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除夕

關燈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除夕

◎她瘋魔似的叩響宮門。◎

生辰過得潦草, 外面送來的賀禮堆在雜屋裏,蒙上一層灰。除夕夜也過得無甚滋味,剁好的牛羊肉片悶在冰鑒裏, 年夜飯一道沒上,大家吃著剩菜剩飯, 將就過活。兩位先生接連離世,別家置辦喜事,闔府置辦喪事,門對燈籠一概沒有, 取而代之的是捆紮好的白幡。大椿堂被布置成了靈堂, 駙馬的牌位擺在高處,地上擱著火盆和紙錢, 等待浮雲卿去這裏走走。

婆子女使們睞見死士來去匆匆,扒著墻頭一躍而過。公主府的墻頭高,墻頂插著許多奇形怪狀的瓷片。死士甚至不需借力, 跟只野貓似的, 摁著瓷片跳躍,把墻頂染得血淋淋的,血珠一滴一滴往底下流。

女使們看得齜牙咧嘴,揪著婆子的衣裳,惶恐問:“他不嫌疼麽?”

兩位婆子尷尬對視,異口同聲道:“過完年再請熟稔的老漢修一修墻。”

月黑風高的,書房那處的對話她們聽得一清二楚。婆子想,反正聽那死士心意已決, 她們多勸多想毫無用處, 那是管不了的事。能躍過, 說明墻不夠高。修高墻頭, 省得往後再有不三不四的人來擾亂浮雲卿的心。

幾雙手摁在月洞門壁,大家竭力探身往書房瞄。明明親眼看見她點了盞燈,可屋裏仍舊黑黢黢的,暗到絕望。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貓腰踮腳,排成長隊往書房走。

湊近了,耳朵貼在冰涼的門框上,屏息凝氣,窺聽屋內的動靜。

窸窸窣窣,像是有只身手靈活的小老鼠,在屋裏亂竄。

尾犯戳了戳麥婆子的腰桿,張著嘴不出聲,遞過去一句唇語。

“要不要推開門?”

麥婆子“噓”了聲,低聲道:“讓我想想。”

話音甫落,不知是誰從背後推搡一把,直接把前頭兩位婆子推進了屋。

“哎唷!”

慌不擇路間,麥婆子走了個踉蹌。腳底一滑,驟然摔倒在地。禪婆子摸瞎攙扶人時,後頭幾位女使已經跟了過來。一小幫人闐在門口,默契地往黑黢黢的書房裏張望。

窣窣,窣窣。屋裏暗,所以她們只能聽聲音,一面等待眼睛適應昏暗的環境。

麥婆子竭力瞪著眼,尋著動靜,悄摸踅及書桌旁。

甫一看清場面,眉頭就皺成了幾道山川。“老天!公主,您這是……”

書桌下跪著一位披頭散發的小娘子,胳膊往更深處抻,像是在撈什麽物件。

禪婆子深吸口氣,早先在禁中做教習傅母,什麽驚悚場面沒見過。走進去才發現,那點桕燭光亮,早已被撲滅了。今下屋裏靜悄悄的,連月色都不曾照拂。她摸到燭臺處,掏出匣盒裏的火折子,“嚓”一下點燃燭火,又將桕燭放在燭臺盞裏,借著燭火,點亮幾盞燈。

星星點點的燭光匯聚攤開,照亮了書桌一方的光景。

只見浮雲卿屈著指節,這裏叩叩,那裏攥攥。淩亂的發絲披在肩頭,擋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窺見慘白的下頜。她好似在極力隱忍著什麽,從指節到整個身子,微乎其微地顫抖著。

“怎麽會斷了呢……誰要你現在斷了……”

斷斷續續的話傳到麥婆子耳裏,她繞著浮雲卿來回踱了幾趟,這才發現,原來浮雲卿狼狽地跪在地上,是在尋崩開的百毒珠。垂眸一瞥,那不過是普普通通的珠子而已,往地上滾了幾圈,還沾上點灰塵呢。

麥婆子嘆口長氣,彎起腰拍了拍浮雲卿的肩膀,安慰道:“公主,起來罷,別撿了。左不過是一個手串罷了,您要是喜歡,奴家給您重新串好,或者另買幾條也行。”

這一拍可不得了。浮雲卿瘦弱的肩膀顫抖的幅度更大,胸口艱難起伏,下頜崩得極緊,只是什麽話都沒說。

麥婆子撩起裙擺,輕輕跪在她身旁。摁著她的肩膀,強硬地把她的身子掰過來,面對大家。

不曾想,映入眼簾的是她淚流滿面的模樣。淚水洗面,眸底是消散不去的疲倦意,臉頰蒼白,嘴唇也被咬得毫無血色。

來不及掏出帕子給她拭淚,她就猛地撲向麥婆子懷裏。

緊隨其後的是強捱不住的哭聲,她懇求麥婆子,“抱抱我罷。”

麥婆子悲痛地欸了聲,環緊她瘦到極致的腰肢,手掌拍著她的背安撫,掌心底下的觸感是瘦骨嶙峋,原本肉就不多,經此一事,更是只剩具骨頭架子在撐著。麥婆子揉了揉她的腦袋,“乖孩子,暢快地哭出來罷,你辛苦了。”

餘光瞥見浮雲卿攥著拳頭,麥婆子想把那拳頭掰開,叵奈浮雲卿攥的勁頭太大,手面青筋暴突,瘆人得緊。

低聲細語的安撫並沒有效果,反倒迎來更令人心碎的哭聲。

淚眼朦朧中,浮雲卿抽泣地開口:“到現在,他還在騙我。信裏的字跡根本不是己醜日寫的,很久很久之前,他就料想到他的下場了,原來他早就想在大寒日了結自己了。”

所以是什麽時候寫的這封信呢。是在倆人鬧矛盾,她置氣出走鞏州那時,還是更早,在相遇的春三月,他就提早料到了後來會發生的事。

他什麽都知道,爹娘兄姊們也什麽都知道,而她是在這出戲落幕時,才後知後覺地讀懂他們的難言之隱。

麥婆子捋平浮雲卿翹起的發絲,“一切都過去了。這場局,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過去了……”浮雲卿急切地揪著麥婆子的衣裳,“回來的路上,我昏了又醒,只聽見他們興高采烈地說‘一切都結束了’。他們說,我是爹爹精心布下的局裏,最關鍵的那顆棋子。所有人都知道,偏偏都瞞著我。局勢按照爹爹所想發展,如今局散了,爹爹大獲全勝。可我這顆棋子,連什麽時候入局的都不明白。”

她問:“所以我的親朋好友,我的愛人,我的師長,都是深陷局裏的棋子嗎?”

麥婆子不知該怎麽回她。官家的想法只有官家懂,她只能說:“這些事,您得去問官家。往事不可追,過好當下才是要緊事。大年三十,總得吃頓年夜飯罷。您的病剛好,千萬得愛惜身子。”

禪婆子湊嘴說是,“闔府忙了一晌,幫襯著周廚,一起備好了年夜飯,您多少得吃一點。先不說守歲這回事,就先吃頓飯,好不好?”

側犯搭腔說道:“您生辰那日晚,賢妃娘子來看過您。她說往後不再逼您做任何事了,只想讓您活得開心。事已至此,吃好睡好,才能走得更長遠啊。”

大家都在勸她吃年夜飯,好似吃過年夜飯,一切都會慢慢變好。浮雲卿艱難地站起身,攤開手掌,“他留下一柄鑰管,死士已經把要去的地方告訴我了,所以我有更要緊的事去做。”

鑰管僅僅與紅珠手串擦過,便能解散手串。浮雲卿想,難怪先前敬亭頤總說,只有他才能將手串解下來。

可誰要他擅作主張地解開手串呢,她分明早已習慣手串的禁錮,甚至只要脧及手串還在,就能佯裝他還陪在她身邊。

相遇不由她,生離死別也不由她。她厭極了這種事事不由己的日子,可又無可奈何。她只是一個手無實權的公主,只是一個遲鈍的傻子,被人耍得團團轉,還好心地替人家數錢。

浮雲卿抹一把淚,“我還有很多事要做,還要很多事想做。倘若將這些事說出來,興許你們會覺得,我是個瘋子。我很清醒,我不是瘋子,我只是想尋找真相。我要去禁中見爹爹,要去詔獄找素妝,要去青雲山找緩緩。大家都說真相大白,我不信。在我還沒被傷得尋死覓活之前,我要做完該做的事。”

言訖,自顧自地踅到門前,推開門扉。

人就是這樣,有時堅強得刀槍不入,有時風一吹,就能吹走所有精氣神。屋外點著方燈,一盞接一盞,點亮了整個院。尋常的雪色裏,夾雜著一種陌生的白。

那是白幡,死了人才會掛上白幡。

冷風驟然撲來,大家將散落在地的紅珠撿起,起身時暗嘆不好,默契地一齊擡頭——

浮雲卿扣著門框,挺直的脊背越來越彎,到最後彎成天上的上弦月。艱難地跨出屋,卻再也沒有力氣往前走路。她偎著門扉蹲下,蹲也蹲不穩,於是脫力地跪在地上,手卻仍舊扣著門框,扣得死緊。

她又開始哭了,也許是因為望見飄揚的白幡,將白幡視作魂兮歸來的游魂;又或是天實在太冷,把她冷得涕泗橫流;也可能是看見熟悉的裝潢,一時生發無限感慨。

大家猜不透她的心思,只知道她從來沒這麽傷心過,接連趕到她身邊,爭搶著攙扶她。

扶起來,她又搖搖欲墜地癱倒。姿勢卻從來沒變過,扣著門框不肯放手。大家合力才掰開她的手指,苦口婆心地勸她打起精神。

她手裏仍舊攥著那柄平平無奇的銅鑰管,鑰管把門框刮出幾道劃痕,一道比一道深。

大家沒轍,陪著她坐在地上。圍成半圈,一句接一句地開導她。

不覺間,刻漏已經滴過了子時。

嘀嗒,嘀嗒。漏針指向子時,今年的最後一日,在壓抑中翩然而過。

浮雲卿眨了眨眼,似有所感地捂住耳朵。

炮竹聲響徹雲霄,濃烈的炮仗味飄進府邸,飄進她的鼻腔。炮竹碎屑崩得哪裏都是,最後大多落在雪地裏。五顏六色的,像給素白的雪地披了件花衣裳。

漫天炮仗聲能遮蓋住所有異聲,包括浮雲卿的哭聲。起初婆子與女使還能出聲安慰她,到最後,大家一起流著淚,陪著她哭。

那哭聲或是本就紮根在土地裏,被燦爛盛大的煙花旋起,輕飄飄地飛到了天上去。

哭了會兒,浮雲卿手撐地站起身。她說:“我不哭了。”說罷,徑直踅出院。

大家掖好淚,跟在她身後,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途經靈堂,浮雲卿的腳步頓了頓。她果真沒哭,只是擡起牌位,猛地朝地上砸去。

“亡夫”倆字,能戳瞎她的眼。

大家原本想,她或許只是在府內轉悠幾圈。等走累了,就會乖巧地折回臥寢,好好睡一覺。

可誰都沒料到,最後一段路,她竟提著衣裙跑了起來。

她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裙擺揚起的弧度比刻漏壺裏積攢的水還滿,眼瞧著就要溢了出來。

婆子女使一路追趕,可終究慢了一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跑出府,甚至連門口的護衛軍都沒能攔住她。

子時一過,門禁悄然降臨。通衢空蕩蕩的,只有一位散著頭發,身著素衣的小娘子不顧一切地奔跑。

大家在後面瘋狂追趕,一面猜測她會跑到哪裏。

從滑安巷追到禦街,大家呼哧呼哧喘著氣,心裏都落了塊沈石。

浮雲卿依舊沒停腳,直沖宮城門。

深門緊閉,門禁時只有禁軍能進出禁中,哪怕是在除夕夜。

麥婆子隱約猜到她要做什麽,邊跑邊大喊:“回來!您想做什麽,奴家都不攔,先回來,好不好!”

要緊關頭,護衛軍迅速接近浮雲卿,然而一步慢,步步慢。

浮雲卿魔怔一般,將門禁拋之腦後,眼裏只有那扇緊閉著的宮城門。

朔雪飛揚,晃了所有的眼。

“砰——砰——”

萬籟俱寂之時,她瘋魔似的叩響宮門。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