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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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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春意融融之際,南方傳來了南齊將領陳顯達帶領大軍攻打邊境的消息,馬圈戍危在旦夕。若是馬圈戍失守,我國新得到的南齊沔北五郡就有可能不保,這也直接威脅著京師洛陽的安危。

戰報傳來後,陛下決意不顧病情,親征陳顯達。他下令,任命彥和為司徒、太子太傅,使持節、都督中外諸軍事、總攝六師,並命任城王元澄隨駕南征,大軍將於三月初四南下。

得知這個消息,我心中立時有一絲不祥的預感:雖說如今邊境危急,但陛下把宗室中他最信任的任城王元澄和彥和一同帶走了,豈不是說明……陛下……他很可能是抱著必死的念頭去南征的!往日他南征時,任城王和彥和,必是一留一隨,幾乎不會同時伴駕在外!可這次……

得知陛下要禦駕親征的消息,彥和的憂慮我亦看在眼中。這些年,他時時跟在陛下身邊,陛下的身體如何,他最清楚。然而,他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嘆息。

三月上巳,陛下親征前一日召我入宮,這是我嫁給彥和以來,第一次單獨在洛陽皇宮見他。內侍領我到禦書房時,他正在認真地看著邊境地圖。想到他的身體和彥和的憂慮,我突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待內侍悉數離開,我才跪下,大著膽子說道:“陛下,您不能親征。”

他的身形明顯一滯,而後,轉身上前扶起我,讓我坐下。許久不見,他的面容又憔悴了很多,他眸中已經沒有了幾年前那種奕奕的神光,就連他的臉都因為長久的疾病而瘦削了好多。細細看來,那是一種即將與世長辭之人的容貌。

“媛華為什麽會這樣說?”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陛下,去年我在懸瓠,我是知道的。您的身體……您若是去親征了,長途的車馬勞頓根本承受不住……還請陛下聽媛華一句話,放棄親征,留在洛陽皇宮好好休養吧。陛下可以派彥和和任城王一起去,他們一定可以不負陛下所托的。若是因為南征,陛下的身子出了差錯,陛下當置天下百姓於何地?”我忐忑萬分地進言完,向陛下再次叩首。

陛下讓我平身後,問道:“是彥和讓你順帶來勸朕的嗎?”

我搖頭否認:“陛下知道的,只要是您做出的決定,彥和永遠都會無條件地服從。這是我自己的主意。”

陛下一笑,又問我道:“那你為什麽要勸朕?”

我說道:“陛下是天下少有的聖君,在我心中,陛下不僅是彥和的兄長,也是我的親兄長。作為陛下的家人,我不想陛下以身犯險,就權當我是站在陛下至親的角度上關心陛下吧。”

“媛華,你是個好孩子。只是,你不明白朕。這大魏的江山,是元氏列祖列宗數代人的心血,朕不能看著朕這數年來南伐的成果就這樣毀於一旦。朕一定會親征,朕不能讓大魏的江山有任何危險,朕要留給恪兒一個完美無缺的江山。即使是死了,朕也覺得值了。”

他的話語是那樣決絕,我已經知道我勸不動他,只得說道:“是。”

陛下望著我笑了笑:“媛華,你恨朕嗎?”

我心知陛下說的是當年他明知我喜歡元恪,但卻把我嫁給彥和一事。我微微一笑,答道:“去年媛華就說了,能得彥和為夫君,是我幾世修來的福氣。”

“朕說的不是這件事。朕知道,如今你與彥和之間的感情已經堅不可摧了。朕指的是李彪一事,朕並沒有將他依法治罪。”

陛下這一席話,又燃起了我心底深處壓制的怨恨。我知道,依陛下的睿智,他不會不知道我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於是,我選擇了沈默。

見我沒有否認,陛下只是沈聲道:“當年,太後以子貴母死的祖制為借口,先後逼死朕的母親和林貴人。後來,她為了掌控朝政,又鴆殺了朕的父皇。朕雖是她一手撫養長大的。但她,卻是與朕有著血海深仇的殺父仇人。她殺了朕的父皇、母親和外祖父全家,當年,朕才不過十歲出頭,卻不得不飲恨隱忍,朕心中的恨又有誰知道!小時候,在平城的每一刻,朕都感到無比壓抑。太後過世後,朕不是沒想過報覆馮氏。可是,朕的理智告訴朕,朕不能。且不說馮氏與皇室已經密不可分,馮氏有朕的親人、好友和愛人;單就太後來說,即使她生前對朕很嚴厲,但也曾對朕悉心教導和栽培。朕甚至在給朕外祖父僅存的族人封官進爵都不能過度。朕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媛華,你明白嗎?”

這些太和初年驚心動魄的殘害雖然被陛下以平和的口吻道來,但其中蘊藏的無可奈何與無能為力卻是那樣深。那些事情,我都聽過,其中尤其令天下人痛心的便是當年陛下的外祖父李惠一家無罪被馮太後殺害一事。陛下對他外家的遭遇並非不痛心,而是無能為力。若是他在太後逝後選擇了報覆馮氏,天下人會怎麽想?曾經為太後所用之人又該怎樣想?太後身後,他對馮氏族人厚待,對李氏外戚則相對薄待,甚至曾因此而引起大臣非議。原來,他有他的不得已。他是想借自己曾經的遭遇告訴我,要以大局為重。李彪目前不能動,他的生死不重要,但由此而引起的朝局不穩卻至關重要。

明白這些,我只是深深地點了點頭,說道:“是。”

“至少朕活著,李彪不能死。至於朕死後,朕就管不到了。”陛下朝我笑笑,又說道,“司空於朕,如師亦如父,他的死,朕的痛心並不比你少。就當是為了朕,暫時原諒他吧。”

不知為何,就在這一刻,我心底有一個強烈的念頭——放下。我向陛下鄭重說道:“陛下,雖然我很恨李彪,也有過想讓他死的念頭。但現在,我向您承諾,從今往後,我與李彪恩怨兩清,就讓前塵往事都隨風去吧。”

見我如此,陛下少見地笑了,他說道:“媛華,你跟從前不一樣了。”

“不一樣了?”我思索著這句話,“陛下,我跟從前哪裏不一樣了?”

“性情不一樣。從前的你,天真浪漫;如今的你,多了一份彥和的寬和從容。”

是嗎?這樣的改變,我自己都沒發現。許久,我說道:“彥和是什麽樣的人,我很清楚,如果事情發生在他身上,我想他一定會選擇放下。我不會完全成為他那樣的人,但我可以追隨他的步伐,讓自己變得更好。”

彥和於我,不僅是丈夫,亦似師父和兄長。他從來不會跟我說很多大道理,但卻可以在一言一行中讓我明白很多。因為愛,我願意成為他那樣的人。

殿中燈燭依然通明,這燈燭,照亮了整個房間,更照亮了我的心。這時,陛下朝我擺手示意道:“媛華,你過來。”

我上前,陛下從衣袖中取出一枚玉蟬,遞給我。我雙手接下,卻不解道:“陛下,這是……”

“朕的母親在朕出生後沒多久,就被太後賜死了,這枚玉蟬是她唯一留給朕的東西。她不能看著朕長大,但卻希望朕這輩子可以平安喜樂。如今,朕把它轉贈給你,算是給你和彥和未來世子的見面禮。朕原想,有生之年可以看到你和彥和的世子出生,到時候親自送給他作賀禮的。現在看來,朕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我緊握著那枚玉蟬,手心顫抖,瞬間淚流不止:“陛下,您不要這樣說。陛下……”

陛下朝我微微一笑,又說道:“媛華,其實這三年來,朕有時候會感覺有點對不起你。只是,朕不得不為。”

陛下這話讓我愕然,我道:“陛下從未有任何對不起我的地方,何以會如此說。”

“你與彥和婚後,朕不是帶著彥和巡行,就是帶著他外出打仗。算下來,你們成親將近三年,實際上在一起的時間連一年都不到。朕把你嫁給他,卻幾乎讓你日日獨守空閨。”

見陛下說的是這些,我擦了一把淚,說道:“陛下言重了。彥和是親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他為國家、為陛下效忠是應有之義。媛華獨自在洛陽雖感遺憾,但卻為他高興。”

“彥和是朕眾多兄弟中最善良、品行最好、能力最突出的。朕之所以喜歡走哪帶他到哪兒,也是因為他在朕身邊,朕才能安心。”

陛下愛重彥和,與他兄弟情誼深厚,我是明白的。我點點頭:“媛華都明白。”

“當年,你進宮看你姐姐,彥和和朕無意間看到了你,那時,他駐足在那裏一直看你,仿佛忘記了時間。所以,朕就明白了他喜歡你。那天,朕剛到禦書房,彥和就說,想讓朕賜婚,他說,他看上了李仆射家的小四,如果娶不到她,他這一生都不會圓滿。朕與你父親的心願也都是讓你嫁給彥和,才有了後面的清徽堂賜婚。”

“陛下,當年之事早已經不重要了。我只知道,彥和是要與我白首到老的人。”得知這些往事,又想到當年彥和無意間說的“我就知道我的選擇一定不會錯”,我才明白這一切。

從前,我只以為我成為彭城王妃是陛下挑中了我,卻從不知,陛下挑中我是因為彥和喜歡我。彥和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這些,他沒有說過他有多愛我,但我們的一點一滴中都有他對我的愛。

“朕不否認,把你嫁給彥和,是你父親的願望。但朕也要告訴你,把你嫁給彥和,朕也存了私心。朕最大的私心就是想給朕這個弟弟最好的東西。他這二十多年過得不容易,朕是他的長兄,只要是他喜歡的,朕會盡量滿足他。所以,即使後來朕知道恪兒喜歡你,朕也要把你嫁給彥和。彥和和朕雖是兄弟,但於朕而言,他更像是朕一手帶大的兒子。你們是朕和你父親親自撮合的連理,朕身後,你們一定要一直幸福下去。”

得知陛下的心意,我鄭重道:“是。”

“朕今天叫你來,有件事要托付給你。朕希望身後,你能替朕好好保護彥和,保他一生平安。”

“保彥和一生平安?”

“不錯。彥和心地善良,又不喜耍弄心機。媛華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有你在,自然可以時時提點彥和,幫他抵擋可能的明槍暗箭。恪兒不是長子,早年間,朕從未對他用過心。他被立為太子只有兩年,這兩年,朕親自教育他的時間又不多,朕並不知道,他登基後會不會一直信任彥和。彥和一向與世無爭,若是恪兒登基後一直信任他,自然是極好的。恪兒對你還是有情分的,若非朕所料想,恪兒和彥和之間,就靠你了。朕身後,不能再保護他了,這份重任,就交給你了。”

陛下的話還未完,我就已經泣不成聲了。我點頭,接下了陛下給我的這個所謂的托付。這是一個愛護弟弟的兄長,他在生命即將結束之前,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

我只知道,皇家親情淡漠,卻沒有想到,皇家竟然有這般純粹的手足之情。這份兄弟之情,讓我原諒了先前的一切。有生之年,我會牢記這件只有我們兩人知道的事情,好好地陪彥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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