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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腐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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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腐療傷

不知為何, 最近蕭舜卿總是感到心神不寧。無形之中,似乎有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牢牢籠罩在身邊,將她壓得渾身難受。

心中莫名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催促她:要快些, 再快些, 否則, 你又要t失去一些重要的東西了。

蕭舜卿不由自主地便加快了動作,哪怕這樣的冒險,很有可能讓她境界跌落, 以至遭到反噬。

等她結束療傷,推開靈淵寢殿的房門時, 院中驕陽正好, 燦爛的陽光傾灑而下, 透過橫斜的枝丫灑下斑駁的錯影。不知名的花香影影綽綽, 十分清新。

蕭舜卿摸了摸脹痛的額頭,在看清晏安的臉後, 張口便問:“阿……沈道君呢?”

一直守在門外的晏安見她出來之後大喜, 支支吾吾地想問自家師尊的情況,卻又不知該怎麽開口, 聞言忙拱手行禮, 道:“沈道君收到火鳳傳訊之後, 便離開了此處。”

那層籠罩在頭頂的陰雲,仿佛又往下壓了壓。

蕭舜卿忙追問:“你可知他去做什麽了?”

晏安答:“應當是為弟子中毒之事,去往了藥峰。司藥長老請他為諸弟子解毒。”

“解毒?可是……”可是他現在根本不能動用靈力啊!

蕭舜卿的聲音頓時沈了下來, “現在呢?他現在還在藥峰嗎?”

晏安並不知道這位疑似仙尊覆生的人, 為什麽忽然變了臉色, 恭敬答:“沈道君在為諸弟子拔除了火毒之後,便閉了關。”

“閉關?”

晏安猶豫了一下, 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應道:“道君似乎是有了新的體悟,正在閉關,為渡劫做準備。”

“未曾離開仙宮?”

“沒有,正於夢華殿閉關。”

話音剛落,晏安身前便揚起了一陣疾風。她愕然望向那道悄然而去的身影,驚道:“前輩?我……”

人影轉瞬即逝。

晏安挫敗地放下了手,訕訕進了寢殿,去察看自家師尊的情況。

*

一道青碧色的靈力陡然出現在眼前。

沒等守衛的弟子探察清楚這道靈力的來源,一個身量高挑的女修便站在了門口,而且開口便道:“我要見你們道君。”

弟子尚有點摸不著頭腦,警惕地答:“道君正在閉關,不見外客。”

“連我也不見?”蕭舜卿抿緊了唇,因為心緒激蕩,說話間不自覺地便帶了幾分威壓。察覺到小弟子的臉色之後,她臉上有了幾分歉意,收斂好氣息,好聲好氣地說:“你去通傳你家道君,就說蕭舜卿來尋他。”

那守門的弟子當然不知道蕭舜卿是誰,也不明白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子為什麽如此篤定:只要報出她的名字,就能得到道君的接見。

不過,礙於自身修為不如人,他未曾出言質問,只抱劍一禮,回道:“道友往後再來吧。道君謝絕了一切來訪,也不讓人通傳。”

蕭舜卿再也保持不住從容的神情,滿臉焦躁地摩挲著劍柄,“他親口說的?”

弟子便答:“在下接到的命令便是這樣,不讓任何人靠近夢華殿。”

他原以為聽了這話後,眼前這人即便再不甘心,也總該要離去了,便催促道:“還請道友盡快……”

話還沒說完,人便暈了過去。蕭舜卿掐訣將人放平之後,決定直接進去,向沈鳴鶴問個清楚。

夢華殿的位置離仙宮大殿不遠也不近,是個比較僻靜的院子。記憶中,這裏的風景一向雅致,每逢花季,還會有許多人到這兒賞景。

眼前的夢華殿卻荒草萋萋,草木幽深,由裏到外都透著荒蕪的氣息。蕭舜卿想不明白,沈鳴鶴怎麽會突然跑到這兒來閉關。明明已經約定好,要一起回倚蘭苑賞花的……

思緒一滯,蕭舜卿攏眉望向身前若隱若現的靈力波動。

竟然還下了禁制。

蕭舜卿駐足片刻,擡手喚來佩劍。

也不是沒有其他破除禁制的方法,可此時此景額,蕭舜卿不想費那勞什子心思,只想馬上就見到相見的人。

狂風驟起,頃刻間,院中繁茂無比的花草便被吹得東倒西歪。古樸的紋路隨著結界顏色的不斷加深而變得越發明顯,再然後,這層網在夢華殿上空的禁制便像是到了極限一樣,陡然煥發出極刺眼的光芒。

蕭舜卿知道,禁制馬上就要被打破了。

她調動起更多的靈力,不住地往裏傾註自己的力量。

寂寂無人的庭院中,倏然出現了另一道氣息。

蕭舜卿連忙收了靈力,持劍揮向來人。

初次交鋒,兩人都沒出全力,卻都不約而同地明白——對方並非等閑之輩。

蕭舜卿退了一步,執劍一禮,道:“我並無惡意,只是有些私事,要見沈道君。”

“恐怕並不方便。”洛川緩緩現出身形,客客氣氣地答:“還請道友回吧。”

“我必須見他。”

“沈道君不見外客。”

蕭舜卿自然認出了洛川身份,她並不願與這人起沖突,但除了打一架之外,好像也沒有其他辦法。

便握緊長劍,再次起勢。鋒銳無比的劍意裹挾著罡風,轉瞬間便襲至洛川眼前。只不過,在冰冷的劍意之中,她似乎還感覺到了一點兒萬物回春的氣息,飽含草木的生機。

這是個木靈根的劍修。

十分少見,但洛川卻恰巧見過一個,於是更不敢有絲毫輕敵之意。她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喚出本命法器伏羲琴,專心致志地應敵。

青綠色與水藍色的靈力盤根錯節地交織在一起,不一會兒,周圍的荒草與野花便俱化作了齏粉。

洛川眸光一轉,對方便再次換了劍勢。她望著近在眼前的劍鋒,不得不側身躲避。身形飛轉,她再次撥動琴弦,發動音攻。

對方竟生生受了這一擊。

洛川暗道不好,可下一秒,身後的禁制便在劍鋒之下迅速破裂。

禁制已破,然而蕭舜卿卻根本沒有感應到沈鳴鶴的氣息。她的心當即便沈到了谷底,不再留手,也不再顧及四周環境,更沒管身上的傷,只將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這個極力阻她見沈鳴鶴的人身上。

疾風壓彎了院中的枝丫,不絕於耳的琴音終於停下。

洛川瞄了眼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劍,直直地望著眼前這個神色冷肅、以面具示人的女子,話中帶了點笑意,“既是故人,何必藏頭露尾。”

蕭舜卿剛剛在與她打鬥時,並未隱瞞實力與身法。此時會被心思細膩的洛川認出,並不奇怪。

她收了長劍,不接這話,直接問:“沈鳴鶴呢?”

洛川便感嘆:“你的性子還是沒變。”

蕭舜卿現在完全沒心思與她寒暄,只想知道沈鳴鶴的去處,皺眉再問:“鳴鶴呢?”

洛川也收了伏羲琴,撩起眼皮幽幽望她,而後長長地嘆了口氣,“你那好徒弟墮魔了。”

蕭舜卿胸口一緊,但臉色沒露出半點兒端倪,渾不在意地追問:“然後呢?我的寶貝徒弟去哪了?”

洛川古怪地瞧了她一眼,徐徐吐出兩個字:“寒獄。”

“他身上還有舊傷!我不同意。”蕭舜卿的神色愈發冷了,“現在,我就要帶他走。”

“沈道君是自願前往的。這決定,也是諸長老、同僚在仔細商議之後,由仙宮高層共同定下的。”

“空口無憑,我不信他是自願前往。”蕭舜卿張口便駁:“我不管你們有沒有商議,反正此事我不同意——那便再議。”

“……你還是這般固執。”

“你倒不如從前寬厚了。一把年紀了,還趁我不在,欺負小輩。”

洛川被她堵得啞口無言,眼睜睜地看她放出火鳳,又跑到仙宮主殿,敲響了宮中的古梵鐘。

古鐘鳴三,意味著仙宮有急事,需要諸長老一同商議。還沒等長老們想明白那閑置幾百年的古鐘為什麽會被突然敲響,處於禁地中的乾坤塔便發生了劇烈的震顫。

……難道那位這麽快就忍不住想越獄了?

眾人心思不一,但卻都不敢耽擱,連忙趕到仙宮主殿。

甫一踏進大殿,一道負手而立的高挑身影便映入眼簾。

幾名長老在感受到熟悉的氣息後,不可置信地喚:“仙尊?”

蕭舜卿此時已摘下了面具,也不再刻意掩蓋自己的氣息與修為,聞言轉身,略一拱手,算是見禮。

明面上已死了幾百年的正道魁首突然覆生,幾名長老顯然都驚愕不已,連連發問。

但這位突然死而覆生的仙尊,卻仿佛心事重重,臉色十分難看。

見人到了差不多了,蕭舜卿愈發沒有了說場面話的心思,直截了當地撂下話:

“改日有時間,再與諸位敘舊。”

“今日我來,主要是為了我家徒弟,向諸君討個說法。”

便有人插話:“仙尊有所不知……”

“有何不知?”t任誰都能聽出仙尊話中的慍怒,“我那徒弟是為了救治弟子,才會心神失守,以至入魔。仙宮承了他的情,卻是這麽報答的?”

殿中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沈默。有不少人都下意識地瞟向了坐在一旁的洛川道君,見她始終低頭,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倍感頭疼。

“此事……”和稀泥的人在接到仙尊的眼刀子之後,訕訕一笑,接著道:“也是迫不得已。沈道君畢竟入了魔道,若為旁人知曉,恐怕於仙宮不利。”

“入了魔又如何?”蕭舜卿往前邁一步,緊緊地盯著說話的人。待那人忍不住移開眼,便抱劍而立,慢慢用眼神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他不曾有過,緣何要服罪?”蕭舜卿嗤道:“莫不是真當本尊提不動劍了?”

“仙尊這是執意要徇私?”

此言一出,眾人都將目光投向了那張寫滿怒氣的臉。

蕭舜卿微楞,而後不怒反笑。她從前就討厭和這幫死老頭扯嘴皮子,如今憂心戀人,更是不耐,當即也不再多言,收了沈鳴鶴送的長劍,轉而召出純鈞。

“蕭某愚鈍,不知足下此話何意。不過,你當也知道,我向來不愛用嘴皮子講道理。”

對方那志得意滿的笑容立時便僵在了臉上,強撐著沒露怯,色厲內荏地拔高聲音,望向身邊的同僚:

“沈鳴鶴入寒獄,乃是諸君共同商議之後的結果。仙尊縱然能用武力威逼於我,但是否能讓諸位同僚服氣呢?”

蕭舜卿淺笑:“兩百年不見,九霄甚是想念。正想請諸位,到論道臺一敘呢。”

一旦上了論道臺,那可就不計死生了。

眼見事態即將擴大,洛川只得加入戰局,沒讓自相殘殺的事情當真發生。

洛川:“仙宮的確於沈道君有愧。但是,仙尊是否想過,若是將來有一日……禍及天下,該當如何?”

蕭舜卿答得斬釘截鐵,“不會有這一日,我信他。”

“倘若……”洛川顯然對這個答案不甚滿意,“仙尊……”

蕭舜卿徑直打斷:“蕭某必定親自清理門戶,再拔劍自裁,以謝天下人。”

話音落下,便有金色的靈光沒入仙尊的眉心。眾人都知,這是天道誓約成立的標志。

“諸君是否還有異議?”

無人應答。

蕭舜卿提劍在手,冷眼望向洛川,“洛川道君還有話要說嗎?”

“請尊上代在下向沈道君致歉。”

蕭舜卿顯然不買賬,但迫於時間緊急,沒再與她計較。

*

感受到契約者正離自己越來越近,乾坤塔愈發興奮,震顫不已。

蕭舜卿匆匆安撫了塔靈,急道:“你見到一個帶著我氣息的劍修了嗎?帶我去尋他。”

一陣柔和的風拂過女子的衣襟。但蕭舜卿還是感受到了一陣又一陣的森森冷意,不由更加焦心。

蕭舜卿順著塔靈的指引,由下而上,一直到登上第四層,終於隱隱感覺到了沈鳴鶴的氣息。

但還沒等她找到心心念念的人,一陣哄笑聲便迎面傳來。

“什麽昭寧道君,不過就是仙宮養的一條狗罷了……”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一條喪家之犬,還裝什麽清高啊……”

“姓沈的,你現在要是跪下來給我們磕幾個響頭,等我們破了這塔,說不準願意讓你到魔界繼續當……”

蕭舜卿再聽不下去,甚至不等拔劍,便劈手為刃,斬出一道劍鋒,惡狠狠地朝那些躲在暗處裏的罪囚碾去。

汙言穢語頓時為之一清。察覺自己不敵,剛剛出言侮辱沈鳴鶴的那些人轉瞬間便退去,隱在黑暗中,不敢再出聲。

蕭舜卿猶不解氣,但又擔憂沈鳴鶴,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一直往前走。

行至第四層的盡頭時,沈鳴鶴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眼前。

蕭舜卿幾乎喜極而泣,快步上前,就想將他攬入懷中,“阿柔,我終於找到你……”

那人本一直倚墻坐著,聽到聲音後身形肉眼可見地僵硬了起來。他側頭望過來,眼也不敢眨,直直地盯了她幾息,而後終是馴順地收回了目光。

他似乎終於確定了這不是夢,也不是幻境,於是站起來,覆又跪下去。

青年挺拔的脊背彎了下去,如瀑般的長發柔順地垂下來,鋪在單薄的背上。幾縷烏黑的發,不受控制地垂在地上,落在蕭舜卿的腳邊。

他卻完全沒有在意,拱手下拜,將頭深深地伏下去,久久不起。

蕭舜卿抱了個空,然後就眼睜睜地看著他跪了下去,頓時呆在原地,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稽首禮,乃是最重的拜禮。修真之人本就不重凡俗規矩,更不喜歡繁重的禮節。似這樣的跪拜禮,一般只做請罪之用。

“你這是做什麽?”

她看著被雙手捧到眼前的霜寒劍,心中一緊,用了力氣地將他拉起來,“起來,有什麽事與我回去再說。”

沈鳴鶴被人強硬地抓在手裏。女子溫暖的體溫透過肌膚傳遞過來,深深地灼傷了他。

他掙不開,便垂下眼眸,道:“我不能走。”

蕭舜卿手上的力度沒減,但是語氣卻不由自主地放緩了,安慰道:“沒事的,阿柔,我知道了。不要怕,你沒有背誓,是我帶你走的。”

她緊緊地攥著青年冰冷的手腕,不容許他有絲毫違抗。沈鳴鶴順從地跟著她,機械地邁開步子,空著的那只手,卻忽然被塞入了一張靈紙。

他借著晦暗的天光低頭去看,認出這是仙宮最高規格的詔令,末尾不但落了仙宮的宮印、仙尊的法印,還落了九霄本人的私印。

這封詔令對他入魔的事情只字未提,只用華美的言辭讚頌了他施救弟子的事情,而後筆鋒一轉,讓他回宮休養。

沈鳴鶴將詔令捏在手中,幾次啟唇欲言,又痛苦地閉上。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擡頭。

四周的景物一變再變,熟悉的氣息將他整個人都包圍在其中。神志漸漸迷失在這令人無比眷戀的氣息之中,沈鳴鶴隱隱約約地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溫暖而柔軟的懷抱。

周圍不再是刻骨的寒意,如影隨形的黑暗也終究遠去。懶洋洋的陽光照在臉上,他既覺得懷念,又覺得不適。

抱著他的人好似察覺到了他細小的掙紮動作,嘆息著從空間裏取出一件寬大的氅衣。

當遍布著草木清香的氅衣將他牢牢包裹住時,他徹底松懈下來,沈沈地睡過去。可沒過多久,那件將他完全隔絕起來的衣服便被人取走,再然後,身上僅剩的單薄衣衫也被剝了下來。

他忍不住在那雙手下瑟瑟發抖。手的主人略微頓了頓,慢慢給他換上新的中單,蓋上幹凈的蠶絲被褥。

有個輕輕柔柔的吻落在了額頭。

略帶著吳地口音的歌謠徐徐在耳畔響起。他聽不清歌謠的具體內容,只依稀覺得那是首很令人安心的歌謠。

他再也抵抗不住睡意,沈沈地跌進夢鄉。

蕭舜卿滿含愛憐地握著青年的手,直到院中傳來腳步聲。

她起身迎了司藥長老進門,壓低聲音,請他盡力診治。

兩鬢斑白的長老拱了拱手,凝神摸上青年人的脈搏。良久,方才開口:“並無大礙,但……”

蕭舜卿施了個隔音的法訣,而後便搶過話頭:“那他為何突然昏睡了過去?”

“沈道君本就心神不寧,再加上內息不調,憂思過度,長期處於嚴寒的環境,便引發了身上的暗傷……”

為何是“長期”,兩人都是心知肚明。乾坤塔內與外界的流速並不一致。外界只是幾天的光景,但塔內卻已過了幾百個日日夜夜。

“……此時精神驟然松懈下來,便昏睡了過去,仔細將養將養便好了。”

蕭舜卿聞言非但沒有放松,眉頭反而愈發緊鎖。她對司藥長老鄭重地做了一揖,誠懇道:“我有一事,還望長老解惑。”

“仙尊請講。”

“鳴鶴身上的暗傷,到底所為何來?”

“這……”

“不瞞長老,我私下已打探過,但卻一直沒什麽頭緒。經此一事,倒是有了些眉目。”蕭舜卿不忍地問:“他從前也進過寒獄嗎?”

司藥長老點了頭,嘆道:“尊上慧眼。”

“所為何事?”

“兩百年前,尊上……沈道君始終不願相信您仙隕,一直不肯將您的遺體下葬。長老會問責,他依舊不願。爭執到最後,沈道君上裂雲臺受了三日雷刑,又以司刑長老的身份判了自t己十年寒獄。”

司藥長老回憶起這段往事時,依舊感覺有些觸目驚心,別開眼道:“裂雲臺是什麽地方,尊上想必也是清楚的。沈道君在上面待了三天三夜,下來時血染重衫,傷痕累累。”

“卻說什麽也不願接受醫治,二話沒說辭了司刑長老的職位,便入了寒獄,一待就是十年。想來也就是在那時,落下了病根。不過自那之後,也沒人再提仙尊遺體的事情了……”

排山倒海一樣的愧疚淹沒了她。蕭舜卿鼻子一酸,險些在長老面前失態。開口了好幾次,都沒成功說出話來,許久之後,掩飾性地眨了眨眼,欠身道:“多謝長老告知。鳴鶴的身體,還望長老多多費心。”

“老夫分內之事罷了。但道君到底是……與從前不同了。我對魔修了解不多,能做的也有限。”

“長老願意費心,九霄已感激不盡。”

蕭舜卿將司藥長老送出寢殿,重新在床邊落座。

即便在夢中,青年也依舊皺著眉頭。蕭舜卿心疼極了,但除了握緊他的手,好似什麽也做不了。

夕陽逐漸隱退,露出昏暗的夜幕。今夜無月,只有點點繁星點綴在廣闊無垠上的天幕上,讓仙宮的夜晚不至於索然無味。

蕭舜卿在沈鳴鶴睡著的小榻邊坐了一宿,直到有人在外請見,才輕輕松開青年的手,欲起身查看。

她將動作放得很輕,幾乎無聲無息。但榻上沈睡的人似有所覺,不安地皺緊眉頭,極力地搖著頭。

……沈鳴鶴終是驚醒過來。

他掙紮著坐起來,飛快地掀了身上蓋著的厚厚被褥,不管不顧地起了身。因為動作太急,沒兩步便一個踉蹌,差點磕在桌案上。

蕭舜卿聽到動靜後,立馬回了頭,看到他赤足踩在地上後,眉心一跳,頓時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回去。

她剛想蹲下來給他穿上鞋履,一個聲音悠悠響起。

“你要去找靈淵了嗎?”

蕭舜卿不解他為什麽會這樣問,動作微滯,正要發問,卻聽他道:“是弟子失言,尊上不必在意。”

兩人心照不宣的那層窗戶紙,終於被挑破。蕭舜卿暗暗松了口氣,又不免因為他轉瞬即逝的焦急與失落多想。

“阿柔,你……”

那柄霜寒劍又被捧到了面前。

蕭舜卿看著屈膝下拜的人,臉色唰一下地白了下去,艱難道:“別這樣,阿柔,我們有話好好說。”

如果說剛剛在寒獄時,她尚不解其意,那現在看到和霜寒劍一起被捧到眼前的玉連環後,還能有什麽不明白的?連自欺欺人也成了奢侈。

九霄總共也沒給沈鳴鶴送過多少珍貴的東西。而在那些送出去的禮物中,有印象的便只剩他手上的這兩件。

霜寒劍,是九霄四處搜集天材地寶,花大力氣請當時排名第一的煉器大師精心澆鑄,又引雷劫幾次淬煉,才成功鍛造出的神兵。

這把劍鍛造成功後,便被交給了沈鳴鶴,由他取名霜寒。此後數百年,這把劍在劍主的光輝下,從不曾有愧“霜寒”二字。

而他手中的另一件東西玉連環,則是九霄將人從青樓救下帶回含章院時,隨手轉贈的小禮物。人剛剛被她救回來時,少年的性子實在太倔。九霄為了哄他,便將那個玉連環掛件送給了他。

平心而論,這不是什麽珍貴非常、值得人銘記的禮物。若沒有那件事,蕭舜卿應該也不會對當年隨意給的一件小東西有那麽深的印象——在少年被她帶回含章院的第二年,一向乖巧的小弟子忽然幹起了夜不歸宿的事兒。

九霄順著氣息尋過去,發現他正濕著衣服坐在書院的寒潭邊,被凍得哆哆嗦嗦,可就是不回屋。

一問才知道,原來是有東西被人刻意丟到了寒潭裏。九霄當時已經知道了這是原書男主,生怕他掉的東西是什麽生父生母唯一留下的遺物,失去之後就要徹底黑化。

只得任勞任怨地親自下湖,在北風呼嘯的冬夜將他要的東西撈了回來。拿到手裏,才發現是自己當初送的小掛件。

……然而,當年視若珍寶、拼死也要找回來的東西,如今卻又被棄如敝履地送了回來。

蕭舜卿心中哽得難受,抿緊了唇,但還是想拉他起來,“地上涼,你起來。有什麽話,我們可以坐下好好談。”

沈鳴鶴將霜寒劍與玉連環鄭重地放在地上,舉手加額,以額觸地,一頭磕下去,再沒起來。

“弟子自知行事無矩,不敢辱沒尊上名聲……請您收回。”

蕭舜卿用力去拉他,可他早有準備,並沒有順著她的力道起身。蕭舜卿怕力道太大傷了他,默默松了手,凜聲道:“我說話也不聽了?你有沒有拿我當過師長?”

“起來。”

他直起了腰,滿眼驚惶,哀哀地望著她。

蕭舜卿心軟得一塌糊塗,無論如何也沒法對著那雙眼睛再說出重話。於是偏開頭,艱澀地移開視線。

“本尊有話要問你,你照實答,不許有絲毫隱瞞。否則,我此生都不會再見你。”

“是。”

“你覺得你入魔有罪?”

“是。”

“你覺得我喜歡靈淵?”

“……是。”

果然如此。蕭舜卿將手掌掐得泛紅,實在忍不住轉過頭來,單膝下跪,蹲下來凝睇著他。

“你覺得我之前與你……的種種,都是欺騙,等我回到仙宮,就要拋下你和靈淵舊情覆燃?”

這回他沒有答話,但神情分明已經解釋了一切。

深深的無力感,爬上了蕭舜卿心頭。

“好,就算我當真如此兩面三刀、虛情假意,但你為何在知曉諸弟子中毒後,不曾通知於我?拋開男女情愛不談,我們好歹也是師徒。你告訴我,我說不準會有辦法呢……”

蕭舜卿望著那張蒼白矜貴的臉,努力放緩語氣,“好……你篤定我也沒有別的辦法,那你在因救人入魔之後,為什麽也沒有通知我?你明知我在為靈淵療傷,不能分出心神關心外界……”

她說著說著,突然自己想明白了,臉色更加難看,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你覺得我不會為了靈淵停下,你覺得我不會管你的死活?”

這回他沈默的時間更長,眼眶通紅,連指尖都在下意識地痙攣。

蕭舜卿心如刀割,可之前那些被她忽視的細小傷口早已經擴散、化膿、潰爛。如果現在不能狠下心割去腐肉,那這些傷口只會更人更痛苦。

“說——我倒是要看看,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何等的卑鄙小人。”

她的臉上有痛苦,有懊悔,也有憤怒——憤怒於自己的疏忽與自大。她從來沒有想過,戀人心中的不安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

可這憤怒落到沈鳴鶴眼中,卻變了味。他抖得更加厲害,眼中水霧繚繞,話語破碎不堪。

“我……我沒有,沒有這樣想。”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蕭舜卿平靜道:“說。否則我一定說到做到,你該明白我的性子。”

沈鳴鶴當然知道她的性格。他惶然地擡眸,死死地攥著她的衣擺,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

“我……我害怕,我只是害怕。尊上,我沒有……求您信我。”他知道九霄不是那樣無情的人,應當不會坐視。可是,可是……萬一呢?

沈鳴鶴根本不敢想,如果九霄真的為了靈淵眼睜睜看著他墮入深淵,他會多麽哀慟、多麽悲傷。他想,他一定會忍不住嫉妒、忍不住發狂……那可就太難看了,太難看了。

他悲哀地想:他不想留給九霄的最後模樣,竟是歇斯底裏、瘋瘋癲癲的難堪樣。

他實在太害怕,太膽怯,即便只有萬一之一的可能性,也覺得自己承擔不起相應的後果。與其讓噩夢擁有成真的可能性,不如什麽也不說,這樣的話,他就能永遠抱著美好的幻想,哪怕就此死去。

“您信我……”沈鳴鶴祈求地望著她,見她不表態,匆匆松開了手中的衣擺,兩手交疊,重重叩首。

蕭舜卿用手托住他的頭顱,不讓他動作。

“向我開放你的靈臺和神魂,然後照我的指示做,不許違逆。”

沈鳴鶴微怔,釋然地閉上了眼睛,向外來者敞開了自己的一切。

搜魂也挺好的。

挺好的。這樣,她就不能再說他撒謊,也沒有理由不相信他了,沈鳴鶴反反覆覆地告誡著自己,將雙手背到身後。

“弟子領命。t”

搜魂是個很危險的事情。對被搜魂者來說,搜魂之後,可能就會神魂受損、記憶缺失,境界跌落,乃至失去神志,變成瘋子。

對主動搜魂的人來說,也很危險。如果被搜魂的人修為較高,反抗又劇烈,那這個闖入者便會遭到反噬。

沈鳴鶴不會反抗她,也不想反抗她。可想想也知道,任由自己的記憶與神魂被隨意翻看,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如果身體的本能背離了他的意願,該怎麽辦?

他突然很想開口,讓她綁住自己,可青綠色的靈力已經進入了他的靈臺。

女子的聲音已在耳邊響起。

沈鳴鶴咽下了堪堪要出口的話,兩只手牢牢地背在身後,一五一十地遵照著她的指令。

很奇怪,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痛苦。沈鳴鶴思緒一頓,開始回憶自己剛剛到底在她的指令下做了什麽……

“睜眼。”

他馴順地睜開眼,入目就是一張惱怒的臉。

“說,你剛剛是不是以為我要搜你的魂。”

他一楞,努力感受著對方的靈力在自己靈臺上留下的痕跡。沈鳴鶴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倒是隱隱覺得自己在冥冥之中多了一份什麽羈絆。

“回答我。”

“尊上恕罪。”他知道自己的答案會讓她更生氣,可沈鳴鶴不被允許撒謊。

女子似乎低低說了一句什麽,但他沒有聽清,便溫順地低著頭。

“最後一個問題。”

“沈鳴鶴,你想做我的徒弟嗎?”

他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可卻咬著唇,無論如何也不肯再答。他的唇原本白得沒有一點血色,此刻倒是被咬得糜艷無比。

蕭舜卿看不過眼,用指尖抵住他的牙,而後繼續用言語逼迫這個抖如篩糠的男人。

他眼尾滲出的濕意更加明顯,不住地搖頭,像是在哀求,又像是拒絕。

但蕭舜卿知道,他不曾拒絕過她,他只是在掙紮。剛剛建立的神魂鏈接,正在向她傳遞著沈鳴鶴劇烈起伏的情緒。

從另一端傳遞過來的自厭與自棄,像是一塊燒得滾燙的烙鐵,印在她的身心上。她恨不得現在就將他抱入懷中,親吻他的苦痛,驅散他的哀傷。

但她沒有上前。

她非但沒有上前,還退後了一步,在被弟子們擦得鋥亮的椅子上坐下。

“好,我已經知道了你的答案。”

“如你所願,沈道君。”

他的眼神一下子便黯淡了下去,星辰失色,一切都歸於死寂。

“給我倒杯茶。”

茶盞就放在她右手邊,但她卻視若無見,非要沈鳴鶴倒茶。

這看上去應該是個刁難。

但沈鳴鶴低著頭,坦然地應是,機械地膝行過來,順從地倒了杯茶水,雙手捧到她面前。

蕭舜卿皺眉接了,食不知味地啜了一口,決心自己一定要在寢殿鋪個厚厚的地毯。

“叩首。”

沈鳴鶴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問,像個提線木偶一樣,乖順地伏下身子。

如是者三。

倒是上道得很。蕭舜卿以為他已經洞察了自己的心思,不想再裝什麽冷酷,只想將他永遠抱在懷裏。

可他說的竟是:“沈鳴鶴,拜別尊上。”

蕭舜卿便知他還沒反應過來,無奈輕斥:“不是這句。”

他猶疑地望過來。

“過來。”

他略微挪了挪膝蓋,不安地往前靠。

蕭舜卿迅速將這個別扭得要死的人撈起來,放在自己腿上,一邊給他揉膝蓋,一邊問:“我喝了你奉的茶,也受了你的禮,你該喊我什麽?”

那雙漂亮的眼睛寫滿了難以置信。他無聲地開了很多次口,可又沒發出半點兒聲音。

蕭舜卿耐心地誘哄:“你該喊我什麽?就像一開始那樣,你在含章院分明喊過的,再想想……”

溫熱的水珠,倏地打在手背上。

她的話戛然而止,小心地給他擦眼淚。

“別哭,別哭,你喊什麽都好。我永遠拿你當最喜歡的徒弟,往後莫說那樣的傻話了。”

“你沒有做錯什麽,哪裏就辱沒師門了?天底下哪個師尊,不想要你這樣的徒弟?阿柔,不要怕,師尊一直保護你……”

他一直很安靜,即便情緒失控,情不自禁地哭泣,也是無聲無息,沒有發出一點動靜。可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劈裏啪啦地落在她的手上,打濕她的衣衫。

蕭舜卿心疼地吻去他落下的淚珠。淚水的味道在口中蔓延開,她嘗到了濃濃的苦澀。

“原諒我,我總是太遲鈍。我之前不知道你在意那些儀式典禮……是我太疏忽,又太自以為是……”

她的腰忽而被攬住。

沈鳴鶴將自己蜷作一團,依偎在她的懷抱裏。

“師尊,你不要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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