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5章 二十五:家宴

關燈
第25章 二十五:家宴

◎敬先生,你與旁人不同。◎

敬亭頤不曾過註意胸膛這處的事。

男人沒有孕育的能力, 也不會分泌母乳,餵養孩子。

那個地方,是沒有任何感覺的。沐浴時只做簡單的清潔, 保持幹凈即可。他沒有用到這處的機會,那它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器官而已。

在今晚之前, 他一直這麽想。

可當浮雲卿手撐著他的腹,笑瞇瞇地盯著他時,一種難以啟齒的感受莫名籠在他心頭。

“你怎麽不說話呀?”浮雲卿又蹭了蹭他無意抿緊的唇瓣,她柔順服帖的發尾飛快掃過他的唇, 掃過他側過去的臉。

敬亭頤不自在地咳了聲, “你……你想怎麽喝。”

聲音幹澀隱晦,他愈發覺著自己沒臉沒皮。怎麽能對著純真的她, 說出這般放.浪的話。

浮雲卿卻只是笑著,“其實喝不成的話,吃也可以。”

敬亭頤心下愕然, 只覺自己的耳廓燒得要融化。

“我……沒有……不能吃。”

哪想浮雲卿根本沒把他支支吾吾的話聽進去。她伏下身, 將熱乎的臉蛋貼在他袒露出來的胸膛上。

“我好想喝州橋老陳鋪子裏的凍奶,可那家近來不做凍奶了。喝不成的話,吃口他家的糖蒸酥酪也成。但排這家吃食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了。還要提前預訂,眼下都排到六月了,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吃到嘴裏。”

醉酒的人說起話是嘟嘟囔囔不成語調,然而她話裏的每個字,每個詞, 都似躍動的音符, 一下一下扣著敬亭頤悸動的心。

“原來您說的奶, 真的只是奶啊。”

這話裏總能叫人踅摸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落寞出來。

“那不然呢?我還能喝什麽奶, 吃什麽奶?”

醉意沖著浮雲卿發懵的腦袋,她身上熱得像被無數簇業火燒著,哪裏是清涼地,她就往哪裏靠。

“敬先生,你身上好涼呀。這麽熱的天,你怎麽凍得跟冰塊似的?”

“天很熱麽。”敬亭頤悄摸攏回衣襟,妄圖遮蓋住暴露在外的肌膚。

“天熱,但你不熱。”

浮雲卿頓了頓,隨即疑惑地“唔”了聲。

“什麽熱熱的東西抵著我,好難受?”

言訖,哪怕反應遲鈍的她,都能覺著周遭突然岑寂森然起來。

剛想低頭找找那熱物到底是甚麽,眸子往下提溜轉半圈,側頸卻猛地傳來一陣刺痛。

下一刻,身子便癱倒下去。

“不要再看了。”

敬亭頤一手安慰似的撫著浮雲卿的腦袋,一手給她揉著側頸。

他下手迅疾,力道卻不重。手往她側頸一敲,約莫能叫她睡到天亮。

“到此為止。”

只是這聲警告哪裏是說給浮雲卿聽的。

今晚的調.情到此為止。

他利落整理好衣袍,攔腰抱起浮雲卿。只是驚嘆,十幾年過去了,她怎麽只漲年齡不漲身量。

小娘子家家的,身子軟得不成樣子。

這頭側犯尾犯站在檐下焦急地等,比及漫天黯淡無光,終於瞧見了浮雲卿歸來的身影。

只不過她偎在敬亭頤身上,瞧起來睡得正酣。

兩位女使手忙腳亂地迎上前來,不疊詢問:“公主她怎麽了?”

“我去到花圃時,她已經趴在石桌旁睡著了。”敬亭頤輕聲說道。

眼下再把醉酒的人喚醒,叫她從敬亭頤身上跳下來也不好。

側犯旋即轉身推開戶牖,“先生,您進去把公主放在榻上就好。洗漱的事,我們會做好的。”

尾犯心細,扯著側犯的衣袖耳語道:“咱們公主和敬先生,女不嫁男不婚的,怎麽敢叫外人進閨房裏去?”

側犯不在意地笑了聲,“放心。按公主的脾性,若是知道敬先生抱了她一路,指不定會樂成什麽樣呢。”

說罷,又朝敬亭頤擺擺手,“先生,您趕緊進來罷。時候晚了,您回去也趕緊歇息。”

柔軟的床褥總對酣睡的人有著不能抗拒的魅力。

浮雲卿身子一沾床,便麻溜地選了個舒服的姿勢,往床榻裏面滾去。

敬亭頤不禁失笑,朝女使交代道:“明日天一亮,就叫小廚房熬上葛根水。待公主一醒,就餵給她喝。要是她嫌苦,餵幾口醋喝也成。這兩樣都是解酒之物。”

又補充道:“要是來不及,那我去做。我再多準備幾樣,公主喜歡哪種,就用哪種。”

聽及,側犯尾犯對視一笑,異口同聲回道:“敬先生有心了。”

這晚卓旸過得同樣煎熬。

他與浮雲卿接觸這些時日,能明確感受到,浮雲卿並不像他以為地那般天真。

卓旸固執地認為,嬌生慣養長大的少女,應該沒什麽心機才是。

深院內閣裏的芳華少女,先前接觸到的大多是女眷。故而當兩位陌生的男郎來到她的屬地時,她應該很快會被陌生的男子氣概吸引。

現在看來,她的確把所有春心都投到了敬亭頤身上。可她的嘴依舊閉得緊,沒有透露出半句卓旸想知道的信息。

她那若隱若無的撩撥,更多是帶著試探之由,而不是純粹的男女之間的拉扯拍合。

這種試探的動靜,更像是……

“更像是對一條聽話的狗,一條黏人的貓的喜愛。”

敬亭頤撥開竹簾,將一盞桕燭放在卓旸面前。

“你怎的這麽快就回來了?事辦成了麽?”卓旸問道。

“若你說的事,是指將公主送回屋去的話,那確實是辦成了。”

“嘖,你在我面前揣著明白裝糊塗嚜。”卓旸乜眼敬亭頤,嗤笑道:“咱倆打小一起練武,你心裏想什麽,要做什麽,我還不清楚麽。我猜,今晚你只恨自個兒不是公主賜封的駙馬都尉。不然月黑風高,總得辦成點什麽事罷。”

他說這話是在故意腌臜敬亭頤。近來這廝恨不得把註意力全放在浮雲卿身上,他旁觀兩人你儂我儂,心裏凈剩下不舒服。

“這等諢話,你覺得很好笑麽。”

敬亭頤覷著卓旸,猛地將卓旸坐的那條杌子踢翻。

卓旸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心裏怒意翻騰。再擡眸卻見,敬亭頤站起身來,立在自己身旁。

他背著細微的月光,恍如一個無情的審判者,長袖一拂,便能將人釘死在恥辱柱上。

“卓旸,不止你一人在暗處蟄伏,在忍辱負重,在韜光養晦。”敬亭頤背過身去,走到櫸木窗旁,擡頭望著黑漆一片的夜空。

他道,“為了進公主府,我們忍受了多少年的冷眼,吃過多少次啞巴虧。我不敢忘,虢州四犯莊一千二百戶人也不敢忘。”

敬亭頤撚斷一支探進窗裏的玉蘭,舉到身前細細觀摩。

卓旸撐首站起身,“原來你沒忘。既然沒忘,就想辦法趕緊成為駙馬。茍且偷生的日子,少過一日是一日。”

敬亭頤卻說難,“皇家的喜愛,是一河蕩悠悠的浮萍。喜歡的時候,視作浄泚河光的精巧點綴;不喜歡的時候,便將其視作礙眼的屏障,一把薅起,嫌棄地扔到泥地裏。”

“我之於公主,即那一河浮萍。而她是一彎自由奔湧的清河。放眼望去,浮萍滿滿鋪在河水之上,實則但凡河水流得稍快些,浮萍便會被掀翻。我之於公主,是新奇的玩物。玩物嚜,得到之後便會感到乏味無趣。我,只是她漫長悠然日子裏的一個樂子罷了。”

“是麽。”卓旸說他想得悲情,“你之於公主,到底是什麽分量,等時機成熟,你可以去問問她。不過按她那性子,就算真把你當樂子,估摸面上也會說:‘哪有,敬先生你想多嘍。你對我來說,和旁人是不同的。’”

卓旸學著浮雲卿嬌俏調侃的語氣,搞怪說道。

敬亭頤不滿地睇他一眼,“不要嬉皮笑臉地學她。”

卓旸聽罷,立馬收斂了邪痞的笑,兩手舉起放到身前,作投降狀,“好,不學,不學。看你護短成什麽樣了。”

言訖,挑起竹簾,大步從屋裏走了出去。

“早點歇息,養精蓄銳。”卓旸說道。

留敬亭頤一人獨享屋裏雪般的清冷月光。

*

次日午時,珍饈閣。

閣樓裏只聽得見咀嚼的聲音。仨人咀嚼的頻率默契地同步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肯先開口說話。

“咳咳。”浮雲卿假咳幾聲。

“你倆,是有什麽事瞞著我麽,怎麽不說話?”她問。

卓旸夾了塊炙羊肉,狠狠咀嚼著,好像跟這頭羊有什麽冤仇似的。

他劍眉一挑,跅馳回道:“食不言,寢不語。用膳時說話,容易噎著。您啊,還是專心用膳罷。”

說著做了個封嘴的動作,登時氣得浮雲卿瞪大雙眸。

“胡扯!無稽之談!平日咱們仨不都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麽。”

興許是“咱們”這兩個字觸動到卓旸哪根心弦,他鄭重回道:“其實我是在替您發愁。下晌賢妃要您去禁中見她,她要提問您的辭賦背誦。這次與往次不同,我們兩位先生,也要跟著你去。不僅如此,下晌官家、聖人與淑妃都會一道蒞臨。”

“什麽?這麽大的事情怎麽沒人告訴我?”

聽及卓旸這話,浮雲卿驚得胃口全無。縱是滿桌珍饈佳肴,她也沒心思去細細品嘗。

她可憐巴巴地撳住敬亭頤的衣袖,“敬先生,這事當真麽?”

在敬亭頤眼裏,浮雲卿是兩種形象。

一個是嬌媚不自知的妖精,常常做著撩撥人的事。她好像什麽都懂,又好像什麽都不懂。撩得人心癢難耐,夜間也要入夢一展媚態。

一個是如眼下這般,貪玩調皮的孩子,天真無邪的少女。

芳華年歲,天大的煩惱便是讀書寫字。

敬亭頤揉了揉她的腦袋,“當真。您昨晚醉酒,睡到今日上晌。女使婆子不忍心把您叫起來,讓您自然醒。禁中的消息巳時傳來,那時您剛醒,還喝著葛根水解酒呢。”

禪婆子近來把心思都放在了教導府裏仆從這事上去,眼下閑了下來,卻發覺,原來公主與敬亭頤已經親昵到這般地步了嚜。

她出聲附和道:“是也,賢妃娘子說,初五端午,宮裏宮外忙碌不堪。她怕到那時沒有餘力監督您的功課,便提早把您給叫過去。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您用完膳再背背那辭賦,千萬不要在這等關鍵時候掉鏈子。”

卓旸說是,“您看,不說話是為了您好啊。早點吃完,早點溫習,省得到時出什麽洋相。”

你一言我一語,真是一場瞞天過海的好戲。

浮雲卿瞠目結舌,一時不知做什麽反應。昨晚醉酒,她記得自己靠著石桌獨飲。醒來後什麽事都不記得,問著女使,女使也說最後是敬亭頤將她抱進屋裏。

好在賢妃搞突擊抽查這種事,她經歷過不止一兩次。旋即抓住卓旸話裏的漏洞,問道:“若姐姐一人在場,那這次不過是尋常可抽查。可若是爹爹嬢嬢和淑妃娘子在場,那或許就不是一場簡單的抽查了。更像是……”

“端午家宴。”趁浮雲卿靜靜思索,敬亭頤出聲猜道。

“對,就是家宴。”浮雲卿眼眸一亮,“往年端午家宴不一定都設在初五,內侍省會依據當年事務調配,在爹爹面前提議,家宴應提前還是推後。端午雖在初五,可插艾草喝菖蒲酒的習俗卻是初一就開始了。今日初二,舉辦家宴也正常。”

卓旸也反應過來,思慮道:“家宴不是都設在晚間天黑時嚜。然而算上賢妃娘子抽查的時間,眾人寒暄的時間,估摸能在禁中待到家宴舉辦的時間。”

想及此處,敬亭頤與卓旸也失了胃口。

家宴家宴,皇家有皇家的家宴,世家有世家的家宴,百姓有百姓的家宴。

可他們兩位非親非駙馬的教書先生,去皇家家宴,言不正名不順的,算什麽事。

三人擱下筷著,幹瞪著眼。

還是禪婆子開口猜想道:“萬一兩位先生待賢妃娘子抽查後,就回來了呢。方才禁中遞來的消息,也沒有明確說,先生們得全程陪同公主。”

浮雲卿說有道理,“禁中沒明說,我倒想讓兩位先生陪著我去家宴。兄姊們拖家帶口的,我卻獨身一人,倍感尷尬。今年兩位陪同我赴宴,萬一覺著無趣,還能跟兩位搭腔說話,消磨消磨時光呢。”

卓旸嘆她天真,“公主,家宴家宴,不是您的家人,怎麽能去赴家宴?”

浮雲卿笑他迂腐,“卓先生,你一個武將,怎的腦裏的想法比那幫朝臣還迂腐?家人,嘁,我說你倆是我家人,那你倆就是。我看誰敢攔我府裏的人。”

這便是底氣。官家的孩子三男三女,獨最小的公主享盡寵愛。

於浮雲卿而言,這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就算官家不允,她在他面前撒撒嬌,這事也解決了。

朝政事務她不幹涉,國家大事上,官家是君,她是臣。君意勝天。而在家宴這樣的私事上面,官家只是孩子的父親,而她是父親最寵的女兒,還怕有什麽事辦不成?

卓旸被她噎得無話可說,便示意敬亭頤管管她。

敬亭頤任她胡鬧,只是忽地落寞道:“公主,您無趣的時候可以來找臣。那臣無趣的時候,能去找公主您解悶麽?”

“當然可以!”浮雲卿拍拍敬亭頤的手,上半身也往他身邊貼,她安慰道:“敬先生之於我,是與旁人不同的。你我之間不需那麽客氣。”

話音甫落,便聽卓旸“噗嗤”笑出聲來。

“你笑什麽?怕不是嫉妒我對敬先生的好嚜。你嫉妒,我也不把這份好分給你。”說著,調皮地朝卓旸做鬼臉。

卻見卓旸笑得更歡。平時她朝他做鬼臉,他早吹胡子瞪眼地與她鬧了起來,怎的今日這麽反常?

“敬先生,你管管他。”

浮雲卿撳住敬亭頤寬大的衣袖搖了搖,向他求助道。

“靜一會兒,腦裏過過背下的辭賦。不要怕,我一直在。”

敬亭頤眸裏閃著她看不懂的深意,她只能作罷,一面低頭小口吃著粥,一面掰著手指頭,數著辭賦裏的生僻字。

趁她默背間隙,卓旸朝敬亭頤比劃著:瞧,我說對了罷。

卓旸又陰陽怪氣地學了一遍,“敬先生,你與旁人不同。”

浮雲卿說的話,果真與昨晚他學的一樣。

敬亭頤失笑,心裏悄然升起一股醋意。

原來卓旸也了解公主的脾性,了解她的習慣與口癖。

敬亭頤心裏吃味,拿來一碟醋,全倒在粥裏。

浮雲卿側目睇見,不解問道:“敬先生,原來是這麽愛吃醋的麽?”

“一碟夠不夠吃啊。喏,我的這碟給你。這碟我沒動過的。”浮雲卿把自己面前那碟醋推到敬亭頤身邊,貼心說道。

不等敬亭頤回應,卓旸也學話道:“喏,你愛吃醋,那我這碟也給你,也是沒動過的。放心吃,三碟不夠的話,我去找周廚再給你要來幾碟。”

若浮雲卿的話是無心,那卓旸這話便是明顯有意為之。

敬亭頤楞住,射向卓旸的眼神,明顯冷了下來。

“食不言,寢不語,這不是你自己說的麽。”

言訖,又轉眸看及浮雲卿,笑道:“臣手一抖,這碟醋稀裏糊塗地就倒進了粥裏。臣不是愛吃醋之人。”

浮雲卿才知原來自己會錯了意,連連噢了幾聲,尷尬地把醋碟推了回來。

她手握成拳,似在極力忍耐著什麽。

倏地朝卓旸的方向豎起一根中指。

“賤……”她咬牙切齒道。

卓旸倍感驚詫,“你……”

一剎那間,他醞釀了無數句話要說。他想說,小娘子家,怎麽能朝人豎中指呢,怎麽突然開口罵人呢。

卻聽及浮雲卿隨即補充道:“猥以微賤,當侍東宮,非臣隕首所能上報。”

卓旸嘆自己多想,松了口氣,“原來您是在背《陳情表》啊。”

浮雲卿攤手,“不然呢。”

“那您伸中指作甚?”

“我在記生僻字。”

“‘賤’還算生僻字麽?”

浮雲卿眨眨眼,“不算。但我忽然記不起這個字怎麽寫了,我就掰著指頭提醒自己,這個字要多註意。這樣不行麽?”

“行。”卓旸咬牙切齒道。

轉眸見敬亭頤偷摸樂著,忽覺自個兒便是三人中最大的冤種。

“嗳。”

他長嘆一聲,不再多言。

*

今夏蟬鳴來得早,五月初便隱隱聽及斷斷續續的蟬鳴聲。

逢年過節,禪婆子與麥婆子便忙得焦頭爛額。風俗從古,節日要準備些什麽,誰去準備誰去細做,都得備好。

浮雲卿本是叫麥婆子只管小院裏的事就好,叵奈麥婆子自己閑不住。身子一好,就跟著禪婆子一道操持事務。

麥婆子帶著側犯尾犯,攙著一籮筐去各院竄。

筐裏是艾草、桃柳枝,蒲葦與大蒜。她們取來紅線,將其紮成一捆,行至哪院,便在哪院的門楣上掛上這捆雜物,作辟邪用。

那頭禪婆子帶著退魚金斷,用鐵絲將艾葉和翠竹紮成半人高的老虎模樣,謂之“艾虎”。虎頭朝街巷,虎尾朝深門,祈求百病不生。

剩下的女使做頭上插的小艾虎,健壯的男郎則到酒鋪搬來一壇壇菖蒲酒,晚間大飲。

闔府忙忙碌碌,故而蒼巴登門拜訪時,誰都沒察覺到。

還是禪婆子往外面飽覷一圈,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了蒼巴拘謹的身影。

“哎唷,中貴人來了,怎麽都不叫人通報一聲。”禪婆子故意高聲道,一時院裏的人都放下了手裏的活兒,男郎唱喏,女使道萬福,把人迎到大椿堂。

蒼巴不自在地笑了聲,“禁中派我給公主遞個口頭消息。不是什麽大事,諸位,都繼續忙罷。”

他往大椿堂暗睞一眼,朝禪婆子低聲道:“上晌不是給婆子你傳過一次消息麽。那時說的是,下晌公主要去禁中一趟。眼下都到未時二刻了,怎麽還不見公主到這前堂來,是不是午睡睡過頭了?”

禪婆子赧然道非也,“公主在後院等您的口信呢。您稍等,我這就去叫她來。”

言訖,叫來退魚掇來條杌子,“給中貴人淪茶,好好招待人家。”

不待蒼巴回絕,禪婆子便快步邁進了連廊。

然剛拐了個彎,便與浮雲卿打了個照面。

浮雲卿身後是兩位先生,仨人顯然是收拾好要出府的模樣。

浮雲卿想及方才聽見的動靜,往前扒著頭,小聲問道:“是誰來了?”

“禁中派來的中貴人,就是先前清明給您送燭的那位。您還記得嚜,那中貴人叫蒼巴。”

浮雲卿恍悟地噢了聲,“原來是他,我有印象。”

話落便帶著兩位先生踅足大椿堂。

蒼巴正品著公主府的好茶,一松眼,便見浮雲卿走了過來。一時慌忙起身,呵腰作揖:“公主殿下千福。”

浮雲卿燦爛一笑,“中貴人不必拘謹。眼下我正要往禁中去,您是帶來什麽新的消息麽。”

蒼巴不疊說是,“禁中傳口信,今日酉時要辦端午家宴。今年家宴地點不在往年延福苑,而在大內另一禦苑艮岳。家宴的事,小底估摸公主午晌已經猜出來了,只是今年地點有變,官家又特意吩咐,兩位先生也要一同出席家宴。小底來跑一趟,就是為這事。”

言訖,又呵了呵腰,再道:“小底就先告退了。公主您拾捯拾捯,快快啟程罷。”

浮雲卿笑著說好,“端午時節,家家講究辟邪送毒。辛苦中貴人出宮專程來跑一趟,府裏新做的小艾虎,若中貴人不嫌棄,便插在鬢邊罷。”

言訖,禪婆子便上前把小艾虎遞到蒼巴手裏。

小艾虎,無非是一根簪上,插著個用繡著五毒的碎布拼成的小香包,不是什麽稀罕玩意兒。

可這用料,是公主府的碎布,那可是民間花重金還買不來的布料。

蒼巴自然欣喜應下,隨即插在鬢邊,告退離去。

禪婆子福福身,朝浮雲卿說道:“公主,您也該啟程入禁中了。”

“知道,知道。這不是天熱,想再歇歇嚜。”浮雲卿心虛道,實則是對自個兒背誦的不自信。她恨不得把一刻當一個時辰過。今日她不曾午睡,盤腿坐在榻上出聲誦記,唯恐再遭賢妃斥責。

不曾想,一路做好的準備,全在推開慈元殿殿門那刻,轟然傾塌。

官家與幾位後妃都正襟危坐地等著她。殿門一開,屋裏幾位都朝她望去。幾位都是她的長輩,再全的準備,也擋不住心裏的恐慌。

浮雲卿笑意僵在臉上,有氣無力地道福道安。

官家知道她是嚇傻了,調侃道:“是不是熱到脫力了,需不需要歇會兒再開始背?”

然而浮雲卿剛點點頭,賢妃便冷言道:“歇什麽歇,越歇越忘。快刀斬亂麻。”

聖人笑笑,“你倆這一言一語的,光顧著小六,把人家兩位先生都忘了個幹凈。”

瞥見敬亭頤與卓旸上前叉手行禮,官家擺擺手,說道:“不必多禮。叫你倆來,也是想檢驗你倆的教習成果,看看你倆教得怎麽樣,有沒有盡到職責。”

兩位先生倒是正常反應,頷首說是。反倒是浮雲卿臉色黯然,一副被抽了筋扒了骨的失魂模樣。

來了才知,今日的水有多深。

不止要背辭賦,還要當著在場諸位的面,耍一套太極。

宮婢搬來兩把圈椅,示意兩位先生坐下。

卻給浮雲卿掇來條杌子,叫她坐在賢妃身旁。

賢妃揚起她那雙鋒利的眸,淡聲問道:“近日都背過什麽?”

“背了敬先生劃定的十篇辭賦,有《諫逐客書》、《登樓賦》、《太玄賦》、《陳情表》等等。”浮雲卿恭謹回道。

“是麽。十篇挺多的,都背下來了麽?”

浮雲卿本想說是,又怕賢妃不信,便如實答道:“勉強記下了。”

賢妃嘁了聲,身子往後仰了仰,道:“今日就挑《陳情表》來問罷。”

浮雲卿點點頭道好,面色毫無波瀾,實則內心喜悅得緊。

這十篇辭賦裏,她背得最熟的是《陳情表》。她猜想賢妃會問這十篇辭賦都有哪幾篇,可自己回時,萬不能把《陳情表》說在最前。

按賢妃那脾性,約莫會以為,她說在最前的,是背的最熟的,故而不會提問那最熟的一篇。

這個心思,果然被浮雲卿猜中。知女莫若母,知母何嘗不是女呢。

賢妃又開口說:“先把《陳情表》背一遍。”

浮雲卿說是。

這一遍背誦流利順暢,“謹拜表以聞”背誦出口後,官家,聖人,淑妃都滿意地鼓掌。

“小六,真是有長進了!”官家笑得真誠,豎起大拇指讚道。

又把目光投向敬亭頤,“當然,敬先生教得也好。”

敬亭頤頷首微笑。他的心緊緊揪著,聽及浮雲卿背完後,才稍稍松了口氣。

賢妃冷不丁哼了聲,“你們啊,就是對她要求放得太低。只是能背下來,就覺得她是天大的了不起嚜。”

淑妃出聲勸道:“慢慢來,慢慢來。要我說你就是急於求成,非得想一口吃成個胖子。讀書的事,哪裏是能著急催趕的?”

浮雲卿見淑妃搭腔幫她說話,心裏樂開了花。她面上不敢笑,生怕惹惱賢妃。

賢妃勉強說了聲行。

她與淑妃同為後妃,又都養育了一兒一女。官家面前,不便多說什麽。可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為人父母後,在教養孩子的方面,多少是存些攀比心的。

賢妃面上不說,可心裏卻覺著自家孩子比淑妃那倆好得沒邊。

淑妃那倆孩子,二皇子在外有游手好閑的名聲,二公主離經叛道,面首三千,名聲更不消多說,差得要死。

而她的兩個孩子,一個聰慧卻不聽話,一個勉強聽話又些許愚鈍,雖不完美,但到底是比淑妃家的強。

賢妃想,既然浮雲卿能把《陳情表》流利背出來,那詞義更不在話下。

她有意趁此時機,在淑妃面前顯擺一番,遂做拿喬狀,說道:“我且問你,‘舅奪母志’是何釋義?”

她是要顯擺,可也不能選個犄角旮旯裏的繁雜問題去提問。畢竟浮雲卿到底有多大本事,她心裏還是清楚的。想著“舅奪母志”不難,提問這句只當走個過場。

浮雲卿想了想,回:“女兒以為,這句是在說:家舅不顧他自己母親的意願,要逼著自家老母改變她的某種志向。”

“一派胡言!”

賢妃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她這貿然而來的動作將身側的官家嚇得身子一抖。

“我的心真是被馬尿給糊住了,才會相信你有所長進!背,背,背,光會背有甚用!你去國子監走一趟,問問誰解釋的‘舅奪母志’,與你這廝相同!”

浮雲卿釋義的“舅奪母志”,可謂是與原義南轅北轍,甚至半點不沾邊。

聖人聽及浮雲卿的釋義,忍俊不禁。

頂多就是背得淺,哪曾想賢妃會這麽急。忙拍著她的手,安慰道:“別生氣,別生氣。你看看你,把小六都嚇成什麽樣了。”

言訖,在場幾位都望向浮雲卿,卻見她眸裏泛淚,正極力忍耐著,不讓淚落下來。

官家瞧見他最疼愛的女兒快要哭了,心疼不已,示意宮婢遞過去帕子,叫她掖掖淚。

“哎唷,賢妃你這脾氣真是一如既往的火爆。”官家圓場道:“說的不對,那咱們做父母的,把對的給孩子說說不就成了。”

賢妃自覺沒理,慢慢斂起脾氣,冷哼幾句作罷。

若換做平時,她頂多就是嘲諷浮雲卿幾句,不至於動氣。可今日諸位都在場看著,她又有心炫耀一番自己的教養成果,哪想被打了臉,一時下不來臺,這才氣得緊。

官家拍拍浮雲卿的肩,輕聲安慰道:“本朝的‘舅’,是出嫁女子對郎君父親的稱呼。而在前朝或更早,‘舅’則是指,母親的兄弟。李密父親去世,四年後,舅舅逼迫他母親改嫁,這便是‘舅奪母志’的釋義。‘母’不是‘舅’之母,而是李密之母。你啊,讀書太淺,不究其深意,沒有真正讀懂《陳情表》這篇辭賦。”

聽過官家的解釋,浮雲卿方頓悟,為甚方才賢妃會那般氣。

都是因著,自己與原句風馬牛不相及的釋義,差得太遠太遠。

浮雲卿覺著自個兒丟人,垂首眨巴眨巴眼,淚竟淌了下來。一哭便止不住,小聲抽噎起來。

“哎唷,怎麽哭了。”聖人忙搵帕給她擦著淚,哪曾想越是安慰,她哭得越是厲害。

賢妃與淑妃皆是一楞,不知所措。而敬亭頤與卓旸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坐著幹著急。

聖人一邊安慰,一邊睇官家一眼,讓他趕緊想想辦法。

官家卻出乎意料地笑出聲來。

“人常說,讀《出師表》不哭者不忠,讀《陳情表》不哭者不孝,讀《祭十二郎文》不哭者不慈。看來小六孝心十足啊。讀得不深不要緊,難得的是這份孝心。”

在場諸位皆知,官家是給浮雲卿臺階下。畢竟她為何哭,諸位心裏跟明鏡一般。這臺階雖生硬,倒也勉勉強強把這事給掀過了篇。

“小六以後要好好學。”官家囑咐道,“敬先生呢,也得加把勁教。她要是在課習上偷懶,你可不能慣著她,你是來教書,可不是來做其他的。”

這話意味深長。

官家說是這麽說,可若是教書先生真使了個眼色給他的孩子看,估摸下一刻,這教書先生人頭就要落地了。

只教書,不做其他。

本來後宮幾位沒往敬亭頤身上多想,被官家這麽一點,看敬亭頤的眼神都與從前不大相同。一個弱冠的男郎,還能做什麽。

賢妃心裏緊了緊,惴惴不安。

官家將一川風波推及敬亭頤,而風波裏的人卻澹然自若。

“臣謹遵官家之言。”

未幾,淑妃審時度勢道:“抽查也抽查過了,不若咱們移步艮岳,先賞賞景?”

官家說不急,他安慰著失落的浮雲卿:“小六,不要氣餒。你不是學了十六式太極拳麽,給我們耍耍看。”

浮雲卿吸著泛紅的鼻子,現下她沒有不懂裝懂的心思,便如實回道:“女兒的十六式太極,練得不太好。先前給府裏人耍過一次,他們說我像偷別家雞的黃鼠狼,畏畏縮縮,不見太極風範。”

官家被她這話逗笑,“你學的是哪個門派的太極?”

“楊氏。卓先生說,楊氏容易入門,適合初學。”

官家噢一聲,隨即瞥向卓旸,“那不如卓先生來耍一套罷。武與文不同,文含蓄內斂,武卻能一眼看出高低好壞。讓諸位看看你的實力,讓他們看看,我選的先生怎麽樣。”

他這麽說,卓旸也只能扽扽衣袍,站起身來,叉手行禮。

“臣給官家耍一套陳氏太極拳。”

官家爽朗說好。

金剛搗椎、白鶴亮翅、青龍出水、掩手肱拳、轉身雙擺蓮……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剛猛矯健,收式甫落,眾人皆鼓掌叫好。

官家相當滿意,捋著須髯,反覆朝幾位後妃說道:“瞧瞧,朕選的人如何。不愧是朕相中的人。”

聖人附和說是,“看來陳氏太極以剛猛為內核。聽聞楊氏動作緩和,而陳氏耍得跟將士打仗一般。今下見卓先生這套動作,果真是剛猛陳氏。”

官家哈哈一笑,“是也,是也。陳氏太極拳是前朝高僧陳勿所創,一直延續至今,可見其精妙之處。”

又扭頭朝沈默的賢妃道:“你覺得卓先生耍得如何?”

經此一遭,賢妃算是明白,為甚下晌官家非得拉來一幫人來她殿裏坐。原來是給她的女兒挑駙馬呢。

賢妃素來不愛五大三粗的武人,她愛敬亭頤這般的文人。

要給浮雲卿選駙馬,也得選敬亭頤才是。

只是眼下官家貶敬亭頤,擡卓旸的意味明顯,她若忤逆他的意,約莫會鬧得下不來臺。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賢妃按下心思,回道:“的確不錯。”

只是這話誇得陰陽怪氣,好在諸位都熟悉她的脾性,知道她向來如此,便不多計較。

“小六,往後待在府裏時,多跟兩位先生學學。觀其作風,學其處事,這樣你才能成長啊。”官家感慨道。

浮雲卿乖巧地點頭說是。

卓旸耍的拳好似往她心口“邦邦”捶了兩下,只是玩鬧,並不疼。

他的氣息,與敬亭頤全然不同。先前她多待在敬亭頤身邊,與卓旸並不親近。

可今日,她竟然破天荒地,想多與卓旸接觸接觸。

興許禁中的風月光影帶著蠱惑人的魔力罷,叫她瞧卓旸,都比之前順眼。

後來殿裏諸位又聊了些家常事,浮雲卿搭不進腔,便把杌子搬遠,坐在角落裏低頭絞帕子,無所事事。

不覺間天黑了下來,官家與後妃聊得正歡,睞見外面的天,猛地拍了下腿。

“忘嘍,忘嘍!晚間還有家宴,孩子們估摸這時候已經在艮岳等著咱們幾位了。咱們該去艮岳了。”

他一起身,殿裏也都起了身。

浮雲卿松了口氣,家宴人多聲雜,不會有人考查她學得如何。

她跟在賢妃身後,敬亭頤與卓旸則跟在她身後。

一路跟得緊,再擡頭時,望見不遠處烏泱泱站著一群人,是她兄姊各家。

浮雲卿呢喃道:“終於能吃上熱乎的飯了。”

她樂得歡,一時亂了腳步,不知踩了誰的腳,誰的裙擺,驟然向一側倒去。

“哎唷!”

前頭官家正與一群孩子聊得歡,眾人語笑喧闐,聽及這聲驚呼,一齊朝後看去。

卻見——

浮雲卿將要摔倒,而敬亭頤眼疾手快地拽回她的腰身,往自己懷裏攬。

兩人漂亮地旋轉了半個圈,如話本子裏的才子佳人一般,身貼身,緊緊依偎著。

忽地有一童聲高呼道:“阿娘,那是三姨夫麽?”

全場靜寂時,這道童聲便聽得無比清楚,甚至在艮岳一方久久回蕩著。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