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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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鐘聲
良柱恐怕是此時為數不多知道皇帝真實狀況的人。
因為在白天, 就是他攙扶著萬歲爺出門，在某一個瞬間突然感覺手上的臂膀失去了力氣，然後下意識地沖出去當墊子——
天塌了。
這是他躺在地上時唯一的念頭。
但他什麽都沒有說, 沈默地完成了園中管領封鎖出入的命令，再沈默地來到十三阿哥府上，取走手爐衣物被褥和這邊要傳進去的話。
良柱還記得他幾年前似乎來過一次，那時是為了送皇上賜給這裏新生皇孫的恩賞。但良柱沒想到會在門後看見她, 恍惚間像是自家姐姐嫁到了這裏，一過就是許多年。
“那年京城裏出亂子，有位女客在我們家避了一夜……”他這樣一說，蘇曉星便什麽都記起來了。
那是她來到這裏後第一次回到她原本所處的階層中間去：她從來都不是什麽江南閨閣裏的小姐, 也不是誰的侍妾，不是誰的娘親。
她只是個普通中產家裏的孩子，一邊作為獨生女操心著父母和自己的未來，一邊把那些史書和眼前的頂層鬥爭當笑話聽。
在金保大叔家裏的那個晚上, 總像是一場困於執念中的幻夢。
這些亂七八糟的心緒在轉瞬之間就像潮水一般退去。
蘇曉星看著幾步開外的青年點了點頭, 口中說的卻是：“這位爺是暢春園來的？請在耳房喝口茶稍坐片刻, 奴才這就去通報福晉。”
事已至此, 有什麽可以再告訴他——在趕往後院又帶著一堆物件趕回來的路上, 蘇曉星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
改革必然會觸動既得利益者的利益, 而受到損害的勢力會不計後果地反撲，攻擊一切執政者可能擁有的的弱點。
那麽, 讓來日的雍正皇帝放不開手腳, 甚至不惜去和鄉野文人打嘴仗也要自證清白的，是什麽問題呢？
就是此時, 今夜和明日，將會發生的——“合法性”這三個字, 是往後十幾乃至幾十年間圍繞在後續皇帝身邊的魔咒。
蘇曉星曾經想過，如果康師傅真的能留下只字片語的親筆，圍繞著日後那篇煌煌巨制一樣的“遺詔”而打了幾百年的嘴仗是不是就可以減輕點，整個雍正年間的政局也不會那麽左支右絀反覆騰挪……
但是現在蘇曉星不這樣想了。
利益集團，一根繩上的螞蚱，後面指不定串著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事實上，和如今的她“關系匪淺”的曹家，不正好體現的就是這一點嗎？
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的鬥爭，不需要寫論文時“每一句話都要有出處”那樣的心態；更重要的是誰掌握文字，誰掌握話語權，誰又能借人類的逆反心理炒起陰謀論。
說你無詔，你就是無詔，有也是沒有。
好在面前的人算是方便說話的，蘇曉星就在一件件說明物品的用處時，隨口問了問暢春園那邊的大致情況。
“幾位爺且在園子裏對付一下，大家共同面聖，彼此也都安心。”
良柱哪裏經歷過這樣的風波，上面怎麽說，他就原樣記在腦子裏，只是這次，他自己補了一句：“十三爺一切都好，您有什麽話要帶過去嗎？”
良柱在兄長戰死之後長成了一個安靜寡言的大小夥子，但最早在他心裏留下一道疤的生離死別並非哥哥，而是那個從來都笑得開開心心，看不出半點愁苦的姐姐。
姐姐會護著還是個小不點的自己，會幫著額娘操持家裏大大小小的麻煩事，還會在阿瑪和哥哥兩個人犯牛脾氣對上的時候想方設法地化解……
那麽好的一個人，走得卻那麽倉促，讓良柱真真切切的明白了“生死無常”四個字。以至於在眼下，看著這張和姐姐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更加蒼白倦怠的面容，他自然而然地就這麽問出了口。
蘇曉星看著東西全部交到了來人的手中，腦子最後飛快地轉了一圈：“敬惜字紙。”
雖然已經有了消極的預設，但就算是為了她那個世界的吵架能更方便些，多少還是說一句——
剩下的事，交給默契和所謂“天命”。
良柱疑惑於這種關頭為何要帶這麽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卻也沒說什麽，施禮之後就要離開。
蘇曉星忍了再忍，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了那個她見到這孩子起就一直在想的問題：
“你家裏……可還好？”
良柱停住了步子，簡短地回答她：“阿瑪額娘都還好，我接了兄弟的班，勞您多費心。”
身後沒有再傳來聲音，良柱大步向門外走去，很快，厚重的大門“吱呀”一聲關上，不小的聲響驚飛了寒夜裏的幾只鴉雀。
蘇曉星站在這片黑漆漆、寒浸浸的夜裏，有那麽一瞬感覺自己從頭到腳都涼透——
她知道許多天地間只許一個人知道的事。
她的許多話在這裏擺明了都是死罪。
是什麽讓她茍活至今？是一個男人基於原則一致而釋放出的善意——這意味著只要他想，他隨時可以收回所有的優待。
這個男人名義上是她的夫君，實際上是她的主子，這一點蘇曉星從未遺忘過。
所以，他對自己的好，必然有那種在她眼中扭曲，卻被他們稱作“情”的因素存在。而在這之外呢？
在說明來歷後的某些時刻，他偶爾會問幾個聽上去傻乎乎的問題。
“你那裏人人都識字嗎？”
“難道女兒家拋頭露面是常事？”
“世上人竟十有八九能活到古稀之年？”
“真是……想不出來。”在蘇曉星語焉不詳卻說了實話的回答後，他總是會無可奈何地笑起來：“若不是天上宮闕，就只有古書中的大同世界可比了。”
蘇曉星想笑，卻笑不出來，因為後面通常還有問題等著她：“你們不治農桑的話，衣食住行怎麽辦？賦稅又該怎麽收繳？”
蘇曉星聽得出來，他是真心想有個能走向“大同世界”的法t子，這樣一來民安國樂，大清又何止萬萬年。
但她該怎麽說出口呢？工業化？民主化？全球化？
那都是瘋話，已經超出了所有人理解範圍的瘋話。
她還不想瘋。她還想這個世間的人將她視作社會中的正常一員，不至於躲開她盡力伸過去的手——
這裏人人可憐，尤其是女人。
她想救奴才，但超出了一個善心主子的界限之後她不僅能力不及，還同樣會被當做有病；她想救主子，可一個明擺著的事實是，她的身份和存在本來就尷尬又惹眼。
無處可說、無人能說。
十多年的回憶從心裏密密麻麻浮上來，讓閉著眼和衣而臥的蘇曉星都不清楚是什麽時候就到了第二天。
直到門外的馬蹄聲踏得整條街都隆隆作響，她才徹徹底底地清醒過來。
現在暢春園那邊應該是到齊了，雖然這樣的場面和自己沒半分錢關系，蘇曉星苦中作樂地想。還有就是京城這典中典的規劃，他們這邊全體靜默，但南城可指不定熱鬧成了什麽樣——至少已經有二十個版本的故事在口耳相傳了吧？
蘇曉星站起來伸個懶腰，打算回去守著大錘。
不知道是哪個缺德的先生給灌輸了什麽觀念還是這個年齡段的小男孩都這樣，總之大錘這兩個月可沒以前那樣黏著自己了。
但再怎麽著，今晚估計都是會怕的——天塌下來，誰能不怕？
初冬空氣中的冰冷肅殺在入夜之後越發顯得壓抑。已經鉆進被窩的大錘若有所感似的，沒有再鬧著要自己睡讓蘇曉星出去，而是惴惴不安地拉住了她的手。
二更鼓響了。在蘇曉星都快要被這沈悶的恐懼感染到心力交瘁時，她所等的終於到來。
傳遍京城的鐘聲。
已經入睡的大錘被這聲音驚醒，不過現在的他已經漸漸明白了這鐘聲為何而鳴。
“娘！是……是皇瑪法嗎？”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嗯，別怕。”蘇曉星把整個人向她靠過來的大錘攬在懷裏，一下一下順著她的背脊。“閉上眼睛什麽都不必想，醒來之後該怎麽做，就怎麽做。”
“明天，太陽照樣會升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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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柱恐怕是此時為數不多知道皇帝真實狀況的人。
因為在白天, 就是他攙扶著萬歲爺出門，在某一個瞬間突然感覺手上的臂膀失去了力氣，然後下意識地沖出去當墊子——
天塌了。
這是他躺在地上時唯一的念頭。
但他什麽都沒有說, 沈默地完成了園中管領封鎖出入的命令，再沈默地來到十三阿哥府上，取走手爐衣物被褥和這邊要傳進去的話。
良柱還記得他幾年前似乎來過一次，那時是為了送皇上賜給這裏新生皇孫的恩賞。但良柱沒想到會在門後看見她, 恍惚間像是自家姐姐嫁到了這裏，一過就是許多年。
“那年京城裏出亂子，有位女客在我們家避了一夜……”他這樣一說，蘇曉星便什麽都記起來了。
那是她來到這裏後第一次回到她原本所處的階層中間去：她從來都不是什麽江南閨閣裏的小姐, 也不是誰的侍妾，不是誰的娘親。
她只是個普通中產家裏的孩子，一邊作為獨生女操心著父母和自己的未來，一邊把那些史書和眼前的頂層鬥爭當笑話聽。
在金保大叔家裏的那個晚上, 總像是一場困於執念中的幻夢。
這些亂七八糟的心緒在轉瞬之間就像潮水一般退去。
蘇曉星看著幾步開外的青年點了點頭, 口中說的卻是：“這位爺是暢春園來的？請在耳房喝口茶稍坐片刻, 奴才這就去通報福晉。”
事已至此, 有什麽可以再告訴他——在趕往後院又帶著一堆物件趕回來的路上, 蘇曉星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
改革必然會觸動既得利益者的利益, 而受到損害的勢力會不計後果地反撲，攻擊一切執政者可能擁有的的弱點。
那麽, 讓來日的雍正皇帝放不開手腳, 甚至不惜去和鄉野文人打嘴仗也要自證清白的，是什麽問題呢？
就是此時, 今夜和明日，將會發生的——“合法性”這三個字, 是往後十幾乃至幾十年間圍繞在後續皇帝身邊的魔咒。
蘇曉星曾經想過，如果康師傅真的能留下只字片語的親筆，圍繞著日後那篇煌煌巨制一樣的“遺詔”而打了幾百年的嘴仗是不是就可以減輕點，整個雍正年間的政局也不會那麽左支右絀反覆騰挪……
但是現在蘇曉星不這樣想了。
利益集團，一根繩上的螞蚱，後面指不定串著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事實上，和如今的她“關系匪淺”的曹家，不正好體現的就是這一點嗎？
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的鬥爭，不需要寫論文時“每一句話都要有出處”那樣的心態；更重要的是誰掌握文字，誰掌握話語權，誰又能借人類的逆反心理炒起陰謀論。
說你無詔，你就是無詔，有也是沒有。
好在面前的人算是方便說話的，蘇曉星就在一件件說明物品的用處時，隨口問了問暢春園那邊的大致情況。
“幾位爺且在園子裏對付一下，大家共同面聖，彼此也都安心。”
良柱哪裏經歷過這樣的風波，上面怎麽說，他就原樣記在腦子裏，只是這次，他自己補了一句：“十三爺一切都好，您有什麽話要帶過去嗎？”
良柱在兄長戰死之後長成了一個安靜寡言的大小夥子，但最早在他心裏留下一道疤的生離死別並非哥哥，而是那個從來都笑得開開心心，看不出半點愁苦的姐姐。
姐姐會護著還是個小不點的自己，會幫著額娘操持家裏大大小小的麻煩事，還會在阿瑪和哥哥兩個人犯牛脾氣對上的時候想方設法地化解……
那麽好的一個人，走得卻那麽倉促，讓良柱真真切切的明白了“生死無常”四個字。以至於在眼下，看著這張和姐姐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更加蒼白倦怠的面容，他自然而然地就這麽問出了口。
蘇曉星看著東西全部交到了來人的手中，腦子最後飛快地轉了一圈：“敬惜字紙。”
雖然已經有了消極的預設，但就算是為了她那個世界的吵架能更方便些，多少還是說一句——
剩下的事，交給默契和所謂“天命”。
良柱疑惑於這種關頭為何要帶這麽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卻也沒說什麽，施禮之後就要離開。
蘇曉星忍了再忍，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了那個她見到這孩子起就一直在想的問題：
“你家裏……可還好？”
良柱停住了步子，簡短地回答她：“阿瑪額娘都還好，我接了兄弟的班，勞您多費心。”
身後沒有再傳來聲音，良柱大步向門外走去，很快，厚重的大門“吱呀”一聲關上，不小的聲響驚飛了寒夜裏的幾只鴉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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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許多話在這裏擺明了都是死罪。
是什麽讓她茍活至今？是一個男人基於原則一致而釋放出的善意——這意味著只要他想，他隨時可以收回所有的優待。
這個男人名義上是她的夫君，實際上是她的主子，這一點蘇曉星從未遺忘過。
所以，他對自己的好，必然有那種在她眼中扭曲，卻被他們稱作“情”的因素存在。而在這之外呢？
在說明來歷後的某些時刻，他偶爾會問幾個聽上去傻乎乎的問題。
“你那裏人人都識字嗎？”
“難道女兒家拋頭露面是常事？”
“世上人竟十有八九能活到古稀之年？”
“真是……想不出來。”在蘇曉星語焉不詳卻說了實話的回答後，他總是會無可奈何地笑起來：“若不是天上宮闕，就只有古書中的大同世界可比了。”
蘇曉星想笑，卻笑不出來，因為後面通常還有問題等著她：“你們不治農桑的話，衣食住行怎麽辦？賦稅又該怎麽收繳？”
蘇曉星聽得出來，他是真心想有個能走向“大同世界”的法t子，這樣一來民安國樂，大清又何止萬萬年。
但她該怎麽說出口呢？工業化？民主化？全球化？
那都是瘋話，已經超出了所有人理解範圍的瘋話。
她還不想瘋。她還想這個世間的人將她視作社會中的正常一員，不至於躲開她盡力伸過去的手——
這裏人人可憐，尤其是女人。
她想救奴才，但超出了一個善心主子的界限之後她不僅能力不及，還同樣會被當做有病；她想救主子，可一個明擺著的事實是，她的身份和存在本來就尷尬又惹眼。
無處可說、無人能說。
十多年的回憶從心裏密密麻麻浮上來，讓閉著眼和衣而臥的蘇曉星都不清楚是什麽時候就到了第二天。
直到門外的馬蹄聲踏得整條街都隆隆作響，她才徹徹底底地清醒過來。
現在暢春園那邊應該是到齊了，雖然這樣的場面和自己沒半分錢關系，蘇曉星苦中作樂地想。還有就是京城這典中典的規劃，他們這邊全體靜默，但南城可指不定熱鬧成了什麽樣——至少已經有二十個版本的故事在口耳相傳了吧？
蘇曉星站起來伸個懶腰，打算回去守著大錘。
不知道是哪個缺德的先生給灌輸了什麽觀念還是這個年齡段的小男孩都這樣，總之大錘這兩個月可沒以前那樣黏著自己了。
但再怎麽著，今晚估計都是會怕的——天塌下來，誰能不怕？
初冬空氣中的冰冷肅殺在入夜之後越發顯得壓抑。已經鉆進被窩的大錘若有所感似的，沒有再鬧著要自己睡讓蘇曉星出去，而是惴惴不安地拉住了她的手。
二更鼓響了。在蘇曉星都快要被這沈悶的恐懼感染到心力交瘁時，她所等的終於到來。
傳遍京城的鐘聲。
已經入睡的大錘被這聲音驚醒，不過現在的他已經漸漸明白了這鐘聲為何而鳴。
“娘！是……是皇瑪法嗎？”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嗯，別怕。”蘇曉星把整個人向她靠過來的大錘攬在懷裏，一下一下順著她的背脊。“閉上眼睛什麽都不必想，醒來之後該怎麽做，就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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