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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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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瘋長

鄭雪吟陷入了噩夢, 夢裏?的她眉頭緊蹙,呼吸越來越急促。

賀蘭玨很清楚這樣的噩夢她不是第一回?做。

重逢的那日,客棧中?, 賀蘭玨曾無聲無息地立在她的床頭, 他被月光拉長的漆黑影子,如同海水,將她納進了自?己的懷抱。

他冷眼旁觀她的噩夢。

從她零碎的夢囈中?可判斷, 她夢見了自?己。沈在海底的自?己將她拽進海中?, 為自?己陪葬。

事實上, 賀蘭玨的確有過這樣的想法。

困在深海的那些日子,他無時無刻不在後悔, 當時沒能抓住鄭雪吟一同墜入這海底。

那樣, 他們連腐爛都是在一起?的。

殺了她,這三個字成為他活下來的唯一信念。

後來, 他終於從歸墟之國活著?回?來, 迎面?痛擊他的, 是師尊和師姐的死。

明心劍宗上百名弟子,皆死在樓少微的伏擊中?, 頃刻間, 那座清冷的山頭, 又添了百座新墳。

新仇加舊恨, 註定他和鄭雪吟之間不死不休。

他以為他恨她,恨她恨到要將她挫骨揚灰,方能消弭這潑天?的恨意。

所?有沸騰的殺意, 在重新見到她的那一刻, 毫無預兆地被擊了個潰散。

客棧的那一晚,他沒有殺她。

流沙海再次相見, 他依舊沒有殺她。

拔除掉情人蠱的那夜,借著?山霧掩去全部心事,她纖細的脖子就在自?己的掌中?,只需用力一擰,骨骼便會碎在他指尖——他仍然無法下手殺了她。

她已成為無法根除的心魔,越是視為洪水猛獸,避之不及,越是來勢兇猛,勢不可擋。

明心劍宗修行?要訣,欲滅心魔,先會心魔,心懷坦蕩,無畏無懼。

既然她已成為他的心魔,就從根源上解決,接納她,面?對她,讓她不再成為他的心魔。

他順遂心中?所?想,借著?除魔的名義,將她私囚在自?己的殿中?,日覆一日,任心魔再熾烈,等到他探清自?己執念的來源,窺見她偽裝背後的醜惡模樣,坦然將她斬於劍下,心魔就會不攻自?破。

他自?以為耽於她的皮相,溺於她的媚骨,在他的折磨逼迫下,她終於變作他最厭惡的輕賤模樣,他非但沒有棄如敝履,破除迷障,心中?那股無名的赤焰反而越燒越是熾烈。

原來,即便她褪去金玉的外表,露出?貪婪怯弱的內心,他還是喜歡她。

從前情人蠱種在身?體裏?,他還可將所?有言行?都歸咎於情人蠱的控制,如今沒有了情人蠱,面?對這赤.裸裸的真相,如遭到當頭一擊,不可避免地陷落進一種自?我?厭棄的情緒中?。

只有通過鈍器,在肌膚上劃下深可見骨的傷痕,這些自?我?厭棄的情緒才能稍稍得到緩解。

於是,從重逢開?始算起?,他每對鄭雪吟心軟一次,就在自?己的身?上劃下一道傷。

這是在為他自?己贖罪,也是在為鄭雪吟贖罪。

最嚴重的一次,是他在師尊師姐等上百座墳塋前,幾?近刺中?心臟的那一刀。

那是在懺悔他曾身?為刑懲院的掌院,卻徇私枉法,給鄭雪吟用了術法,將本該她承受的刑罰,轉移到自?己的身?上。

他替鄭雪吟承受雷刑,又生受這一刀,險些枉送了性命。

鳳靈因此事與他爭吵過,還揚言要蠱惑他的心智,替他殺死鄭雪吟。這已經觸犯到他的逆鱗,他將鳳靈封印了起?來作為處罰。

他輕撫腕間的紅玉菩提,解除了鳳靈的封印。

鳳靈許久沒有同他溝通,解了封印後第一時間認錯:“主人,我?不該頂撞您,您的所?作所?為,我?的確無權置喙。主人是人,更是個男人,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是沒有錯的,是我?僭越了。”

賀蘭玨沒有搭理鳳靈的恭維,上古神獸在人間呆久了,也學會了人間的那套阿諛奉承。

鄭雪吟的噩夢已到了尾聲?,她的眼皮劇烈顫動著?,將要睜開?眼時,賀蘭玨張開?五指,懸在她的面?龐三寸處,施了個安神咒。

咒術才施到一半,鄭雪吟猛地掀了下眼皮,半夢半醒間,抓住了他的手。

賀蘭玨靈息一亂,手僵在半空。

她捉住賀蘭玨的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輕聲?嘆息:“又夢見你了。”

“在夢裏?,你總是這樣冷冰冰的,不愛搭理我?。”

她蜷縮了下身?子,汲取著?他掌中?的溫暖。

“這房間終日不見陽光,只一張毯子,連桌椅都沒有,太冷了,以至於我?每次在夢裏?與你相會,不是疾風暴雪,就是陰雨連綿。”

“阿玨,你聽好了,這些話我?只說給夢裏?的你聽。”

“我?喜歡你。”

“你肯定不信,因為,我?自?己也不信呀。聽到我?自?己再也回?不去,我?竟松了口氣,那時我?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樣的心理。這些日子我?努力的想啊想,終於給想明白了,我?啊,真的喜歡上你了,我?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留在這個世界了 。”

鄭雪吟那些輕聲?的呢喃,像是暗夜中?纏綿的歌唱,春閨夢裏?的心事,都藏在這些不為人知的嘆息中?。

“這些話為何不同夢外的我?說?”賀蘭玨攥緊袖中?的手,指甲用力掐著?掌心的肉,方不至於失態,讓她察覺出?什麽。

“我?不知道怎麽哄好你。”鄭雪吟斂起?眼睫。

“你恨透我?了,現在說什麽,都無法彌補你受到的傷害。”

“那些苦衷根本不是苦衷,是出?於私心,是我?太想要一具新的身?體了,說出?來祈求你的原諒,反顯得我?敢做不敢當,不如直接面?對你的仇恨,助你早日勘破心魔,得道飛升。”

勘破心魔,得道飛升。

她可知,他心魔成疾,再與飛升無緣了。

賀蘭玨手撫過她眼前。

她混沌的眼,慢慢闔了起?來。

*

隔日,鄭雪吟醒來,殿中?不僅多?了桌椅床榻等物件,還有珍珠流蘇、雀鳥玉雕、金絲屏風等裝飾品。

空曠死寂的大殿,仿佛變作了公主的寢居。

榻上鋪著?柔軟的被褥,床單和被套都是真絲的面?料,垂下的簾帳用上了一種自?帶香氣的紗。

鄭雪吟做夢似的坐在榻上。

雖然四周還是被封閉起?來,隔絕外來的天?光,這樣豪華的布置,已超出?囚牢的定義了。

弟子又搬進來一張桌子、數張椅子,桌上置經書一沓,筆墨若幹。

這是明心劍宗雷刑後的第二道處罰,抄寫經書。

每卷經書需抄寫上百遍,用以洗滌心境,重塑自?我?。

能不能重塑自?我?,鄭雪吟是不知道,手肯定會先斷掉。

想到其他人要蹲在冰獄裏?抄,而自?己能在這間屋子裏?抄,已經是沾了賀蘭玨的光,沒什麽好抱怨的。

她對賀蘭玨是有些愧疚心理在,賀蘭玨對她的報覆,她都欣然承受。

不抱怨,不仇恨,不求饒。“不”字訣,是她總結出?來的應對賀蘭玨報覆的最佳決策。

鄭雪吟坐在桌前,拿起?筆,開?始抄寫經書。

落筆第一個字時,她犯難了。

蒼天?可鑒,她絕對不是文盲,她就是不會寫毛筆字。

手腕顫顫巍巍,好不容易將第一個字寫完,字跡卻歪歪斜斜,墨汁暈得到處都是,連袖口都沾上了。

鄭雪吟放下筆,拿帕子去擦墨汁,擦來擦去,墨汁倒是淡了,兩只手又不幹凈了。

她嘆口氣,想到自?己小學也練過毛筆字,實在沒什麽天?分就放棄了,那時候哪一次不是弄得兩只袖子都是墨汁。

要不,還是承認自?己是文盲好了。

鄭雪吟望著?自?己狗爬出?來的字,選擇了擺爛,就著?這奇醜無比又出?奇大的字,蘸著?墨汁,一個字一個字地抄起?來。

毛筆難對付就算了,字還是繁體字,抄了幾?頁紙,她揉揉發酸的手腕,決定暫時歇一下。

勞逸結合,才是正確的勞動方式。

這會兒是白天?,日光透過天?窗的縫隙,瀉下大片的金暈,依稀有風吹拂進來,含著?淡淡的甜香。

是橘子花的香氣。

鄭雪吟住的小區旁邊就種著?橘子樹,每年春天?都會開?花,濃郁的香氣常常勾得過路人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氣。

她對這種香氣再熟悉不過了。

付出?自?由的代價,填補賀蘭玨心中?名為仇恨的溝壑,不代表自?由對她來說是不重要的,恰恰相反,自?由是她最為珍視的。

她呼吸著?空氣裏?的花香,心中?蠢蠢欲動。

就看一眼好了。

看一眼,又不是逃跑,不犯法吧?

她回?頭看著?今日新搬進來的椅子,有了個主意。

在鄭雪吟搬著?那些椅子一張張疊上去的時候,負責監視鄭雪吟的弟子慌了,忙去稟報給賀蘭玨:“代掌教,鄭雪吟那妖女?意欲逃跑,弟子不敢私自?做主,還請代掌教定奪。”

賀蘭玨彼時正在和謝九華商議對付南荒其餘魔宗的事宜,聞言,霍然立身?,皙白如玉的面?孔籠上一層寒霜。

為了達到天?窗的高度,鄭雪吟將椅子疊羅漢,統共疊了有七張,自?覺差不多?了,拍拍手,將裙擺塞進腰帶。

接下來,要做的是爬上這些椅子。

盡管靈力被賀蘭玨封了,這具身?體好歹是修過仙的,對她來說,算不上什麽高難度。

鄭雪吟恐高的癥狀在一次又一次的高空禦劍中?得以改善,現在完全不慌,爬到最後一張椅子,額角都是汗,鄭雪吟擦掉汗珠,站在搖搖晃晃的椅子上,將窗扇用力推了推,使縫隙更大些。

殿外果?然已花木葳蕤,紅的白的黃的,大大小小的花團擠在一起?,好不熱鬧。

除了橘子樹,還有石榴、薔薇、玫瑰,全都被人認真打理過了,可見此間主人是個惜花的。

鳥雀掠過湛藍天?幕,消失在雲海間。

鄭雪吟盡情地呼吸著?空氣裏?屬於自?由的味道,身?後的殿門陡然被人推開?,闖入一陣冷風,清脆的一聲?“嘎吱”,驚得她魂都飛了。

椅子疊椅子,站在上面?,本來就搖搖欲墜,這一驚,椅子再承受不住鄭雪吟的重量,從中?間開?始崩塌。

伴隨著?劈裏?啪啦椅子倒地的聲?音,鄭雪吟如一只被折斷翅膀的鳥兒,轟然墜落下來。

“啊。”她口中?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賀蘭玨身?形一晃,張開?雙臂接住了她。

天?旋地轉中?,急速下降帶來的失重感驟然而止。

鄭雪吟心虛地對上賀蘭玨的眼。

賀蘭玨聽聞她想逃跑,是帶著?盛怒來的。

然而這一抱,似有什麽伴著?鄭雪吟落了他滿懷,竟在那一瞬間,怒氣消弭,愛意瘋長。

這樣的荒唐不是第一回?。

自?從賀蘭玨坦然面?對自?己放不下鄭雪吟這件事,愛意總是於某一刻突然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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