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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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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訣別

◎重要劇情,勿跳。◎

更深露重, 比及禁軍查封過出城的所有道路,已經到了門禁的時候。京城置有早市和夜市,原先門禁只設在禁中, 後來每每臨近年關,子時一過, 夜市就要收攤關鋪,攤販客人回家,各處城門封鎖。今年也不例外。

後半夜又開始飄雪,雪沫子壓在江舵肩頭, 眼看著就快要把他埋成了個雪人。雪水融化得快, 江舵抹一把臉,把鼻涕雪水一起擤了出來。他氣急敗壞地訓斥:“一群窩囊蛋!她的脖梗兒都快斷了, 受著傷,穿得單薄,能跑得多快?騎馬怎麽了, 你們沒馬麽, 不會追麽?現在她出去了,你們讓我怎麽向官家交代?”

禁軍恨不得把頭彎到雪地裏去,冰涼的甲胄貼著身,大家都冷得直打哆嗦。

江舵長嘆一聲,“這次戰事的前線不在大西北,而在京城百裏外。叛軍雲集,禁軍忙得焦頭爛額。你們還算幸運,跟著我守京城。結果呢, 城池守到一半, 公主跑了。偏偏是最受寵的公主, 偏偏是與叛軍頭子有牽扯的這位……”

想了想, 江舵決定即刻折回禁中,將消息稟報給官家。門禁時,禁中三十二道深門緊閉,唯一能進去的是禁軍,因此江舵一路暢通無阻,飛一般地踅進啟和殿。

啟和殿是處不起眼的偏殿,內裏卻暖和得像大夏天一樣。掖手行禮的功夫,甲胄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滴著雪水。做了錯事本就心虛,如今見雪水把腳下的氈毯洇得濕漉漉,江舵更是羞愧得不敢擡頭。

通嘉聽罷江舵的話,眉心枯得比八瓣菊還緊皺。他齜牙咧嘴地說:“這這……所以副統就任由公主出了城?她受了傷,衣裳單薄,萬一病倒在路上怎麽辦?再說,她說去勸服叛軍,萬一是借口,實則是去了其他地方呢?”

江舵愧怍地說他知道,“臣已經派兩批禁軍,攏共一百八十人,去追公主囖。他們分成幾小撥,守在去鄧州的各條路上。只要不出意外,應該能尋回公主。”

“應該?”通嘉連連哎唷幾聲,“這不是應不應該的事。哎唷,副統領啊,你可真是做了件大錯事。”

二人一來一去地對話,一人一個勁地道歉,一人一個勁地責怪。說得口幹舌燥後,一齊望向批閱劄子的官家。

女兒受傷夜奔,他卻仍舊窩在圈椅裏,置若罔聞地看劄子。

江舵心想官家老糊塗了,通嘉卻心下了然。官家這般淡定,想是早就料到今晚的情況了。

“這孩子挺聰明,知道威脅自己,以退為進。”官家沈聲道,“也挺實誠,要做的事全都肯跟人家說。她不是說去鄧州勸服叛軍嚜,還當大家都看不出她的心思?她哪裏是一心勸叛軍,分明是想見駙馬一面。這次交戰,朕有十成十的把握。朕只看結果,至於過程怎麽發展,隨它去吧。”

江舵不解地“嘶”了聲,“官家的意思是,任由公主做事,不做任何幹涉?”

官家頷首說正是,“朕的孩子,朕了解。只要她下決心要做哪件事,別說是一百八十人,就是派一千八百人追她,也追不到。不用堵在路上守株待兔,讓這一百八十人提前到鄧州等她,戰場刀劍無眼,讓他們時刻護著她。”

交代過事,又問:“那前來救助的人是誰?”

江舵如實回:“倆人走得快,臣只窺見,那是位戴著帷帽的小娘子。”

說到此處,正逢內侍蒼巴慌慌忙忙地走來。他走到官家身旁,“官家,榮緩緩,榮小娘子,從詔獄裏跑出來了!”

江舵又倒嘶一口氣,“榮小娘子……那臣看到的那人,一定就是榮小娘子了。”

官家仍舊淡然自若,擺擺手稟退蒼巴。

“榮小娘子魔怔得不輕,聽獄丞說,她在詔獄裏大病一場,差點咽了氣。重病時,嘴裏一直念叨‘許太醫,要找許太醫’。朕派皇城司查了查,她嘴裏的許太醫的墳冢在青雲山。今晚竄出獄,想必是去青雲山了。不要緊,榮家還待在詔獄裏呢,她不會舍全家逃跑。看完墳冢,解了魔怔心,人就回來了。”

榮緩緩大興巫蠱之術招魂靈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現在京城裏都討論著這件八卦,唾沫星子都能把榮緩緩淹死囖。江舵惡寒地打哆嗦,見官家無旁事吩咐,拜了拜身走遠。

沒有外人在場,官家開始和通嘉說掏心窩子話。

“道士們已經帶著符陣出發了吧?”

通嘉說是,“司天監冬官觀測到,這幾日有大雪封山的架勢,路恐怕不好走。所以那日被公主撞見後,道士們就收拾物件去鄧州了。今下他們已經在鄧州待了幾日,隨時聽候吩咐。”

官家說那就好,“這出戲,還得讓小六在場,親眼目睹,才能圓滿收尾落幕。你說說這孩子,把賢妃的倔強勁學了個十成十。還敢往脖頸上劃口子,不要命了!實話說,只要她想走,朕是不會阻攔的。嗳,偏偏啞巴吃了黃連虧,朕不能說啊。”

言訖,繼續批閱劄子。韓家倒臺後,他提拔了個曾經師從韓斯的學生,學生的許多想法與他不謀而合。龍椅架在萬裏山河之上,底下反饋如何,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他還是藩王時,韓斯是太宗朝的大學士。幾十年一起共事,其中利害,哪會是幾句話能說清的。變法以來,君臣漸漸離心。他借韓從朗除掉韓斯,心裏兩大憂患,除去了一患。

另一患也即將被除去囖。借浮雲卿除掉敬亭頤,他這一生,算是相當圓滿。

不知過了多久,長信宮燈裏的燭火苗燃盡了。通嘉添了根桕燭,燈罩蓋著一簇新生的火苗,燈光打在官家板著的臉上,通嘉悄摸乜一眼,仿佛能從官家眼裏看到一對燃得旺盛的火苗。

伴君如伴虎,君心難測。哪怕他在官家身旁服侍了十幾年,仍舊會懼怕這個心狠手辣的男人。尤其猜出官家的心思後,通嘉更覺那些自詡聰明的謀士像跳梁小醜。最聰明的,分明是坐在龍椅上的官家。

不再年青的中年人,用老態龍鐘掩飾野心。不上不下的年紀,再可行的野心,落在年青一輩眼裏,不過笑談一樁。官家掩飾得極好,想法荒謬,但他精於拿捏人心。不費一兵一卒,坐在屏風後,澹然地享受所有成果。

這個中年人蟄伏許久,今晚破天荒地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在偏殿裏踱來踱去,焦灼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他說:“通嘉,朕要去趟鄧州。朕必須親眼見證這出戲的落幕。”

盛世的世道依舊混亂,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會培養傀儡,做自己的替身,替自己應付刺殺或一些重要場面。

官家也不例外。

話音甫落,替身就從暗室裏走出。他有專屬的名字——傀影。

官家將傀影摁到圈椅裏,“後幾日休沐,不用上朝。這陣子也沒有要緊的公務,所以你只要恪守本分就好。”

後來又交代通嘉一些事,要他瞞住後宮,尤其是敏感多疑的李賢妃。

任務艱巨,叵奈通嘉根本無法拒絕,只能硬著頭皮說是,一面目送官家離去。

司天監的觀測從來沒像今下這般精準。是夜大雪封山,司天監裏歡聲笑語,都說這次要被官家賞了;那廂浮雲卿卻走得無比絕望。緩緩指的小路緊挨著山,雪崩堵了路。莫說去鄧州,就是從雪堆裏竄出來,折回京城,都是件難事。

馬尚冷得哆嗦,何況是受傷的人。

浮雲卿站在雪堆裏,面前的雪石亙在她身前。前後左右,四個方向被雪石堵死。那雪石比樹還高,馬躍不過去,人也沒辦法刨開一條路。

雪打得愈來愈急,浮雲卿咳嗽出聲。四周死一般岑寂,只有她的咳嗽聲不斷回蕩。

“就是死……也得死在鄧州……”

她幾乎是把一條命賭了進去。夾緊馬腹,猛地借力一跳。

“撲通——”

躍過了雪石,但很不幸,馬腿被割成兩截,她也重重摔落在地。

無比狼狽。

浮雲卿在雪地裏趴了很久。她無助地垂著眼,脖頸上的傷口不再往外滲血,可她的手被擦破皮,碎石子紮進皮肉裏,血呼啦差的,瘆人得緊。

她從來不是堅強的孩子。平地走路能摔倒,忍住眼淚不是因為不痛,而是覺得丟人,不配哭。可今晚摔得四仰八叉,被碎石劃開的右手差點廢了,她卻莫名笑出聲來。

明明很痛,但她卻笑了。

浮雲卿艱難地站起身,側身一望,腿身分離的駿馬只抽搐了一會兒,接著就咽了氣。駿馬死不瞑目,亮晶晶的眼緊盯著她。浮雲卿跛著腳走過去,把馬的眼皮覆下來,繼而一瘸一拐地朝前走。

還來得及,一切還來得及……

*

天大寒,白天大霧彌漫,到處霧蒙蒙的,十指外根本看不清人影。

在劉岑眼裏,鄧州起兵,原本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哪想天一亮,西北風往軍營裏刮,清濛山反倒成了逆風的地方。他精心籌備的策略竟被禁軍一一攻破,虢州軍連連敗退,將士們士氣大減。

劉岑心裏一沈,不過仍吆喝著讓大批將士沖鋒,盡管在此之前,已經折去小一萬人。

他有一張保底的牌——川口江。虢州軍精通水戰,只要中道不出什麽茬子,他們一定能逆風翻盤!

在渡江前,敬亭頤始終待在軍帳裏做軍師,以不變應萬變。兄弟們一個接一個倒下,血腥味隔著層層帳簾,直沖他的鼻腔。

他是所有人的希望,不到最後時刻,大家都想讓他待在帳裏,安穩軍心。敬亭頤一襲白衣,待在軍帳裏,不斷聽將士來稟報前線最新的情況。

聽到小一萬將士犧牲後,敬亭頤額前青筋猛跳,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不顧將士阻攔,執意要跟著大部隊渡江作戰。

劉岑責怪他將戰爭當兒戲。平時穿著明光甲胄耀武揚威,真上前線戰場了,甲胄與佩刀全都沒帶。

“打仗,你穿白衣裳?好,好得很!”劉岑氣得咬牙切齒。他乖巧聽話的兒子,自從去了公主府,心裏就只剩情情愛愛。劉岑心裏想,待事成,一定要當著敬亭頤的面,將那禍水公主抽筋拔骨。

川口江縱深長,大大小小幾百艘船只遇大霧阻攔,得等半晌才能睞見禁軍的身影。

江面上約莫幾千將士,剩下幾萬人,都站在江對岸蓄勢待發。劉岑想,就算他們江戰慘敗,還有江岸上幾萬人能撐大半天。按計劃,這時候江東路派來的援軍該趕到了。屆時江東與燕雲十六州一起造反,他就不信,拼上一切還壓不住禁軍!

忽視掉敬亭頤異常的心不在焉,劉岑站在船頭,揮斥方遒。

第一艘船成功擊退禁軍。

第二艘船成功擊退禁軍。

……

前方捷報不斷,劉岑終於綻開笑容,聲嘶力竭地大喊“太好了!”

直到劉師門慌張踅來前,他一直處在無比亢奮的狀態。

“主家,大事不好!岸上幾萬人全中了毒,他們,他們已經全都……”

劉師門抖成篩子,跪在劉岑面前,涕泗橫流。

“是昨晚的牛羊肉有問題……”劉師門絕望地說,“嘗膳官與廚子早被收買了!他們在肉裏下了毒,事發後全都服毒自盡。嘗膳官和廚子都是我千挑萬選的人,不曾想,他們竟被腐蝕了。幾萬人的大宴啊,大家幾乎都吃了肉。他們下的是毒性強的毒藥,剛剛毒發……這是蓄謀而為。”

此刻,劉師門像只發出了最後一聲絕唱的精衛。說完話,不等眾人反應,長刀抹了脖子,投江而死。

劉岑怔忡地連連後退,佝僂的脊背撞上船身。再一眨眼,滾燙的淚水鋪了滿面。大家都聽到了劉師門的話,一時哀嚎聲不絕。劉岑低喃:“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話落猛地反應過來,氣憤地揪住敬亭頤的衣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肉裏有毒……你根本就不想反!”

幾萬人一齊毒發而死,這場仗不打自敗。

命裏註定有這一劫。

敬亭頤面色蒼白,“昨晚,肉香得異常,我只當是錯覺。不曾想……”

他根本不想反是真,知情不報是假。在他的計劃裏,川口江一戰,他會聯合禁軍,逼退虢州軍。

不用任何人前來勸降,被大家當作救世主的他,被大家信賴的他,會承包一切罪惡,在最關鍵的時刻叛變。

他心裏清楚,像知道虢州軍會慘敗那樣清楚,在這場局裏,他會輸得徹底。

他死不足惜,可官家分明答應過他,只要他死,就會放過其他人。

只要他死。

可現在,其他人中毒而死。官家言而無信,卻要無辜之人付出代價。

對峙之時,又聽傳信將士一聲聲地傾訴噩耗。

“江東諸路前來營救是假,他們根本沒分裂!”

“燕雲十六州被隴西軍死死控制,那裏已經淪陷了!”

……

忽地大風四起,寒潮突來。終年不凍的川口江,不過半晌功夫,湖面就結了數層冰。數百艘船被冰面禁錮,動彈不得。偏偏這時濃霧消散,對面的風景全都顯露出來。

禁軍站在對岸看笑話,而擅長江上作戰的虢州軍,被封在冰裏。他們傻楞楞地待在船上不知所措,禁軍見了,哈哈大笑。

笑聲無比清晰地傳到劉岑耳裏。人要面子,年紀越大,越要面子。年青人魯莽辦事,頂多被嘲笑幾句。而他是個半只腳都快要踏進棺材的老人,再也承受不起嘲笑,哪怕是一星半點。

一瞬間,劉岑失了所有力氣。手臂垂到身側,不再看敬亭頤。

孤立無援,無非如此。

數萬人殺數千人,幾乎是碾壓的程度。禁軍看完笑話後,搭弓射箭。箭頭搽了腐蝕骨肉的劇毒,箭矢齊發,烏泱泱地直沖船只所在處。

敗局已定,天要亡我。

劉岑神色恍惚,不可置信地盯著敬亭頤。

“兒啊,你把你老爹騙得好苦。”劉岑低聲說道,“燕雲十六州與江東諸路,一直是你在中間牽線搭橋。我對你絕對信任,所以你做事,我從不過問。沒想到啊,沒想到啊……”

當真諷刺。敬亭頤非但不反,還假裝將大半山河收入囊中,給虢州軍演了一出天衣無縫的戲。

他把破碎的山河拼湊完整,而後心甘情願地送到官家手裏。

忠心得很,只不過是對定朝忠心。

劉岑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報應。

“兒,我不怪你。”他慘然一笑,笑比哭還難看。

“是我錯了。我要你造反,給你灌輸造反的思想,卻從來沒問過你的想法。我罪無可恕,我不恨你,不怪你,是我錯了。”

槍林箭雨像長了眼睛一般,誰都射,唯獨不射劉岑與敬亭頤。僅存的幾千將士,還未來得及反抗,就被萬箭穿心。

毒藥腐蝕皮膚的滋啦聲,響在劉岑耳邊。

劉岑想,至少沒有慘敗。四萬虢州軍,被毒死,被射死,但沒有一個投降的懦夫。

他悲戚地看向敬亭頤,“兒,你我也不要做懦夫。”

而後,在敬亭頤驚慌失措的眼神中,拔劍自刎。

“父親!”

在劉岑倒下的那瞬,無數只箭矢射穿他的身。他被刺成了個蜂窩,布滿血絲的眼球微微往外凸著。

死不瞑目。他的眼裏什麽都有,唯獨沒有恨。

茫茫天地,突然爆發一陣狂笑。

那人笑彎了腰,笑出兩行淚,被禁軍攙扶著,慢慢走到冰面中間。

敬亭頤無助地跪在劉岑面前,給劉岑合了眼。

“敬亭頤,敬亭頤……你真是朕最忠誠的狗啊。”官家拍著巴掌,“成王敗寇,往往就在一瞬之間。古往今來,沒有一個癡情種能造反成功做皇帝的。這道理多麽淺顯啊,偏偏你不懂。”

船只被毒箭腐蝕,一點點地往冰面下墜。

敬亭頤從船裏一躍而下。他沒有甲胄傍身,佩刀與長劍都被遺棄在船上。

衣袂飛揚,他站在官家對面,形單影只。

“你失信在先。”敬亭頤淡聲道,“所以你想要的,未必都能如你所願。”

官家讀不懂他的話,不過也不需要讀懂。

實在看不慣他這副倔強模樣,官家扔給他一把劍,“好歹掙紮一下,給朕個面子。”

然而掙紮與否,又有甚意義。

大霧散去後,天氣漸漸放晴。很快,很快,就能看見滾滾的浮雲堆,湛藍的浩瀚蒼穹。

很快,只要他死,這一切就都結束了。

背叛,不甘,絕望,悲痛……

他早已罪孽深重,下地獄受盡極刑也無怨無悔。只要他的狼狽模樣,不要被她看到。

砰——

長劍折成兩截,敬亭頤跪在冰面上,渾身是血。血液從無數個窟窿裏流出,將他的白袍洇成紅袍,無數灘血液滲進冰裏。光風霽月的先生,終於敗下陣來。

官家輕笑出聲。

敬亭頤是他的勁敵。這天下,只要敬亭頤想要,他根本守不住。敬亭頤的確心狠手辣,不過到底遜他一等。

他用最疼愛的女兒,成功牽制住敬亭頤。這是套險招,但好在他賭贏了。

殺人誅心。現在只要他揮揮手,敬亭頤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殺人是他所願,但他還沒徹底誅心。他在等待,他最擅長等待。

等待處決的時間,於敬亭頤而言,無比漫長。箭矢將他的腹部捅出窟窿,卻沒有傷及他的心肺。盡管如此,他也快要撐不住身。劇毒腐蝕著他的血肉,冰天雪地裏,他卻快被燒熟。

官家的嘴快咧到了耳朵根。等啊等,終於等來最後登場的人。

“敬先生!”

“敬先生!”

一聲聲急切的呼喚,傳到敬亭頤耳裏。他總覺自己是出現了幻聽,那個根本不可能出現在此的人,怎麽會聲嘶力竭地喚他名字。

意識渙散,眼前一片模糊。敬亭頤緩慢地眨了眨眼,他沒有力氣擡眼,看一看四周。

但官家與身後數萬禁軍看到了。

那個快被凍僵的,一瘸一拐的,頭發與衣裳都無比淩亂的小娘子,義無反顧地朝敬亭頤奔來。

那是誰……

敬亭頤再沒有力氣思考,身子一歪,然而卻沒有癱倒在地。

沈重的身軀倒在小娘子瘦弱的肩頭,熟悉的氣息撲到敬亭頤鼻腔裏。

是她。

“不聽話的孩子。”敬亭頤的聲音輕到能被風輕易吹散,“你怎麽來了啊……”

“敬先生……敬先生……”

浮雲卿嚎啕大哭,“你為什麽不早點跟我說,你從來都沒想過要反,是不是。你跟我說,我跟爹爹求情。我……”

她再也說不下去。她親眼看見,她的爹爹一聲令下,射死了劉岑與虢州軍,也將敬亭頤一步步逼上絕路。

浮雲卿捧著敬亭頤的臉,看見他眼神逐漸渙散後,哭得更慘。

“不要哭。”敬亭頤腦子轉得緩慢,只是本能地擡起手,想拭去她的淚。用盡全力,手才往上揚了揚。

可他的手上滿是汙穢的血,他又怎麽敢玷汙她呢。

他想說很多話,然而眼前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黑。最後一眼,是浮雲卿淚流滿面的模樣。

他想,至少像勇士一樣死去吧。

敬亭頤的腰桿依舊挺得比青松還直,他說:“小浮雲,你該回家了。”

而後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推開浮雲卿,砸向冰面。

好時機!官家心花怒放,“妖孽已伏誅,道士布陣!”

話落,示意禁軍攙走浮雲卿。

“我不走……我不走……”

浮雲卿拼命掙紮,可她哪裏敵得過五大三粗的禁軍。只能眼睜睜看著道士念著咒語,將鎖鏈拴在敬亭頤脖頸與手腕上。

漫天符咒飄揚,鎖鏈被數位道士合夥拉起,咒語聲直沖雲霄。

朔雪撲簌落下,白茫茫的天地裏,倏地升起一道血紅色的身影。

敬亭頤闔著眼,任由道士用鎖鏈將他定在半空。

眾目睽睽,大家冷眼看著符陣裏所謂的妖孽。

“嗖——”

倏地有道毒箭射穿了敬亭頤的心。緊接著,無數桿毒箭齊發,射向那具本就被戳成篩子的身。

冰面之上,浮雲卿經歷了兩次死別。

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喚敬亭頤,直到啞得說不出半句話。而後身子一軟,昏倒在官家面前。

恍惚間,她想起一番對話。

“歸京後,你為什麽總是穿白袍?換個其他顏色的衣裳罷,這不喜慶。”

“我在為自己服喪。”

今天是什麽日子?噢,想起來了。今天是大寒,她的生辰。

她的生辰,他的忌日。

敬亭頤,他……

他怎麽會反呢。

在家國與情愛面前,他寧願選擇自己死。她早該明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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