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五十五

關燈
五十五

他們一路串回了酥餅攤子, 李歲還在巷口等著,整個人在地上蹲成了小小的一團,頭埋進胳膊, 裝酥餅的油紙包分毫未動, 就那麽攥在手裏。

大約是在街上待慣了, 攖寧輕輕碰了他一下, 他還沒擡頭, 便下意識往旁邊挪了挪, 嘴裏唔噥著:“別打我, 我這就走。”

“是我。”

李歲應聲擡起頭, 擡手使勁揉了揉眼睛,許是沒想到攖寧真會回來領他。

攖寧看著他露在袖口外, 細到只剩下骨頭的手腕, 心底不由自主的泛了酸, 面上卻半分不顯,反而鼓著臉跟道:“我回來接你啦, 走,帶你吃香的喝辣的。”

她暗暗掂量了自己身上的仨瓜倆棗,小眼神往後一瞄, 看到晉王殿下那雙打眼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的靴子, 理不直氣也壯的吃起了軟飯。

她聲音壓的低, 卻不想被身後這順風耳聽了個全乎。

那通身上下沒有半絲人氣兒的活閻王, 上下睨她一回,眼尾似笑非笑的壓出一痕, 說話卻冷冰冰的:“窮光蛋一個, 充什麽闊?”

“我有嫁妝的,”攖寧被他一句話刺的紅了臉, 她神思一轉,拉著李歲小小的手,頗有氣勢的挺起胸。

說完頓了一下,又有些心虛的癟著嘴補充道:“回京就還你嘛,先記著賬。”

姜太傅雖然不肯為她爭個自由前程,但因心中有虧欠,該有的體面半分沒差她。攖寧的嫁妝有足足五十擔,雖然放在晉王府不大夠看,但也掏空了姜府小半的家底,至少能叫攖寧後半生吃穿無虞。

只是她之前手頭還有些閑錢,將嫁妝這碼事拋到了腦後,現下被宋諫之一激才想起來。

想通這件事,攖寧兩眼蹭一下放了光,說話也硬氣了起來:“要不記你兩分利,回去我肯定一分不差的還給你。”

她一板一眼分的清清楚楚,並未察覺宋諫之驟然沈下來的臉色。

等到晉王殿下冷著臉轉身要走,高紮的馬尾順了主人心意,隨著他轉身的動作啪一下甩到攖寧臉蛋上,甩的她捂著臉“哎呀”一聲,都沒分得活閻王半個眼神,她才後知後覺金主不知何時又生了氣。

攖寧盯著他腦後翻飛的墨色長發,暗忖這廝的頭發倒不似本人會裝樣。

她搓了搓泛紅的臉蛋,拉著李歲的手,緊巴巴跟在宋諫之身後。

李歲一開始還不好意思,要往回縮手,沒掛什麽肉的小臉板得端正,但被攖寧瞇著眼刺了一句:“本來就走得慢,還要我抱你走嗎?”

李歲一個五六歲的小豆丁,哪能看出攖寧是在詐他,反而被這半絲威懾力都沒有的話嚇住了,生怕真被人抱在懷裏,招搖過市的丟人。

他年齡雖小,卻被灌輸了一堆男子漢大丈夫的道理,意外的好面子。

於是不再掙紮,快步跟上了。

這仨人,打頭的少年生了張極漂亮的冷臉,連頭發絲都透著矜貴。姑娘生的也美,細眉如黛,眼似春水,只是腿短跟不上趟兒,氣的把臉鼓成了河豚,一戳就破。孩子穿著短袖短腿的衣裳,臉色青白,嘴倔強的抿著,不知捱過多少餓。

走在一塊,怎麽看怎麽迥異,

攖寧怕李歲緊張,一邊走的氣喘籲籲,一邊不忘跟他說著話,從酥餅攤子聊到她拿手的松鼠鱖魚。

眼看馬上到了州衙內院,她突然想起一事。

“那小子讓你彈我,可曾跟你說過我誰?”

攖寧疑心孫總商在他們入住州衙之前,就知曉了他們在瀘州的行蹤。

誰知李歲聽到這話,牙齒咬住了淡色的下唇,難得扭捏的開口道:“沒有說過,但人是他指的,我要彈的也不是你,是他……”

他攥著酥餅的小手指向宋諫之。

恰在這時,他們一行人走在了州衙門口,晉王停下腳步等牙差開門。

攖寧在他擡手時就反應過來,嚇了個激靈,一把捂住李歲的嘴,神色緊張的看向宋諫之,正對上少年凜冽的目光,冷的跟冰窖一樣。

果然是孩子,什麽都敢說,沒看到這尊活閻王頭頂都冒著黑氣兒嗎?要是眼神能殺人,他倆身上早就三刀六個洞,人都不一定能留個全乎。

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正好明笙迎了出來,幹脆將李歲塞到她手裏,推搡著兩人先進院。攖小寧表面豪情萬丈,極有擔當的自己留下,應對晉王殿下的刁難。

實際上心裏已經不安分的敲起了小鼓。

他後腦勺都長了眼睛,肯定全聽到看到了。

宋諫之不動,她也不敢動,倆人就這麽站在院門口,一個眼神冷的像刀子,一個呆楞楞的成了啞巴。

攖寧望著宋諫之繡金雲紋的靴尖,心中小小的嘆了口氣,他怎麽這麽容易生氣呢?

大約是她攖小寧還不夠聰明,實在想不通小王爺生氣的原因是什麽,總不會是嫌兩分利少了,他看著也不像滿身銅臭的主。

攖寧想開口試探兩句,又怕自己弄巧成拙,只能呆在原地,竹筒倒豆子的請求:“你別生氣了…那我沒帶銀子嘛,實在不行,我去和兄長借。”她把自己能想到的話直通通倒了個幹凈,前言不搭後語,卻分外認真:“吃香喝辣也只是哄孩子的話,他是受人指使的,你不要跟他置氣…”

她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都沒精打采的斂了起來,耷拉著腦袋,看著怪可憐。

但她看上去越無辜,宋諫之心中煩躁便燒的更盛,橫沖直撞的郁氣令他腕骨都隱隱發癢。

宋諫之垂著眼,向她這邊踱步過來,日頭偏西,拉長了兩人的影子,將攖寧整個人攏到他的身影下。

他極黑的長睫輕扇一下,在日光下打落淺淺一層青痕,幽深的目光鎖在攖寧身上。

“他也配惹本王生氣?”

聞言,攖寧惴惴不安的擡起頭,掉進宋諫之烏沈沈的目光中。

她本該忐忑害怕的,但大約是方才一路走的太累,只能聽到自己失序的心跳,比起畏懼,更多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慌,慌到她不敢細想。

攖寧呆呆的舔了下發幹的嘴唇,話裏不自覺帶上小小的埋怨:“我很安分了……”

她雖然貪玩嘴饞了些,但總體而言,大概、也許、八成還算得上懂事本分的吧?

反倒是這人,渾身都是逆鱗,毛毛蟲似的,碰一下就要捱紮。

看著面前的小蠢貨,宋諫之眉眼浮上不耐,他有些質疑自己,為何非要跟這個木頭腦袋辨個一二,只要他想,大可以將她吊起來,教訓一頓,料理老實了,再也不敢說那些不識相的話。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臉傻樣。

表面恭順,說不定心裏已經暗暗不服氣了,連他因何生氣都不明白。

宋諫之頭一回有些懷念攖寧失智的時候,雖然粘人的要命,但勝在乖巧,被弄得金豆子直掉,也要巴巴的挨著他,不會清清楚楚的非要跟他分個你我。

可小王爺端著架子,心裏念頭過如千帆,也懶得跟笨蛋剖個明白。

“我很安分的,沒有壞過你的事。”攖寧把自己的所作所為挨著捋了一遍,自覺自己沒錯,有些不服氣的頂了句。

這人太難伺候了,要小心哄著,還要高高供著,她雖有求於人,但瀘州怎麽說都是她攖小寧的地盤,就是他不肯幫,阿兄阿耶還在呢。

結果話音剛落,她嫩生生的臉蛋就被人捏成漏了餡兒的豆沙包。

“你腦子裏除了吃還有什麽?”宋諫之面色冷的跟初見時沒什麽兩樣,毫不客氣的刺她。

攖寧卻不覆初見時的小心,被捏了臉,反倒把她捏出兩分氣性來,呲牙咧嘴的爭辯:“要你管,我…我腦子裏裝的東西多了去了。”

活閻王管天管地,還管得了人心裏想什麽嗎?t

宋諫之手上愈發用力,將攖寧捏成了說不出話的小雞嘴,她被捏的墊起了腳尖。

兩人離得極近,近到她能看清晉王面上的每一寸肌膚,細膩如上好的釉色,在陽光下泛著冷凜凜的光。白膚、黑眸、紅唇,少一分則淡,多一分多艷。他素日被冷戾氣質藏住的五官全部顯露出來,放大在她眼前,昳麗的叫人心生不平,只想埋怨女媧造物為何如此偏心。

攖寧後知後覺的想起,宋諫之母妃越氏在宮中雖不得寵,卻也是曾經名動京城的美人,連在瀘州長大的她,都聽過越貴妃傾國傾城的美貌。

怪不得會生出這種禍水。

攖寧不大爭氣的掉進了男色陷阱裏,眼珠子都轉不動,看上去愈發呆了。

直到宋諫之冷哼一聲,她才回過神來。

那惡人眉眼噙著冷意,食指惡狠狠地在她臉上搓動一下,令她一張白凈的面皮跟被砂紙打磨過似的泛了紅,才猶不滿足的撒開手。

“豆沙腦袋,充個頭裝門面用的,能裝下什麽?”

怪不得他生的這麽好看,有女兒的人家還要繞著走,性子壞嘴還毒,活該沒有好姑娘肯嫁給他!

攖寧在心裏把晉王殿下從頭到腳貶了一通,全然沒意識到她把自己從“好姑娘”堆裏摘了出來。

“我就能裝,就能裝。”她皮球一樣急得蹦高,不服氣的嚷了一句。

臉上火燒火燎的發著燙,使她說話都帶了點可笑的含糊。

她攖小寧內秀又機靈,只是不愛現罷了,非要跟他一樣長了八百個心眼子才叫聰明嗎?

宋諫之睨她一眼,皮子還冷著,這下連充個頭的體面都不給她留了,撂下句“小矮子”就轉身進了門。

剩下攖寧留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

她木著臉,雖然掛著可笑的紅印,但表情還算平穩,等確認宋諫之進了院看不到人影,她才兩手一擡,打了套虎虎生威的自創王八拳,用力到能聽見拳頭破風的細響。

攖寧努力想象著那活閻王被她揍到鼻青臉腫的模樣,長長的出了口氣,扯扯袖口整整衣衫準備進院。

結果她一偏頭,正瞧見楞在一旁的姜淮諄和徐彥珩,她呆了呆,唰一下鬧了個大紅臉。

姜淮諄剛下公差,聽徐主薄說要去買驢打滾,他又正好要來州衙,便一並順了路。

沒成想在州衙內院前,能看到這種‘驚喜’場面。

他後知後覺的維護起自家幼妹的臉面,欲蓋彌彰的假咳兩聲,清清嗓子道:“強身健體雖好,但也要註意場合。”

被迫強身健體的攖寧厚著臉皮點了點頭。

這兄妹倆一個賽一個會裝樣兒,只是演技忒差了些,要上戲臺的話,十有八九會被喝倒彩轟下來。

徐彥珩唇角微翹,壓著笑意,沒有點破這出拙劣的戲碼,將兩捆包的結結實實的油紙包遞到攖寧面前:“答應你的驢打滾,可不要跟你徐叔告狀。”

他不知道攖寧和自家阿爹剛在一桌吃完飯,只是倆人宴席上一句話都沒說。

攖寧是怕說錯話給徐知府惹麻煩,徐知府怕亂攀親惹惱晉王,於是紛紛裝起了老實巴交、毫不相幹的鵪鶉。

只有在晉王提出要補捐輸時才無聲的對視了一眼,一個鵪鶉眼裏寫著驚慌,另一個鵪鶉眼裏寫著無助,總之都覺得自己不該出現在席面上。

“我才不會,一言九鼎,就是用來形容我的。”

雖然早晨才吃過,但攖寧在零嘴上一向是嫌少不嫌多的。

她拍著胸脯保證一番,而後喜滋滋的接過油紙包,前額細軟的一撮胎毛都跟著招搖了兩下。

沒出息,但架不住可愛。

徐彥珩收回手負在身後,拇指下意識摩挲著方才被攖寧觸到的一小片肌膚,落在她頭頂的眼神軟得一塌糊塗。

自滿自誇的賣瓜姜婆,被兄長摁了腦袋:“別貧了,進屋再說。”

“去徐彥珩屋裏說,”攖寧從善如流的推著兄長的後背往屋裏走,說的話卻露了怯。

“沒大沒小,不成體統。”姜淮諄嘴上說的硬氣,腳步卻自覺轉向了那間南屋,畢竟在晉王殿下眼皮子底下說話,對誰來說都是一種挑戰。

正好明笙領著李歲出來找自家小姐,攖寧幹脆將惴惴不安的李歲一齊帶到屋裏。

州衙內院離衙門兩三裏,平日裏並沒什麽人住,欽差刺史之流嫌此地不夠氣派,一般都是在官驛落腳,也就州衙公差忙的來不及回家,才會就近湊合一晚。

徐彥珩倒是個例外,他任職主簿,說著體面實則繁雜的事務官,戶籍、緝捕、文書,樣樣都要幹,他性子又認真端正,凡事從不應付,忙到申時都是常有的事兒。

所以一年到頭,拿州衙當家住。

南屋光線通透,沒什麽貴重的家夥事兒,最值錢的大約就是那架楠木的矮案,徐彥珩卻收拾的幹凈整潔,叫人看了都覺得舒服。

他進屋便從櫃中拿出一只素白碟子,給攖寧倒她的豌豆黃。

眼看著一大一小吃上了,也沒人說個話,旁邊的徐主簿又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姜淮諄沒忍住做了那個沈不住氣的,率先開了口:“他是?”

李歲嘴裏的豌豆黃還被咽下去,手裏又被攖寧塞了一個。

“說來麻煩,他現在自己一個人,事了之前我想先讓他呆在我身邊,等他和父母重逢再說,反正和我們此行要查的鹽行有點關系,”攖寧撓了撓頭,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我也說不大準。”

宋諫之說一句話藏半句,專門釣她胃口。

她只知道建廠的鹽井和鹽行脫不了幹系,卻看不透背後的彎彎繞繞。

李歲睜著眼睛小心地打量著面前的人,快要貼到攖寧身上。

“你們要查要查鹽行?”他臉色一白,小聲說:“我沒騙你,你不要去,去了的人都跑不出來。”

他見過最厲害的人就是鹽行管事的,只手遮天,人命在他們眼皮底下都不算事兒,他咬咬牙補充道:“你要想知道什麽,我回去偷偷給你遞信兒。”

“話都說不利索,還要幫我呢?”攖寧跟孩子說話也不客氣,三言兩語打消他冒險的念頭:“我最惜命了,命都保不了的事兒,我才不管。”

徐彥珩目光落在李歲身上,略一思索,輕聲詢問道:“聽口音,你是中州人?”

“嗯,”李歲點點頭:“我和阿爹是從北邊逃難過來的。”

前兩年中州大旱,不少難民一路往北逃到瀘州,他們沒有戶籍沒有登名,就是悄無聲息死了,也沒人知道。

攖寧也一下子想明白其中關竅,放在案邊的手緊了緊。

“你不要查這件事了,你們管不了的。”他圓眼睛澄澈的一下子能望到底,寫滿不安和擔憂。

屋裏一下子安靜下來,靜的溺人,一線光從窗格露進來,明晃晃的白,卻叫人察覺不到暖意。

攖寧有樣學樣的敲敲李歲腦袋瓜兒。

“我很聰明的,比你聰明多了,沒有我想不出法子的事情。”她一臉認真地自誇,怕說服力不夠,話裏還帶上了宋諫之:“而且,那個兇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哥哥,嚇人不?他都被我治的服服帖帖,也會幫我的。”

她板著一張正經臉,大言不慚的顛倒了黑白。

“可…他看上去不聽你的……”

李歲年齡小,但是人不傻,他還記著攖寧掛在人胳膊上蕩秋千的事兒,有些懷疑的看著她:“我阿爹說,騙人會變小啞巴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