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緣際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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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緣際會（下）
蘇曉星從未直面過這樣的危機。
在現代的那二十多年就不用提了, 哪怕她穿越到這個時代後最危急的時刻，也僅僅是和康師傅對著幹的那一次。
皇帝的天威是殺人於無形的，可眼前這些人手裏的刀子, 可是明晃晃的——
蘇曉星一把就拉住了要回到馬車裏去的凝綠：“先等等！”
她們的那輛馬車，在這些人出現後立刻就被盯上了。只聽得那些手持刀斧的人中，為首的某個人爆喝一聲：“弟兄們，去把車裏的老爺請下來和咱們好好聊聊！”
與此同時, 這個街口的來往行人中，不知是誰也淒厲地喊了一嗓子：“跑啊！”
街口眾人眨眼之間便作鳥獸散。
這個時候再靠近馬車就是找死——
意識到這一點的蘇曉星，不禁為自己每次出門都怎麽簡便怎麽打扮的習慣而感到慶幸；而在極短的時間裏反應過來這一切的她，二話不說就拉著還有點楞神的凝綠混進了人群：“別管那麽多了, 先走！”
她們逃的很快，但在下一個胡同口看到以同樣的方式，把坐馬車和轎子的人團團圍住的另一群暴徒時，蘇曉星徹底意識到了不對勁。
這兩個街口的相同之處, 是每個街口都只有三四個持刀的暴徒；於此同時, 他們也更多地將註意力集中在那些有可能是“達官貴人”的馬車和轎子上, 對於她們這樣四散奔逃的“民眾”則不怎麽留意……
“我們快回去吧格格！”凝綠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剛才若不是她們逃的快, 像眼前的這些人一樣, 狼狽不堪地被拽出車轎, 屈辱萬分地被踩在地上的人，就該是她們了。
深呼吸, 深呼吸——蘇曉星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凝綠你聽我說, 我們現在恐怕回不去了。”
“這些人能攜帶兵器混進內城，不像是這幾天就能做到的, 而我們現在根本不知道他們有多少準備；而且，他們的目標很清楚, 就是那些看上去非富即貴的人。”
“我問你，是南城的富貴人家更多，還是北邊紫禁城邊上的衙門和官邸更多？”
凝綠也反應過來了：“北邊……”
兩個混在人堆裏不怎麽顯眼的女人偏偏要一路向北跑的話，不被這些暴徒註意到都難。
蘇曉星一直緊緊抓著凝綠，甚至在她的手腕上掐出了深深的痕跡；饒是這樣，她們還是被慌亂的人群推擠到了一片根本不認識的胡同裏。
這時的天色早就暗了下來，她們的耳邊充斥著金屬碰撞的聲音，婦孺哭喊的聲音和暴徒們的咆哮：
“把這些東西綁到一處去，用他們的人頭祭奠咱們的弟兄！”
“走！去北邊！讓康熙老兒知道咱們是怎麽講道理的！”
“好！點上火把，咱們一道走！”
聽著這些叫喊，蘇曉星的心一點一點地涼了下來。
單憑這些人，往北去和禁軍交手肯定是自取滅亡——可是在這之前，他們之中但凡有人動點心思，順手滅了自己也不比殺一只雞更難。
遠處閃爍著的火光映入她的眼簾，折射出一片近乎絕望的色彩。
再怎麽冷靜聰明、熟知未來也是沒用的——她終究還是太渺小了，面對這種無處可去的境地，她似乎只能聽天由命。
很可笑吧？一個口口聲聲要改變命運的人，最後卻落得這樣一個螻蟻般的結局……
蘇曉星沒有來得及繼續自嘲下去，因為就在這一刻，上蒼已經給出了回應——她命不該絕。
身後幽深昏暗的胡同裏有些動靜，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隨即在她們的耳邊響起。
“妮子，到這兒來——別楞著了！”
“什麽？”
胤禛廢了好大力氣才拉住當即就要沖出去的胤祥：“我還沒說完呢，你急著幹嘛去？”
胤祥知道兄長接下來要說的都是什麽——無非是用盡手段使自己在這場亂局中脫身，而眼下的情景，他們也的確毫不知情；雖然不知道這樣的事情是怎麽鬧起來的，可是一定要認認真真把這筆賬算清楚的話，他們並不見得有多少劣勢。
他也知道，這是自己現在最應該考慮的事情，可是……
耳邊似乎已經能聽到集結起來的禁軍向外調動時，甲胄觸碰到兵器所發出的金鐵交擊聲了。
他們這裏很安全——外邊有數不清的兵士保護著，而四哥過來的時候，身邊就已經帶了近百號的親衛。
可是胤祥現在一點都不冷靜。
孩子們已經被帶回去了，但他們之前還精心捧著的那幾張“畫”，如今正散落在桌案上。
看著大錘用心繪制的那張“海圖”，他的心突然就被一種極度的恐懼攫住。
原來，我真的有可能失去她。
胤禛只見十三怔怔地盯著桌上一張畫了不少扭曲線條的紙出神。
這張紙他還記得，在自己沖進來的時候，拿著這張紙圍在胤祥身邊的，是他的大侄子和小侄子。
可是孩子都在身邊，十三還急著出門做什麽……
他的疑慮似乎很快就有了答案。
兆佳丹若急匆匆地趕了過來：今晚突然發生的這些變故，她只從送孩子們回來的下人那裏聽到過幾句，但這幾句就已經夠讓人心驚膽戰的了：什麽“反賊餘孽”啊，“帶著刀”啊，她光是聽著就渾身發冷。
可在一瞬間的恍惚之後，她立刻想起了沒能及時回家來的那丫頭——她不會出事吧？
人已經站在門外了，兆佳丹若才想起來這些話都是誰告訴他們的。
她只能對胤禛擠出一絲禮節性的笑容：“四哥，您來了。”
接下來，胤禛就像看猜啞迷一樣，看著這夫妻倆的眼神交流：自己這個弟妹，貌似並不是因為擔心胤祥才趕過來的……
的確如此。
胤祥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擠出這一句話的：“你先回去吧……她還沒回來。”
“我去找她。”
這一串暗號似的“你我他”，胤禛本應該聽不懂的；可在此時此地聽到這句話，他的腦海裏就如同劃過一道亮光般，閃出一個人的身影來。
那個他在書房偶然碰見過的女人……
看著強忍淚水轉身離開的十三福晉，再看著神情裏隱隱約約露出幾分絕望的胤祥，胤禛第一次空前認真地回憶起自己所知t道的，有關那個“蘇氏”的一切。
“誰能料到會這麽巧呢！”
蘇曉星端起面前的白瓷碗，將碗裏的熱水一飲而盡。
作為一個穿越者，她在這一刻才真的感受到自己的“金手指”正閃閃發光。
這位打開家門救了她和凝綠的大爺，早在幾年前就幫助過她一次了——
“金保大叔，您可真算得上我的大恩人了。”
“誒……”金保正要擺擺手說句“小事一樁”，話頭就被妻子給搶了過去：
“什麽恩人不恩人的，你說這話可太見外了，他幫你那是應該的，不幫？——他不幫你，我就和他拆夥過日子！”
這樣的話蘇曉星已經很久沒聽過了，但人家幫了自己，自己總不能讓人家妻離子散吧……
她趕緊想辦法打圓場：“大娘這話我可萬萬擔待不起，您和大叔幫我這麽多次，我一定會想辦法報答的。”
這話卻並沒有起到很好的效果，大爺大娘都是一臉的不樂意，而他們臉上的神情分明就是在說“哪個要你報答了？再說這話，我們可真生氣了！”
“好好好，咱們不提這個了，我不會說話，大娘您別嫌棄我……”
試圖轉移話題的蘇曉星似乎很開心，眼睛都笑得瞇了起來——
她怕自己的眼睛稍微睜開一點，眼淚就會不受控制地落下來。
十年了，她現在幾乎真的要把自己當成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兒，才能壓抑住心裏那越積攢越難說的委屈。
而在這一刻，面對著金保夫婦毫無保留的關切，想要撒嬌耍賴的本能像一把尖刀般穿透蘇曉星的心，提醒著她那個泛著血腥氣的美好事實——
她也曾是某對夫妻的獨生女兒掌上明珠，而她的父母，也正是這樣毫無保留地愛著她。
坐在炕沿邊上的原本是金保的長媳和凝綠，不過她們此刻卻借口“拾掇點吃的”，把兩人交談的空間轉移到了廚房。
“敢問這位姐姐……”猶豫了好半天，金保的長媳才把心裏的疑問說出了口：“您家這位夫人，今年貴庚啊？”
凝綠有點不明所以：“格……主子她該有二十五了吧？怎麽了？”
“難怪呢。”金保的長媳嘆了口氣：“既然是這樣難得的緣分，我把事情都告訴您也無妨——這位夫人的年紀和樣貌，都與我那位早夭的小姑奶奶……至少七分相似。”
“真的？”凝綠這些年跟著自家格格，對這種充滿玄異的說法已經漸漸看開了：
什麽鬼啊仙啊、人啊神啊的，只要行的正坐的端，又何嘗不能立於這天地之間？
可在聽到金保長媳的這幾句話之後，凝綠居然久違地感受到了一種憂慮；而她上一次因為這些東西憂慮，還是在第一次懷疑自家格格的來歷時。
“隆科多剛才說的那些話，你應該也聽見了。”
在戰戰兢兢來請罪的隆科多面前氣勢大的要壓死人的胤禛，此刻正好言好語地勸解著十三弟：
“賊寇已經盡數伏誅了，只留下少數幾個活口訊問其幕後主使……”
人在他們手上，能咬出什麽樣的主使自然也是他們說了算。
胤祥沒什麽反應。
胤禛只好再換一個角度：“今晚的事雖然鬧得兇，但實際上並沒有多少傷亡，城南城東報上來的亡者裏，也並沒有二十多歲的女子……”
人大概率沒死，估計是找地方躲起來了，倒還真算不上太笨。
胤祥總算是有了點回應：“那城西呢？”
胤禛都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了：“往西都是園子……”
一個女人黑燈瞎火的往那邊跑？可能嗎？
胤祥的神情緩和了一點，但也只是一點：“她活著”和“她離開自己”，其實並不沖突。
她從來都是一個有主見的人，有的時候甚至過於“有主見”了；好些時候，她的心思簡直是明擺著的——
“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
或許是他的表情過於哀傷落寞，以至於胤禛都看不下去了：“我說你和弟妹……都怎麽回事？”
胤禛完全不能理解是什麽造成了這一切。
弟弟的心思他尚且能明白幾分，可也不是完全明白——就算她是江南來的漢女，就算她對十三有恩，就算她才華橫溢情致過人……
可這些都是錦上添花的東西，哪怕自己對思蘊也有著類似的感情，可這些東西在他們的感情裏也只能占極小一部分。
至於弟妹那更加急切的態度，胤禛幹脆就放棄猜測了——天知道十三的後院裏這些年都發生了什麽。
胤祥此時反而開口回應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更別說是您了。”
他也一度以為，自己的情急和失控都是來自那個還不能告訴四哥的秘密——他怕這位難得的“先生”就此離開他，從這灘渾水中抽身而去。
可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流淌過去，他似乎又覺得，這些其實都不重要。
她有什麽才幹，不重要；她能預知多少事，不重要；甚至她是誰——也不重要。
她或許並不姓蘇，她的名字更不可能是“紅萼”，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我無所謂。”
這四個字出現在心底的時候，胤祥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
這樣的情緒已經超出了他本人的理解。說是“義”似乎太偏，而用“情”來概括，好像又太小……
“劈啪”一聲，是有飛蛾鉆進了溫暖而燦爛的燈火中。
嘮了一夜的嗑，蘇曉星再怎麽警覺也不免打了個小小的哈欠：“眼看著天都快亮了，要不咱們把這盞燈吹滅算了……”
和這一家人一見如故的她，幾乎不用動腦子都能猜出來這盞油燈是為誰特意點的——
唉，都怪這與生俱來的勤儉節約。
大娘明顯是舍不得她，可嘴上說著的卻是：“是啊，是該走了……你再等等，我去給你抻碗面條打個雞蛋，咱們吃飽了就回去，讓你叔送你回去啊！”
蘇曉星拒絕的話就這樣卡在了嗓子眼裏——她拒絕不了，真的拒絕不了。
食不知味地把這碗面條塞進嘴裏，又和大娘、大嫂她們再三道別之後，蘇曉星才帶著同樣“被迫吃飽”的凝綠走出了屋門。
而金保大叔和那個整整一夜都躲著她們的，沈默寡言的少年，已經提前出門去給她們叫馬車了——
但今天早上怎麽可能有馬車。
最後的最後，還是金保大叔無可奈何地對她說：“算了，妮子，你住在哪，我爺倆走路把你們送過去就是。”
憑借著多少年搞地理的慣性和坐在馬車裏偶然記下的那些街景，蘇曉星還能勉強比劃出十三阿哥府的大致方位；但是，出於這些年來已經深入骨髓的某種警惕心理，蘇曉星對本就不清晰的方位再次進行了刻意的模糊。
對這個世界的任何人都要有所防備——這是“奪嫡從業者”的基本素養。
今天早上的京城格外安靜，仿佛這座龐大的城市只是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樣沈睡未醒，而昨夜的一切，更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
蘇曉星一行人就默默地穿行於這座城市的大小胡同、長短街巷，直到她眼前的房屋宅邸都逐漸熟悉起來。
“往後出門還是多註意著些……膽量也不能都用在這上面。”想到這一次次的經歷，金保還是忍不住叮囑了一句。
那個名叫良柱的少年則一直盯著地面：“多保重。”
蘇曉星笑著點了點頭，就一步一步地離開了他們，也離開了如夢如幻般的這一夜。
只可惜大錘的風箏，最終還是沒有買到手——在叩響西側院外角門門扉的那一刻，蘇曉星還在想著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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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曉星從未直面過這樣的危機。
在現代的那二十多年就不用提了, 哪怕她穿越到這個時代後最危急的時刻，也僅僅是和康師傅對著幹的那一次。
皇帝的天威是殺人於無形的，可眼前這些人手裏的刀子, 可是明晃晃的——
蘇曉星一把就拉住了要回到馬車裏去的凝綠：“先等等！”
她們的那輛馬車，在這些人出現後立刻就被盯上了。只聽得那些手持刀斧的人中，為首的某個人爆喝一聲：“弟兄們，去把車裏的老爺請下來和咱們好好聊聊！”
與此同時, 這個街口的來往行人中，不知是誰也淒厲地喊了一嗓子：“跑啊！”
街口眾人眨眼之間便作鳥獸散。
這個時候再靠近馬車就是找死——
意識到這一點的蘇曉星，不禁為自己每次出門都怎麽簡便怎麽打扮的習慣而感到慶幸；而在極短的時間裏反應過來這一切的她，二話不說就拉著還有點楞神的凝綠混進了人群：“別管那麽多了, 先走！”
她們逃的很快，但在下一個胡同口看到以同樣的方式，把坐馬車和轎子的人團團圍住的另一群暴徒時，蘇曉星徹底意識到了不對勁。
這兩個街口的相同之處, 是每個街口都只有三四個持刀的暴徒；於此同時, 他們也更多地將註意力集中在那些有可能是“達官貴人”的馬車和轎子上, 對於她們這樣四散奔逃的“民眾”則不怎麽留意……
“我們快回去吧格格！”凝綠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剛才若不是她們逃的快, 像眼前的這些人一樣, 狼狽不堪地被拽出車轎, 屈辱萬分地被踩在地上的人，就該是她們了。
深呼吸, 深呼吸——蘇曉星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凝綠你聽我說, 我們現在恐怕回不去了。”
“這些人能攜帶兵器混進內城，不像是這幾天就能做到的, 而我們現在根本不知道他們有多少準備；而且，他們的目標很清楚, 就是那些看上去非富即貴的人。”
“我問你，是南城的富貴人家更多，還是北邊紫禁城邊上的衙門和官邸更多？”
凝綠也反應過來了：“北邊……”
兩個混在人堆裏不怎麽顯眼的女人偏偏要一路向北跑的話，不被這些暴徒註意到都難。
蘇曉星一直緊緊抓著凝綠，甚至在她的手腕上掐出了深深的痕跡；饒是這樣，她們還是被慌亂的人群推擠到了一片根本不認識的胡同裏。
這時的天色早就暗了下來，她們的耳邊充斥著金屬碰撞的聲音，婦孺哭喊的聲音和暴徒們的咆哮：
“把這些東西綁到一處去，用他們的人頭祭奠咱們的弟兄！”
“走！去北邊！讓康熙老兒知道咱們是怎麽講道理的！”
“好！點上火把，咱們一道走！”
聽著這些叫喊，蘇曉星的心一點一點地涼了下來。
單憑這些人，往北去和禁軍交手肯定是自取滅亡——可是在這之前，他們之中但凡有人動點心思，順手滅了自己也不比殺一只雞更難。
遠處閃爍著的火光映入她的眼簾，折射出一片近乎絕望的色彩。
再怎麽冷靜聰明、熟知未來也是沒用的——她終究還是太渺小了，面對這種無處可去的境地，她似乎只能聽天由命。
很可笑吧？一個口口聲聲要改變命運的人，最後卻落得這樣一個螻蟻般的結局……
蘇曉星沒有來得及繼續自嘲下去，因為就在這一刻，上蒼已經給出了回應——她命不該絕。
身後幽深昏暗的胡同裏有些動靜，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隨即在她們的耳邊響起。
“妮子，到這兒來——別楞著了！”
“什麽？”
胤禛廢了好大力氣才拉住當即就要沖出去的胤祥：“我還沒說完呢，你急著幹嘛去？”
胤祥知道兄長接下來要說的都是什麽——無非是用盡手段使自己在這場亂局中脫身，而眼下的情景，他們也的確毫不知情；雖然不知道這樣的事情是怎麽鬧起來的，可是一定要認認真真把這筆賬算清楚的話，他們並不見得有多少劣勢。
他也知道，這是自己現在最應該考慮的事情，可是……
耳邊似乎已經能聽到集結起來的禁軍向外調動時，甲胄觸碰到兵器所發出的金鐵交擊聲了。
他們這裏很安全——外邊有數不清的兵士保護著，而四哥過來的時候，身邊就已經帶了近百號的親衛。
可是胤祥現在一點都不冷靜。
孩子們已經被帶回去了，但他們之前還精心捧著的那幾張“畫”，如今正散落在桌案上。
看著大錘用心繪制的那張“海圖”，他的心突然就被一種極度的恐懼攫住。
原來，我真的有可能失去她。
胤禛只見十三怔怔地盯著桌上一張畫了不少扭曲線條的紙出神。
這張紙他還記得，在自己沖進來的時候，拿著這張紙圍在胤祥身邊的，是他的大侄子和小侄子。
可是孩子都在身邊，十三還急著出門做什麽……
他的疑慮似乎很快就有了答案。
兆佳丹若急匆匆地趕了過來：今晚突然發生的這些變故，她只從送孩子們回來的下人那裏聽到過幾句，但這幾句就已經夠讓人心驚膽戰的了：什麽“反賊餘孽”啊，“帶著刀”啊，她光是聽著就渾身發冷。
可在一瞬間的恍惚之後，她立刻想起了沒能及時回家來的那丫頭——她不會出事吧？
人已經站在門外了，兆佳丹若才想起來這些話都是誰告訴他們的。
她只能對胤禛擠出一絲禮節性的笑容：“四哥，您來了。”
接下來，胤禛就像看猜啞迷一樣，看著這夫妻倆的眼神交流：自己這個弟妹，貌似並不是因為擔心胤祥才趕過來的……
的確如此。
胤祥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擠出這一句話的：“你先回去吧……她還沒回來。”
“我去找她。”
這一串暗號似的“你我他”，胤禛本應該聽不懂的；可在此時此地聽到這句話，他的腦海裏就如同劃過一道亮光般，閃出一個人的身影來。
那個他在書房偶然碰見過的女人……
看著強忍淚水轉身離開的十三福晉，再看著神情裏隱隱約約露出幾分絕望的胤祥，胤禛第一次空前認真地回憶起自己所知t道的，有關那個“蘇氏”的一切。
“誰能料到會這麽巧呢！”
蘇曉星端起面前的白瓷碗，將碗裏的熱水一飲而盡。
作為一個穿越者，她在這一刻才真的感受到自己的“金手指”正閃閃發光。
這位打開家門救了她和凝綠的大爺，早在幾年前就幫助過她一次了——
“金保大叔，您可真算得上我的大恩人了。”
“誒……”金保正要擺擺手說句“小事一樁”，話頭就被妻子給搶了過去：
“什麽恩人不恩人的，你說這話可太見外了，他幫你那是應該的，不幫？——他不幫你，我就和他拆夥過日子！”
這樣的話蘇曉星已經很久沒聽過了，但人家幫了自己，自己總不能讓人家妻離子散吧……
她趕緊想辦法打圓場：“大娘這話我可萬萬擔待不起，您和大叔幫我這麽多次，我一定會想辦法報答的。”
這話卻並沒有起到很好的效果，大爺大娘都是一臉的不樂意，而他們臉上的神情分明就是在說“哪個要你報答了？再說這話，我們可真生氣了！”
“好好好，咱們不提這個了，我不會說話，大娘您別嫌棄我……”
試圖轉移話題的蘇曉星似乎很開心，眼睛都笑得瞇了起來——
她怕自己的眼睛稍微睜開一點，眼淚就會不受控制地落下來。
十年了，她現在幾乎真的要把自己當成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兒，才能壓抑住心裏那越積攢越難說的委屈。
而在這一刻，面對著金保夫婦毫無保留的關切，想要撒嬌耍賴的本能像一把尖刀般穿透蘇曉星的心，提醒著她那個泛著血腥氣的美好事實——
她也曾是某對夫妻的獨生女兒掌上明珠，而她的父母，也正是這樣毫無保留地愛著她。
坐在炕沿邊上的原本是金保的長媳和凝綠，不過她們此刻卻借口“拾掇點吃的”，把兩人交談的空間轉移到了廚房。
“敢問這位姐姐……”猶豫了好半天，金保的長媳才把心裏的疑問說出了口：“您家這位夫人，今年貴庚啊？”
凝綠有點不明所以：“格……主子她該有二十五了吧？怎麽了？”
“難怪呢。”金保的長媳嘆了口氣：“既然是這樣難得的緣分，我把事情都告訴您也無妨——這位夫人的年紀和樣貌，都與我那位早夭的小姑奶奶……至少七分相似。”
“真的？”凝綠這些年跟著自家格格，對這種充滿玄異的說法已經漸漸看開了：
什麽鬼啊仙啊、人啊神啊的，只要行的正坐的端，又何嘗不能立於這天地之間？
可在聽到金保長媳的這幾句話之後，凝綠居然久違地感受到了一種憂慮；而她上一次因為這些東西憂慮，還是在第一次懷疑自家格格的來歷時。
“隆科多剛才說的那些話，你應該也聽見了。”
在戰戰兢兢來請罪的隆科多面前氣勢大的要壓死人的胤禛，此刻正好言好語地勸解著十三弟：
“賊寇已經盡數伏誅了，只留下少數幾個活口訊問其幕後主使……”
人在他們手上，能咬出什麽樣的主使自然也是他們說了算。
胤祥沒什麽反應。
胤禛只好再換一個角度：“今晚的事雖然鬧得兇，但實際上並沒有多少傷亡，城南城東報上來的亡者裏，也並沒有二十多歲的女子……”
人大概率沒死，估計是找地方躲起來了，倒還真算不上太笨。
胤祥總算是有了點回應：“那城西呢？”
胤禛都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了：“往西都是園子……”
一個女人黑燈瞎火的往那邊跑？可能嗎？
胤祥的神情緩和了一點，但也只是一點：“她活著”和“她離開自己”，其實並不沖突。
她從來都是一個有主見的人，有的時候甚至過於“有主見”了；好些時候，她的心思簡直是明擺著的——
“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
或許是他的表情過於哀傷落寞，以至於胤禛都看不下去了：“我說你和弟妹……都怎麽回事？”
胤禛完全不能理解是什麽造成了這一切。
弟弟的心思他尚且能明白幾分，可也不是完全明白——就算她是江南來的漢女，就算她對十三有恩，就算她才華橫溢情致過人……
可這些都是錦上添花的東西，哪怕自己對思蘊也有著類似的感情，可這些東西在他們的感情裏也只能占極小一部分。
至於弟妹那更加急切的態度，胤禛幹脆就放棄猜測了——天知道十三的後院裏這些年都發生了什麽。
胤祥此時反而開口回應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更別說是您了。”
他也一度以為，自己的情急和失控都是來自那個還不能告訴四哥的秘密——他怕這位難得的“先生”就此離開他，從這灘渾水中抽身而去。
可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流淌過去，他似乎又覺得，這些其實都不重要。
她有什麽才幹，不重要；她能預知多少事，不重要；甚至她是誰——也不重要。
她或許並不姓蘇，她的名字更不可能是“紅萼”，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我無所謂。”
這四個字出現在心底的時候，胤祥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
這樣的情緒已經超出了他本人的理解。說是“義”似乎太偏，而用“情”來概括，好像又太小……
“劈啪”一聲，是有飛蛾鉆進了溫暖而燦爛的燈火中。
嘮了一夜的嗑，蘇曉星再怎麽警覺也不免打了個小小的哈欠：“眼看著天都快亮了，要不咱們把這盞燈吹滅算了……”
和這一家人一見如故的她，幾乎不用動腦子都能猜出來這盞油燈是為誰特意點的——
唉，都怪這與生俱來的勤儉節約。
大娘明顯是舍不得她，可嘴上說著的卻是：“是啊，是該走了……你再等等，我去給你抻碗面條打個雞蛋，咱們吃飽了就回去，讓你叔送你回去啊！”
蘇曉星拒絕的話就這樣卡在了嗓子眼裏——她拒絕不了，真的拒絕不了。
食不知味地把這碗面條塞進嘴裏，又和大娘、大嫂她們再三道別之後，蘇曉星才帶著同樣“被迫吃飽”的凝綠走出了屋門。
而金保大叔和那個整整一夜都躲著她們的，沈默寡言的少年，已經提前出門去給她們叫馬車了——
但今天早上怎麽可能有馬車。
最後的最後，還是金保大叔無可奈何地對她說：“算了，妮子，你住在哪，我爺倆走路把你們送過去就是。”
憑借著多少年搞地理的慣性和坐在馬車裏偶然記下的那些街景，蘇曉星還能勉強比劃出十三阿哥府的大致方位；但是，出於這些年來已經深入骨髓的某種警惕心理，蘇曉星對本就不清晰的方位再次進行了刻意的模糊。
對這個世界的任何人都要有所防備——這是“奪嫡從業者”的基本素養。
今天早上的京城格外安靜，仿佛這座龐大的城市只是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樣沈睡未醒，而昨夜的一切，更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
蘇曉星一行人就默默地穿行於這座城市的大小胡同、長短街巷，直到她眼前的房屋宅邸都逐漸熟悉起來。
“往後出門還是多註意著些……膽量也不能都用在這上面。”想到這一次次的經歷，金保還是忍不住叮囑了一句。
那個名叫良柱的少年則一直盯著地面：“多保重。”
蘇曉星笑著點了點頭，就一步一步地離開了他們，也離開了如夢如幻般的這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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