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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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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六

細細算起來, 倆人有七八日未見了。

攖寧這下真的傻眼了,顧不得臺下此起彼伏直呼“陛下”的求助聲,她先是掃兩眼宋諫之身上的赭黃龍袍, 再定睛看向他的臉。

反應過來後, 攖寧鼓圓了眼睛, 伸手在他胸口狠狠推了一把:“你…你腦子壞掉啦?這可是, 這可是……”

她順手扯過龍袍一角, 遞到宋諫之眼皮子底下, 短短兩句話說的結結巴巴。

“怕什麽?”

宋諫之被推了也沒有惱, 反而閑適的攬著懷中人往後靠了靠。案上酒盞中的酒只剩下一半, 另一半釀成了酒氣,暗藏在他呼吸間悄然升高的溫度之中。

少年玉白的面容隱在旈冠珠簾後, 眼尾的一抹飛紅格外晃眼, 怎麽瞧怎麽不像正經人。

大殿中的腳步聲嘈雜不斷, 雖無人感傷高臺,但劍拔弩張的氣氛半點不肯放過, 充斥在殿中每一寸角落。

偏偏眼前是個天塌下來也不動下眉毛的主兒。

攖寧悄咪咪看向不遠處的太監統領,見他沒什麽動作,才勉強松了口氣, 但心仍在半空吊著。

她沒好氣的啪啪拍了宋諫之兩下, 氣惱道:“你到底作的哪門子妖?”

她的巴掌正好拍在宋諫之脖頸上, 看上去兇狠, 可等拍完了,那幾根嫩生生的指頭卻誠實的順著衣領摸索了進去, 直等摸到他肩胛結痂的傷痕, 才抽回手。

宋諫之被她毫不客氣的動作惹笑了。

他微挑了半邊眉,伸手擒住攖寧的腕子, 有一下沒一下的去捏她軟乎乎的指頭。

“放心,這龍袍我既然敢穿,必然是同父皇商定好的,”這般亂成一鍋粥的時刻,他又稱回了‘父皇’:“難不成在你心裏,我是能做出弒父殺君之事的人?”

‘弒父殺君’幾個字被他含在齒間,一字一句的拋出來。

他敢說,攖寧都不敢聽,急忙抽出手去捂他的嘴,用那雙沒什麽威懾力的圓眼睛狠狠剜了他一眼。

把弒父殺君說的如此輕車熟路,即便說他沒這個膽量,都難叫人信服吧!

時隔多日再相見,宋諫之卻被她這沒分寸的眼神刺得渾身舒暢。

懷中人如今跟被餵熟的野雀兒一般,原先只是偶爾在他這個屋檐下歇歇腳,戰戰兢兢地躲著人,如今不止在屋檐底下築了巢,光明正大的梳理羽毛,偶爾餵食餵得不順她心意,還要被那尖喙叨上兩口。

她套在身上的偽裝,在一日又一日的投餵下,變得松散不成樣子,即便想強撐著套上那鎮定沈穩的殼子,也沒了信服力,反而是殼子下的活潑生氣,愈發耀眼,難以遮擋。

宋諫之眸中極快的閃過一絲笑意。

攖寧沒註意他的神情,正待問個明白,突然感覺掌心一陣濡濕。她被針紮了似的迅速縮回手,臉頰立馬燒了起來,緋紅似半熟的桃子,神色卻正經:“你們到底打算做什麽?”

“甕中捉鱉。”

宋諫之話音剛落,鏗鏘有力的腳步聲自殿中傳來,逐漸逼近二人所處的高臺。

“陛下既獲福壽丹,乃是得上蒼庇佑,更應潛心修煉以慰上蒼福德。朝中諸事繁多,恐耽誤陛下清修,懇請陛下讓位於太子,一心遁入法門,長生不老也不過咫尺。”

說話之人嗓音陌生,攖寧不認得。

但她隱約瞧出此人就站在高臺石階上,離紗帳不過兩丈遠,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一腦袋紮進宋諫之胸前。

誰成想,她剛掩耳盜鈴一般將自己藏起來,就被人捏著下巴強行擡起臉來。

攖寧不敢出聲,t只能齜牙咧嘴的做出口型:“你做什麽……”

不就是拍了他兩巴掌,怎麽還記仇呢?

心中記仇簿寫了厚厚一本的攖寧,如今已非常擅長從旁人身上找理由了。

宋諫之沒有接話。

攖寧跟那沒頭沒腦的小狗一般,低頭張口就咬在他虎口上。

雖然瞧著氣勢洶洶的,但壓根沒用兩分力,連威脅人的事兒都做不到家。

宋諫之沒攔她,反而手腕一轉,捏上了少女軟嘟嘟的臉頰,結結實實撚了兩把。

老皇帝的龍袍,他穿著都嫌腌臜。

“有人,有人唔——”

隔著幾丈遠的地方,就站著全幅兵甲的太子黨,攖寧簡直想剖開宋諫之的皮子看看,如此危急之時,他腦袋裏都在想什麽烏七八糟的東西。

她伸手要推人,一雙腕子又被人輕而易舉的捏在掌中,兩頰又被人掐著,一片豐盈的臉頰肉紅勝胭脂,話到最後只能變成模糊的氣音。

宋諫之抱著人往懷裏緊了緊,故意在只有一丈長的金椅上傾下身子,讓兩人間距離近得過分,然後湊到她耳邊哄道:“我在,有什麽好怕的?”

他剛說完這句堪稱溫柔的話,便單手捂住攖寧露在外面的紅耳朵,另一只手把案上酒盞拿過來,頓了頓,在長指掌控中晃蕩一下,然後沒有絲毫征兆忽然的發作,將它摜到高臺下。

一聲結結實實的脆響,酒盞在方才說話的人眼皮底下四分五裂。

殿中的喧嘩聲頓時靜下來,這份寂靜從席首壓直席末,真正開啟了這場大戲的帷幕。

攖寧尚且怔楞著,只見金椅右後方一人開口道:“這也是太子的意思?”

那人雖一身太監打扮,面皮也年輕白凈,聲音卻不似太監尖細,反而顯得年邁渾厚,和崇德帝的嗓音毫無區別。

攖寧瞪大了眼,摟著宋諫之脖頸叫他矮下身來,兩人目光相接,她烏溜溜的圓眼睛寫滿了疑問。

宋諫之唇角翹了翹,捏著她的手,搭在自己分明突出的喉結上。

真相不言而喻。

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殿中人目光已盡數聚焦到太子身上。

太子垂手站在席位上,一旁的太子妃面露慌張,他反倒維持了方才的嚴肅,眉眼間是隱隱的篤定。

既然下定了決心,便不能後退了。

他想走的這條路,退一步就是萬劫不覆。

只見太子擡腳行至大殿中央,不慌不忙的躬身行禮道:“是,兒臣懇請父皇讓位,此舉既為了父皇道心,也為天下社稷。”

好……好恬不知恥。

攖寧自認臉皮挺厚的了,如今見了太子這般臉皮厚似城墻的人,也不禁甘拜下風。老話說得好,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這位是真的高手。

什麽為了天下社稷,都是虛到沒邊的話。

耳畔是宋諫之輕蔑的嗤笑聲。

她也不屑的撇了撇嘴,殿中卻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懇請陛下讓位於太子,潛心修煉以慰上蒼福德。”

齊刷刷的呼號聲,將殿中其他人唬住了。

攖寧打眼望去,殿中少說跪了十數人,竟連皇後娘娘都在其中。

驚得她瞠目結舌。

如果坐在高臺上的真是崇德帝,只怕此刻會被氣到白眼一翻直接栽倒。

“眾卿家也是這個意思?”口技藝人繼續追問道。

站在高臺下,最先發聲的禦前統領跟著一並跪下,開口道:“臣等是為陛下龍體著想,還請陛下體諒微臣的良心用心。”

“亂臣賊子!”周概沒想到今日形勢會發展到如此嚴峻,他良久才回過神來,高聲怒斥道:“面聖未卸甲,勾結朝中大臣結黨營私,太子,你這是在造反逼宮!”

他臉色漲紅,全然不顧身旁人躲閃的腳步。

“諫議大夫慎言!”太子回首冷聲道。

“孤前些日子聽聞父皇身體抱恙,想也知道是疲於朝政和修煉,二者不可兼得,父皇龍體安康自然最重要。”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

周概聽了太子這話,更是氣血上湧,指向太子的手因為憤怒而顫抖:“你即便篡位成功,也是違背人心,為後人不恥的!”

“來人,諫議大夫喝醉了,將他帶下殿去。”

殿外兩名身穿鐵甲的禦林軍走上前,一左一右挾制住周概的雙臂,正要將人拖離大殿,忽然,一道身影攔在了他們離殿之路上。

太子側身看著,瞇了瞇眼,開口道:“定國公這是何意?”

殿中已隱隱約約傳來了啜泣聲,眾人皆被這場面嚇住了,連一向高傲的昭華公主都坐在席上不敢輕舉妄動。

“太子此舉委實欠妥,周大夫只是說出實情罷了,陛下尚未發話,你即便不喜,也不能令侍衛拖拽。”

定國公為三朝老臣,軍功赫赫,平日雖鮮少參與政事,但無人敢不重視他。

“孤知道定國公一向喜愛九弟,畢竟越母妃是您的長女,愛屋及烏。可如今九弟觸怒聖顏令父皇厭棄,您再一意庇護,只怕會叫外人疑心九弟居心叵測。”

最居心叵測的人賊喊捉賊。

定國公卻沒有讓步的意思,禦林軍也不敢上前拖拽他,眾人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太子只覺這九五之尊的寶座唾手可得,一絲一毫都按捺不得,他徑直轉身跪下道:“還請父皇聖裁。”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重又聚集到高臺上。

只見紗帳後人影綽綽,投在石階上的暗影跟著變幻,太子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他籌備了足足五年,從掌控私鹽謀奪暴利籠絡朝臣,到安插道士蠱惑聖心,屈膝蟄伏,只為等今天。

這最後一跪,就當全了他們的父子情分。

若崇德帝肯老實讓位,他不介意讓他以‘太上皇’的身份多活幾年。遷至別宮頤養天年,怎麽不算逍遙自在?

偌大的含涼殿,一時安靜得連針掉到地上都能聽清楚。

只是紗帳後的情形有些覆雜。

攖寧一直窩在宋諫之懷裏,她想看清殿中的情形,奈何被暗金紗帳遮著視線,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她恨不得直接貼到紗帳上,把自己攥巴攥巴,從那針眼大小的孔裏扔出去,把這熱鬧看個明白。

聽到太子一句有一句冠冕堂皇的話,她簡直嘆為觀止。

好生不要臉,竟是勝過她攖小寧千倍百倍。

她尚且呆楞著,宋諫之搭在她身上的手卻輕拍了拍。

那只手恰好搭在她後腰往下幾寸,而且宋諫之的動作又刻意放緩了,更像狎昵,攖寧紅著臉從他身上蹦起來。

殿中形勢緊張的要命,高臺上的兩人卻跟扭糖一般,沒正形的纏在一塊兒。

攖寧臉側一縷束好的發絲散了下來,搭在耳邊,隨著她的動作在空中劃出道弧線。就連額際的頭發都翹起一縷兒,絨草似的亂糟糟支棱著。

宋諫之緊跟著站起身,見她腦袋像頂了個雞窩,下意識擡起手,將她臉側的發絲挽到耳後,又順勢摸順了她前額不安分的絨發。

攖寧則是左扯扯衣襟,右扯扯袖口,生怕旁人看不對勁。

與此同時,太監也上前將紗簾掀起收束,大殿中的場景盡數展現在二人面前。

殿中先是靜默一瞬,隨後像在熱鍋中扔進塊凍油似的,劈裏啪啦炸了鍋。

"晉,晉王殿下。"周概率先出了聲。

他不知從哪生出的力氣,一把甩開禦林軍的手,臉色鐵青,顫聲道:“您也意圖逼宮?亂了,都亂了……”

攖寧:“……”

果然是直言不諱的諫臣,阿兄同她講過周概之前在朝上的所作所為,她下意識將諫議大夫劃歸到了宋諫之這邊。如今看來,他是不論誰要禍亂朝綱都得參一本的性子。

攖寧不習慣站在高臺上面對旁人,高高在上,反而令人心生不自在。她剛垂下眼準備專心致志的盯著案上葡萄,轉移下自己的註意力,就被宋諫之攬過腰帶到了身後。

陰差陽錯達成了目的。

這種時候,攖寧聽話極了,像被薅了長耳朵的兔子,推一下就順著跳。

她老實躲進宋諫之高大的身影後,末了還不忘借助寬袖遮掩,揪他手指頭,小小聲的囑咐一句:“皇上怎麽交代你就怎麽做呀,別過猶不及……”

說完便抿起嘴不吭聲了,那張嘴閉合得跟扁嘴鴨子似的。

宋諫之瞥她一眼,正過身,把自家的兔子藏好,再擡眼望向面色大變的太子。

太子神色陰鷙,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發顫,他直覺事情出了意外,不再位於他的打算中,蹙眉詰問道:“為何是你?你將父皇如何了t?”

他身旁,假冒的禦林軍統領也跟著慌了神。他和殿中的禦林軍同為太子私兵,借了禦林軍的身份來到含涼殿。

雖身為太子的死士,但真正面臨生死之際,又是在自以為穩操勝券之後,這份落差,不免叫人心生恐懼。

不過即便再慌,他也沒忘記接下太子的顏色。

“晉王意圖謀權篡位,來人將他拿下!”

死士一面開口號令,一面持劍上前。

可惜人還未踏上高臺,便被殿外射來的一只羽箭直直洞穿了喉嚨。

他後知後覺的擡手捂住脖頸,卻只摸到了鋒利的箭尖。

溫熱的鮮血不受控的噴灑至案上,給顆顆都有拇指大小的葡萄濺上點滴血珠,在燭光下,反射出妖異的紅光,彰顯著殺戮的開端。

殿外,真正的禦林軍已經趕來,層層疊疊的將大殿圍起,林暉大闊步的站到宮殿大門外,將後路阻斷。

宋諫之眸色銳利似雨後生出的青竹,他這才淡淡開口道:“皇兄未免太心急了些,你將私兵混入宮中時,就沒想過,為何行事如此輕易嗎?”

“你何時逃出來的?”太子額頭冷汗涔涔,他眼神裏是遮掩不住的震驚,反問道:“你從一開始就知道?父皇怎麽會縱容你出獄?”

震驚、憤怒、不敢置信,在他面上一一閃過,最後只留下絕望。

他踉蹌著後退兩步,目光環顧著大殿,喃喃道:“孤知道,孤知道了,你們是謀劃好的,父皇與你做了個局,只為將我誆進去……”

“難為父皇和你一番苦心……”太子嗆咳兩聲,說話都費力一般:“我早知道,我這個太子只是借了嫡長的身份。若沒有這個身份,只怕父皇連多看我一眼都不肯,遑論立我為太子。”

他目眥欲裂,跪倒在地,吃吃笑道。

“我算什麽太子,什麽國本?冀州案,父皇派你去!瀘州案,父皇還派你去!你已經軍功在身了,他好像怕你身上功績不夠多一樣,拼命地砸給你……父皇啊父皇,你幹脆立老九做太子算了,何必拿我當磨刀石,讓我生出不該生的野心……”

窮途末路反而不怕了,他只想把這些年冤屈說出來。

“這朝中,每一個人,看我這個太子都像看笑話!”

說到最後,他匍匐在地,竟如同稚子一般大聲哭嚎起來。

正在這時,殿外的禦林軍讓出條路,崇德帝在宮人的攙扶下來到大殿中。

他被所謂的“仙丹”掏空了身子,病來如山倒,短短幾日,兩鬢斑白。

皇後早就嚇傻了眼,癱坐在位置上看著自家兒子發瘋。站出來太子站隊的十數位大臣,皆兩股戰戰跪倒在地,不敢出聲了。

太子還在泣血似的,傾訴著自己的委屈不忿。

攖寧卻沒心思聽熱鬧了,她躲在宋諫之身後,輕輕握住了他廣袖下的手,帶著安撫意味晃了晃。

太子將自己說的無比委屈,可冀州、瀘州兩樁案子,哪個不得罪人?甚至有性命之危。

即便是今日,就在此時此刻,崇德帝已然知曉了太子的斑斑劣跡,卻決定讓宋諫之身披龍袍冒充自己,來試探太子。

攖寧初時沒想明白,現在也醒過神來。

皇帝歸根到底還是偏心太子,不管是為著他好拿捏還是為著旁的,偏心就是偏心。

今天的局,如果太子沒有兵行險招逼宮造反,只怕宋諫之就要被扣上篡位的罪名,理所當然的獲罪處死了。什麽私鹽案,什麽哄擡燕京租價,都可以輕飄飄的一筆帶過。

有晉王造反在前,太子的那點過錯簡直不夠看了。

真正在這份天家淡薄親緣中,被忽視的那個孩子,早就對所謂親情沒了期盼,將對親情的希冀遺落在了深宮某個不起眼的角落中,哪裏還會高呼自己的委屈呢。

攖寧捏著宋諫之的手又緊了緊,嫩生生的指頭一點點鉆進他指縫間,微潮的掌心緊緊相貼。

宋諫之偏回頭,正好對上她烏溜溜的圓眼睛。

那雙眼裏沒有驚慌,只有毫不掩飾的赤城和心疼,在他的註視下,泛出一點晶瑩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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