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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不可縱馬,所以直到出城門前,他二人在馬上還算平穩,至少就連淮瓔都覺得平穩,那這馬速屬實是老牛拉破車一般了。

剛一出城門,淮瓔聽見淩奪帶著些不明意味地低聲問:“準備好了嗎?”

淮瓔以為是去查案的事,堅定地點點頭:“殿下,我早就準備好了……”

“啊!!!”

只見馬忽然提速,周遭景致迅速後移,凜冽的風粗暴地割著淮瓔的臉。有不少往來的馬車或商客在前方要向徐州去,就在每回淮瓔以為要同他們撞上時,馬又能巧妙地避開去,她閉上眼,屏過一道道罵罵咧咧的聲音,還有快到眼花繚亂的前路。

不看,就不怕。

“殿下,好快啊,嗚嗚嗚……”顫著的聲兒很快湮滅在風裏,淮瓔只覺得自己僅存一副殘軀,神魂追不上她了。

“快嗎?”

“嗯,快……嗚嗚,嚇人得慌。”

“你睜眼看看。”

聞言,淮瓔慢慢睜開眼,發現前路平緩,風聲也沒有那麽呼嘯狂暴,周遭景致也慢了下來。

原來淩奪不知何時已經降下了不少馬的速度,雖然比在城中時還是快一些,但感受過了方才一腳踏進閻王殿的風馳電掣,此刻已經好很多了。

至少淮瓔能接受了。

這時她才發現,淩奪環得緊,她身子在馬上很穩當,方才因為害怕已經一整個靠在淩奪身上,其實並不會墜下去,除非和淩奪一起。

現在神魂漸漸歸位,她擡手擦擦本能飆出來的淚,“不快了。”

淩奪似乎輕輕笑了一聲。

又是在捉弄她。

“去景山約莫要兩個時辰的路程,眼下天就快黑了。”淮瓔擔憂道。

只是此刻擔憂未免遲了些。

這條路的兩側空曠,只立著些許枯樹,放眼望去,可見前方微暗的天與黃土相連,若是夏季,夜色降臨,當是漫天星辰一覽無遺,可擡手摘星。

“我記得幼時躺在老宅的院子裏,伸手看天,指縫裏漫出來的星光仿佛近在咫尺,墜在身前。

然後爹爹坐在我的身邊,背著我的娘親偷偷喝酒,那蜜酒香味濃郁,他也不管我當時年紀尚小,還真的倒上一口給我喝。

爹爹在旁人看來死板嚴肅,我卻知道父親也有許多少年般頑劣的一面,只是這麽多年被生活磨穩了性子,將嬉皮笑臉的模樣隱藏了起來。”

既然馬的速度慢了下來,淩奪也坐直了身子,淮瓔貼著的溫熱陡然散去,身子不受禁錮,位置寬松了不少,感受到的寒意卻更凜冽。

淩奪靜靜聽著她講話。

地勢漸高,愈發寒涼。

“冷嗎?”淩奪問。

“不冷的。第一回騎在馬上走了這麽遠的路,最近本來心情不太暢快,看見這般景致也覺得開懷了許多。”

“不太暢快是因為阮禦史的事?”

“不全然是。”

雖然暫時開懷了許多,但有些沈重淮瓔自知此生都放不下。

“今日我見到了一個熟人。殿下應當覺得我在徐州老家見到熟人很正常吧?其實不然。祖母與祖父只有我父親一個孩子,我與祖母感情深厚,但在祖父病逝不久後她也去了。徐州還有一個手帕之交,年歲比我大上一些,早些年便已遠嫁,隨著時日淡去,也漸漸沒有書信往來。所以我在徐州算是伶仃一人。”

淩奪靜靜聽著。

“今日遇到的熟人,是在上次回徐州退婚時遇見的,一個老夫人。她心中感念爹爹為徐州百姓做出的貢獻,見到父親時聲淚俱下,所以我記得她。昨日來到徐州,碰見官兵在她院外鬧事,是因為她長孫被打死了,官兵不允許她辦喪事,說她家長孫是反賊。後來我問了她緣由,原是因為他家長孫替我父親說了一句好話,便被打得頭破血流,當場斃命。”

“官兵豈敢這麽蠻橫?”

“殿下不是知道聖上的諭令麽?‘凡反抗者格殺勿論’。”淮瓔說著,那嗓音便帶著惱恨哽咽起來。淮瓔咽了咽從心裏頭上湧著的酸楚,那酸楚卻好似在心裏生根發芽般,往喉頭費力地生長蔓延,叫人說話都啞了音調。

那個老夫人,並著家中婦孺,毫無反抗之力,見著淮瓔,還要拿出為數不多的錢來補給她行路。

明明她的長孫,是為了她的父親而死啊!

她不敢想象,若是看著自家孩子在面前只因駁一句公道話,便被活活暴虐至死,她會是什麽心情。

如此想著,淮瓔用指腹擦了擦眼下,別開臉去。

“全都是有情有義的無辜百姓,連證據都沒有一聲‘反賊’就可叫人當場斃命,皆說子民子民,是為愛民如子……怎……”

說著,淮瓔又噤了聲,話卡在了“愛民如子”一詞後。

她想到了淩奪身上斑駁的傷。

淩奪道,“那些亂葬崗裏堆著的屍身……”

“沒有一個是反賊。”淮瓔道。

淩奪抓住韁繩的手一緊,“孤收到的消息是,徐州已經反了,農夫工人皆揭竿而起,甚至向周圍城鎮鼓動百姓,形成了一支小規模的反軍,但結果是這反軍並不成形,還未開始便已失敗,全部被誅殺,領頭發起暴/動之人還掛在城墻上。”

淮瓔沒有說話。

她來徐州不過兩日,她也自認為不會比殿下知道的消息多。

只是聽了淩奪的話,心中不安更深。

兩人沈默著到達景山下,夜色已臨,山上不時傳來一些窸窣的怪聲,許是生活在上頭的野獸,還有尚未來得及遷徙的鳥發出的聲音。

“守山人就在上山不遠處的地方住著,”淮瓔道,“周圍有不少獵戶,可以先去討杯水喝。”

淩奪點點頭。

他們在一戶人家門外敲了敲門,這家獵戶倒也熱情,聽見他們想討杯水喝,便將他們讓進屋子裏,為他們盛水。

“從徐州出來的嗎?最近徐州很亂吧,”獵戶悄悄打量了淩奪一番,“我遠房表親一家子人,男丁全死了。哎。”

“怎會如此?”淩奪拿著劍負手站在門外,披著夜色,屋外天際黑壓壓的一片,將他的面目也映襯得更為冷峻。

燭光相映,映在眼底似藏著沈落的星。

獵戶這才正大光明地看了他一眼,“公子生的俊俏,穿的倒是樸素,卻也難掩滿身的清貴之氣,不是徐州人吧?”

淩奪沒接話,獵戶嘆了一聲,接著說道:“隨著徐州事情越鬧越大,我就知道我這表親是活不成了。他原是礦工,為了做活與他家婆娘就住在礦場邊上。礦場設備老化,安全措施也不完善,他家那小兒子貪玩,掉進礦洞裏去,礦洞邊的機械,被他那小兒子拽住的繩子一扯,砸在礦洞上,散了架,一通組件往底下砸,把他小兒子砸的那叫一個血肉模糊……”

“當時的阮縣尉自己出錢,改善了礦場上的工具、機械,又拿自家存銀用作撫恤給了這表親,誰不曉得,阮縣尉哪有什麽錢啊,這麽多年,全都用來補濟鄉裏。我那表親不肯收,第二天起來就發現一袋子錢在門外柴火堆裏,哪裏是撿的?還不是阮縣尉送的。”

獵戶接著道:“徐州俱是天家礦場,朝廷補貼的錢都去了哪裏?高山防護、水利堤壩的工程款,又都去了哪裏?哎,到最後,阮縣尉去到京都的盤纏錢,都是他賣了他父親給的傳家之物才換得的,百姓們給他,他也不收。”

“後來麽,徐州出現了流言,說阮縣尉因為養私兵還鑄甲胄入了獄,朝廷派了禦史欽差和官兵下來,哪個不曉得阮縣尉連自家千金穿件好衣裳的錢都沒得!我當時還沒覺得有啥,以為能查清案子還阮禦史清白。當那具屍體掛在城墻上時,我才覺得不妙了。我連忙想趕回徐州,我知道我這表親一定會為了阮禦史去抗/議,落得一樣的下場。可惜還是沒趕上,連收屍都不允許……”

“一家子男丁全死?”淮瓔纖細的手指緊攥著成拳,抵在桌上,穩住自己因為暴怒而戰栗的身形。

“是啊,他兩個兄弟,上去幫他,也被打死了。”

淩奪的目光愈來愈暗,“城墻上掛著的,你認得?”

“不認得,無非就是跟我表親一樣去抗/議的唄,看著是個糙漢,沒得我表親那麽好欺負,想必是鬧得最兇的那個,還敢拿著鋤頭去打官兵,他不死,誰死?”

那獵戶說到此處,更為激動了一些,“我可聽別人說,這個糙皮農夫,竟是個學過武功的,有點功夫底子,一鋤頭下去那官兵竟抵擋不住,把官兵給打死了。這才被掛在了城墻上。”

“如今徐州滿城哪個不想鳴冤,去哪裏鳴去。”

淩奪垂著頭站在門邊,半邊身子隱在門外的陰暗裏,“徐州沒有反?”

“反?你也是從徐州城裏出來的,哪只眼睛看見反了?說句難聽點的,徐州二十多、三十萬人,隨便出個反賊,站在偏僻處舉起桿子一呼,只要拿得起武器反抗的,一呼百應了去,這城中會是如今這般光景?而且,徐州還壓了一批尚未送往朝廷的甲胄,鐵礦之鄉,鑄造兵器戰甲不在話下,若是有一個人反了,那都不是眼下這般慘狀!”

天色十分昏黑,烏雲層疊仿佛受不住重要壓下來一般,直到“轟隆”聲響了三陣,霹靂光影忽明忽暗,滂沱大雨立時從黑灰交錯的雲上潑了下來,那霹靂劈得狠了,明暗間閃出天邊一大片暗紅來。

旁邊的獵戶家傳來孩子的啼哭聲。

“公子,進屋子裏來吧,下雨了,喝盞茶。”獵戶說著,就去關窗。

淩奪慢慢的走進屋中,將劍放在木桌上,接過淮瓔遞來的茶,一口飲下。

獵戶關好了窗,便去栓門,“天下這麽大的雨,你們想必也不好再趕路了,我這屋子小,又是我一個人住,若是沒得避諱不嫌棄,我可墊個草席與公子在地上睡,找塊布掛在房梁上把床榻遮了,讓姑娘睡床榻。”

“景山上的守山人你可曉得?”淮瓔問道。

“曉得啊,住在這一塊的哪個不曉得,只是他最近不在景山上。”

淮瓔上前一步,“去哪了?”

“呃……我想想啊,昨個早上見著他背著個大包裹,將包裹放在驢車上,趕著驢車就走了,今天我從景山上打獵下來,也沒見他回來。至於去哪了……這我哪曉得呀。”

淩奪拿起劍,“往哪個方向走的?”

窗戶被風吹開,狂暴的大雨就砸進屋子裏,將風吹翻的雜物打濕在地,屋外天際又閃爍了幾陣,紅白光影將淩奪的臉照射的半明半昧,獵戶對上他的目光,心裏驚了一下。

“呃……南邊兒……”

淩奪側目看淮瓔一眼,未待淩奪說話,淮瓔先開了口:“我跟你去,別丟下我。”

“……不會。”

淩奪打開門,風猛地貫入,淩奪穩住木門,淮瓔忙沖進雨裏,向馬匹跑去。

淩奪從懷裏掏出來了一塊碎銀,交給獵戶,“多謝。”

獵戶拿著碎銀,擡手想再挽留幾句,見兩人神色匆匆,還是慢慢放下手來,呢喃道:

“該是個高官吧……”

希望是個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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