然起身，怒視著那個冷血至極的父親，斬釘截鐵道：“好，江淮，這門親事我應下了，但是我要你答應我三個條件。”
屋內眾人聽到江赭終於松口，一個個豎著耳朵從屋中踱步出來。
“你說。”江淮背起手，一臉不耐的詢道，只t是與江赭四目相對的一剎，有片刻的出神。
江赭的眼神，讓他不由想起十六年前的那個春雨天，生意破敗的他來到城外的一處山林，意圖用一條白綾來結束自己的一事無成。
可在白綾纏頸的那一刻，他本能的開始畏懼死亡……
窒息感讓他不斷掙紮著雙腿。
那個女人便是在那一刻，突然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抱著臂，冷漠的打量著著自己道：“想與江老板做個交易，如果你答應我三個條件，我不僅能讓你活，還能讓你的生意起死回生……”
……
而江赭此刻的眼神像極了那個女人，也被迫讓江淮回憶起了這些年，自己為這個女人甘為牛馬卻換不來一絲回應的真心。
更諷刺的是，她的女兒在自己的呵護下長大後，竟也與她母親那般，以同樣的姿態，要與他談一筆交易。
江赭凝視著他，決絕道：“第一，身為江家嫡長女的嫁妝，一分也不能少，第二，不如借此機會分家，我江赭只要你在淮水碼頭連年虧損的十艘貨船，第三，將文昌巷的那處別院給我，我會在那裏出嫁，而不是從此處，你若現在就畫押，明日我便嫁。”
江赭不經意的瞥了一眼院門處，那個三番五次來相助她的少年，這一次卻沒有出現。
等她意識到自己這絲虛妄的期待時，瞬間收回了思緒，理智的將其束繭封存。
堂屋中的眾人在聽到江赭的訴求時，臉上出現了難掩的嘲意，十艘破船和一間別院？這跟凈身出戶有什麽區別？
江渙更是生怕江赭後悔，克制著面上的竊喜，眼疾手快的拿來了筆墨。
在眾人的註目下，將這封‘分家書’簽字畫押，遞到了江赭的手中。
江赭將其疊好，放入袖袋，小心的扶起地上的明月，抖了抖裙角的泥濘，挺直了背，目不斜視的離開了這所宅院。
直到此時，藏在院墻後的江夢才露出了頭，前些日子，她本已收拾好行囊，打算去京城參加簪花酒宴，卻突然接到酒宴延期的帖子。
與此同時，自己又從江淮那裏無意間聽到，江家因縱火案一事而被那葉清遠逼婚，心中猜想那江赭與淮陽侯府的婚事恐要作罷。
她怕丟了高門婚事的江赭，會因不願嫁給葉清遠，再回頭與她爭搶簪花貼，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將棕油一事洩給了江氏宗族的親朋。
想借江氏親眷之力，一起逼江赭就範，這才有了今□□婚一事。
可江赭離去前的那番話，卻讓江夢有些看不懂。
對於江赭的嫁妝，江夢自知無法染指，但她納悶的是，江赭為何放著江家這座金山不搶，反而只要淮水碼頭那十艘貨船。
這些年，江氏名下所涉及的產業不勝枚舉，但卻以布匹絲帛和茶葉貿易為主，那十艘貨船購買的初衷本是為了方便貨物的運送。
奈何維修成本太高，再加上近年流民作亂河盜猖獗，貨船幾次被搶後，貨物損失慘重，碼頭民工的工錢也拖欠了數月，連年虧損的江淮一怒之下，將十艘貨船租了出去。
可如今，江赭卻點名要這十艘賠錢貨，這是作何道理？
……
細雨暫歇，地面積水，別院中沒有青磚鋪地，每走一步，靴底都被浸過雨水的泥土吸附。
江赭花錢雇了幾個跑腿的小廝，連夜將嫁妝以及閨閣內的所有物品全部搬來了城北的別院。
又拖人去藥房請了大夫，為明月看傷。
雖然只是皮外傷，但鞭傷之處太多，再加上淋了雨，有些高熱，江赭送走大夫後，又忙前忙後的為明月煎藥，等照顧完對方，已是子時。
而她再有三個時辰，便要穿上那身喜服，嫁去葉宅。
江赭努力平穩著自己的思緒，將重生以來所發生的所有事，在腦中理順了一遍。
雖然她在及笄宴上保住了自己的清譽，在那蘭亭布坊也躲過了李氏的算計，且順利的從江夢的手中奪過了與淮陽侯府的婚約。
她步步為營，處心積慮，如今回想，所有的一切似乎並沒有因她的努力而改變……
淮陽侯府的婚事依然作罷，她依然要嫁給葉清遠，江夢還是拿到了簪花酒貼……
就連太子而言，也仍然沒躲過淮水的刺殺，且如前世一般被沈澈相救……
或許每件事中的細節曾有所變化，但最終的結果卻仍然沒變……
江赭走到窗前，打開了那扇因多年未開而積了一層厚塵的窗戶。
一股雨後的泥腥氣從窗外撲面而來，她微低著面，蹙眉側視著身旁案臺上的那座刻漏。
還有三個時辰……
她現在逃，已然來不及。
明月高熱未退，且這別院的四周，定已被江淮的人盯緊，這場婚，已經沒了退路。
沒想到這麽快，她又要見到那個將自己始亂終棄的薄情郎……
這場婚事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如今自己所能想出的一切博弈之計，都只能將算盤打到明日的婚禮之後。
那棕油一事明顯是葉清遠為娶自己，而給江家設下的局，如果追查下去，必然能夠查到葉清遠制造假證的蛛絲馬跡，如果她在新婚之夜來個先斬後奏……她瞥見案上那盞尖銳的燭臺，一個瘋狂的念頭襲上心頭。
只是一剎，她便扼殺了自己如此愚蠢的想法，先不說刺殺朝廷官差要償命，且自己何德何能，就一定能在殺死他之後查出那棕油的出處……
江赭嘆了一口氣，那葉清遠是何人，前世可左右國運的謀士，他所設的局，當真是無解了……
連日陰沈的夜空終於有了放晴的勢頭，乍現的星光下，江赭終於疲憊的蜷縮在椅榻上，昏沈睡去。
……
而她只睡到三更時，便被急促的叩門聲驚醒。
門外傳來一個婆子的催促聲：“江姑娘，我們是葉公子專門請來位姑娘上喜妝的。”
江赭明白門外這些叫囂著要替她上妝的婆娘，無非是葉清遠怕她逃，喊來監視她的人手。
她回頭看了一眼榻上，雖然退了燒卻還在昏睡的明月，知道今日的婚禮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
此刻只有順從，才能少食些苦果。
但她看到婆子從匣子中取出的那頂與前世一模一樣的鳳冠時，眸色還是難掩的驚恐。
於是，她故作鎮定的，從妝匣中挑選出了那支最鋒利的步搖，對鏡插進了鳳冠下的發髻中。
……
辰時過半，天色已亮，江赭著一身喜服，隨婆子們出了院門。
沒有鑼鼓，也沒有接親的喜隊，取而代之的，是兩列腰間佩刀的侍衛，在清晨透著冷意的街巷裏，等待著江赭坐上那輛落在巷口的喜轎。
大紅色的轎簾被巷口的勁風揚起又落下，在青磚低瓦的逼仄甬路上，顯得分外詭異。
江赭深吸了一口氣，撩簾入內，一路晃晃悠悠，來到了城西的那處破宅。
自她重生以來，每次要路過此處，她都要繞路而行，久而久之，車夫管伯便不再帶她來此。
今日突至舊地，已然有些陌生。
宅院似乎被提前修葺過，沒有了之前那般破敗，而這場強求的婚禮，葉清遠自然也沒有邀請任何親友，空曠的院落裏，只有江淮坐在北處的高堂上，漠然的看著院門處，被婆子強挽著手臂走進來的江赭。
“既然我女兒如約踏進了你葉家，我也就不再逗留了。”
江淮作勢要走，卻被身側一身喜袍的葉清遠攔下，話語中帶了三分命令道：“岳父該是要等女兒拜完天地後才可離去。”
而他身後的侍衛也隨著葉清遠的起身而一同站了起來，手搭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已經起身的江淮見之，再次一臉慍色的坐了下去。
葉清遠承認自己的手段是有些卑劣，也曾在深夜忐忑自己這般行徑是否會惹她厭惡，但當看見江赭一身鮮紅朝自己走來的那刻，心中所有的倉皇都在這一刻瓦解。
只要先將她攥到掌心，至於她心裏的恨，自會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被自己的愛意消融。
即便她此生都不會原諒他，他也要將她禁錮在側，強迫她看著自己贖罪，看他在愧意中將她供奉。
葉清遠忙迎上前去，聲音中似帶失而覆得的哽咽：“姌姌，你今日真美。”
卻在話音剛落，被從婆子手中抽出手臂的江赭，在臉上狠狠的抽下了一記耳光。
聲音清脆到，驚起了屋脊上小憩的鳥雀……
葉清遠清秀白皙的側臉肉眼可見的腫脹起來，江赭身旁的婆子大驚失色，連忙鉗住她的兩條手臂，再也不敢放松。
而葉清遠在片刻的懵神後，依然溫潤的笑著，迎上了對方陰霧的眸t色，柔聲道：“姌姌，吉時到了，我們該拜天地了。”
他已經迫不及待想看這張倨傲的臉蛋，在自己胯.下嬌吟的樣子，而他也期待著，在靡靡的春宵中，被她這雙細嫩的小手淩.虐的滋味……
這一世，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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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 兩旁恍然而過的街景混雜著這些日子裏的的熾烈美好，在江赭的視線中一點點坍塌重組，而她這副薄軀, 亦被坍塌後的廢墟碾壓的粉碎。
江赭臥於馬背，莫名有些暈眩。
如果換成淮陽任何一位嫡出的小姐, 那些被父母捧在手心, 含辛茹苦養大的嬌花，若是接連兩次被人采摘後，又厭棄的唾於泥中，怕是輕生的念頭都有了。
幸然她不一樣, 她本就生於冷宅, 又在風雪中長大, 自然不會如那些嬌花般贏弱。
沈澈既然能為仕途將她丟棄, 恰恰說明這個男人也如葉清遠一般，是個用糖衣包裹的偽君子罷了, 於她江赭而言, 不過是多了一次試錯的機會，只要及時止損, 自然無傷大雅。
這世間，凡事能倚仗的, 只有自己。
她強打起精神，雙腿狠夾馬腹，以最快的速度奔了回去。
……
離開時空蕩的江宅門口, 此刻卻停滿了車馬, 江赭將馬鞭扔向了身旁候著的小廝, 提起裙擺匆匆入內。
腳步還未踏入前堂，耳中便傳入了一團她再熟悉不過的嘈雜聲, 上一次聽見這種聲音，還是在江淮宣布‘家中無子，嫡長女可繼家業’之時。
家中的叔伯嬸妗聞江赭回宅，屋內的喧囂聲有了片刻消停。
首先迎出來的是號稱淮陽“金算盤”的二叔母衛氏，二叔江渙是繼江淮之後，家產最為豐厚的一個，與江淮不同的是，江渙不屑於搞實業，做的都是放貸搏利的活計，也是那魏家門下客之一。
如今聽聞江家被扯進了淮山縱火案，怕連累到自己宅院，紛紛趕來江宅，企圖勸江赭以婚事息事寧人。
江赭甫一進門，便被那衛氏挽了臂，半是勸誡半是施壓道：“姌姌，如今江家出了這麽大的事，你身為江家嫡長女可不能坐視不管啊……”
江赭還未來得及回懟，對她向來慈善的三叔母卻接過了話茬道：“人家葉常侍為了替我們江家擺平此事，不惜冒著得罪太子的風險，置自己仕途於不顧，若不對你用情至深，何故於此？這女人吶，一輩子不就圖嫁個體己的郎君？”
而坐於她身旁的三叔也附和著：“那侯門有什麽好，要銀子沒銀子，要地位沒地位，成日就靠那點俸祿過活，你嫁過去還不知要受多少拘束。”
……
一時間，屋子內七嘴八舌，吐沫星子混在一起，將還未來得及換洗衣裙的江赭淹沒。
她冷眼看著屋堂內十幾張各懷鬼胎的面龐，他們或諷刺或挖苦，替江赭刨析著這段剛過了十六年的人生，裝作為她著想般，替她規劃著將來的路。
那些被叔伯們順手帶來的弟妹，有的十二三歲有的不過五六歲，順從的站在他門父母的身邊，呆滯的聽著那些虛妄的大道，看著這位被雨水澆淋的萬分狼狽的表姐，站在前堂的中央，被自己的父母指指點點。
江赭看著屋內孩子們懵懂的眸色，積壓在心中的惡語突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悲哀和蒼涼。
在親眷們的喋喋不休中，她向著最小的那位表妹走去，屈膝蹲在了她的面前。
女娃只有五歲，見這個一身狼藉但面容嬌美的表姐向自己靠過來，並沒有感到害怕，反而睜著一雙小鹿般的眸子打量著她。
江赭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溫和笑道：“囡囡，你說阿姊要不要嫁人啊？”
那小丫頭眨著眼，故作一副大人說教的模樣，朝江赭道：“娘親說，嫁人自然要嫁喜歡的人嘍。”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緊接著，小丫頭便被婆子神色嚴肅的抱去了一旁。
江赭緩緩起身，朝那小丫頭的娘親，也就是逼她出嫁的三叔母道：“叔母在教導自己的女兒時，便這般通情，怎麽在勸我時，卻不問問姌姌是否心悅於那葉常侍？難道因為姌姌並不是叔母所出，與在座的各位沒有直系血緣，就要犧牲我的幸福，來成全江氏嗎？若今天要嫁的不是我，而是你們任何一個人的親生女兒，你們是否還會像今日這般，委曲求全？”
在旁抱臂冷觀的江娟，嗤笑一聲，突然開口道：“那葉常侍看中的又不是別人，你說這些何用？我早就說及笄宴禮上一事沒有看起來的那麽簡單，說不定這丫頭早就與那葉公子互通款曲，那男人要是沒嘗過她，怎會惦記至此？”
江娟是江赭的小姑母，年近三十，卻一直未嫁，靠給江淮照看鋪子收取租金過活，久而久之，竟被她軟磨硬泡了幾家成衣店去，平日過得揮霍，經常帶梨園的小生留宿在自己的宅中，自己不檢點也就罷了，如今竟還汙蔑起她來。
若不是對方人手太多，江赭恨不得立刻撲上去，將江娟那張賤嘴撕爛。
江渙見江赭不肯松口，逐漸磨光了耐心，不惜拿江家還未成人的十幾個孩子朝她施壓道：“淮山縱火一案事關太子被刺，若江家被牽扯，買賣影響事小，保不準還要把命搭進去，你自己尋死我們不攔你，難道你要眼睜睜的看著你這些未成人的弟弟妹妹們陪你去死嗎！”
江赭忍無可忍的駁斥道：“二叔也知此案重大，那你們為何不想想，若那縱火的棕油真的出自江家，又豈是翰林院中區區一個常侍能壓下來的？你們身為江家的長輩，不想著如何查出這棕油的出處，只想用我這個小輩的婚事來填埋此事，當真是一群懂得舍本逐末的市賈！”
“你！”江渙面對江赭的頂撞，一時氣沖心肺，發出一頓猛咳。
江赭的這番話就像一面照妖鏡，照出了在座的人面獸心。
近年來關中流民四起，買賣本就不好做，江家不可能放著好好的錢不掙，去沾染刺殺太子這種滅門的大罪。
在座的任何一個江氏親眷，都知道江家此次是遭官家構陷，卻無一人敢言。而這次的麻煩只需用江赭的婚事作為交易，既未拿錢又未嘗命，何樂而不為，又有誰會在意江赭的意願呢？
“這門親事已定，嫁與不嫁由不得你！”
屋內眾人聞聲擡頭，見江淮終於從後院趕了過來。
許是在眾親朋面前不願丟了面子，之前還作勢要跪她的父親，此刻卻頤指氣使的再次拿出了那份屬於家主的威嚴。
江赭冷笑一聲，滿臉失望的仰頭頂撞道：“有種你就將我的屍體擡到那花轎上去！”
江淮聽罷，並未嗔怒，只是淡淡朝門外道：“把人帶上來。”
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但天空依然有些意猶未盡的陰沈，仿佛在憋一場冬日謝幕的暴雨。
一個渾身血汙的婢子被幾個打手從院門口拎著胳膊拖了進來，腳尖劃過之處，抹下了兩道鮮紅，順著尚存雨水的地磚縫隙，縱橫交錯開來……
“明月……”
江赭克服著心底的惶恐，撇開眾人，向院中那道單薄的身影沖去。
她蹲下身，卻不知該從何處扶起這滿身傷痕的丫頭，目光所及的每一處，都是觸目驚心的鞭痕。
“不可能……”江赭癱坐下去，她的明月雖目不能視，但身手敏捷，武功極好，就算單挑整個淮陽的武館都不在話下，豈會被幾個徒有其表的打手壓制？
直到一陣惡犬吠聲由遠及近的傳來……
明月怕犬，是宅中人人皆知的秘密。
江淮抄起袖口，惡狠狠道：“臭丫頭不是能打嗎？今日就讓她打個夠！放狗！”
“誰敢！”江赭一邊護住地上虛弱的明月，一邊擡手指向那些牽著惡犬的打手，怒斥道：“誰敢放狗，我拿錢買他的命！”
這一聲，近乎將江赭的嗓子喊到嘶啞，而那些打手也被江赭快要碎裂的神色懾的徒然止步。
江赭今日，無論是在沈家祠堂門前，還是在江家族人面前，無論被貶斥的多麽破碎，都依然端著那道端莊，可此時此刻，她看著眼前將血一口一口掩在她手心的明月，終於怒不可竭的爆發。
明月是母親照在她身上的最後一絲光亮。
她也是靠著這抹光，才有力氣與這冷宅中的魑魅纏鬥下去，而此刻，這束光卻被這些禽.獸折磨的愈發暗淡。
她赫然起身，怒視著那個冷血至極的父親，斬釘截鐵道：“好，江淮，這門親事我應下了，但是我要你答應我三個條件。”
屋內眾人聽到江赭終於松口，一個個豎著耳朵從屋中踱步出來。
“你說。”江淮背起手，一臉不耐的詢道，只t是與江赭四目相對的一剎，有片刻的出神。
江赭的眼神，讓他不由想起十六年前的那個春雨天，生意破敗的他來到城外的一處山林，意圖用一條白綾來結束自己的一事無成。
可在白綾纏頸的那一刻，他本能的開始畏懼死亡……
窒息感讓他不斷掙紮著雙腿。
那個女人便是在那一刻，突然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抱著臂，冷漠的打量著著自己道：“想與江老板做個交易，如果你答應我三個條件，我不僅能讓你活，還能讓你的生意起死回生……”
……
而江赭此刻的眼神像極了那個女人，也被迫讓江淮回憶起了這些年，自己為這個女人甘為牛馬卻換不來一絲回應的真心。
更諷刺的是，她的女兒在自己的呵護下長大後，竟也與她母親那般，以同樣的姿態，要與他談一筆交易。
江赭凝視著他，決絕道：“第一，身為江家嫡長女的嫁妝，一分也不能少，第二，不如借此機會分家，我江赭只要你在淮水碼頭連年虧損的十艘貨船，第三，將文昌巷的那處別院給我，我會在那裏出嫁，而不是從此處，你若現在就畫押，明日我便嫁。”
江赭不經意的瞥了一眼院門處，那個三番五次來相助她的少年，這一次卻沒有出現。
等她意識到自己這絲虛妄的期待時，瞬間收回了思緒，理智的將其束繭封存。
堂屋中的眾人在聽到江赭的訴求時，臉上出現了難掩的嘲意，十艘破船和一間別院？這跟凈身出戶有什麽區別？
江渙更是生怕江赭後悔，克制著面上的竊喜，眼疾手快的拿來了筆墨。
在眾人的註目下，將這封‘分家書’簽字畫押，遞到了江赭的手中。
江赭將其疊好，放入袖袋，小心的扶起地上的明月，抖了抖裙角的泥濘，挺直了背，目不斜視的離開了這所宅院。
直到此時，藏在院墻後的江夢才露出了頭，前些日子，她本已收拾好行囊，打算去京城參加簪花酒宴，卻突然接到酒宴延期的帖子。
與此同時，自己又從江淮那裏無意間聽到，江家因縱火案一事而被那葉清遠逼婚，心中猜想那江赭與淮陽侯府的婚事恐要作罷。
她怕丟了高門婚事的江赭，會因不願嫁給葉清遠，再回頭與她爭搶簪花貼，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將棕油一事洩給了江氏宗族的親朋。
想借江氏親眷之力，一起逼江赭就範，這才有了今□□婚一事。
可江赭離去前的那番話，卻讓江夢有些看不懂。
對於江赭的嫁妝，江夢自知無法染指，但她納悶的是，江赭為何放著江家這座金山不搶，反而只要淮水碼頭那十艘貨船。
這些年，江氏名下所涉及的產業不勝枚舉，但卻以布匹絲帛和茶葉貿易為主，那十艘貨船購買的初衷本是為了方便貨物的運送。
奈何維修成本太高，再加上近年流民作亂河盜猖獗，貨船幾次被搶後，貨物損失慘重，碼頭民工的工錢也拖欠了數月，連年虧損的江淮一怒之下，將十艘貨船租了出去。
可如今，江赭卻點名要這十艘賠錢貨，這是作何道理？
……
細雨暫歇，地面積水，別院中沒有青磚鋪地，每走一步，靴底都被浸過雨水的泥土吸附。
江赭花錢雇了幾個跑腿的小廝，連夜將嫁妝以及閨閣內的所有物品全部搬來了城北的別院。
又拖人去藥房請了大夫，為明月看傷。
雖然只是皮外傷，但鞭傷之處太多，再加上淋了雨，有些高熱，江赭送走大夫後，又忙前忙後的為明月煎藥，等照顧完對方，已是子時。
而她再有三個時辰，便要穿上那身喜服，嫁去葉宅。
江赭努力平穩著自己的思緒，將重生以來所發生的所有事，在腦中理順了一遍。
雖然她在及笄宴上保住了自己的清譽，在那蘭亭布坊也躲過了李氏的算計，且順利的從江夢的手中奪過了與淮陽侯府的婚約。
她步步為營，處心積慮，如今回想，所有的一切似乎並沒有因她的努力而改變……
淮陽侯府的婚事依然作罷，她依然要嫁給葉清遠，江夢還是拿到了簪花酒貼……
就連太子而言，也仍然沒躲過淮水的刺殺，且如前世一般被沈澈相救……
或許每件事中的細節曾有所變化，但最終的結果卻仍然沒變……
江赭走到窗前，打開了那扇因多年未開而積了一層厚塵的窗戶。
一股雨後的泥腥氣從窗外撲面而來，她微低著面，蹙眉側視著身旁案臺上的那座刻漏。
還有三個時辰……
她現在逃，已然來不及。
明月高熱未退，且這別院的四周，定已被江淮的人盯緊，這場婚，已經沒了退路。
沒想到這麽快，她又要見到那個將自己始亂終棄的薄情郎……
這場婚事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如今自己所能想出的一切博弈之計，都只能將算盤打到明日的婚禮之後。
那棕油一事明顯是葉清遠為娶自己，而給江家設下的局，如果追查下去，必然能夠查到葉清遠制造假證的蛛絲馬跡，如果她在新婚之夜來個先斬後奏……她瞥見案上那盞尖銳的燭臺，一個瘋狂的念頭襲上心頭。
只是一剎，她便扼殺了自己如此愚蠢的想法，先不說刺殺朝廷官差要償命，且自己何德何能，就一定能在殺死他之後查出那棕油的出處……
江赭嘆了一口氣，那葉清遠是何人，前世可左右國運的謀士，他所設的局，當真是無解了……
連日陰沈的夜空終於有了放晴的勢頭，乍現的星光下，江赭終於疲憊的蜷縮在椅榻上，昏沈睡去。
……
而她只睡到三更時，便被急促的叩門聲驚醒。
門外傳來一個婆子的催促聲：“江姑娘，我們是葉公子專門請來位姑娘上喜妝的。”
江赭明白門外這些叫囂著要替她上妝的婆娘，無非是葉清遠怕她逃，喊來監視她的人手。
她回頭看了一眼榻上，雖然退了燒卻還在昏睡的明月，知道今日的婚禮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
此刻只有順從，才能少食些苦果。
但她看到婆子從匣子中取出的那頂與前世一模一樣的鳳冠時，眸色還是難掩的驚恐。
於是，她故作鎮定的，從妝匣中挑選出了那支最鋒利的步搖，對鏡插進了鳳冠下的發髻中。
……
辰時過半，天色已亮，江赭著一身喜服，隨婆子們出了院門。
沒有鑼鼓，也沒有接親的喜隊，取而代之的，是兩列腰間佩刀的侍衛，在清晨透著冷意的街巷裏，等待著江赭坐上那輛落在巷口的喜轎。
大紅色的轎簾被巷口的勁風揚起又落下，在青磚低瓦的逼仄甬路上，顯得分外詭異。
江赭深吸了一口氣，撩簾入內，一路晃晃悠悠，來到了城西的那處破宅。
自她重生以來，每次要路過此處，她都要繞路而行，久而久之，車夫管伯便不再帶她來此。
今日突至舊地，已然有些陌生。
宅院似乎被提前修葺過，沒有了之前那般破敗，而這場強求的婚禮，葉清遠自然也沒有邀請任何親友，空曠的院落裏，只有江淮坐在北處的高堂上，漠然的看著院門處，被婆子強挽著手臂走進來的江赭。
“既然我女兒如約踏進了你葉家，我也就不再逗留了。”
江淮作勢要走，卻被身側一身喜袍的葉清遠攔下，話語中帶了三分命令道：“岳父該是要等女兒拜完天地後才可離去。”
而他身後的侍衛也隨著葉清遠的起身而一同站了起來，手搭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已經起身的江淮見之，再次一臉慍色的坐了下去。
葉清遠承認自己的手段是有些卑劣，也曾在深夜忐忑自己這般行徑是否會惹她厭惡，但當看見江赭一身鮮紅朝自己走來的那刻，心中所有的倉皇都在這一刻瓦解。
只要先將她攥到掌心，至於她心裏的恨，自會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被自己的愛意消融。
即便她此生都不會原諒他，他也要將她禁錮在側，強迫她看著自己贖罪，看他在愧意中將她供奉。
葉清遠忙迎上前去，聲音中似帶失而覆得的哽咽：“姌姌，你今日真美。”
卻在話音剛落，被從婆子手中抽出手臂的江赭，在臉上狠狠的抽下了一記耳光。
聲音清脆到，驚起了屋脊上小憩的鳥雀……
葉清遠清秀白皙的側臉肉眼可見的腫脹起來，江赭身旁的婆子大驚失色，連忙鉗住她的兩條手臂，再也不敢放松。
而葉清遠在片刻的懵神後，依然溫潤的笑著，迎上了對方陰霧的眸t色，柔聲道：“姌姌，吉時到了，我們該拜天地了。”
他已經迫不及待想看這張倨傲的臉蛋，在自己胯.下嬌吟的樣子，而他也期待著，在靡靡的春宵中，被她這雙細嫩的小手淩.虐的滋味……
這一世，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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