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餘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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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魘餘痕
從草長鶯飛、人跡難覓的西郊園林回到京城, 蘇曉星只覺得自己的長期緊繃著的精神像是被泡進了溫水裏，整個人也隨之松懈下來。
而在看到全須全尾站在她面前的丹若姐姐時，蘇曉星最後那一絲放在心裏的懸念也消散無蹤。
她自己都不記得是怎麽回應丹若姐姐她們笑中帶淚的感謝, 又是怎麽感謝照顧了大錘這麽多天的修儀的——等到她回過神來之後，似乎一切又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之前一個月提心吊膽費盡心思的日子，仿佛是一場並未出現過的夢境。
但這個夢魘到底還是留下了痕跡。
“……常太醫的原話就是這麽說的。”
大錘蹦蹦跳跳地跑進屋子裏時, 只聽到了娘說的這句話。現在已經整整兩歲的大錘還沒學會“聽話聽音，敲鑼聽聲”；但如何通過大人的表情神色來判斷他們的心情，這是他早已熟練掌握的技能。
很明顯，現在阿瑪和娘的心情都不太好——察覺到了這一點的大錘, 步伐不知不覺就變得穩重了起來。見到娘朝他招了招手，大錘便乖乖地靠過去。
蘇曉星把大錘抱起來，讓他先在自己身邊安靜地坐一會兒，然後才接著之前的話繼續說：“這種事情, 是想瞞也瞞不住的……反正我只負責傳話。”
讓她親自去對弘暾的親娘說此前太醫告訴她的那些話, 蘇曉星實在張不開口。
“……這也是命。”胤祥此時的心情自然是難以言說的沈重, 唯一讓他略感安心的, 是眼下弘暾的狀態至少還不錯。
“但無論如何, 能活下來, 就總有希望。”
蘇曉星對胤祥現在展現出的那些焦慮哀傷和愁思大概還算感同身受，可弘暾目前的幸運就在於, 他尚且沒有沒有被命運的巨浪卷的無影無蹤。
想要改變命運, 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活下去。
蘇曉星會這樣想，其實也和她一直放在心間的另一件事脫不開關系；而大錘要告訴她的事, 恰好與此有關。
大錘是等到胤祥離開之後，才貼到蘇曉星的耳邊說這些話的——在他看來, 這些話是只有娘才能知道的悄悄話：“我聽娘的話，去給大姐姐說謝謝啦。”
蘇曉星看得出來，這一個月的相處讓他們姐弟倆的關系親密了不少，只是……
“那你有沒有問大姐姐，她想要什麽東西啊？”
只是修儀今年已經十五歲了。
雖然在這個時代和這樣的家庭背景下，沒什麽人會堅持著要給修儀辦一場“及笄”這樣的古禮，但蘇曉星還是想抓緊時間再送給她些什麽——
北院和東院那邊，可是幾年前就把她的婚事提上日程了。
蘇曉星的問題，讓大錘想起一些難以理解的事情：“大姐姐聽我這麽問就笑了笑，然後她說，要讓我多去找二姐姐玩……”
看著大錘皺著眉頭的樣子，蘇曉星就知道他的思維又跑偏到另一條路上去了：“放心，你大姐姐不可能不喜歡你的，她只是想著，我們大錘這麽招人喜歡的孩子，多去找二姐姐玩，二姐姐也會開心的……”
蘇曉星好說歹說，才算是把大錘的想法拉回了正常人的世界：“要是這樣，我明天就去找二姐姐玩！可她回來之後總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娘，是因為她臉上長了痘痘嗎？”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蘇曉星心裏這樣想著，嘴上卻不忘了叮囑大錘：“這話不能對旁人說，傳出去容易讓他們說二姐姐的閑話，知道嗎？”
大錘猛點頭：“嗯嗯，我明白的！”
靜儀這丫頭的反常，是蘇曉星沒回來之前就有的一塊心病；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本就不好開口的話逐漸變得越來越難說了——
現在，已經不能再用“過段時間會好的”、“痘印會消下去”這種哄孩子的話去勸靜儀了。
她臉上不幸留下的疤痕，在蘇曉星看來，只有一種辦法能徹底治愈，那就是在現代的醫療條件下，通過手術進行根治——換句話說，在這裏不可能。
這似乎不會影響到什麽：對靜儀好的人只會對她更好；對她頗有微詞的人也不會當面提及這一點；將來某一天會娶了她，然後和她相伴一生的人，更是很可能連她的面都沒見過。
但是，對一個剛剛十歲出頭的小姑娘來說，這已然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她的驕傲、她的自信，連同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活潑開朗的性格，都勢必會經歷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重塑過程。
現在靜儀這種不言不語、成天自閉的狀態，很可能只是個開始。
就怕別人不說，她自己也不提，把所有的痛苦壓在心裏，甚至抑郁成疾……
這可不行。
在這天晚上，鬧騰了一天的大錘終於打著哈欠去睡覺之後，蘇曉星終於下定決心摻和這件事。她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避免靜儀產生自毀的念頭。
可要達成這個目標，對她的聊天技術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挑戰。
好在除了蘇曉星之外，還有人抱著和她相同的打算。
兆佳丹若是他們姐弟的親生母親，可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就是想管這些事也有心無力；更何況，所有人聯手把她瞞了下來。
親娘那邊說不了幾句話，親爹那邊就更不用提了——哪怕是在蘇曉星自己的時代，能做到親密無間、無話不談的父女也還是少數中的少數，在這個時代，女兒們和父親的交流更是基本等於零。
最後，還是修儀這位長姐最靠譜，在自己十五歲生日的前一天敲開了妹妹的房門。
“……沒有提前去慶賀姐姐的生辰，是我的不是。”
靜儀雖然開了門，卻一直垂著腦袋不肯擡頭。
修儀微微一楞，然後就把裏間外間的下人都趕了出去。直到房間裏靜的只剩下姐妹倆的呼吸聲之後，她才以最冷靜的狀態試著開口：“昨天額娘叫我過去說話——我想你也知道，北院裏如今是不管那些麻煩事的，但額娘還是找了我……你想聽聽她對我講了些什麽嗎？”
靜儀還是不肯擡頭，哪怕姐姐說的每一個字都吸引著她的心神。
她這副模樣，看得修儀心裏難受不已：“額娘說，這幾年東西都準備齊全了，不能耽擱我太多時間……正好在今年篩一遍合適的人家。”
修儀這話只說了一半，而剩下的那些話，自然是她不方便提起的：
比如今年選人家，那出嫁的時間就不會晚於明年年底；再比如今年因為太後大喪而暫停的指婚蒙古，明年也有可能繼續——相較而言，還是作為備選項的自行結親對她來t說更有利。
“我是快要走了，但也總想著給你們留幾件東西。”
這場近在眼前的離別，對修儀而言似乎只是一個引出後文的普通話題：“你要是願意收下我這份心意，就把頭擡起來。”
或許修儀今天的目的，就是招惹妹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在她用自己的“禮物”和手藝遮去了靜儀臉上所有的疤痕之後，這張暫時“完美無瑕”的面龐很快就因為淚水而變得斑駁起來。
“姐姐……”靜儀伏在長姐的懷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知道姐姐不是嘲笑自己，可是……就算臉上的痕跡被脂粉蓋住，那也只是一時而不可能是一世。
修儀一下一下地順著妹妹的背脊：“哭吧，哭一場總能松快些——我知道你心裏苦。”
聽了她這句話，靜儀哭得更厲害了。
從一個月前就積攢起來的各種情緒，在此刻一並爆發出來：出痘時身體上的痛苦；因自己的任性而讓弟弟也大病一場的愧疚；回到家裏後“被忽視”的委屈，和這些疤痕帶來的毀滅性打擊……
她差一點就要被壓垮了：“……我為什麽還要活著？”
這句話聽得修儀心中一窒：“別說這話！你哭一場鬧一次都沒關系，但你絕不能動這樣的念頭——額娘辛辛苦苦養了你這麽多年，讓她聽見這話，你怎麽忍心？”
靜儀蜷縮的身體無助地抽了抽，卻並沒有正面回應姐姐的這番話。
她都明白，可是她心裏的那道坎實在邁不過去。
這些對話，蘇曉星則是在第二天，聽修儀親口告訴她的——
就算今天是自己的生辰，她也沒忘了妹妹身上那種近乎絕望的痛苦：“我已經把能說的都說了，可是她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我也不敢再多提……但這樣絕對不行啊。”
修儀做事一向妥帖仔細，就連這些話，也是看準了四下無人才提起的。
蘇曉星早有去和靜儀聊聊的打算，此時便順著修儀的話繼續往下說：“你的意思我明白，趕明兒，我去和她說幾句話——
畢竟，像我這樣往事不堪回首的人，如今也還好好的活著，不是嗎？”
這是蘇曉星思考了幾天之後得出的聊天流程：想勸服別人，就先說服自己。
她蘇曉星是因為什麽，才願意咬著牙在這裏活下去的？
“在江南的時候，一年四季幾乎有看不完的花……江寧織造府裏的那株海棠的花期很長，而且花落了之後結的海棠果也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在蘇曉星身邊坐著的靜儀有點不知所措。
她以為蘇姨娘過來，是準備了一篇大道理要對她宣講，卻沒料到她一開口，說的居然是這些細瑣的閑事。
“我當年上京沒走水路，運河旁的那些繁華也就沒見著；不過走陸路也有好處……我們過黃河的時候正好趕上開春淩汛，雖然只是匆匆一面，但那種氣勢，真是見一次就忘不了。”
靜儀不知不覺就聽入神了——她從小就是那種“不安於室”的性格，對於“出門”這樣的事更是執著不已；可是，她這十多年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這京城的周圍。
“就算是京城裏，有趣的事也不少呢。”
蘇曉星看著靜儀倏然亮起來卻又很快暗下去的雙眼，在可憐這孩子的同時只能繼續自己的閑談：“我們在暢春園待選那會兒，你石姨娘她……在屋後的墻角發現了一窩小貓。當時我們幾個還納悶，怎麽不見大貓在邊上守著，當然了，這個問題到現在也沒人搞清楚。”
靜儀此時已經仰起臉來，一字不落地聽著蘇曉星的講述——“但那幾只小貓真的很乖，你餵一口吃的就能在你手邊蹭半天……而等到我們離開的那天，它們也到了能自己覓食的時間。”
“真好。”靜儀的臉上浮現出淺淺的笑意。
“是啊。”蘇曉星說起這些的時候，只覺得恍如隔世。
但無論是江南的海棠還是暢春園的貓咪，或者是驚鴻一瞥下的黃河淩汛和直隸春耕，那些看似最無關緊要的事物，她卻總是能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
“於是我就想，有生之年能見到幾個這樣的瞬間，似乎也不虧。”
蘇曉星說到這裏，臉上也帶著自己都渾然不覺的笑意：“你呢？你想不想去看看這些？”
“想。”靜儀毫不猶豫地回答，“但是……”
蘇曉星都不知道自己的聲音還可以如此溫和：“只要你活著，只要你想，總是有機會的。”
這句話雖然是說給靜儀聽的，但何嘗不是說服她自己堅持下去的理由——只要活著，一切就還有可能。
在和靜儀對視了一段並不短的時間後，看著靜儀眼底再次亮起微微的光芒，蘇曉星心滿意足地笑彎了眼。
看來上個月的朝陽春草，和今天的對坐閑話，也會成為她此生難忘的記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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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都不記得是怎麽回應丹若姐姐她們笑中帶淚的感謝, 又是怎麽感謝照顧了大錘這麽多天的修儀的——等到她回過神來之後，似乎一切又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之前一個月提心吊膽費盡心思的日子，仿佛是一場並未出現過的夢境。
但這個夢魘到底還是留下了痕跡。
“……常太醫的原話就是這麽說的。”
大錘蹦蹦跳跳地跑進屋子裏時, 只聽到了娘說的這句話。現在已經整整兩歲的大錘還沒學會“聽話聽音，敲鑼聽聲”；但如何通過大人的表情神色來判斷他們的心情，這是他早已熟練掌握的技能。
很明顯，現在阿瑪和娘的心情都不太好——察覺到了這一點的大錘, 步伐不知不覺就變得穩重了起來。見到娘朝他招了招手，大錘便乖乖地靠過去。
蘇曉星把大錘抱起來，讓他先在自己身邊安靜地坐一會兒，然後才接著之前的話繼續說：“這種事情, 是想瞞也瞞不住的……反正我只負責傳話。”
讓她親自去對弘暾的親娘說此前太醫告訴她的那些話, 蘇曉星實在張不開口。
“……這也是命。”胤祥此時的心情自然是難以言說的沈重, 唯一讓他略感安心的, 是眼下弘暾的狀態至少還不錯。
“但無論如何, 能活下來, 就總有希望。”
蘇曉星對胤祥現在展現出的那些焦慮哀傷和愁思大概還算感同身受，可弘暾目前的幸運就在於, 他尚且沒有沒有被命運的巨浪卷的無影無蹤。
想要改變命運, 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活下去。
蘇曉星會這樣想，其實也和她一直放在心間的另一件事脫不開關系；而大錘要告訴她的事, 恰好與此有關。
大錘是等到胤祥離開之後，才貼到蘇曉星的耳邊說這些話的——在他看來, 這些話是只有娘才能知道的悄悄話：“我聽娘的話，去給大姐姐說謝謝啦。”
蘇曉星看得出來，這一個月的相處讓他們姐弟倆的關系親密了不少，只是……
“那你有沒有問大姐姐，她想要什麽東西啊？”
只是修儀今年已經十五歲了。
雖然在這個時代和這樣的家庭背景下，沒什麽人會堅持著要給修儀辦一場“及笄”這樣的古禮，但蘇曉星還是想抓緊時間再送給她些什麽——
北院和東院那邊，可是幾年前就把她的婚事提上日程了。
蘇曉星的問題，讓大錘想起一些難以理解的事情：“大姐姐聽我這麽問就笑了笑，然後她說，要讓我多去找二姐姐玩……”
看著大錘皺著眉頭的樣子，蘇曉星就知道他的思維又跑偏到另一條路上去了：“放心，你大姐姐不可能不喜歡你的，她只是想著，我們大錘這麽招人喜歡的孩子，多去找二姐姐玩，二姐姐也會開心的……”
蘇曉星好說歹說，才算是把大錘的想法拉回了正常人的世界：“要是這樣，我明天就去找二姐姐玩！可她回來之後總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娘，是因為她臉上長了痘痘嗎？”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蘇曉星心裏這樣想著，嘴上卻不忘了叮囑大錘：“這話不能對旁人說，傳出去容易讓他們說二姐姐的閑話，知道嗎？”
大錘猛點頭：“嗯嗯，我明白的！”
靜儀這丫頭的反常，是蘇曉星沒回來之前就有的一塊心病；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本就不好開口的話逐漸變得越來越難說了——
現在，已經不能再用“過段時間會好的”、“痘印會消下去”這種哄孩子的話去勸靜儀了。
她臉上不幸留下的疤痕，在蘇曉星看來，只有一種辦法能徹底治愈，那就是在現代的醫療條件下，通過手術進行根治——換句話說，在這裏不可能。
這似乎不會影響到什麽：對靜儀好的人只會對她更好；對她頗有微詞的人也不會當面提及這一點；將來某一天會娶了她，然後和她相伴一生的人，更是很可能連她的面都沒見過。
但是，對一個剛剛十歲出頭的小姑娘來說，這已然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她的驕傲、她的自信，連同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活潑開朗的性格，都勢必會經歷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重塑過程。
現在靜儀這種不言不語、成天自閉的狀態，很可能只是個開始。
就怕別人不說，她自己也不提，把所有的痛苦壓在心裏，甚至抑郁成疾……
這可不行。
在這天晚上，鬧騰了一天的大錘終於打著哈欠去睡覺之後，蘇曉星終於下定決心摻和這件事。她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避免靜儀產生自毀的念頭。
可要達成這個目標，對她的聊天技術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挑戰。
好在除了蘇曉星之外，還有人抱著和她相同的打算。
兆佳丹若是他們姐弟的親生母親，可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就是想管這些事也有心無力；更何況，所有人聯手把她瞞了下來。
親娘那邊說不了幾句話，親爹那邊就更不用提了——哪怕是在蘇曉星自己的時代，能做到親密無間、無話不談的父女也還是少數中的少數，在這個時代，女兒們和父親的交流更是基本等於零。
最後，還是修儀這位長姐最靠譜，在自己十五歲生日的前一天敲開了妹妹的房門。
“……沒有提前去慶賀姐姐的生辰，是我的不是。”
靜儀雖然開了門，卻一直垂著腦袋不肯擡頭。
修儀微微一楞，然後就把裏間外間的下人都趕了出去。直到房間裏靜的只剩下姐妹倆的呼吸聲之後，她才以最冷靜的狀態試著開口：“昨天額娘叫我過去說話——我想你也知道，北院裏如今是不管那些麻煩事的，但額娘還是找了我……你想聽聽她對我講了些什麽嗎？”
靜儀還是不肯擡頭，哪怕姐姐說的每一個字都吸引著她的心神。
她這副模樣，看得修儀心裏難受不已：“額娘說，這幾年東西都準備齊全了，不能耽擱我太多時間……正好在今年篩一遍合適的人家。”
修儀這話只說了一半，而剩下的那些話，自然是她不方便提起的：
比如今年選人家，那出嫁的時間就不會晚於明年年底；再比如今年因為太後大喪而暫停的指婚蒙古，明年也有可能繼續——相較而言，還是作為備選項的自行結親對她來t說更有利。
“我是快要走了，但也總想著給你們留幾件東西。”
這場近在眼前的離別，對修儀而言似乎只是一個引出後文的普通話題：“你要是願意收下我這份心意，就把頭擡起來。”
或許修儀今天的目的，就是招惹妹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在她用自己的“禮物”和手藝遮去了靜儀臉上所有的疤痕之後，這張暫時“完美無瑕”的面龐很快就因為淚水而變得斑駁起來。
“姐姐……”靜儀伏在長姐的懷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知道姐姐不是嘲笑自己，可是……就算臉上的痕跡被脂粉蓋住，那也只是一時而不可能是一世。
修儀一下一下地順著妹妹的背脊：“哭吧，哭一場總能松快些——我知道你心裏苦。”
聽了她這句話，靜儀哭得更厲害了。
從一個月前就積攢起來的各種情緒，在此刻一並爆發出來：出痘時身體上的痛苦；因自己的任性而讓弟弟也大病一場的愧疚；回到家裏後“被忽視”的委屈，和這些疤痕帶來的毀滅性打擊……
她差一點就要被壓垮了：“……我為什麽還要活著？”
這句話聽得修儀心中一窒：“別說這話！你哭一場鬧一次都沒關系，但你絕不能動這樣的念頭——額娘辛辛苦苦養了你這麽多年，讓她聽見這話，你怎麽忍心？”
靜儀蜷縮的身體無助地抽了抽，卻並沒有正面回應姐姐的這番話。
她都明白，可是她心裏的那道坎實在邁不過去。
這些對話，蘇曉星則是在第二天，聽修儀親口告訴她的——
就算今天是自己的生辰，她也沒忘了妹妹身上那種近乎絕望的痛苦：“我已經把能說的都說了，可是她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我也不敢再多提……但這樣絕對不行啊。”
修儀做事一向妥帖仔細，就連這些話，也是看準了四下無人才提起的。
蘇曉星早有去和靜儀聊聊的打算，此時便順著修儀的話繼續往下說：“你的意思我明白，趕明兒，我去和她說幾句話——
畢竟，像我這樣往事不堪回首的人，如今也還好好的活著，不是嗎？”
這是蘇曉星思考了幾天之後得出的聊天流程：想勸服別人，就先說服自己。
她蘇曉星是因為什麽，才願意咬著牙在這裏活下去的？
“在江南的時候，一年四季幾乎有看不完的花……江寧織造府裏的那株海棠的花期很長，而且花落了之後結的海棠果也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在蘇曉星身邊坐著的靜儀有點不知所措。
她以為蘇姨娘過來，是準備了一篇大道理要對她宣講，卻沒料到她一開口，說的居然是這些細瑣的閑事。
“我當年上京沒走水路，運河旁的那些繁華也就沒見著；不過走陸路也有好處……我們過黃河的時候正好趕上開春淩汛，雖然只是匆匆一面，但那種氣勢，真是見一次就忘不了。”
靜儀不知不覺就聽入神了——她從小就是那種“不安於室”的性格，對於“出門”這樣的事更是執著不已；可是，她這十多年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這京城的周圍。
“就算是京城裏，有趣的事也不少呢。”
蘇曉星看著靜儀倏然亮起來卻又很快暗下去的雙眼，在可憐這孩子的同時只能繼續自己的閑談：“我們在暢春園待選那會兒，你石姨娘她……在屋後的墻角發現了一窩小貓。當時我們幾個還納悶，怎麽不見大貓在邊上守著，當然了，這個問題到現在也沒人搞清楚。”
靜儀此時已經仰起臉來，一字不落地聽著蘇曉星的講述——“但那幾只小貓真的很乖，你餵一口吃的就能在你手邊蹭半天……而等到我們離開的那天，它們也到了能自己覓食的時間。”
“真好。”靜儀的臉上浮現出淺淺的笑意。
“是啊。”蘇曉星說起這些的時候，只覺得恍如隔世。
但無論是江南的海棠還是暢春園的貓咪，或者是驚鴻一瞥下的黃河淩汛和直隸春耕，那些看似最無關緊要的事物，她卻總是能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
“於是我就想，有生之年能見到幾個這樣的瞬間，似乎也不虧。”
蘇曉星說到這裏，臉上也帶著自己都渾然不覺的笑意：“你呢？你想不想去看看這些？”
“想。”靜儀毫不猶豫地回答，“但是……”
蘇曉星都不知道自己的聲音還可以如此溫和：“只要你活著，只要你想，總是有機會的。”
這句話雖然是說給靜儀聽的，但何嘗不是說服她自己堅持下去的理由——只要活著，一切就還有可能。
在和靜儀對視了一段並不短的時間後，看著靜儀眼底再次亮起微微的光芒，蘇曉星心滿意足地笑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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