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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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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紅衣女眸中蒙上一層薄薄水霧, 嘴角微勾想要笑,卻只扯出一個似笑非哭的糾結表情,她垂眸定了定神, 開口反問:“那又如何?”

“我們南疆向來以長為尊, 祖祖輩輩皆是如此, 從無例外。”她一字一句道, 說到最後眸光也愈發堅定起來:“你既殺我長兄, 即與我為敵, 左右我們二人從走出這步棋開始, 便沒想過活命, 不然也不會前來此地,只可憐你夫人癡癡傻傻一輩子。”

宋諫之長眉微壓, 十一立時提了劍抵在女子頸上。

姜淮諄尚未反應過來, 趕忙上前要攔住他, 一手搭在十一執劍的手上,一手往後扒拉那紅衣女子。

“這是做什麽?”他一顆心如掉進萬丈深窟, 只覺自家幼妹的小命就懸在這柄劍刃上。攔不住那兩人,他還記得晉王說過的那句由他負責,只得回頭求助他:“王爺, 此女不能死, 於公於私皆不能。”

宋諫之目光如炬:“燕京已送來解藥, 她死志已明, 不如給個痛快。”

“不可能!”

那紅衣女本已闔上了眼,唇角掛著縷解脫的笑意, 聽到這話立時睜開眼, 目光狠狠射向宋諫之,兩手攥住劍刃, 熱血滴進她絳紅的長衫中,她厲聲反駁:“這不可能,她答應過我的…她答應過我絕不將解藥交給旁人……她送我來的時候答應過的!”

解藥是她保命的籌碼,昭華公主曾經言之鑿鑿一定妥善保管。

兩人話裏皆巧妙地隱去了昭華公主的身份,姜淮諄聽得一頭霧水,卻也明白此事牽扯到旁人,晉王又是一副頗有成算的模樣,於是打算以不變應萬變,不再開口相勸了。

“她還答應了你什麽?此番事了,會托人給你胞弟安排好身份財物,讓他遠走高飛重啟一段新人生?”

他三兩句話將人定死在原地,紅衣女神色愈發猙獰:“你做了什麽?你對他做了什麽?”

胞弟?

姜淮諄聽到這兩個字神情一滯,這才聽出她嗓音的古怪,她一旦低聲說話就多了幾分藏不住的低啞粗糲,和剛開始刻意婉轉的女聲大相徑庭,他細細打量過紅衣女稠麗的五官,不敢置信道:“你是男子?”

“南疆有個秘而不宣的風俗,家中眾多子女只留長子,其餘皆當做女兒將養。”宋諫之喝了半盞茶,幹凈的指節搭在盞壁上,輕叩兩下。

他自客棧那日聽到攖寧那句‘兔兒爺’,便疑心跳樓之人是為秘術操控,留了兩份心思。影衛跟了兩日,自然沒錯過他們偷梁換柱將假屍首掉包的時候。

“你費盡心思給胞弟餵了假死藥,操控他當眾跳樓瞞天過海,事後再由人偷梁換柱將假屍首換出來,倒真是好盤算,”宋諫之目光一凝,繼續道:“可惜不該舞到本王眼前。”

紅衣男子面上的妝容已被淚水沖散,一張芙蓉面更顯楚楚動人,任誰都想不到他是個男子。

他殷紅的下唇咬出了一道青白的牙痕:“你放過他……你放過他,我給你解藥。”

他們兄弟二人隨同長兄被族人賣到五公主府上,長兄賣了個人人艷羨的高價,他們卻只是個無關緊要的添頭。被那薄薄一張房契鎖住了後半生。

他自幼就知道,他和胞弟只是兩條賤命,唯有兄長是值錢的,可他那個值錢的兄長,在權貴眼中也不過是小貓小狗都不如的玩物,性命說沒就沒了。他精心盤算,豁了自己這條性命出去,甘願攪進這深不見底的局中,只想給胞弟換一個不用為人左右的人生。

他的胞弟,唯一一個拿他命當命的人。

幼時兩人一同上山采藥,為了救回掉進捕獸陷阱中的他,險些斷了條胳膊。會興高采烈地與他分享自己僅有的半塊饅頭,會在教坊師傅t動輒拳腳相加時緊緊將他護在身下,會在他心灰意冷時安慰——兄長放心,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這句話支撐他熬過了不見天日的一年又一年。

他還記得自己應下公主提議時,胞弟不敢置信的眼神。聽到自己要他跳樓赴死,也全當了真,直至昏死之前,還在寬慰他,能為兄長博一天天地,我死無不甘。

他那麽狠心做的局,卻被人輕而易舉的踩到腳下。

“本王說過,解藥已經送來了。”宋諫之居高臨下的睨他一眼:“本王最厭惡被人算計,能瞞過我一時,已算你沒白白謀劃了。”

姜淮諄看那紅衣人委頓在地上,眸中滿是歇斯裏地的絕望。

他輕咳一聲忍不住要幫他說兩句好話。可轉念一想,這人方才還要尋死,自家幼妹若不是得了解藥,只怕要當一輩子小傻子。

況且,這人要算計的是晉王殿下,自己這個便宜大舅哥怕是沒資格說話。

他心頭那份憐憫添了些別樣的滋味,在悲憫他人和自家幼妹兩個選項上搖擺一下,最後還是覺得自家實心眼的可愛妹妹更重要些,因此只眼神覆雜望了兩人一眼,安分的並未插話。

那紅衣男子聽著宋諫之近乎落錘定音的一席話,反而緩緩挺直了脊背,面上哀戚變成平靜,一雙眸子緊緊盯著他。

“背後幫我的人沒有出面,但與我接頭的人掛著鹽政司的腰牌。在燕京時我疑心,偷看過……她收的信,落款一個‘一’,該是易鹽政無疑,信我偷來了,妄圖在她言而無信之時作籌碼,可以交與您。”

他未再明目張膽的與晉王談條件,只是定定的看著對面人。

面前的劍刃撤走了,他從懷襟中拿出一封蠟油封好的信,雙手奉上俯身便拜。

他久久的伏在地上,脊背隱隱發顫,聲音卻格外堅定:“千罪萬錯,皆是我一人所為,雖死不足惜,萬望殿下放過我胞弟。”

“公平交易。”宋諫之拿過十一遞來的信,卻並未展開,只是擱在案上。

他站起身微挑了眉,眸中盡是冷漠:“別死在這兒,給本王徒增麻煩。”

“是。”紅衣男子仍俯著身,沈默一息應道。

棋局至此,他已無招可用,唯有相信晉王言而有信一條路可走。

他話音剛落,宋諫之已經推門離開。

姜淮諄猶豫一下,面帶惆悵的看著地上人,安撫的話在嘴邊打了兩個圈兒,不知該從何說起。和他一同未提起腳步的是十一,便是他這般見慣生死的殺手,看到這份深重情義,都難免被觸動。

兩人對視一眼,姜淮諄最後卻只嘆了口氣,跟上晉王的腳步。

這世上紛擾太多,個人有個人的命數,他雖感傷,卻無法相助。

春風卷起室內窗簾,日光飄飄搖搖沒有定所,被窗格子切作一塊一塊的光斑,斜斜披在紅衣男子身上,合著絳紅的衣衫,倒像是穿了件袈裟。

只是當事人還伏跪在地上,分毫未動,沈默如一幅畫。

姜淮諄一出門便沒忍住小聲問了句:“敢問王……敢問您,攖寧可是服了解藥?”

他後知後覺瞥見樓下用餐的食客,王爺兩個字果斷吞回肚子裏,仍不放心的追問。

宋諫之步履未停。

十一秉承著無所不為的近衛原則,湊到姜通判身邊替自家主子解釋:“通判放心,夫人已用過藥了,只是起效還要些時間。”

“我去看看?”

正在這時,隔壁房門被人從裏至外推開了,明笙頭上兩個發髻先出現在三人視野中,而後是一張焦急的臉。

“主子,夫人不知在那念叨什麽,奴婢聽不清,可見她那情狀難受得緊,直呵氣,您來看看吧。”

她連珠炮似的念了一堆,敞著房門站到一旁等眾人進去。

宋諫之微皺著眉進了屋。

大約是藥力太強,塌上躺著的人面頰燒得通紅,細細密密的汗珠綴在額上,兩根眉毛擰成了毛毛蟲,神色痛苦。

金尊玉貴的小王爺難得紓尊降貴一次,俯身湊到攖寧唇邊,卻只聽到含含糊糊的兩個字。

“牙疼。”

攖寧幾乎是咬著牙根吐出的這兩個字,若不是他耳力好,恐怕也難聽清。

宋諫之神色冷冷的睇著她,毫不顧忌身後探頭探腦的三個人,攏了兩根指頭直接挑開她微合的唇,一寸寸摸過去,觸到她因上火而微微發腫的齒齦,看著少女在昏睡中仍控制不住的齜牙咧嘴,他收回手,不怒反笑道:“活該。”

姜淮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跟明笙一左一右,默契的攥緊了十一的衣袖。

他一個男子力道自然更大,直接把人衣袖拽變了形。

雖然聽不到自家幼妹說的什麽,可晉王這句‘活該’可是板上釘釘的。

姜淮諄偏心眼兒的在心裏默念一句——

“你才活該。”

嗯?

怎麽心裏話還說出了聲?

他怔楞一下,猛然反應過來,趕忙往前湊近兩步。

宋諫之話音剛落,便看到懷中人眼皮動了兩下,他目光一錯不錯,專註的看著她。

等到那雙流光溢彩的眸子費力的睜開,他神色雖未變,抱著攖寧的手卻緊了緊。

分明才過去幾日,可他好似許久沒見過這雙光華流轉的眼眸。

等太久了,這一刻。

宋諫之喉結無聲的滾動一下。

攖寧勉力睜大那雙圓溜溜的黑眼睛,一頭長發海藻一樣蓬亂,胡亂鋪在宋諫之胳膊上,和它主人同樣沒規矩。

她絲毫不能領會這片刻的溫情,洩憤似的拽上晉王衣袖,艱難卻中氣十足的撂了四個字:“你才活該。”

言畢,她支撐不住又閉上了眼。

只留下滿屋死人般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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