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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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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尊

小時候那個流浪術士給我算的命還真準,他說,我這輩子神佛護佑、貴不可言。我嫁給彥和,享受了十二年的榮華富貴和萬千呵護,驗證了他所說的貴不可言。我這二十幾年的人生中,無論有什麽樣的災病,無論情形有多麽危險,最終都不會傷及我的性命。當年在上黨生病是,生子正時是,甚至在我最想自己可以一死了之的血崩出現時也是。

醒來後,我看到在床榻邊一直守著我的孟瑜和仲瑛。意識清醒後,我知道在這個世上我已是孤身一人了。

我問道:“我為何沒有死?”

“娘你產後血崩,清河王見情況不妙,親自進了趟宮,不久之後,陛下令太醫令王顯與太醫徐謇一同進府救治,才保住了你的命。徐謇奉旨在府中照顧你,如今就在外廳候著。”

聞言,我只是咬緊嘴唇,發瘋似地摔了床榻邊放著的藥碗:“我用他假惺惺地救我!”

元恪,你殺了彥和,你就該知道我不想活了,你為什麽要救我!

我嗚咽許久,才又問道:“子直呢?”

孟瑜說道:“弟弟在處理父親的喪事,他囑咐我們兩個在這裏照顧母親。”

我淚流滿面道:“帶我去見你父親。”

“娘……你不能去……”孟瑜和仲瑛都在阻止我。

我泣不成聲地哀求她們道:“我求你們了……帶我過去,我求你們了……”

彥和的遺體停放在正廳,大哥、二弟、三弟、子直和王誦都在正廳。侍從擡我到正廳後,我伏在他的身子上不肯起身。

“娘……我求你了,請您以身體為重。”見我這般,子直跪在我身邊懇切道。

“姐姐,你剛剛生下子正,不能這樣過於悲痛啊!”

“姐姐,你身體還很虛弱,不能這樣啊!”

“岳父已逝,他若泉下有靈,定然不願意看到您這樣。”

他們都在勸我不要過於悲痛,可我失去的是此生摯愛,我怎麽都說服不了自己不要悲痛。我依舊伏在彥和身體上,默不作聲。

良久,我吩咐子直道:“子直,把你三弟、四弟送回李家,請你大舅母幫忙照看。家中諸事繁多,還是不要讓他們在家了。”

“大舅已經讓人把三弟、四弟送回李家了。”

“那就好。”

見我依舊不肯從彥和身邊離開,一直沈默的大哥開口道:“媛華,聽大哥的話,回房間好好休息。你如今這個樣子,殿下泉下有知,怎麽能放心!”

我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昨日彥和離開前對我說的那些話,可還是壓制不住我的情緒。

我轉身朝大哥哭道:“大哥,你說為什麽,他為什麽就不能給彥和一條生路!彥和對他,一向是那麽忠心,為什麽他竟如此容不下他!這些年,我們一直活得戰戰兢兢,從來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他的事,可為什麽卻落得個這樣的下場!他的人害死父親,他又殺了彥和。我從來都沒有想到,先帝的遺詔都護不住他,他會用那麽卑鄙的方法害他。為什麽……為什麽他不連我一起殺了!”

我在彥和靈前聲嘶力竭地哭著,大哥卻聲聲嘆息。終於,他說道:“媛華,你要冷靜。”

我狠狠地握著拳,叫道:“冷靜?我怎麽冷靜?他殺了彥和,我恨不得現在就親手殺了他!”

“你怎麽殺他?殺了他你能活嗎?殺了他彭城王府怎麽辦?楚華只有九歲,子正才剛剛出生,你想因為自己的沖動和不理智讓他們失去父親又失去母親嗎?”

殺彥和的是一國之君,我這輩子都不能為他報仇了。我們的孩子還這麽小,我怎麽能自私地讓他們再沒了母親?想到這裏,終於,我暫時放下了心中的仇恨,止住了眼淚。

彥和遺體被送回王府第二日,元恪為彥和舉哀於太極殿東堂。我不顧大哥的勸阻,執意親自與子直一同去了東堂。元恪,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你殺了你的親叔叔,即使我此生都殺不了你,我也一定要看看你如何在朝臣面前冠冕堂皇。

這是我自八月之後第一次見到元恪。不過一個多月時間,他就毀了我的一生。我看到他站在禦座前,註視著我一步步從殿外走向殿內。

“陛下有旨,故彭城王勰,英年而逝,朕心甚悲。依謚法,保大定功曰武,善問周達曰宣,謚曰武宣王。追尊假黃鉞、使持節、都督中外諸軍事、司徒公、侍中、太師、王如故。給鑾輅九旒、虎賁班劍百人、前後羽葆鼓吹、辒辌車,給東園第一秘器,朝服一襲,賻錢八十萬,布二千匹,蠟五百斤。敕大鴻臚護喪事。”

看到面容蒼白、形容憔悴的他,我心中只是無比惡心。然而,他給彥和的身後尊榮是遠超其他宗室諸王的。內監宣旨完畢,我神色肅穆地向他行了禮:“李媛華代亡夫謝陛下恩典。”

“叔母平身。”他的言語是前所未有的蒼白無力與可笑諷刺,“叔母生產未久,身子還甚弱。六叔已逝,還望叔母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孩子們也要保重身體。不然,怕是六叔亡靈在地下都不會安心的。”

我起身,接過內監手中的聖旨,朝他漠然道:“李媛華和亡夫還有五個幼子需要撫養,責任重大,定然會好好保重身體的,就不勞陛下掛心了。”

此刻,我在我最恨的人面前,端莊得體、不失禮節地接受了他給彥和的所有身後尊榮。因為我是彥和的妻子,我必須要冷靜理智,必須要用最體面的方式送他最後一程。

我淡然的一番話後,不待他詔旨,便轉身離開東堂這個我此刻最恨的地方:“子直,隨娘回家吧。”

“是。”

“媛……”

我剛挪動腳步,就聽到了他喚我名字的聲音。我的名字還沒有被他完全喚出,他就止住了。我知道他在顧慮什麽,東堂都是文武大臣,他即使再想對我說什麽,也不適合當眾叫我的閨名。他止住了叫聲,我卻沒有止住腳步。

“叔母,六叔的死不是朕所為。”就在我即將離開東堂時,他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不是他?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會信他?我望了望殿外陰霾的天空,含緊眼中的淚水,說道:“我一直都明白,亡夫是飲酒過多暴斃而亡。九泉之下,亡夫見到先帝時,自然知道該怎麽對他說自己的死因。不該說的話,我相信,亡夫一句都不會說。”

先帝一向愛重彥和,臨終前都在為保他的一世平安而多方籌謀。若是先帝泉下有知,知道他選的繼承人殺了他最看重的弟弟,不知會作何感想。

話語完畢,我腳步沈重地離開了我將會一直痛恨的這座宮殿,這個我此生都不會再原諒的人。走到殿門口,我雙腿一陣軟,若非子直在我身邊扶住我,此刻,身體嚴重透支的我,早就倒了下去。

回府途中,我在馬車上聽到的都是洛陽百姓因彥和之死而發出的議論。有說彥和死得冤枉的,也有說陛下糊塗的,更有說,尚書令竟然枉殺如此賢王的。

外人都道是高肇殺了他,而我,清楚地知道他在其中充當了什麽樣的角色。若非他的首肯,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殺害一個先帝器重、功名赫赫、百姓愛戴的賢王?我掀開馬車的簾子,看到的是眾多行路士女因彥和之死而涕泗滂沱的面容。在這一片低沈的哭泣聲中,我知道,他再也回不來了,我真的永遠失去了他。

彥和大殮當日,我找出當年我們成親時,先帝送我倆的那對鳳凰玉佩。我把兩塊玉佩分別放入他的左手和右手,又把這些年,我親自為他繡的十二個香包和剛剛繡完的兩件木槿花寢衣全部放入他棺內。大殮禮畢,我親眼看著工匠蓋上棺蓋,下釘封棺,封掉彥和的一生,也封葬我的餘生。

彥和的死因我很快就知道了。因為元愉叛亂之事,他的舅舅潘僧固卷入其中,他被高肇趁機誣陷與元愉私通往來,甚至借著封地在南境的便利招來南國賊人,意圖不軌。高肇收買了希望得到他提攜的彭城王國郎中令魏偃和前任防閣將軍高祖珍,誣陷彥和要借機謀反。僅有彭城王國兩個官員的人證,甚至連物證都沒有,元恪就信了高肇的構陷,甚至連讓廷尉認真調查一番還他清白都不肯。他在我生產當日不斷催彥和入宮,以宮宴之機將他留在宮中,一杯毒酒賜死了他。彥和不相信元恪會枉法殺他,不肯喝酒,還被高肇的爪牙傷到了額頭,最後不得不飲下毒酒含恨而去。

九月二十三日,叛亂平定,元愉被擒。幾天後,元愉死於被送往洛陽的途中。至於他的死因,有說自殺的,有說高肇所殺的。無論事實如何,他是的的確確死了。於此同時,孟瑜因為彥和被殺過度悲傷還不到三個月的孩子沒能保住。就在孟瑜小產後第二日,潘僧固因為得知自己夥同元愉逆亂害死彥和而自殺身亡,他唯一的兒子也自殺而死,只留下了兩個遺孤,一個已經五歲的男孩,一個名為外憐的還在繈褓中剛剛出生的女孩。

我知道潘僧固一向目光短淺,也知道彥和的死不能怨他,但我還是無法原諒他。他當初為了生而屈從元愉,可到底還是落了個自殺的下場。自己懦弱地被元愉脅迫,落得個謀逆的罪名就算了,還間接給人口實害死了自己唯一的外甥。如果他誓死不從,哪怕能拖上幾天,等我生下孩子,就能時時在彥和身邊保護他,這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他畢竟是彥和的舅舅,元愉又一向敬重彥和,我們又幫過元愉,看在我們的面子上,他就是不從了元愉,元愉也未必有膽量對他下手。可他竟然……

兩個遺孤被送到彭城王府時,我心中依舊對潘僧固之為痛恨不已。可我知道彥和對他這個舅舅的感情,我恨他,卻不得不令人細心照顧他舅舅的兩個孫兒。因為我知道,如果彥和泉下有知,他是希望我這樣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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