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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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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婧南七年孟夏,燕語鳩鳴。

兩個小丫鬟領著一位身著流光雲錦頭簪金翠玉環的貴婦人步履匆匆的進了牡丹園。

行到園子正中央的角亭旁,等候多時的吳嬤嬤雙手奉上綁了紅絲的金剪。

婦人手執金剪利落的剪下了園中開的最嬌艷且最為名貴的雙色紫金牡丹,放於隨行丫鬟手捧的掐金絲描花托盤中。

吳嬤嬤朝著婦人恭敬的曲身行禮,笑容滿面的說道:“有勞周夫人了。”

婦人微微頷首,算是做了回應。

吳嬤嬤念著婦人的誥命身份不敢多做攀談,等人走遠後才松了緊繃的身子坐到了涼亭中。

她掏出帕子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還沒歇上半刻就有人過來傳話。

大姑娘走在去芳華院的路上被突然躥出來的貍奴險些嚇暈,雖然沒受傷但她身上那件鏤金青煙百蝶花裙卻被貍奴用尖指甲給勾破了,眼看吉時將至,讓她速速過去想法子。

吳嬤嬤不敢怠慢,行步如風般趕到了大姑娘所住的棲香院。內院的丫鬟皆一臉愁容的在院子裏來回踱步,已然是亂了陣腳。

大姑娘身旁的雲檸見到她如同見到了救星,利落的挑起懸於門口的青簾側身讓她,語氣中略顯焦急的說道:“嬤嬤您可算回來了,那貍奴爪子上不知上哪沾了墨汁,在姑娘的羅裙上弄了好大一塊臟汙。擦又擦不掉,拿水洗讓人瞧出來又恐失了禮節。”

“芳華院那邊已經找人過來催過兩三回了,我急的鬢邊陡然生了好幾根白發也硬是沒想出合宜的法子。眼下已是火燒眉毛,您快去看看,替姑娘拿個主意。”

吳嬤嬤是府裏西北邊幾座偏院的管事,因前兩年冬日孫子不慎踢翻火盆手腳被燙傷受了大姑娘的恩惠,所以平素裏與棲香院往來甚密。

她邁過門檻進了裏屋,打眼就瞧見了坐在八仙雲紋桌前只著中衣的沈圓姝。

雪膚花貌淡掃蛾眉,有芙蓉之上窈窕之姿,一顰一笑耀如春華。

雖已見過百十回了,再見卻還是會驚嘆。

雲檸把架子上的羅裙取下來拿給吳嬤嬤看,吳嬤嬤摸了摸羅裙上的幾處破洞又聞了聞裙擺上的墨漬,忍不住皺眉。

“姑娘,這百蝶花裙上的墨漬中被人摻了不易褪色的藥材,即便由我補好,也需得用見榆草泡上五個時辰才能洗掉。院子裏的賓客只怕都到齊了,主君那邊催的緊,要不您先換一件布料樣式相近的華服頂一頂?”

沈圓姝不語,雲檸代為答道:“行是行,只是這件羅裙是前些日子老夫人特意讓人為姑娘裁做的。姑娘今日及笄時若不穿上身,那便是拂了她老人家的面子,哪怕不在席上發作,私底下也定然會叫姑娘到松悅堂訓話。”

雲檸頓了頓又接著說道:“叫嬤嬤來是想看嬤嬤能不能想到什麽兩全其美的法子,既不用讓姑娘穿這壞了的羅裙,又能讓姑娘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順利蒙混過去免受責罰。”

沈將軍這輩子僅有過兩個女人,現都已亡故。內院中的大小事向來都由不甚喜歡沈圓姝的老夫人做主。

沈圓姝這些年披羅戴翠衣食無憂,卻仍然得在忠孝節義禮儀規矩上謹小慎微。

若不是她父親幾乎把所有的寵愛都給了她,怕是她如今的地位連府裏的庶女都不如。

“這事確然有些難辦,不過我聽說老夫人近來也給二姑娘做了新衣衫。二姑娘平日裏的穿戴一直是效仿著姑娘您來的,想必她的那件羅裙與您的這件大差不差。”

“不如您差人去把二姑娘的羅裙借來先應應急,您是她的嫡姐,又適逢及笄禮這樣的大事,您開口她應當不會不允的。”

沈圓姝與吳嬤嬤口中的這位二姑娘其實並不怎麽親近,她躊躇再三終還是對雲檸輕吐了兩個字:“去吧。”

這道聲音將落下另外一道聲音猝然而起,兩道聲音不急不緩剛好能夠銜接上。

“大姐姐不用讓人多跑一趟了,我親自把這羅裙給您送來了。”

沈應枝一襲紫娟長裙,腰系玉石耳墜寶珠,手中端著疊放整齊的衣物,嫻靜的立於門口,眼中似笑非笑。

雲檸快步走過去朝她行禮,麻利的接過她手中的托盤在桌子上放好。

吳嬤嬤自覺沒自己什麽事了,極有眼力勁兒的退到了屋外。

沈圓姝客氣溫和的道了句“多謝”。

走到屏風後由雲檸幫著穿戴整理好衣裙,出來時沈應枝又說了幾句祝賀她及笄的吉祥話,之後兩人便一道去了芳華院。

汴京城的達官顯貴和名門世家皆會在自家女兒及笄時辦一場極盡奢靡的簪花宴。一來可以彰顯自己的權勢富貴,二來可以為待嫁的女兒挑選如意郎君。

將軍府此次為沈圓姝辦的簪花宴可謂是聲勢浩大,宴請的都是朝中四品以上官員的家眷,連供其相看的未來夫婿都是新t科前三甲。

隨著一聲清脆的禮樂,席間的各位夫人小姐都聚攏在石階前觀禮。

沈圓姝披散著青絲跪坐在繡竹屏風後,立在她身旁的四個丫鬟手裏分別端著銅盆,玉梳,妝匣和先前由周夫人剪下的紫金牡丹。

在沈將軍和有司致過詞後,周夫人將雙手置於盆中凈手,用帕子擦幹後小心輕柔的替沈圓姝梳頭加笄,貼上花鈿。

一切妥當後,她慈笑著扶起沈圓姝,拉著她的手走到了屏風外為她簪上了牡丹。

這些流程本該由被簪花女子的生母親自來完成的,但沈圓姝自出生時就沒見過自己的母親,所以她父親這才以重禮請了身為故友之妻的周夫人前來代為完成。

眾觀禮女子見沈圓姝在發髻上簪上牡丹後瞬間有了嫵媚傾國之資,不由艷羨,紛紛交頭接耳低聲稱讚。

周夫人在沈圓姝身前放好蒲團,沈圓姝跪地朝著自己父親接連三拜,起身後又朝著自己的祖母恭敬三拜,然後靜跪聽訓。隨著有司的一聲“禮成!”,候在長廊上的一眾丫鬟婆子端著各類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像小魚一般穿梭在了席間。

禮樂聲畢,院子旁的戲臺上兩人“咿咿呀呀”唱起了戲曲。

沈將軍跟幾個管事的交代了幾句就去了前院招待賓客,內院的夫人小姐則由府裏的老夫人張羅照看著。

沈圓姝被雲檸領著去了芳華院的高處,她坐在亭子裏伸長了脖子看向與芳華苑只有一墻之隔的園子。裏面幾位風度翩翩的英年才俊或坐或站,或賞花或侃侃而談。

她思緒莫名有些飄忽,半晌無言。

雲檸適時提醒道:“姑娘,主君說這三位公子都是這屆考生裏拔尖兒的,個個文采斐然。你若是想考考他們,出題交於我便是。”

“只是紙上談兵只能見才識不能見品性,事關終身大事,主君的意思是讓你擇人的時候多加考慮,務必慎重。”

話雖是這麽說,但沈圓姝覺得隔著這麽大老遠能看清那幾人的品貌就已經很難得了,哪裏還摸的透品性。

雲檸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分別向她指了狀元,榜眼,探花,並描述了他們的相貌。

沈圓姝想了想還是提筆出了道考題交給雲檸,等雲檸拿回宣紙答卷後,她細細讀了一遍仍然不敢做出抉擇。

等換了處更近的亭子,她不由自主的盯著三人裏的探花郎直勾勾的看入了神,那樣貌猶如話本子裏的玉面書生,更像是畫裏走出來的風流郎君。

若用八個字來形容,那便是——芝蘭玉樹,擲果潘安。

雲檸輕推了兩下她的胳膊笑著說:“姑娘心裏可是已經有了合適的人選?”

回過神來的沈圓姝垂眸搖了搖頭,說道:“瞧著確實溫潤好看,只是……”

這個只是她始終說不出來。

但就是覺得他們之間隔了層東西。

沈圓姝又盯著三人中的狀元郎瞧了好一會兒。積石如玉,郎艷獨絕,論相貌其實一點也不輸方才的探花,就是看著有些清冷疏離不易親近。她再三思量後像是拿定主意一般指著人家說:“這個相貌好又有才幹,就他了。”

雲檸點頭道:“嗯,我這就去給主君回話。”

園子裏,孟辭年坐在石凳上時不時的往假山上的亭子望一眼。

他寒窗苦讀十餘年終於殿前高中,本以為成為旁人嘴裏的新貴後能苦盡甘來飛黃騰達。

卻沒想到當今聖上看重實績,像他這樣在朝中無所依附的十成要被下放到各州府歷練。

若是做得好且遇上機緣自然還能回京,若是做不好還攤上一大堆爛攤子,那就一輩子都別想回京。

迎娶沈將軍的嫡女沈圓姝是他眼下唯一的出路。若是這條路也斷了,那他的仕途就真的斷了。

兩刻後,沈將軍遣了個小廝過來傳話,請孟辭年和另外一位公子到花廳用膳。

他立馬會意沈圓姝已然選了別人,左手指節被他攥的發白,面上卻絲毫不顯。

*

亭中不知何時起了風,沈圓姝伸手摸了摸發髻上的牡丹,聽著院子裏的絲竹聲和推杯換盞的聲音忽覺的喉頭發緊,鼻尖發酸。

腦海中浮現起亡母生前的畫像,一滴滾燙的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滴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人總是越身處熱鬧喧囂,越是傷感。

聽府裏的老嬤嬤說,她的母親曹氏在嫁進將軍府之前曾在軍營中做過軍醫。那雙柔弱的手在軍帳裏替將士們縫合傷口止血上藥救下了上千條性命,其中也包括她父親的命。

可就算是有著這樣救命的恩情,她的祖母也仍然對她母親諸多不滿,又是嫌棄舉止又是嫌棄性子,三年的相處竟沒給過一次好臉色。

後來她母親過世不過一年,她父親就被逼著納了妾。

周姨娘生下庶妹沈應枝後沒幾年也病故了,將軍府沒有男丁,她父親不肯再納妾。於是她祖母把心中的埋怨都壓在了她的身上。

苛責刁難於她而言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可她偶爾還是會幻想有母親疼愛的日子。

可那又如何呢?

逝者已矣,她也只能是奢望。

雲檸從前院回來老遠就瞧見沈圓姝在亭子裏抹眼淚,她原地停留了一會兒,等沈圓姝哭夠了才走上前低聲喚了句:“姑娘。”

“我沒事。”沈圓姝把帕子擰幹收回袖中眨了眨幹澀的眼睛,“父親那邊怎麽說?”

雲檸走出亭子從候在一旁的小丫鬟手裏接過兩本冊子放到了沈圓姝手邊。

“主君對您擇的夫婿很是滿意,方才他已經當著一眾賓客和謝家長輩的面,把您和謝公子的親事當場給定下了。這是謝公子的庚貼和謝公子親筆書寫的聘書,讓我交由您過目。”

“除了在戰場上排兵布陣,父親平日裏處理起大事來總是優柔寡斷,今日怎麽會這麽著急做決策?”沈圓姝揉了揉還不甚清明的眼睛,疑惑的看向雲檸。

雲檸解釋道:“謝公子的父親是主君往日的同僚,母親是今日為您簪花的周夫人,兩家早些年便是世交,謝公子的文采品行更是挑不出錯來。主君覺得實在沒什麽可猶豫的,就當機立斷為您做主了。”

沈圓姝這些年不是去松悅堂學規矩受罰,就是窩在院子裏刺繡練字繪丹青。父親從來沒有跟她提起過這些,她也不曾過問。

現下看來她的眼光是極好的。

挑中的夫婿都是知根知底值得托付之人。

她饒有興致的攤開桌上的庚貼,入眼的三個字是——謝俞塵。

字跡雋秀工整,令人賞心悅目。

這是他的名字。

再往後看是他的生辰八字。

她這頭剛拿起聘書就聽到雲檸在旁邊驚呼:“姑娘您看,那孟公子又折回來了,手裏還握著一只白瓷酒瓶,一副黯然神傷的樣子。”

“怕不是因為方才沒能得到您的青睞,心中郁結,所以這才躲到這園子裏喝悶酒吧?”

沈圓姝擡頭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旋即收回目光說:“我瞧著人家就是喝多了出來透透氣,你再胡言亂語晚間的鹽酥肘可沒你份兒了。”

棲香院小廚房做的鹽酥肘香的讓人直流口水,雲檸為了口腹之欲立馬閉了嘴。

“時辰尚早,祖母許了我半日偷閑。聽說父親讓人在牡丹園旁的湖心亭放了小木船,走吧,去轉轉。”

沈圓姝合上庚貼同聘書一齊交於雲檸,走之前她下意識往挨著芳華院的園子那邊望了一眼,卻發現那人早已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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