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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楚華番外:伽藍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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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楚華番外:伽藍永恒

一、故園木深

武定五年秋,時任撫軍府司馬的楊衒之因行役經過洛陽,這是他自天平元年十月京師遷鄴後第一次到洛陽。十三年的時光倏然而過,光陰的流轉,世事的變遷,人事的興衰,在此時此地,讓他尤為感慨。

城闕之下,洛陽已經不是昔日那個盛極一時、為四夷所宗的都城。擺在他眼前的是斷壁殘垣、寂寞青苔。往日的巍峨宮城,如今只剩下了地基。宮闕之下,除了棲息的狐鼠,只有耕作的農夫。

宮闕不遠處,是皇家園林華林園。華林園已經沒有了昔日的芳菲,黯淡王朝的餘暉中,華林園也早已不覆當年。時隔多年,他再次步入華林園。華林園中的天淵池已經湮塞,只有池中清涼殿和蓬萊山的遺跡,還在訴說著魏國昔日的輝煌。回顧完那些不再的盛世榮光,他終於下定決心走到了一塊石碑前。

這裏荒廢數年,石碑也不覆昔日,過膝的半黃枯草遮住了石碑的底部。他一一拔去那些雜草,看到完整呈露在他面前的已經有些斑駁的石碑。石碑上的漢隸還隱約可辨:苗茨之碑。他拿起手絹,小心翼翼地拭去碑面的灰塵,於是,她的模樣又漸漸浮現在眼前。他和她之間的一段過往,像一束強光,穿越時空的層層塵埃,在心底漸漸清晰。

二、正光五年

楊衒之第一次見到壽陽長公主元莒黎是在正光五年八月六日彭城武宣王妃李氏的葬禮上。彼時,他只有十五歲。那年,他隨長兄從故鄉北平無終前往京師洛陽。到洛陽不久,他遇到了已故彭城武宣王妃李氏出殯的隊伍。

彭城武宣王妃李氏,已故彭城武宣王元勰嫡妻,今彭城郡王元劭之母。彭城王元勰死於外戚高肇之手時,李妃剛剛生下幼子元子正。得知丈夫死訊,一向溫婉和順的她,竟空前失態,在王府門前大罵高肇不得好死。世人皆知,彭城王之死,雖是高肇所為,但卻是宣武帝授意。她罵的是高肇,亦是宣武帝。直至那時,人們才道,溫婉如她,竟然有那麽剛烈的一面。

這是楊衒之知道的關於李妃的全部。李妃死於今年年初,她出殯之日,彭城王府的子孫,無一例外都在送葬隊伍之中。而這其中,他最先看到的是就是她:身著喪服,銀釵簪發,憔悴面色並未令她絕世的容貌有何損傷,那時,他才明白古詩中所說的傾國與傾城並非誇張。

後來,他知道她是彭城王夫婦的嫡長女光城公主元莒黎,已故長樂郡開國公馮顥的妻子。莒黎這個名字,在那時便刻在了他的心底。

三、華林秋園

正光五年之後,楊衒之一直在洛陽。然而,直至永安元年,整整四年,他都沒有再見過莒黎。有意無意的打聽中,他知道了關於她的過往:她是彭城王夫婦最為喜愛的女兒,不足百日就被堂兄宣武帝封為光城縣公主。十五歲時,她與姑姑樂安長公主的次子長樂郡公馮顥成婚。婚後,他們夫婦恩愛,為宗親交口稱讚。然而,馮顥卻於正光元年病逝,那時,莒黎只有二十一歲,他們二人,甚至不曾有一兒半女。正光三年,莒黎為馮顥守完三年喪,便回了彭城王府,此後,便一心侍奉母親,鮮少在公眾場合出現。

楊衒之第二次見到莒黎,已是永安元年八月。那天,莊帝在華林園舉行騎射,出任奉朝請不久的他也在隨駕之列。莊帝與心腹近臣騎射時,隨行百官都紛聚在一塊石碑前讀碑。石碑題名為“苗茨之碑”,據傳為曹魏明帝所立,孝文皇帝曾於石碑北部建有苗茨堂。前來讀碑的文武官員看到碑名為“苗茨之碑”,都懷疑“苗”字有誤。但是,亦在讀碑之列的大儒國子博士李同軌並不認同百官的看法,他說:“魏烈祖明帝曹叡為一代雄主,與太祖武帝曹操、文帝高祖曹丕共稱魏氏三祖。劉楨、王粲則是曹氏父子詩友。吾輩但未知其本意為何,不得輕易言其誤也。”

“苗茨”之意,楊衒之是知道的,他便說道:“以蓬蒿覆蓋其上,所以稱之為苗茨。苗茨,亦即茅茨,取堯舜茅茨不剪之意,哪裏有什麽錯誤。”

楊衒之的解釋,令百官紛紛稱讚,眾人皆認為他的解釋得魏明帝立碑之旨。這時,一陣拍手聲在眾人身後響起,隨之,他聽到了清麗的女聲:“好一個茅茨不剪。”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他看到的的確是她。因為,她的旁邊便是隨她前來的她的三弟莊帝元子攸。

此年二月,胡太後鴆殺孝明帝,因為孝明帝無子,胡太後又立臨洮王世子元釗為帝。北秀容軍閥爾朱榮聽聞朝中有變,便欲入洛陽謀廢立之事。因為莊帝父親彭城王元勰於魏國有大功,民望甚重,於是,爾朱榮與莊帝通款,講明自己意欲扶持當時還是長樂王的他為帝之心。得到莊帝許可後,爾朱榮率眾南下。莊帝與爾朱榮於河陽匯合後,又南渡黃河即位稱帝。之後,爾朱榮策劃於河陰殺胡太後、幼帝,又喪心病狂地殺害文武官員一千餘人。

莒黎是莊帝的同母姐姐,莊帝即位後,她便由光城縣公主改封為壽陽郡公主。莊帝兄弟姐妹共有八人,異母長姐寧陵公主和異母長兄陳留王元子直早逝,同母兄弟元劭和元子正死於河陰。河陰之變後,莊帝的兄弟姐妹中便只有異母二姐襄城長公主,同母三姐壽陽長公主莒黎與同母四姐豐亭長公主還在世。而莒黎,無疑是莊帝最看重的姐姐。

楊衒之解釋“苗茨之碑”之事,就這樣被莒黎和莊帝知道了。於是,莒黎問他道:“楊公子今年可有二十歲?”

楊衒之向莒黎長長一揖,恭敬行禮後方才答道:“回長公主,臣今年十九歲。”

得知楊衒之只有十九歲,莒黎笑著說道:“呀,楊公子小我整整十歲呢。”

之後,她又對莊帝說道:“三弟,你瞧,楊公子不滿二十歲便有如此才華,果真少年出英才。如此的人才,你可得好好任用呢。”

因為莒黎這句話,他被莊帝升為給事中,加輕車將軍,並以本官參修起居註。

莒黎隨莊帝回宮時,又回首朝楊衒之朗然一笑:“楊公子,以後你一定會是名重天下的一代文豪。”

楊衒之亦朝她朗然一笑。只是,他從來沒有想到,他有了名重魏國的才華,而她,卻沒能等到那一天。

四、文穆皇帝

永安二年年初,莊帝做了一件讓朝中文武都始料未及之事:追尊父親武宣王為文穆皇帝,廟號肅祖,母親李妃為文穆皇後,並遷神主於太廟,同時,稱孝文皇帝為伯父。

此事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如果說莊帝追尊父母為帝後尚且情有可原,那麽,以皇權令父母配饗太廟,則難以服眾。莊帝雖是獻文帝之孫,但只是孝文帝之侄,繼承帝位本就不具備足夠的法統。若非宣武帝只有孝明帝一子,孝明帝又早逝無子,莊帝幾乎沒有即位的可能。此時,孝文帝諸子在世的還有汝南王元悅。元悅雖行事輕狂,不宜繼承大寶;但孝文帝孫輩中,京兆王元愉諸子,清河王元懌諸子,廣平王元懷諸子,在世的尚有幾人。太和年間,孝文帝力排眾議遷都洛陽,持續漢化改革,奠定了魏國此後幾十年的繁榮。在國人心目中,高祖孝文帝的地位神聖不可挑戰,如今,繼承帝位的不是孝文帝的子孫,大臣心中或多或少還是有一定想法的。

在這種輿論並不完全利於自己的境遇下,莊帝最應該做的是將自己“過繼”入孝文帝一脈,以子侍父之道侍奉孝文帝,而不是遷父母神主入太廟,將皇統移枝。

彼時,莊帝追崇父母之心十分強烈,即使朝臣有想法,也並無一人敢出言阻止。唯二出言阻止莊帝遷父母神主入太廟的便是宗室臨淮王元彧與莊帝的從舅吏部尚書李神俊。元彧勸諫莊帝的奏疏楊衒之看到過,元彧在奏疏中曾以漢光武帝劉秀重建漢政權後,將自己出繼大宗漢元帝的故事,勸諫莊帝不應該將父母神主遷入太廟。元彧又說,武宣王雖然功高天地,但在孝文朝時也是臣子。如此,則是君臣並筵,典籍所無。

元彧的奏疏有理有據,行事出發點亦為莊帝考慮,然而卻並未能改變莊帝的心意。

元彧的奏疏被莒黎看到後,莒黎說道:“即使說破大天又如何,我三弟是皇帝,我父母為何不能入太廟?若是我父親生前能做皇帝,又怎麽會讓外戚專權,讓女主誤國,魏國又怎麽會是如今這個樣子?”

莒黎說的外戚便是宣武帝的舅舅高肇,她的殺父仇人;說的女主便是執政數十年、讓朝政混亂不堪的胡太後。

楊衒之常在莊帝身邊,他明白莊帝並非不知道將自己出繼孝文一脈的益處,他選擇追尊父母有自己的心思,然而莒黎姐妹三人的堅持,則是促成此事的關鍵因素。莒黎的同母妹妹豐亭公主在此事上遠不如莒黎堅定,至於莒黎的異母姐姐襄城公主則未曾置喙。

於是,莒黎給莊帝出主意,讓黃門侍郎常景和中書侍郎邢子才擬旨答覆元彧。常景和邢子才都是魏國聲名遠揚的才子,楊衒之知道,只要他們下筆,即使元彧有再多看似合理的理由,也都能被一一反駁。

他就在她身邊,而且,他知道她那樣做並不對,可他終究什麽都沒說。他願意她由著她的性子來,即使這性子是那般高傲和不羈。或許就在那時,楊衒之才意識到,他最初看到她時,為她所吸引的並不僅是那副花容,而是她身上所散發的那種與生俱來的高貴與高傲。

五、禦史中尉

不久之後的六月,楊衒之陪莊帝一同下棋時,莒黎不由分說地闖到了內殿,怒氣沖沖地朝莊帝叫道:“三弟,你一定要把你那個該死的禦史中尉高道穆好好斥罵一頓,欺負人竟然欺負到我頭上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了楊衒之一跳,他慌張起身站在莊帝身後,手中還拈著未落的棋子。莒黎的哭訴和怒火,讓楊衒之心中不安。莊帝詢問緣由,他們才知道,莒黎在出城時,駕車的奴仆無意間違反了清路的法令,由於沒有及時停下,禦史中尉高道穆令士兵砸破了莒黎的馬車,惱怒不已的她便進了宮。

得知事情的前因後果,莊帝對莒黎說道:“高中尉是清廉正直之人,他如此做是因為公事,並非對姐姐有什麽不滿。我怎麽好因為咱們的私人恩怨而責罰他呢?”

莊帝的一番話在情在理。然而在楊衒之看來通情達理的莒黎,聽了莊帝的解釋,怒氣不增反減。她只是哭訴道:“你就只會為別人考慮,你怎麽不問問我今日為什麽出城?難道只有你知道高道穆是清廉之人嗎?若不是他壞了我的計劃,還不聽我的解釋,我又何至於如此!”

莊帝還未來得及追問莒黎為何要出城,莒黎便離開了內殿。待莊帝追到殿外,莒黎的身影已經消失了。這時,莊帝依舊沒反應過來莒黎發怒是因為什麽,他來不及多想,只是令身邊的楊衒之趕緊出宮找到莒黎,跟在她身邊,務必要讓她消氣。

六、武宣王陵

楊衒之聽從莊帝吩咐,尋找賭氣離開皇宮的莒黎。莒黎策馬一路出了洛陽城,一個時辰後,楊衒之隨她到了目的地:彭城武宣王和王妃,如今應該稱之為文穆皇帝和文穆皇後,夫婦二人的合葬陵墓。

莒黎在父母墓前靜立了很久,才問他:“是陛下讓你來的吧?”

楊衒之向她行禮後,說道:“是,陛下不放心長公主,特派臣跟在公主身後,以防萬一。”

莒黎冷蔑一笑,而後拿出手帕,細心拭去墓碑上的灰塵。之後,她對楊衒之說起了她已經很多年沒有提到過的一段往事:“景明元年七月我出生時,父親正在淮南和齊國打仗。後來,他在肥口大敗陳伯之,將魏國邊境向南拓寬了幾百裏。因為父親的不世功勳,不足百日的我就被宣武帝封為光城公主。慶功宴上,宣武帝還要為我賜名,但被父親婉拒了。父親說,他已經給我取好了名字,叫楚華。父親國封彭城,古屬楚地,楚華,意為楚地之華,即彭城王國之華。於是,楚地之華的寓意為滿朝文武所知。但他們並不知道,那天回到家後,父親對母親說,之所以把我取名為楚華,也是因為,他希望我長大後,是一個楚楚動人的小媛華。媛華,是我母親的名字。母親去世後,我便不再叫楚華了,而是以字‘莒黎’行世。”

楊衒之不知道莒黎為什麽會對他講起這些,不過,她的這番話,亦解開了他數年的疑惑。莒黎母親李妃的名諱媛華,楊衒之是知道的。也是因此,這些年他一直想不明白,精通文史、學識淵博的武宣王元勰何以會給女兒取名時不避妻子的名諱。原來,“楚華”是他們夫婦二人愛的見證。

莒黎又對他說道:“我父親忠孝兩全,我母親溫婉知禮,他們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的人,也是我最敬佩的人。可惜,蒼天無眼。”

莒黎的母親彭城王妃李妃,是魏國名重一時的司空李沖之女,太和年間,為了加強鮮卑宗室和漢人世家大族的親密聯系,由孝文帝親自做主嫁於彭城王。彭城王允文允武、性情高潔,李妃知書達禮、溫柔婉順,這樁婚事,當年不知道羨煞多少青年男女。然而,這段為世人所歆羨的婚姻,以幸福開始,卻以悲劇落幕。十二年後,彭城王被殺,李妃獨自將幾個年幼的孩子撫養成人,莒黎和莊帝的幼弟始平王元子正還未滿十八歲,李妃便撒手人寰,終年四十二歲。

這時,莒黎問楊衒之道:“你知道我父親的死因嗎?”

彭城王之死,是永平元年乃至整個魏國歷史的慘痛事件。這段至今猶為洛陽百姓所記的往事,楊衒之亦知曉一二。世人皆知,彭城王之死是尚書令高肇在宣武帝的默許下所為。彭城王死後,洛陽無數百姓為之泣下,景明報德二寺僧人為之齋戒,百官更是因此對高肇側目。

然而,面對莒黎的問詢,楊衒之還是只能說道:“文穆皇帝去世時,臣還未出生。臣長大後,曾略聞一二,據說是被尚書令高肇鴆殺。”

聞言,莒黎又是冷蔑一笑,說道:“沒有元恪的默許,高肇就是膽子再大,他也不敢對我父親下手。”

元恪二字,讓楊衒之心中一顫,他不曾想到,提及彭城王之死時,莒黎竟會這樣稱呼她的堂兄,已故的宣武帝。

“父親遺體被送回王府時,我母親剛生下四弟。生四弟時,她是難產,能保住一條命已是祖宗庇佑。那時,她的身體十分虛弱,父親的死,徹底擊垮了她。母親一向溫婉,在我記憶中,她僅有的一次失態就是看到父親遺體時。她在府門口抱著父親的遺體嚎啕大哭,大罵高肇不得好死。因為情緒過激,引發了產後的血崩,差點搭上自己的性命。母親明面上罵的是高肇,可誰聽不出來,她罵的其實是元恪?辱罵當朝天子是何等罪名,想來你也知道。母親的罵語傳到元恪耳中,盡管他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可終究,並不敢把母親怎麽樣。當年,我跟弟弟妹妹親眼看到了母親血崩倒地,那時我只有九歲。從那一刻起,我就恨透了元恪。此後,每次禮佛,我都會向佛祖請願,希望他早日駕崩。七年後,元恪死了,那年,他和我母親一樣三十三歲,算得上標準的英年而逝。你說,他算不算我母親詛咒的不得好死?”

不待楊衒之回答,莒黎繼續說道:“我母親是個十分穩重的女子,但她也有十分孩子氣的一面。她和父親成親時是十四歲,他們成親後的第一個端午節,她按未出閣時的小孩子習慣,戴上了五色繩避五毒。那年年初,父親隨皇伯父出巡,回到洛陽時剛好是六月六日,也就是取五色繩的日子。那天,父親對母親說,以後每年的五色繩他給她戴,再給她取。後來,父親年年都是那樣做的。若是端午節父親不在洛陽,母親便不會戴五色繩。父親去世後,母親年年都還為我們兄弟姐妹們戴五色繩,但我們再也沒見過母親戴。”

言至此,楊衒之下意識地看了看莒黎的手腕,果然,她的兩只手腕上都戴有五色繩。他說道:“今日便是六月六日。”

這時,他看到莒黎落了兩滴淚,他聽到她說:“是啊,今天是六月六日,是我母親的生日,我出城便是為了祭拜父母。”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難怪她今日會來這裏,難怪她會因為高道穆之事那麽氣憤。原來她氣憤的是因為高道穆的無心之失讓她沒能按時祭拜父母。一瞬間,他有些不知所措。後來,每每回想當年,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當年為何會那樣說。那時,他說道:“今天是六月六日,公主的五色繩該取了。若是公主不棄,臣願為公主效勞。”

莒黎沒有拒絕,而是伸出雙手,說道:“那就有勞楊公子了。”

楊衒之小心翼翼地幫莒黎取下五色繩後,問道:“敢問公主這取下的五色繩該如何處理?”

莒黎說道:“母親說,端午節系上的五色繩取下後,要在大雨天扔在雨中。今日天氣悶熱,想來就要下雨了,煩請楊公子下雨時幫我扔了吧。”

後來,楊衒之從莊帝那裏知道,莒黎並未告訴他,在他們家,李妃從來沒有把六月六日取下的五色繩扔到雨中,而是一一系在了成親當年武宣王親手在後園為她種的那兩棵木槿樹上。

七、丹陽王妃

此年秋天,莊帝下了一道詔書:壽陽長公主莒黎降丹陽王蕭讚為妃。

蕭讚,原名蕭綜,為南齊東昏侯蕭寶卷遺腹子。南梁皇帝蕭衍攻下建康殺死蕭寶卷後,曾寵幸蕭寶卷後妃吳氏,幾個月後,吳氏生下蕭寶卷的遺腹子蕭讚,蕭衍遂認蕭讚為己子,並封之為豫章王。幾年前,蕭讚得知自己身世,遂歸附魏國,並被孝明帝和胡太後封為丹陽王。

蕭讚在江南有妻兒,在魏國因為生父追服三年喪,一直未婚娶。魏國對待前來歸附的異國貴族男子,一貫的做法便是嫁與皇女或宗女。如今,突然傳出他要尚壽陽長公主莒黎的消息,這其中的緣由可想而知。

楊衒之查訪得知,蕭讚秋天從外地返回洛陽時,曾在宮中見過莒黎,所以才向莊帝上疏求娶莒黎。莒黎寡居多年,一直沒有再婚。如今,莊帝將莒黎嫁給蕭讚,不可能沒有莒黎的意思。莒黎是莊帝最看重的姐姐,若是莒黎不願,莊帝不可能答應蕭讚。很快,楊衒之得知的事實證實了他的猜測:莊帝曾將蕭讚的奏疏給莒黎看過,莒黎點頭同意後,莊帝才下詔賜婚。

莒黎出嫁前,楊衒之亦見過她幾次。他與她,多是君臣之間的拜見與被拜見。只有莒黎出嫁前一天那次,莒黎主動叫住了他。莒黎問他:“楊公子,你覺得我和丹陽王的婚事如何?”

在楊衒之的印象中,丹陽王蕭讚氣宇軒昂,才辯機敏,文采亦不凡。然而,他留給他的亦有輕薄倜儻之感。

楊衒之與從前一樣,長揖之後方才回答:“丹陽王相貌堂堂,才思皆優,實乃公主良配。臣以為,公主與丹陽王應能百年好合。”

這尋常的恭維話語,莒黎已經聽了幾百遍了,她厭煩的同時,卻還是靜靜地聽完了。之後,她又問楊衒之道:“那楊公子覺得我愛丹陽王嗎?”

楊衒之的直覺告訴他,如今的莒黎不愛蕭讚,也不愛任何人:她的過去,或許是別人不能感同身受的刻骨銘心。他說道:“無所謂愛與不愛,只要丹陽王待公主好,便是好的。”

楊衒之的回答,觸動了莒黎心底的愛與痛。曾經,他臨終前也是這樣對她說的啊!

於是,莒黎第一次對自己並不十分熟悉的男子講起了她的第一段婚姻,亦如六月她對楊衒之講起父母往事時:“當年,我要嫁孝明時,遭到了母親的反對。母親說,她略通面相之術,覺得孝明不是長壽之人,我若嫁了他,很可能年紀輕輕就與他天人兩隔,後半生會多很多本可避免的坎坷苦辛,她不願意看到我這樣。那時,我說我不怕。後來,我說服了母親,她便沒有再阻止。”

“公主可以告訴臣,文穆皇後是如何被公主說服的嗎?” 孝明,是莒黎丈夫長樂郡公馮顥的字。

楊衒之所問亦是莒黎不曾對外人說起過的隱秘。然而此時,她並沒有瞞楊衒之:“我問母親,若是當年她嫁給我父親前,知道父親會英年而逝,留她一個人在世間坎坷苦辛,她會不會選擇不嫁給父親。聽我這樣問,母親很悵惘,但她沒有猶豫。她說,即使回到當初,即使能提前知道是這樣的結局,她也依舊會選擇嫁給父親。她說,嫁給父親,是她這一生最大的幸事。所以,她沒有再阻止我。”

莒黎解釋完楊衒之的疑惑,繼續說道:“但正如母親所說,孝明不到三十歲便去世了,那時,我只有二十一歲。孝明臨終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他說,我要答應他,在他離開後一定要開始一段新的生活。那個人,無所謂愛與不愛,只要他對我好,就足夠了。”

“那公主答應長樂公了嗎?”楊衒之問道。

莒黎點點頭道:“答應了,我不能讓他走得不安心。所以,如今我選擇了再次成親,好好地過我的後半生。”

“丹陽王應該對公主很好吧?”楊衒之問道。

莒黎沈默很久,才又說道:“也許吧。此時很好,他時就未可知了。”

楊衒之那時並不知道,莒黎一語成讖,蕭讚,並不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之人。

八、雪擁烈火

永安三年正月下旬,莊帝令蕭讚外任齊州刺史,莒黎亦隨蕭讚離開了洛陽。離京之日,莊帝親自為他們夫妻二人餞行,楊衒之也在隨駕之列。飲宴結束後,楊衒之並未隨莊帝回宮。思慮了很久,他終於策馬揚鞭一路追出了建春門。

“公主,公主!”他在馬上聲嘶力竭地叫著,他怕在車隊中央被侍衛層層保護的莒黎聽不到他的聲音。

莒黎聽到有人叫她,第一念頭就是那人是楊衒之,她生了下車的心思。這時,她身側的蕭讚說道:“誰在叫公主呢,聽起來著急忙慌的,下官隨公主一道下去看看吧。”

下官,是蕭讚在莒黎面前一貫的自稱。盡管他們已經成親多時,但蕭讚對莒黎還是十分恭敬,見必束帶,言必稱下官。

莒黎掀起馬車的簾子,向後望去,她看到的果真是楊衒之。她從容地放下簾子對蕭讚說道:“是三弟身邊那個給事中,想來是三弟有事囑咐我,特地派他來的,我去去就來。”

“不用下官陪公主一同去嗎?”

“不用了,今天天氣冷,駙馬就留在車上吧。”

見莒黎拒絕他陪同,蕭讚並沒有再堅持。

離侍衛五丈開外,莒黎和楊衒之相向而站。莒黎朝他嫣然一笑,什麽也沒有問,什麽也沒有說。她知道,楊衒之私自追到這裏,不可能是三弟有什麽要交代自己,而是他想再見見她。

似乎兩人之間有某種默契,莒黎沒有問楊衒之為什麽要追來,楊衒之也沒有對莒黎說他來見她的緣由。於是,楊衒之得以靜靜地看著她。

片刻之後,莒黎又朝他一笑,說道:“時辰不早了,我該走了,楊公子也請回吧。”

莒黎轉身,還未提步,一直望著她沈默的楊衒之終於叫道:“公主……”

這時,從昨日起一直陰霾的天空飄起了雪,軟軟的,涼涼的。不一會兒,雪便落滿了莒黎的頭發。這個景象,讓楊衒之想到了一個詞:白頭到老。

“還有什麽事嗎?”見楊衒之欲言又止,莒黎問道。

心中千回百轉,楊衒之終究沒有說出已經藏在心底六年的那句話,而是說道:“下雪了,長公主衣服單薄,要記得多加衣裳。”

楊衒之的話,讓她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莒黎的眼眶,突然有了一絲濕潤:除了父母、孝明、長兄子直,楊衒之是第一個提醒她記得多穿衣服的人。

她伸手,幾片雪花落在她掌心。然而,她並沒有看掌中的雪花,而是轉身,望向洛陽城外廣袤的大地。山河遠闊,可她的結局又會是什麽?想到這些,她說道:“雪擁烈火難入眠。”

“雪擁烈火,哪怕萬劫不覆也曾得到剎那溫存。”莒黎隨口吟出的這句話,讓楊衒之想到了莒黎當初堅持要嫁馮顥之事。她說的是雪,亦是自己。

他未曾料到,他近似無心的一句話後,莒黎又說道:“可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我了,沒有那樣的勇氣,也沒有那樣的魄力。佛家說三界無安,猶如火宅。我未嘗不想離開火宅,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之所以留住於此,是因為我知道,他一直希望我這樣做。只要我還沒有厭倦,只要這裏還有希望,我便會好好活著。”

說完這些,她飄然而去。幾步之後,她竟然回首,最後朝楊衒之莞爾一笑,說道:“真希望,將來我死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大雪天。那時,想來楊公子已經名滿天下了。楊公子,彼時,可以為我寫一篇墓志銘麽?”

這話,她是笑著說的,然而,她的形容之間卻是無可掩飾的落寞與蒼涼。

九、葉落無聲

楊衒之最後一次見到莒黎是永安三年十二月底,他見到的是她的遺體。

莒黎離開洛陽後不久,因為莊帝和扶持他即位的權臣爾朱榮的權力之爭逐漸白熱化,京師局勢也愈發動蕩。許多朝臣預感不久之後京師會有大變故,都設法外任以避禍端。然而,楊衒之猶豫了,思慮再三,他放棄了宗人的建議,選擇繼續留在洛陽。只要還在洛陽,莒黎回到洛陽時,他便可以見到她。

終於,此年九月,莊帝因不堪爾朱榮專權跋扈,親自策劃於明光殿斬殺爾朱榮。然而,好景不長,爾朱榮侄子爾朱兆等人從晉陽揮師洛陽,揚言為爾朱榮報仇。十二月初,洛陽北部黃河水深不及馬腹,爾朱兆大軍不倚舟楫,輕而易舉便越過黃河。隨之,京師守軍潰敗,莊帝被爾朱兆所擒。不久之後,莊帝被爾朱兆帶回晉陽。同時,洛陽由爾朱兆同族大將軍爾朱世隆接管。

洛陽的動亂,遠在齊州的莒黎也未能幸免。楊衒之聽到莒黎被抓回洛陽的消息,匆忙趕往莒黎的壽陽公主府。大雪漫天,他還是來晚了一步。壽陽公主府前,他見到了盛怒而出的爾朱世隆。謊稱是爾朱世隆參軍後,他順利到了莒黎的房間,可他看到的卻是已經斷氣的莒黎和她身側的一條白綾:她的頸子上有白綾的勒痕。公主府的侍女告訴他,莊帝被擒後,蕭讚亦為齊州城民驅逐出境,千鈞之際,蕭讚拋下莒黎,獨自逃了生,被留在齊州的莒黎因為是莊帝的同母姐姐而被抓回洛陽。鎮守洛陽的大將軍爾朱世隆,見到莒黎的風姿,意欲不軌,遭到了莒黎的激烈反抗,怒不可遏的爾朱世隆便令人縊死了她。

侍女又告訴他,莒黎激烈反抗爾朱世隆時,曾怒罵爾朱世隆:“胡狗,武宣王的女兒豈是你能侮辱的?我寧受劍而死,不為逆胡所汙。”

爾朱世隆是契胡人,胡狗,逆胡,便是莒黎對他的蔑稱。京師陷落,胞弟莊帝危在旦夕,生死未蔔。剛烈如她,自然不願意再茍活於世。於是,她選擇了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楊衒之抱起她,還能感受到她身體殘留的溫度,但他知道,她的確已經去了。將她放在床榻蓋好被子後,楊衒之對房間的侍女說道:“好好照顧長公主,我一會兒再過來。”

從公主府離開後,楊衒之不顧漫天大雪,親自找來馬車,將莒黎的遺體帶至明懸寺。明懸寺是莒黎父親彭城王元勰所建,是彭城王府家寺。在明懸寺,楊衒之令人隆重為莒黎收殮入棺。

次年春二月,普泰帝元恭在爾朱家族的擁立下即位。元恭是彭城王元勰的侄子,莒黎的堂兄。元恭登基幾個月,朝局逐步穩定後,楊衒之換上朝服,進宮拜見他。沒有人知道楊衒之對普泰帝說了什麽,但是,楊衒之見過普泰帝後,普泰帝立刻下了一道聖旨:將壽陽長公主葬於嵩山,遣黃門郎鹿悆護喪事。

嵩山風景秀美,靠近洛陽,卻可避免洛陽未來的暗流,也許她會喜歡。鹿悆,是莒黎父親生前的館客,也是她的長兄元子直和弟弟元劭生前的僚屬,他對彭城王一脈的忠心眾人皆知。莒黎的喪事,交給別人,他不放心。

莒黎在離開洛陽時曾說,想讓楊衒之幫她寫一篇墓志銘。楊衒之從未想到,她這麽快就去了。心中百感交集,想到了與她的一點一滴。他提筆,墓志和銘文洋洋灑灑寫了幾百字,然而,那些華麗的文字,在他看來是那樣的觸目驚心:幾百字的冰冷墓志,何能寫盡她的一生?她的一生,真正為世人所知的又有幾分?既不能盡,何不從簡?

他揉碎紙張,重新鋪紙寫道:“魏故壽陽長公主墓志銘。公主諱楚華,字莒黎,司州河南洛陽光睦裏人也。顯祖獻文皇帝之孫,肅祖文穆皇帝之第三女,永安皇帝之同母姊也。景明元年,封光城縣公主。建義元年,封壽陽郡長公主。永安三年,歲次庚戌,十二月壬寅朔二十三日甲子薨於第,春秋卅有一。普泰元年,歲在辛亥,七月己巳朔二十日戊子葬於嵩山。其辭曰:白日照照,重夜冥冥,泉門既掩,寶鏡自塵。伊人千古,風月有新,勒徽玄石,千祀無泯。”

莒黎下葬時,楊衒之跟隨送葬隊伍一起去了嵩山。出洛陽時,亦在那條路上,他想起了正光五年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那時,莒黎為母親李妃送葬。而今日,是他為她送葬。他的一生,從來沒有過她,但卻無時不是她。

十、伽藍永恒

楊衒之後來一直在想,若是當年,面對爾朱世隆的陵逼,莒黎能屈服一時,如今亦能像故清河王元懌長女安德長公主元孟蕤一樣以長公主的身份好好活著,然而,她卻選擇了以一種慘烈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於是,他想到了莒黎的母親當年的武宣王妃李妃和莒黎的三弟莊帝元子攸。

李妃在丈夫被鴆殺後,不顧後果地公開詛咒她的殺夫仇人尚書令高肇和宣武帝不得好死,不給自己留任何退路。莊帝在與權臣爾朱榮較量時,寧為高貴鄉公死,不作漢獻帝生,選擇了與爾朱榮玉石俱焚。而莒黎,面對爾朱世隆的陵逼,亦選擇了受劍而死而非茍且偷生。或許,莒黎之所以是莒黎,並不在於她武宣王女兒和莊帝同母姊的身份,而在於她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風骨。

如今,依舊是在華林園,他想起莒黎當年曾跟他說過的話:“人與人之間的情分有時候奇怪得很,我們明明是永安元年在華林園才認識的,沒想到短時間內就有了等閑不可能有的情誼。”

然而,楊衒之並沒有告訴過她,早在正光五年,他就見過她了。

魏國的往昔、洛陽的興衰,以及一直縈繞在他心底那個揮之不去的女子,讓他以記錄洛陽城內寺廟之名,寫了《洛陽伽藍記》。此書一出,洛陽紙貴,甚至連當今皇帝元善見都親自下旨索要。世人皆說,此書雖為記載洛陽城內外大小伽藍,但亦記錄了元氏皇室的諸多事跡,可稱得上是“元氏別史”。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洛陽伽藍記》於他最重要的意義便是其中有她,亦有他。國家有興衰,人事有代謝,但文字可以穿越千古,永不磨滅。若天意有感,千年之後,他們二人仍舊會為世人所知。

此時,他已然名滿天下。然而,人們不理解的是,何以名揚鄴城且不足四十歲的楊衒之竟會在發妻早逝且自己並無子息的情況下,數十年不再續娶,而是選擇過繼兄長之子為後。

於是,便有許多人說,他對亡妻情深義重。聞言,他只是恬然一笑,並未反駁,轉而看向自己隨身佩戴了將近二十年的香包,裏面裝有兩條五色繩——那是他不為人知的曾經,亦是他此生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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