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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色翡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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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色翡翠

這一套法令裏的許多條目, 只是為了進一步完善早已制定好的“禁南洋”方略;因此,即使在同一時代,也沒有多少“利益無關”的人會逐字逐句地研究這些法條。

不過, 有些法條還是憑借著一種“令人無語的美”,強勢登上了幾百年後的教學資料——

比如這個:出海時,每人每天只準帶一升口糧一升備用糧,如果多帶, 從官員商賈到船家水手都要受懲罰。

這就屬於政策導向型的禁海了。

當然,那些在官場裏摸爬滾打許多年的官員們在明面上制定出這些嚴密的法條,暗地裏也如同往常一樣,什麽都可以商量;而消息傳到京城, 不少正摩拳擦掌,要去西邊建功立業的八旗貴族們都松了口氣。

畢竟嘴上說得再好聽,海邊的漢人和西邊的準噶爾也一樣,都是要被“征討”的。

在蘇曉星心裏發愁卻又無能為力的狀態下, 這個正月就這樣慘淡地過去了——唯一值得一提的事, 是元宵之後的正月底, 居然有宮裏的人到了十三阿哥府上。

宮裏為何會突然想起他們這一家子?

這個問題的答案, 還是等了半個月後才零零散散地傳出來些風聲——

“太後如今是每況愈下了, 今年開春之前眼見著就要……所以皇上也推遲了去暢春園的日子, 特意留在宮中早晚探視。好在立春後萬物覆蘇,太後的病情也是好轉不少。”

“而前些日子皇上去陪伴太後閑談的時候, 不知怎的就提起咱們府裏, 故而才有了那一次的傳話和賞賜。”

這些話都是富察華珠拐了好幾個彎打聽來,又反覆印證了一下才告訴其他人的, 可信度倒是挺高;但她這麽一說,蘇曉星卻在心裏泛起嘀咕來。

康師傅只是派了個人來給胤祥傳了些t話, 至於這話的內容,也不外乎就是幾句關懷、幾句訓誡加上幾句教導——

蘇曉星是沒從這些話裏聽出多少有用的信息來,倒是胤祥聽過並謝恩之後,這幾天經常能看見他一個人走神。

那麽,女眷們收到的賞賜,不出意外就應該是太後的意思了。

說起這些事的時候,富察華珠不由得念了句佛:“要不是托蘇妹妹的福,太後又怎會記得我們這些無名之輩……”

她會這麽想,也是因為這些賞賜裏指名道姓送過來的,只有一件:賜給格格蘇氏的一枚金鑲翡翠戒指。

蘇曉星在回到自己的屋子中後,才有機會細看這枚“有點燙手”的戒指。

除了宮中珠寶首飾共有的用料紮實、富貴逼人等特點之外,這枚戒指自身的特點,大概是——陳舊。

沒錯,就是一種歲月所帶來的陳舊感,讓原本通透的翡翠變得暗沈不少,本該燦爛耀眼的金子也不再那麽奪目。

然而,蘇曉星是不太懂珠寶鑒賞的,這麽一件東西給了她之後,她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像分析文物資料一樣分析這枚戒指。

只是這一分析下來,她的心裏又是一咯噔。

這樣的戒指,肯定不是最近幾年才做好了貢進宮裏的,而太後又刻意賞這麽一件東西給她,那麽可以得出的結論是——這枚戒指,是太後自己珍藏許久的東西。

蘇曉星在想到這裏的時候心情有些覆雜。

雖然在這個世界生活了這麽久,但她和當今這位太後的交集,也只能算是聊勝於無;況且,這寥寥幾次的交集,也都是以“賞賜”這樣自上而下的方式進行的。

蘇曉星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因為什麽入了這位老人家的眼,如果非要找個原因的話,也許是……她當年的那一跪?

可是這也算不上什麽讓人念念不忘的大事吧……

但也實在找不到比這更靠譜的理由了。還好,想不出這些舉動的原因,也不妨礙蘇曉星對這位印象裏只有歷史記載的太後,產生幾分歷史之外的謝意。

或許人為造成的消息閉塞就是這樣——蘇曉星這裏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在並不算太遠的紫禁城裏,臥床不起的太後卻絮絮叨叨地同另一個人講起了其中緣故。

“太後願意講,奴才自然洗耳恭聽;只求太後別累著自個兒,說幾句就喝口參茶潤潤嗓子吧。”伊爾木說著就端過一碗參茶來。

她會成為太後身邊的這個“聽眾”,也是經歷了種種機緣巧合:太後病重,最著急的皇上自己卻也算不上身體康健,抗不下來照顧病人需要的連軸轉作息;娘娘們如今也都是人近中年,隔幾天來裝個樣子“侍疾”一下還行,沒日沒夜地伺候人,那也不是她們如今能做的事情了。

於是,不知是哪位娘娘出的主意,總之伊爾木她們幾個還算年輕的妃嬪,就這樣住在了寧壽宮輪班伺候太後。

伊爾木倒是挺願意做這些“侍疾”的活計的:她還在家的時候,也沒少伺候自己久病纏身的祖母;而伺候太後不僅吃的、用的好,還時不時就會有各處發下來的賞賜,何樂而不為呢?

更重要的是,陪在太後身邊是可以聽到許多堪稱“宮闈秘辛”的故事的——這對於伊爾木這樣年紀輕輕就被圈在宮裏虛度光陰的人來說,可比那些時常見到的賞賜還要珍貴不少。

她們想聽故事,深宮裏待了一輩子的太後,也想在臨走前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個幹凈,然後毫無牽掛地離開——

旁人只當是說話能解悶,便也對這種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太後今日精神好些,還有力氣坐起身來:“來,孩子,到我身邊來。”

伊爾木是要跪在榻前的,但太後幾次三番地讓她坐,她最後只能保持著一個比跪還別扭的姿勢:半個身子落在床沿上,然後竭盡所能地保持平衡。

她聽到太後問她:“你是見過那戒指的……我問你,那戒指的式樣,是不是在時下的京城裏太老舊了?”

伊爾木也在宮裏待了這些年了,哪還知道如今外面流行什麽式樣的戒指,不過太後的問題倒是很好回答:“您親自賜下去的舊物,就是一百件最時興的也比不上——蘇格格一定會感念於心,為太後日夜祝禱的。”

太後無所謂地跳過了感恩和祝禱這樣的話題:“我也不為這個……我把這個戒指給她,不過是因為這麽多年過來,也只有她有幾分我妹妹的氣性了。”

伊爾木是知道的,就在她入宮後不久,太後的妹妹——先帝的淑惠妃就薨逝了。

當時為著淑惠太妃的喪事,還鬧出過好幾場風波;而太後也是在那一年之後郁郁寡歡染病不起……直到今日。

原來那枚戒指,竟是淑惠太妃的遺物麽?

伊爾木有一瞬間的出神,但沈浸於往事中的太後,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妹妹總說我性子弱沒主見,不像是科爾沁草原上長大的姑娘……那一年我才十三歲,她只有十一,京城裏派人來……”

伊爾木及時收回了心神,將太後說的這些和自己之前聽說的故事一句句對應起來:當年先帝鬧著廢後,可是有孝莊皇後在,皇後總歸是要出自科爾沁的——

“我不想進京,更不想做這個莫名其妙的皇後,但我什麽辦法也沒有,只能偷偷地哭……卻被她給發現了。她嘴裏抱怨我,卻在當天就找上了額祈葛和額赫,跪在他們的帳子裏,說要和我一起去……”

太後下意識地用了一個“去”字,聽得伊爾木心中一緊:太後在這宮裏生活了幾十年,怎麽最後說到這裏還是“去”,而不是“來”呢——

“她跪了整整一夜,額赫才松口,畢竟我們要是都走了,她身邊就一個女兒也不剩了……我怨她做事不想別人,她卻從滿箱的珠寶首飾裏隨便拿了一個戒指,硬指著那個戒指說,是為了它才願意陪我一起去。”

太後似乎只願意回憶這些進京入宮前的事,而後來的事,她只用一句話略過:

“最後,她就和我一起到了這裏。”

即使太後不提她入宮後的那些事,伊爾木也很早就從家裏大人們的口中聽說了。

與先帝對科爾沁的冷漠、對包括當今皇上在內的阿哥公主們的無視全然相反的,是他給了董鄂妃,不,端敬皇後那不顧一切的盛寵——

可是,在握住太後幹枯蒼老的手的這一刻,伊爾木卻毫無緣由地就想哭。

她說不清這突如其來的悲愴是為了誰。

科爾沁草原上那段飄渺如煙的日子,一代江山美人名動天下的感情,還是孤寂無依幾十年的深宮歲月……

五十年過去,都已經成了被人遺忘的舊事。

而這些事的經歷者,也在這五十年裏一個一個化為虛無;只剩下垂垂老矣的太後,像講故事一樣,把這些喜怒悲歡講給她這樣的後來者聽。

而她之後,再不會有人知道這些故事了。

壓抑住自己的悲傷,伊爾木笑著請太後歇息一陣,喝口茶再說也不遲。

寧壽宮的寢殿裏照不進多少陽光,但在暖融融的春光裏,卻還有人和伊爾木一樣,因為這些避無可避的生離死別“傷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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