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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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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雨雲

[請你無時無刻, 向上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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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之後,天星去年一整年的年報新鮮出爐。

項目組每天挑燈夜戰,所有的駐場工作都要在春節前結束。

一月底, 南城又下了場大雪,霧沈沈的天空下,積雪如新。

今天是天星項目報告會,每個人嚴陣以待又隱隱興奮, 畢竟報告會結束, 南城出差就算結束了, 大家也可以回家過年。

上午十點,他們一行人往高層的大會議室去。

許雯昨晚肝到三點半, 已經累得不行:“終於要放假了。再幹下去我沒準哪天猝死了。”

她看眼身邊,邊走邊看文件的舒雲,感嘆說:“小雲,我要是和你一樣有用不完的精力就好了。”

舒雲一聽這話, 趕緊搖頭:“我是太緊張了,第一次做這樣的匯報。”

她昨晚也三點多才睡, 但估計是過於焦灼的緣故, 今早兩眼一睜,竟然毫無困意。

許雯拍拍她肩, 安慰說:“放心放心, 只是一個中期匯報而已。你把領導們想象成木頭就好啦, 反正他們也只聽不說話。”

舒雲深吸口氣, 艱難地點了點頭。

電梯到達樓層, 有秘書領他們去大會議室。

梁遇臣和天星的幾位老總已經到了, 匯報還沒正式開始,他們正站在窗邊閑聊。

男人站在人群中央, 身高腿長,窗外天光敞亮,整個人融在雪一樣的光線裏。同樣是西裝革履,他卻總能穿出清爽嶙峋的氣質。

他聲線從那邊傳來,已經被虛化不少,但依舊清晰磁沈:“目前除了一定程度的□□降價,集中資金產品做逆周期……”

正說著話,聽見門口的動靜,梁遇臣擡眸看向門口。

項目組的人依次進來,他目光從他們一行人身上平等地掃過,點一下頭,眼裏帶著處理公事慣有的冷靜。

屈總看見他們來,趕緊招呼,請大家入座。

長方形的會議桌,天星和華勤分坐兩側,梁遇臣坐中央,舒雲則坐在最末尾。

大半個月不見,他風寒應該已經完全好轉,又恢覆最開始的嚴肅俊朗,頭發梳去後面,露出優越的額頭和眉骨,幾分意氣風發。

自從上次跨年後,兩人又回到原先的軌道,他不太來天星。而她,則夜以繼日在這邊幹活。

她心裏一抽,想起那夜的煙花與長江大橋,想起他眼底的餘溫……

舒雲緩緩吐出一口氣。

打住。不能想。她馬上要作報告了。

這次的報告會由天星的秘書主持,正規嚴密,板塊一個接一個,最後輪到她。

舒雲腿有些打抖,她捏著翻頁筆站去前面,面對天星一排老總的時候,忍不住手心冒汗。

以前在學校打商賽,哪裏見過這樣的場合。

許雯也為她擔心,怕自己推實習生上去做報告,是不是急功近利。但她相信,舒雲絕對是好苗子,而且,這也是問過梁總,他親口同意的。

舒雲目光掃過所有人,中間的梁遇臣面色如常,兩人視線一觸而過,她舔舔嘴唇t,莫名有了勇氣,微微一笑,徑直開講。

最開始的幾分鐘裏,她氣息還有些磕絆,但隨著內容深入,已經能很好地適應。

梁遇臣在下面看她。

她盤點的工作是他一路跟著看下來的,從實地到PPT,她都做得很紮實。

這樣的匯報,她也該自己經歷。

梁遇臣手裏旋轉著鋼筆,目光從PPT落去她臉上。

她今天穿得比平常更正式,白色襯衫配針織裙,襯衫下擺紮進裙子裏,化了點淡妝,小嘴唇紅潤但不突兀,整個人站在顯示屏邊顯得纖瘦靈巧。

他看她左手握成拳背去了身後,指節泛白,一看就知道是緊張的。

但她面上還算鎮定,講到自己的工作和發現的一些問題的時候,一雙眼睛閃耀而認真。

坐他旁邊的許雯在和周駿小聲讚嘆:“小舒雲真不錯,邏輯和內容講得特別棒!已經很久沒有實習生能做成這樣了。”

梁遇臣挪開目光,低頭翻動文件,面上沒什麽表情,嘴角卻淡淡彎了一下。

每年進華勤的新人,被他訓過的不在少數,有畏懼的、諂媚的、自命不凡的、敢怒不敢言的……

她哪一種都不是。

她仿佛有種天然的鈍感和韌性,明明也有很多讓人頭疼的缺點,但他暗中給到的機會,她都無一例外完美把握。

僅僅這樣,就已經很難得了。

舒雲走下來的時候,還有些恍惚,沒想到會這樣順利。

她用力地抱緊了手裏的文件夾,激動地抿抿唇,心裏一股不同於大學裏獲得的成就感,感覺這段時間熬的夜也都值了。

-

匯報做完,大家回到辦公的地方收拾東西。

回家的票早就買好,不少人早上把行李箱帶到天星,現在拉起箱子直接就去趕飛機和高鐵。

許雯還在整理文件,她想起個事:“舒雲,你記得把你的工時表給梁總簽字。不然你拿不到實習補貼的。”她說,“後面春節結束就回所裏了,估計不太能遇見他了。”

舒雲動作微頓,那句“不太能遇見”,讓她的原本還在為工作雀躍的心臟瞬間往下沈了沈。

“那梁總現在還在天星嗎?”她問。

周駿說:“梁總好像和屈總一塊下去了,你去追追?應該還沒走。”

舒雲心臟一跳,趕緊翻出工時表和水性筆,往樓下追去。

剛巧有個下行電梯,只是已經站滿了人,舒雲管不了其他,趕緊挨著邊緣擠進去。

後面一些人不滿地“嘖”了一下,她縮住身子,喏喏說:“抱歉趕時間。”

電梯下到一樓,開門瞬間,她小跑出去,終於在大堂,追上了在門口和屈總講話的梁遇臣。

屈總看見往這邊跑來的舒雲,“那梁總我就不叨擾了,年後保持溝通。新年快樂。”

梁遇臣頷首:“新年快樂。”

兩人再度握一下手,屈總便折身返回。

中途經過舒雲,他極自然地點頭:“舒老師。”

舒雲現在已經對“老師”的稱呼見怪不怪,也不卑不亢地回:“屈總。”

等屈總離開視線,舒雲才擡眸對上梁遇臣的目光,他站在幹凈明亮的大堂裏,西服外面已經套上了禦寒的大衣,姿態閑適卻不松垮,正看著她,等她走過來。

舒雲心口一下一下跳著,莫名有些拘謹,但又說不出是什麽原因。

她手背在身後攥了攥,揚起一個燦爛的笑,提步走向他:“梁老師。”

“有事?”他也邁出一步,一雙桃花眼幽深如常。

“嗯。”她點一下頭,從身後拿出紙和筆遞過去,“這個是我這兩個月來的實習工時表,需要您簽個字。”

梁遇臣接過去,垂眸瀏覽一眼,往一旁走了幾步,借用天星前臺的大理石桌,在負責人那欄唰唰簽了字。

舒雲睜大眼:“您都不核對一下嘛,萬一我多報了工時呢?”

“你有這膽子?”

他將筆蓋合上還給她。

舒雲接過紙筆,眼珠一轉,搞怪一般哼哼:“……那下次我就多寫十個小時,神不知鬼不覺。”

梁遇臣挑眉,“學聰明了?”

他手抄進大衣兜裏,卻又不是責怪的語氣,只牽牽嘴角地看著她,“最好別讓我給捉住。否則……”

舒雲呼吸微滯,眼神懵懂而撲閃:“否則什麽?”

這話卻把梁遇臣問住了,他心裏繞了個來回,在那些不正經的回答裏選了最正經的:“把你補貼扣掉。”

“……”舒雲瞬間蔫了,摸摸鼻子改正說,“我哪敢。我開玩笑的。”

心裏卻罵了句“萬惡的資本家”。

梁遇臣無聲笑了笑,繼續往外走。

門前,司機已經站下來等候了,舒雲見時間真的不多了,便又喊住他:“梁老師。”

“嗯?”

她眼睛垂下來,小心翼翼地問:“回所裏後,我還是跟天星的項目嗎?那天星結束後,我是去哪……或者您後面還需要實習生嗎?我可以繼續跟著你……”

其實繞一大圈,她只是在焦慮以後還能不能跟著他。

她討厭這樣的未知與分別。

梁遇臣卻說:“我後面沒有適合實習生的項目了。”

“……噢。”舒雲失落一瞬,又反應過來,連忙擺手,“我沒有在挑項目的意思,我就是問一問。”

“我知道。”他說,目光也同時看過來,清黑的眸子裏,帶著一點模糊的安撫。

舒雲看進他眼底,像是整個靈魂都被吸附住。

“早點回家。”梁遇臣重新往外走,玻璃門前,他回半個頭,“新年快樂。年後見。”

“新年快樂……年後見。”

梁遇臣看著她怔怔的模樣,收回視線,不知是不是笑了一下,走出感應門,上車離開了。

舒雲看著外面開走的邁巴赫,幾分恍惚,仿佛她身體的某一部分也跟著飄走了。

車上,梁遇臣隔著黑色的車窗望著她,直到她身影消失在視野裏。

他手掌向上,虛虛一握。

-

時隔一年,舒雲再次回到洛城。

耀城到洛城有兩小時的直達高鐵,很是方便,到站的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掉。

高鐵出站口,堂哥舒浩已經在等她,隔老遠就沖她揮手。

舒雲推著箱子出來,“哥。”

“哎。回來了。”舒浩接過,帶她去停車的地方。

他的車還是老式的手動擋,這幾年一直沒換。

坐上車,舒雲拉過安全帶:“奶奶還好嗎?”

“都好。”

“上次那個要債的事……”

“我去公安局備案了,把我媽帶去聽了點防詐騙的講座。”舒浩說,“警察把她微信上的那些群都給封了。”

舒雲松口氣,點頭:“只要嬸嬸再不繼續信這些,家裏還是能把這坑給填上的。”

“太離譜了,什麽華爾街股份群、中央一大隊九支部……我看得人都傻了。”舒浩嘆口氣,“搞得我現在只能給她把手機換成諾基亞。”

舒雲笑了笑,比一個大拇指:“幹得漂亮。”

嬸嬸家在中心城區,很老舊的學區房,六十平的大小,卻住了叔叔嬸嬸、堂哥、奶奶還有她五口人。

她在這裏度過了最無望壓抑的初中高中時代。

狹窄的樓梯堆滿雜物,舒雲打著手機照明,舒浩跟在後面給她拎箱子。

五樓傳來光亮,嬸嬸提前把門打開,看見他們上來,滿臉討好:“滿滿回來了。來,快進來。你叔正在做飯呢。”

“嬸嬸。”舒雲進門換鞋,乖巧喊人,又走去廚房,習慣性說,“叔,我幫你吧。”

“不用不用,就快好了,滿滿去坐吧。”叔叔揮揮手,趕她出去。

舒雲沒堅持,又去房間裏看奶奶。

“奶奶。”她眼睛微亮,忙不疊過去。

奶奶看見她,也咧開嘴笑,露出一口黑洞洞的牙床:“滿滿回來啦。”

奶奶把她拉到跟前,捏著她的手:“身體可好?”

舒雲笑:“好著呢。”

“學習可好?”

“學習也好。工作也好。”她甜甜地說。

奶奶笑得更歡喜,從床墊底下拿出一個紅包偷偷塞到她手裏:“莫讓你嬸嬸瞧見,不然又要嘰裏咕嚕。”

舒雲不肯要:“奶奶您自己留著呀,我現在上班啦,而且我媽給的錢都夠我用好幾年了。”

“你媽媽是你媽媽給的,”奶奶硬塞進她口袋裏,不許她拿出來,“這錢這本來就是留給你的,你不要,又得被你嬸嬸糟蹋了。”

舒雲良久沒有出聲,她低頭看著這個有點分量的紅包,不知道奶奶得攢多久才有這一沓錢。

奶奶粗糙的手捏了捏她的肩:“拿著吧。自己收好。”

外面,嬸嬸在喊吃飯了,舒雲擦一下眼角,“嗯”了一聲:“謝謝奶奶。”

-

這個年舒t雲依舊過得麻木而平常。

早起看網課,中午給人拜年,下午等人來串門。

她帶回來的衣服不多,每天穿著在項目上穿慣的白色毛衣和針織裙,在廚房擇菜洗碗的時候,整個人看起來格格不入卻又乖巧沈默。

來做客的親戚頻頻誇讚嬸嬸教得好,嬸嬸則和炫耀一件藝術品一樣:“哎呀沒教過的,滿滿自從住到我們家來就懂事。”

舒雲牽動笑容以作回應,而她從油膩的窗戶往樓下看的時候,只覺得每一根神經都瀕臨崩潰。

但當母親楊代梅給她在微信上發消息,問她要不要來深圳的時候。

舒雲卻依舊婉拒,說自己馬上就回耀城繼續實習了。

楊代梅那邊的“對方正在輸入”閃了很久,沒再堅持,只發了個紅包,並命令她把錢收掉。

這日,嬸嬸從客廳過來,笑容還掛在嘴上,一邊嗑瓜子一邊說:“小雲,你大姑媽給你搞了個對象,人在財政局上班,多氣派,你去見見?”

舒雲擇菜的手一頓:“不了。見了也沒用,我的工作在耀城。”

嬸嬸看她一眼:“在學校談男朋友了?”

“……沒有。”舒雲眼皮一跳,“但不想見。”

“哎呀去見見又不會怎麽樣,多一個選擇也好的呀。我跟你說,你別搞錯了,大城市拿七八千還真不如就在小城市拿兩三千的好。難不成你以後還能一直待在耀城不回來?”

舒雲深深吸一口氣,將手裏的泥蒿放去一邊,點頭:“嗯。不回來了。”

她平靜地對上嬸嬸詫異的目光:“嬸嬸,菜備好了。我回房了。”

晚上,送走幾位親戚,舒雲本想去陪陪奶奶,但路過嬸嬸房間,聽見裏面的聲響,她腳步一頓。

老舊的小區,隔音效果並不好——

“小雲才多少歲啊,您就要她去相親,她不生氣才怪。”是堂哥舒浩的聲音。

嬸嬸的聲音故意壓了一些,但依舊尖銳:“你是不是蠢啊,她要是不趕緊嫁人,以後你奶奶哪天死了,剩下的錢你分得到?”

“那錢本來就是奶奶留給滿滿的,她嫁不嫁人這錢都是她的。”

嬸嬸“嘁”一聲,滿不在乎:“那她嫁人了,這錢不就是你的了?”

舒浩良久沒說話,好半天才嘆口氣:“媽,你魔怔了吧?”

“我魔怔?我還不是為你打算?”

“您不信那些亂七八糟的詐騙就是為我打算了。”

嬸嬸也激動起來:“舒雲她爸死的時候,楊代梅扔下她跑去深圳和別人結婚生小孩,還是我照顧她讓她上的大學,她現在怎麽報答我都是應該的!”

舒浩試圖講理:“小雲她媽媽又不是沒給您交生活費。她家不欠我們的。”

“給多少都不夠!要不是我,滿滿能考上這麽好的大學?早輟學嫁人生孩子了!”

“考大學那是她自己成績好。”舒浩覺得溝通不下去了,“我跟您說不通。”

……

舒雲在門外站了一會,想起以前上高中的無數個夜晚,她起夜路過這裏,都能聽見嬸嬸尖銳的謾罵。

當她發覺腿已經僵掉的時候,便又若無其事返回房間。

在床沿呆坐片刻,舒雲覺得自己不能再待在這裏。

再待在這裏,她會死掉的。

她一刻也等不了,從床下拖出箱子,開始迅速地收拾東西,並且拿出手機,買了晚間票回耀城,高鐵已經沒有了,只有綠皮。

一刻鐘後,舒浩給她切了水果端過來,卻見她在收拾行李箱。

他意外一瞬,但更多是早已料到:“現在就要走?才大年初四,不再多休息幾天?”

舒雲疊著衣服,搖頭說:“不休息了,準備回學校寫論文……”

舒浩沈默幾秒,問她:“票買好了?”

“買好了。就一會晚上九點的。”

“連夜走啊?不安全,要不改簽到明早走吧?”

舒雲仍舊堅持:“不要緊,我都習慣了。”

舒浩沒再勸了,他尊重妹妹的選擇,並且也希望她走得越高越好:“行,那你收好箱子,我一會送你去高鐵站。”

“嗯。謝謝哥。”

舒雲拖著箱子出來的時候,免不了又和嬸嬸糾纏一番,但她很是堅決,非走不可。

舒浩則一把奪過她的箱子,扔下一句“走了”便二話不說推門下樓。

舒雲跟在後頭跌跌撞撞打手機照明,身後是嬸嬸驚慌失措的呼喊。

到了高鐵進站口,舒浩將她送到安檢門外,不知從什麽地方抽出一個厚實的信封遞給她:“喏,你的兩萬塊。以後別再給我媽錢了。”

舒雲楞了下,遲疑幾秒,“你拿你的錢補給我,那你還有錢用嗎?”

“我又不是沒工作,怎麽可能沒錢。放心吧。”

舒雲便也接過,放進書包裏。

她推著箱子,過了安檢,回頭,舒浩仍站在原地,背影粗獷,朝她揮手:“去吧!好好的!”

舒雲鼻尖莫名一酸,也踮腳揮手:“哥哥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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