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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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征
新年正月，元恪改元為景明，開始了自己正式君臨天下的一年。
幾天後的正月初七，朝中傳來了南齊大將裴叔業投誠的消息。南齊皇帝蕭寶卷即位以來，荒淫無道，猜忌臣子。南齊朝廷重臣，尤其是領軍之將，幾乎人人自危。而裴叔業，也因為處境不妙，選擇了歸附我朝。
當日，元恪就下聖旨，要彥和以驃騎大將軍的身份親自領軍上前線接應裴叔業，指揮和南齊之間的戰事，隨他一同前往的還有尚書令王肅。
我雖不舍彥和，但家國事重，臣子義不容辭。何況，依彥和的性格，國家需要他時，他絲毫不會退縮。現如今，朝中可用的大將不多，他是少數可以指揮這樣重大戰事的將領。
我身懷有孕，什麽都幫不上他。我唯一還可以做的，就是親自幫他準備好南征要帶的物品。他出征前一天，我執意不顧他的勸說，親手把他的每一件衣服疊起收好。這是他離開前我們最後的溫存，我只想他不在洛陽時，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有我的氣息。
“媛華，你放心，我一定會在戰場上保重自己的，不為其他，只為你。”
我心緒不寧，他都是看在眼中的。他的安慰，亦平撫了我的心緒。我仰面望向他，室內的燭光，將他的面容映襯得格外柔和：“彥和，我是你的枕邊人，我了解你，也知道你的抱負和理想。所以，陛下令你帶兵南下，我很為你高興。你這一去，只要帶走我對你的牽掛和思念就足夠了。至於福德，我會日日幫你祈求的。”
彥和最為意氣風發的就是太和年間，他隨先帝南征北戰、主持漢化改革。在疆場、在朝堂，將他的治世才能發揮到極致。如今，他又有了報效國家、實現抱負的機會，我怎能不為他高興？
“有你在，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他望著我笑笑說道，“只是，媛華，我這一去不知歸期，有件事，你一定要聽我的。”
“什麽事？”
他與我相視，緩緩說道：“媛華，我知道你很喜歡這個孩子，也知道你福澤深厚，定然可以平安生下孩子。但是，女子生產九死一生，萬一……萬一有意外，你一定要放棄孩子，保住自己。”
我沒想到他臨走前最後的囑咐是要我無論何時以自己為重。我帶有一絲猶豫，小聲說道：“可是……可是這是我們兩個的孩子。”
“媛華，我不能失去你，就像你不能失去我一樣。我會在戰場保護好自己，你在家也一定要保護好自己。”我知他心意，只是點頭同意了他。
正月十三日，彥和出征，元恪率領群臣在宣陽門送他，我亦在元恪身邊。我親眼看到他，一身戎裝離我而去，他的身影，隱沒在萬千大軍中，我看不到他的背影，聽不到他的馬蹄噠噠聲，我甚至不知道他何時可以歸來。此刻，我很為他高興，可我突然也想到了這兩年。
這整整兩年，我經歷了什麽：我的父親、母親，先後離我而去；我幼年時代的玩伴，也不覆如初了；我的丈夫，不是在遠征就是在遠征的路上；甚至當我有了我們的孩子，他也不得不離我而去……我知道家國事重，也知道他肯定能平安歸來，可是……
我不知道此時此刻看向遠方的我，究竟在看什麽，可是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什麽都沒有看到。目中潮濕之際，突然而來的疼痛讓我雙腿癱軟。
恍惚間，我似乎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很想醒來，卻始終睜不開眼。夢中，是前方戰線的血腥廝殺，寒風呼嘯，劍鋒淩厲，他的戰甲上沾滿了濺上的血跡。我從夢中驚醒後，已然一頭冷汗。此時，在我身邊的是元恪。
“你醒了，還好太醫只是說你最近身子虛，不妨事。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向六叔交代。”
我還未來得及告訴他讓他不要擔心我，他又吩咐房中的侍女道：“告訴房外彭城王府的屬僚，王妃已醒，身子並無大礙，讓他們散了吧。”
吩咐完後，他又朝我解釋道：“六叔還未走遠，你就出了事，把你們彭城王府的屬臣都嚇得不輕。故而，我才把太醫叫到王府親自為你看診。得知你沒事，他們才敢回去。”
他的聲音很溫和，可是，我心中有的只是數不盡的淒愴。看到他，我禁不住地簌簌落淚。
終於，我張口說道：“我做了個夢，很不吉利，求陛下，一定要保證彥和平安回來。無論多久，只要他平安回來，我都可以接受。”
目光落在他臉上時，我看到了他心緒的流露。他眉間的落寞，我已無心關心。
他答應了我：“你放心，六叔是你的丈夫，也是我的叔叔。我已經下了命令，無論如何，都要保證他在戰場上的安全。”
我這才收住眼中的淚，向他說道：“多謝陛下。”
“你有孕在身，太醫說不宜過於憂思。六叔走之前曾托我好好照顧你，之後太醫會定期過來為你看診。也希望你可以放寬心，好好養身體，就當是為了六叔和你們的孩子。”
正月十四日，洛陽下了雪。夜半時分，我身側有的只是孤衾冷枕。輾轉反側多時，我終於坐起，一個人披著皮裘，抱著暖爐，倚在床頭，我聽到雪沙沙地落在瓦片上，房間外偶爾有枝條斷落墜地的聲音，想來雪已經下得很大了吧。洛陽家中已如此冷，又何況是在外行軍。
上元節早上，雪停了。太陽雖然鉆出了雲層，但地上厚厚的積雪還未消融。想了又想，我令人備車前往明懸寺。
雪地路難行，三姐和竹青都勸我在府好好養胎，我拒絕了。見我執意要去明懸寺，三姐便親自陪我外出。去年八月，元恪遵先帝遺詔，將先帝後宮的嬪妃悉數放免歸家，我三姐也因此重獲自由，回到了我家。因為我是初次有孕，彥和又不在家，我大哥和她都不放心我，她便親自來了王府照顧我。
明懸寺前，我凝神看了那塊匾額許久，說道：“《周易·系辭上》有言，懸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周易·系辭》是幼年時父親親自教我的。父親說，君子明德知禮，不可不學《易》。而這，是我們在明懸寺前結緣的開始。
目中潮濕之時，我依舊強裝出一笑，問三姐道：“姐姐，你只知道我和陛下是如何認識的，你知不知我和彥和是如何相識的？”
三姐搖搖頭。我說道：“太和二十年的上元節，那天，是我到洛陽的第一天，還沒到咱家，我就在這裏遇到了他。懸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就是在這裏，才有了我們的以後。每年的上元節，只要他在京城，我們必然會一起來明懸寺。太和二十一年，他在洛陽，可那時，我並沒有完全把他放到心中；太和二十二年、太和二十三年，他都不在洛陽；今年，我原以為他能陪我一起來，可是，他卻領兵出征了。”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彥和在外能妥善照顧好自己，可我還是抑制不住心中對他的思念。進大殿祈福後，住持親自陪我在寺中走動。明懸寺的景致，與往年並無二致：百木雕零，只有松竹經寒猶茂；繁花未開，僅剩蠟梅暗香浮動。可此時，我還是一一遍覽這裏的一切，這裏和王府一樣，都有他的氣息。
明懸寺寺後有一片空地，一直沒有使用。問過住持，我才知道，彥和當初規劃明懸寺時，暫時沒想好這塊地的用途，就這樣擱置了下來。想了想，我決定在這塊空地上建一座三層佛塔。
三姐問道：“為何突然想到在這裏建造佛塔？”
我向她解釋道：“彥和出征在外，我想為他祈福。”
直至此時，我才明白何以當年元詳隨先帝南下時，高太妃會在伊闕山造像題記，以求母子平安。
出了明懸寺，三姐才又問我道：“我印象中，你並不信這些。”
我苦笑道：“姐姐說得對。也許，人是會變的吧。”
其實，我不信佛家，我也不信建造佛塔真的能保佑他。可如今，我願意這樣做，即使它只是一個心理安慰。但起碼，可以安慰我，能讓我相信彥和在前線能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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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正月，元恪改元為景明，開始了自己正式君臨天下的一年。
幾天後的正月初七，朝中傳來了南齊大將裴叔業投誠的消息。南齊皇帝蕭寶卷即位以來，荒淫無道，猜忌臣子。南齊朝廷重臣，尤其是領軍之將，幾乎人人自危。而裴叔業，也因為處境不妙，選擇了歸附我朝。
當日，元恪就下聖旨，要彥和以驃騎大將軍的身份親自領軍上前線接應裴叔業，指揮和南齊之間的戰事，隨他一同前往的還有尚書令王肅。
我雖不舍彥和，但家國事重，臣子義不容辭。何況，依彥和的性格，國家需要他時，他絲毫不會退縮。現如今，朝中可用的大將不多，他是少數可以指揮這樣重大戰事的將領。
我身懷有孕，什麽都幫不上他。我唯一還可以做的，就是親自幫他準備好南征要帶的物品。他出征前一天，我執意不顧他的勸說，親手把他的每一件衣服疊起收好。這是他離開前我們最後的溫存，我只想他不在洛陽時，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有我的氣息。
“媛華，你放心，我一定會在戰場上保重自己的，不為其他，只為你。”
我心緒不寧，他都是看在眼中的。他的安慰，亦平撫了我的心緒。我仰面望向他，室內的燭光，將他的面容映襯得格外柔和：“彥和，我是你的枕邊人，我了解你，也知道你的抱負和理想。所以，陛下令你帶兵南下，我很為你高興。你這一去，只要帶走我對你的牽掛和思念就足夠了。至於福德，我會日日幫你祈求的。”
彥和最為意氣風發的就是太和年間，他隨先帝南征北戰、主持漢化改革。在疆場、在朝堂，將他的治世才能發揮到極致。如今，他又有了報效國家、實現抱負的機會，我怎能不為他高興？
“有你在，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他望著我笑笑說道，“只是，媛華，我這一去不知歸期，有件事，你一定要聽我的。”
“什麽事？”
他與我相視，緩緩說道：“媛華，我知道你很喜歡這個孩子，也知道你福澤深厚，定然可以平安生下孩子。但是，女子生產九死一生，萬一……萬一有意外，你一定要放棄孩子，保住自己。”
我沒想到他臨走前最後的囑咐是要我無論何時以自己為重。我帶有一絲猶豫，小聲說道：“可是……可是這是我們兩個的孩子。”
“媛華，我不能失去你，就像你不能失去我一樣。我會在戰場保護好自己，你在家也一定要保護好自己。”我知他心意，只是點頭同意了他。
正月十三日，彥和出征，元恪率領群臣在宣陽門送他，我亦在元恪身邊。我親眼看到他，一身戎裝離我而去，他的身影，隱沒在萬千大軍中，我看不到他的背影，聽不到他的馬蹄噠噠聲，我甚至不知道他何時可以歸來。此刻，我很為他高興，可我突然也想到了這兩年。
這整整兩年，我經歷了什麽：我的父親、母親，先後離我而去；我幼年時代的玩伴，也不覆如初了；我的丈夫，不是在遠征就是在遠征的路上；甚至當我有了我們的孩子，他也不得不離我而去……我知道家國事重，也知道他肯定能平安歸來，可是……
我不知道此時此刻看向遠方的我，究竟在看什麽，可是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什麽都沒有看到。目中潮濕之際，突然而來的疼痛讓我雙腿癱軟。
恍惚間，我似乎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很想醒來，卻始終睜不開眼。夢中，是前方戰線的血腥廝殺，寒風呼嘯，劍鋒淩厲，他的戰甲上沾滿了濺上的血跡。我從夢中驚醒後，已然一頭冷汗。此時，在我身邊的是元恪。
“你醒了，還好太醫只是說你最近身子虛，不妨事。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向六叔交代。”
我還未來得及告訴他讓他不要擔心我，他又吩咐房中的侍女道：“告訴房外彭城王府的屬僚，王妃已醒，身子並無大礙，讓他們散了吧。”
吩咐完後，他又朝我解釋道：“六叔還未走遠，你就出了事，把你們彭城王府的屬臣都嚇得不輕。故而，我才把太醫叫到王府親自為你看診。得知你沒事，他們才敢回去。”
他的聲音很溫和，可是，我心中有的只是數不盡的淒愴。看到他，我禁不住地簌簌落淚。
終於，我張口說道：“我做了個夢，很不吉利，求陛下，一定要保證彥和平安回來。無論多久，只要他平安回來，我都可以接受。”
目光落在他臉上時，我看到了他心緒的流露。他眉間的落寞，我已無心關心。
他答應了我：“你放心，六叔是你的丈夫，也是我的叔叔。我已經下了命令，無論如何，都要保證他在戰場上的安全。”
我這才收住眼中的淚，向他說道：“多謝陛下。”
“你有孕在身，太醫說不宜過於憂思。六叔走之前曾托我好好照顧你，之後太醫會定期過來為你看診。也希望你可以放寬心，好好養身體，就當是為了六叔和你們的孩子。”
正月十四日，洛陽下了雪。夜半時分，我身側有的只是孤衾冷枕。輾轉反側多時，我終於坐起，一個人披著皮裘，抱著暖爐，倚在床頭，我聽到雪沙沙地落在瓦片上，房間外偶爾有枝條斷落墜地的聲音，想來雪已經下得很大了吧。洛陽家中已如此冷，又何況是在外行軍。
上元節早上，雪停了。太陽雖然鉆出了雲層，但地上厚厚的積雪還未消融。想了又想，我令人備車前往明懸寺。
雪地路難行，三姐和竹青都勸我在府好好養胎，我拒絕了。見我執意要去明懸寺，三姐便親自陪我外出。去年八月，元恪遵先帝遺詔，將先帝後宮的嬪妃悉數放免歸家，我三姐也因此重獲自由，回到了我家。因為我是初次有孕，彥和又不在家，我大哥和她都不放心我，她便親自來了王府照顧我。
明懸寺前，我凝神看了那塊匾額許久，說道：“《周易·系辭上》有言，懸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周易·系辭》是幼年時父親親自教我的。父親說，君子明德知禮，不可不學《易》。而這，是我們在明懸寺前結緣的開始。
目中潮濕之時，我依舊強裝出一笑，問三姐道：“姐姐，你只知道我和陛下是如何認識的，你知不知我和彥和是如何相識的？”
三姐搖搖頭。我說道：“太和二十年的上元節，那天，是我到洛陽的第一天，還沒到咱家，我就在這裏遇到了他。懸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就是在這裏，才有了我們的以後。每年的上元節，只要他在京城，我們必然會一起來明懸寺。太和二十一年，他在洛陽，可那時，我並沒有完全把他放到心中；太和二十二年、太和二十三年，他都不在洛陽；今年，我原以為他能陪我一起來，可是，他卻領兵出征了。”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彥和在外能妥善照顧好自己，可我還是抑制不住心中對他的思念。進大殿祈福後，住持親自陪我在寺中走動。明懸寺的景致，與往年並無二致：百木雕零，只有松竹經寒猶茂；繁花未開，僅剩蠟梅暗香浮動。可此時，我還是一一遍覽這裏的一切，這裏和王府一樣，都有他的氣息。
明懸寺寺後有一片空地，一直沒有使用。問過住持，我才知道，彥和當初規劃明懸寺時，暫時沒想好這塊地的用途，就這樣擱置了下來。想了想，我決定在這塊空地上建一座三層佛塔。
三姐問道：“為何突然想到在這裏建造佛塔？”
我向她解釋道：“彥和出征在外，我想為他祈福。”
直至此時，我才明白何以當年元詳隨先帝南下時，高太妃會在伊闕山造像題記，以求母子平安。
出了明懸寺，三姐才又問我道：“我印象中，你並不信這些。”
我苦笑道：“姐姐說得對。也許，人是會變的吧。”
其實，我不信佛家，我也不信建造佛塔真的能保佑他。可如今，我願意這樣做，即使它只是一個心理安慰。但起碼，可以安慰我，能讓我相信彥和在前線能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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